第一章

  (一)

  这是一个迷乱的世界,天边的夕阳像一双糜烂而绛红的女人眼,看着色情中的人们凄惨的笑着。

  夕阳下面,阿武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往他的新家走去。新家要穿过好几个幽暗的空巷才能到达。刚搬到此处,阿武还不太记得路。他东一头西一头的乱走一气,不管是否走对了路,不管何时能到家。

  其实家早就没了,从他打着外出打工的旗号离开家之后,他就再也无家可回了。父亲临走前警告他,走了就别回来,永远都别回来,家人都死光了也别回来。他又看了一眼躲在樱桃树后面早已哭成泪人的母亲,面带微笑的走出家门。那日妹妹不在家,若是在家又不知该闹出怎样的事端。妹妹呀,你我到底是一奶同胞,为什么你的心这么狠,容不下我。

  阿武点起一支烟,一股无端的心酸涌上来,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暮色上涌,阿武突然不想回家,空荡荡的房间里能有什么值得留恋。没人气,摆放再多的家具又有何用?况且那些家具,已经旧得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唯一的一把椅子,已经锈断了两条腿,阿武又从废品收购站那里偷来两根铁棍,用铁丝缠在断腿上继续坐。每当他坐在这个高低不平歪歪扭扭的椅子上,他都会想起小的时候的那下无聊幼稚的游戏。那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父母还很年轻。或许年轻就是包容,越老眼里越容不进沙子。

  阿武在一个还算豪华的小区门前停住了脚,他突然想进去看看,走在那样漂亮明亮的路灯下面会是什么感觉。可是,看着小区保安室里的保安警觉的看着他,他突然觉得一阵可笑。

  “想必那保安和我的身份差不多吧,他为何在此时如何神奇?职责吗?有了职责就六亲不认了。就像父亲和妹妹,他们有什么职责,捍卫家庭的荣誉?或是捍卫自己的荣誉?那么我被逐了出来,他们的荣誉就能像上帝的光环一样,永远罩在他们的头上吗——只是可怜了母亲,她越发变得孤立无援,不知要被骄横的妹妹折磨成什么样子。”

  阿武突然感觉到余光变得非常强烈,脚下前方的身影变得又细又长。这样的影子,只能让影子的持有者更觉自己的矮小。阿武回过头,绛红的夕阳强烈到刺眼,他用手遮在眉上,硬生生的瞪了一眼夕阳。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自己高耸的鼻尖变得十分温暖,像是离太阳近了很多。

  夕阳将阿武的五官照的分外明亮,这个美人一样的男子,自从知道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之后,他就很少照镜子。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他的一种损失,看不到如此清秀的男人的美貌。

  夕阳将远处的树尖的影子拉到阿武脚下,阿武像个孩子似地踩一脚那树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没走几步,身后陷入了蓝黑的昏暗,夕阳彻底消失了。

  “还不回家吗?”阿武心里想着。身边可以谈心的人太少,他就学会自己和自己说话。大凡说的都是这样琐碎无聊的事情。这样的问题问自己的肚子最好,饿了自然要回家。可是家里面没有可以做饭的设备了,搬家的时候弄坏了一个电饭锅,炒菜的铁锅也被粗心的伙计摔漏了。贪心的伙计不仅没有要赔的打算,还厚颜无耻的将锅要走,说是回家装狗食用。阿武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笑起来脸上挤不出一丁点肉的老伙计,又将自己穿的已经褪了原色的棉袄送给了他。

  这是他从家里出来的两年里第一次搬新家,也是他数不清更换多少份工作。尽管工作的次数很多,但凡能将就的工作他都会坚持一个月。直到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他才会辞职。就这样一个月一个月的养活着自己,从来不敢想象下个月要怎么样,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恐怖了。

  去年冬天,阿武大病了一场,高烧断断续续一周多都不退。可他还是坚持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因为他知道,苛刻的老板对于他这个新来的员工十分警惕。似乎看透了他随时准备离开的打算,万一他告了一天病假,他可能就被炒掉了。丢了工作是小,大半个月的班的薪水可就全都没了。生病花去的钱已经没办法补齐,万一丢了一个月的工资,可是得饿一个月的肚子了。如果能坚持一个月还好,坚持不住可能五六天就死掉了。每次想到死,他浑身的血都会沸腾起来。

  他这次从城东搬到城西就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这份工作十分不错,听说老板是个热心肠的慈善家,对待员工也很慷慨。公司让他一个星期后去公司报道,阿武也换工作换的厌烦,打算在这家公司里扎根。

  阿武穿着一件黑丝的皮衣,下身是猩红的牛仔裤、马丁靴。这是他为自己的新工作奖励自己的,寓意为“重新做人”。听起来怪怪的,不过阿武倒认为十分恰当,他可一直把自己当成不伦不类的怪物呢!按理说,这个夏日刚过的时节,这样的装束未免有些夸张。不过,但凡路人刚想抱怨这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稍稍向上移动目光,看到了那张永远焕发光彩的俊美脸庞,这样的男人穿什么不是合理的?穿什么不都是一种街头潮流的引领?

  尽管阿武不照镜子,可他还记得自己的长相,总不至于突然在镜子里面看到自己,却被这个陌生人吓了一跳。他记得自己的眼睛凹陷的像个坑,眉毛中间断了一截。鼻子高高挺着,可怎么看都是歪的。颧骨这个小可爱总是喜欢捉迷藏,时隐时现。至于嘴巴,该怎么形容它好?两片水润的桔子吧。

  而在别人眼中——

  他的皮肤白如牛奶的膏脂,笑容是加了牛奶的淡咖啡。其实他的眼眶并没有凹陷的那么深,尽管如此,别人也是绝对看不透的。连母亲都说,“你这双眼睛从来不转一下,是冻住了吗?”与冰晶不同,他的双眼暗藏着解冻的倔强与难以攻克的绝望。阿武的眉毛也不是断开的,只是像毛笔画上的,没有外氤一点墨迹。收尾处被用力下压笔端,收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尾。鼻梁骨从双目之间高高耸起,一直到鼻尖弯出一个圆润的悬崖。这样的悬崖,殉情之人也不会摔死在这精粹的崖底。鼻尖,是他五官焕发光彩的光源。圆润的下巴,有着绝不感人尖刻的线条。牙齿皓白,整齐坚固,不是月亮可以比——月亮是有黑斑的。总是微启的嘴唇,均匀的像是两片精心切割的生鱼片。像是总有什么甜言蜜语从那唇间不经意的流出来,别人是绝对听不到的。这样精心雕琢的容貌一直是阿武母亲的骄傲,相比之下,漂亮的妹妹也逊色了很多。阿武无从得知是否是他的容貌惹来妹妹的嫉妒,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妹妹恨他入骨,至于有无向他的脸上泼开水的冲动,阿武已不想猜测。权当已经有了答案,他也知晓,只不过忘记了罢。

  阿武进了一家拉面馆,面馆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老板娘正出神的看着电视,并没有发现阿武进来。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宫廷剧,受罚的宫女正在凄惨的求饶。场面十分血腥,让一个女子受如此重的刑法,足矣见编剧的居心叵测。阿武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凳子腿与瓷砖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哎呦,来人了。”老板娘嘟囔着转过身来,问阿武要吃什么。

  阿武点了一碗龙须面和一盘剔骨头。最后又补了一瓶半斤装的小紫禁。

  阿武是不通酒的,他也从来没独自喝过酒。只有在单位组织的聚会上,才会不得已喝几口啤酒,白酒可是从来没喝过。今天为了庆祝乔迁之喜,他也要让自己酣畅一次。可他并不能向别的壮汉一样,一口酒一口肉的享受。他每嘬一口酒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憋足一口气将酒吞下去。这火辣辣的感觉让他一个劲的想打嗝。或许,这是他的身体在抵触他的这种自虐行径。就连老板娘都看出来,问他,“小伙子,不会喝别硬撑了。”

  可最后阿武还是一口将大半的白酒咽下去,他浑身顿时如火似炭的燃烧着。

  他摇摇晃晃的走出面馆,原本闷热的夜晚憋出一丝风,吹在阿武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的凉意。阿武的心情畅快了,他的头脑变得混乱起来,没办法专注的思考一件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阿武两颊绯红,像天边飘来一朵火烧云黏在他的脸上,他情不自禁的想笑,浑身软绵绵的又不想倒下。阿武的媚态着实让路人大吃一惊,这样的男人是怎么生的?

  阿武靠在路边的树下稍作歇息,这才发现自己走反了回家的路。他惨淡地笑了几声,继续向错的方向走去。

  又走了没多远,他看着前面的一个女人的背影愣住了,那个身影和他的妹妹如此相似。长长的辫子,竹竿架起来的宽瘦的肩膀,还有那总是没有章法的脚步。

  “璇儿。”阿武叫道。

  那个背影并没有回头。

  “璇儿,是哥啊璇儿。”

  那个背影还是没回头得继续向前走。

  阿武摇摇晃晃的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女子的肩膀,那消瘦的肩膀只有骨感。

  女子尖叫一声回过头。阿武发现自己人错了人,赶忙解释道歉。

  女子镇定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能有你这样俊俏的哥哥我也是三生有幸了。”

  阿武听了她的话更加不知所措,一边道歉一边要走开。

  “看你像是喝了不少酒吧。还认得回家的路?”女子说,“我叫陈美玲,叫我美玲就行。”

  阿武被美玲拉到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又去买了两杯奶茶。

  “认错人也是一种缘分呢。”美玲说。

  “你和我的妹妹太像了,不过你的眼睛比她大多了,她可是一双尖酸刻薄丹凤眼。”阿武说。

  “哎呀,哥哥说自己的妹妹尖酸刻薄。”美玲笑着说。

  “我说的是事实,你见到她也会这样说。”

  “不会是因为想妹妹才喝的酒吧。不过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个能喝酒的人,不能喝酒的人喝了酒最可怕了。不自量力啊,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也就不怕喝多,一瓶就醉,十瓶还是醉。恐怕你是喝了几两的白酒就变成这样了吧。”

  “嗯,小紫金。”

  “果然是了,这个酒在小饭店里是大众的酒品。不过,在我乡下的老家可是好酒呢,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会喝。平时父亲喝的都是散白酒,十斤白酒能买回来三五斤就不错了,全都兑了水。可说来也奇怪,父亲明知道兑了水还是要喝。我可是尝过那散白酒的味道,不甜不苦不辣的,淡的像鱼塘里的死水。想吐又吐不出来。”

  “喂,你怎么要睡着啦。”

  阿武倚靠在美玲的肩上,眯缝着眼似要睡着了。手里的奶茶倾倒了,洒了他一裤子,让他的浑身都散发着奶茶的香味。长睫毛轻轻扫过,将那奶茶的香气搅乱,四散开来。

  美玲来不及扶他,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这个俊美的青年。

  “快起来吧,我送你回家,恐怕还要给你洗裤子呢。”

  阿武用他最后一丝的清醒告诉了美玲他家的住址,然后就一觉睡到了天亮。

  回想起昨夜的经历,阿武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他好像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莫不是璇儿把我送回来的?”他想“她怎么会来找我,或者是家里面出了什么事需要他的帮助?上次见到了老家的一位叔叔,据他说璇儿马上就要结婚了,要嫁给县里一个地霸的儿子。叔叔还笑着说只有妹妹的火爆脾气才能镇住地霸的儿子,据说,妹妹已经打跑了三个抱着孩子来向地霸儿子认亲的女人。并且在登记以前就把地霸的三套房产中的两套,过户到了她的名下。如果真是这样,父母的生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况且父母身体很好,家里种的地也够了老两口的全部生活支出。既然不是生活上的困难,妹妹来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阿武喝了一大杯的凉水后,发觉嗓子十分的痒,身上的烟又不知丢到了哪里。他在家里到处找了找,哪怕一个烟头也好。终于他在冰箱的墙缝里发现了半盒烟,恐怕是上一家搬家时丢下的。看样子丢在这里很久了,烟纸阴潮的已经泛黄。阿武点燃了烟深吸一口,呛得他咳出了眼泪。这烟搁置的时间太长,吐出来的是路灯一样昏黄的烟。

  从家里出来短短几年的时间,阿武变成了一个老烟鬼。每当他想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总要在香烟上寻求一丝寄托。好像那忧伤的情绪只有踩着烟才能上升,以离开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外乎他的身份和他对母亲的思念。可是,一旦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了,可能会让他的生活失去了方向,或者又萌生了更沉重的忧伤。

  (二)

  搬家的时候阿武将镜子扔掉这一行为,现在看来是如此的愚蠢。何必要迁怒于一个镜子呢?这足以让他看清自己的虚伪和怪癖。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改变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阿武,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就像他的身份,他选择了做一个男性。看似他改变了这悲惨的命运嘲弄。可是他心里还住着一个婉郁的少女,这个少女倒像是他的真实身份。皮囊的男性只会让他愈发的痛苦。与那颗少女的心相比,这个外边看上去强大的男儿身不过是太阳的遗腹子,并不是正统的阳光,更谈不上阳刚。

  阿武默默的思索着,若当初他选择女人的身份,下场会不会不像今天这样悲惨了呢?即使这样,他的心又会变成一个强硬的男子汉吧!他要撕破这层嫩如膏脂的女儿皮,做回真正的男儿之身。

  结局是绝望的,他改变不了什么。

  从他出生以来就注定,这一世会在这样不断的颠覆自我中度过。他要一次次的撕开自己的皮囊,放出心中的自己。这是一个死循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循环,一个比轮回更加折磨人的循环。与其这样一次次的折磨自己,阿武的选择是只撕裂自己一次,然后像抑制毒瘾一样让自己不再和自己翻脸。他看似并不完整男儿身,以及冲撞着的女儿心,维系着他游丝般的生命。

  若要改变他此刻的处境,这似乎与他的选择无关。只要没有妹妹,他就可以作为家中的独生子继续生活。尽管父亲厌恶他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听亲人说,阿武刚生下来没几日就被父亲扔到了河滩上,准备让山洪把阿武冲走。是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将阿武抱回来。一直到阿武稍稍懂事,对身边的危险有所感知,并知道用哭声求救后,母亲都没有让父亲与阿武独处过。

  父亲从不肯喊他的名字,母亲也只叫他阿双。他是厌恶这个阿双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一叫出来就会被人发现他双性人的身份。他让母亲别再这样叫他,可是母亲却执意不肯。后来,他慢慢的开始理解母亲,母亲是喜欢女儿的,他却选择了男儿身活下去。在他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央求他穿一次裙子给她看,哪怕只有一次,绝对不会让外人看到。刚开始,母亲将裙子买回家后,不久就会不见踪影。直到一次,他看到父亲愤怒的将母亲新买的公主裙扔进灶坑烧掉,他开始对花裙子感到恐惧。父亲撕得并不单单是那一条条花裙子,是把花裙子当成了阿武一并撕毁。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阿武打开门,是美玲站在门外。

  “还记得我吗?”美玲欢快的问道。

  阿武微微点头。

  “记得就好,我刚下班,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吃。”

  美玲将自己买的饭菜和水果提到阿武的眼前。阿武痴痴的看着眼前这个,和妹妹确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昨晚的一些记忆也恢复了一些。

  “你昨晚醉得可真够厉害的,我给你脱了裤子你都不知道。还好你穿的是红裤子,要是白裤子撒上奶茶准会洗不掉的。”

  阿武出于礼貌,以水代酒向美玲表示了感谢。两个人还算聊得来,一直到美玲上班的时间到了。

  “以后我可以常来你这里做客吗?”

  “有什么不可以,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正好互相解解闷。”

  “那可太好了。”

  美玲走后,阿武对这个活泼又不失分寸的女生产生了一丝丝的好感。或许是自己太孤单了,找到一个可以聊得来的人实属不易,阿武想。以前,阿武对交朋友是绝望的,他从不相信人和人之间仅凭这几句话就能成为朋友。朋友只能是在共患难的时候才能找到。没想到美玲却让阿武感到,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阿武一边收拾着残羹一边想着,他参透了喜欢美玲的原因——她一直尊重他的隐私。美玲自始至终没有过问过他的隐私,当问到他也是外地来的之后就停止询问。若美玲继续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工。这势必会让阿武陷入难堪,即便是编出一个谎话来也不是那么畅快。阿武每说一句谎话,心口都会堵上一块不规则的石头。阿武惊奇的发现,他原来也很喜欢和别人做适度的交谈,可往往没人会深刻特领悟到这一点,总是会追问到底。一旦阿武被逼到了墙角,他绝不会再同这个人促膝长谈。如果谈话不能像流水一样互相交融,变成战车互相逼退。谈话对于阿武来说是比工作还要累的一件事。

  几天过去了,已是深秋,凉薄的空气让阿武呼吸变得顺畅。美玲之前打过一个电话,问他晚上是否有时间。她要邀请阿武做她一夜的男朋友,去参加一个公司的聚会。阿武对这等新鲜事也是充满了好奇,满口答应了。

  美玲说要亲自给他挑选出席聚会的着装。

  阿武翻了翻自己的衣柜,找出了一套西装外,再没有适合出席正式聚会可以穿的衣服。他将那几件还能拿得出手的半新的衣服摆在床上,等着美玲来挑选。

  美玲来了,手里提了很多袋子,里面装的全都是给阿武买的衣服。

  素净的白衬衫,酒红色毛衣,黑色裤子,黑的皮鞋。这些服装都是阿武梦寐已久的打扮,大小也很合适。美玲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夸赞了一番,又把阿武夸赞一番。险些把那句“不穿衣服更好看”的话说出来,可光是想一想这个裸体的美男子,美玲羞的不再看阿武。单纯的美玲常会有一丝的的邪念,这少女思春般娇羞的想法,只要一闪过就可以满足她小小的虚荣心。相比之下,一份唾手可得的性爱机会,在美玲的眼中不如一个只能看到五官,而将更广阔的大海包裹在衣服下的阿武。美玲动用她的邪念已经将阿武得浑身吻遍,她不需要在亲自用手指触碰阿武跳动的肉体。这样会产生玷污的错觉,当她再一次回想起,无论是她,还是阿武,都变成了脏兮兮的性器。这东西原本就不太美丽,比起阿武白净的身体,这东西就是春藤上的毛毛虫。这个可爱的女人,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深深的爱上美丽的阿武。

  “怎么连个镜子都没有?”美玲惊奇的问道。

  “搬家的时候碎了,没时间去买。”

  美玲从自己包里拿出她的小圆镜子,让阿武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他挑选的服饰。可阿武执意不肯,“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觉得好就行了,况且穿衣服本来就是给别人看得。”

  “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啊,长得这么漂亮竟然害怕照镜子。同事里有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还每天拿着镜子照个不停,你为什么没有勇气照镜子啊。”

  阿武不得已,只能镜子里面瞥了一眼,确实该对镜子里那个俊美的青年男子说声“好久不见”。他的面部映在镜子当中,眉间盘旋着忧郁的浮云让他十分厌恶。他有意的展了展眉,稍稍松懈后,那团云又回来了。嘴唇紧闭着颇有烈士认打不招的壮烈,红润的似乎可以看到皮层下面流淌的热血。喉咙那个突兀的喉结显得他的脖子又细又长,在颈与肩交汇处有一个黑色的痣,看上去他白净的脖子更加性感。

  美玲买的衣服很合身,颜色也很正。镜子继续向下移动,当那小小的圆镜经过他腰带下方的部位时。阿武浑身腾起一股热气,他惊慌失措的将目光从那镜子中拔出来。

  “下面低头就可以看到了。”阿武赶忙说着转过身。

  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下体像是被什么钳住一样,淤血不通。同时另一种奇妙的感觉直抵他的心脏,让他不仅浑身颤抖了一下。他像一个入室盗窃的贼遇见了看家护院的狗,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担忧。天底下看到自己会如此惊恐不安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了吧。阿武努力把自己刚才在镜中所看到的景象从脑海中清除。可是他的腰带下面,微微凸起的那个部位,就像苍茫大海中的一座荒凉的孤岛,希望变成了绝望,同原有的绝望重叠在一起。

  人生的机制就是不断的探索与发现,然后是对自己的恐惧。无论是无知,还是知道自己的卑微,处在这个阶段是最痛苦的。如果可以走出自己的恐惧,人生的齿轮会带动其他的部位重新转动。而对于阿武来说,他的人生机制一直在这个层面停滞不前。久而久之,这个部位的齿轮便会锈在一起无法运转。恐惧转化成悲悯,悲悯让他对自己多了一份怜爱,当他不断排斥自己又可怜自己的融合中。他渐渐地爱上了自己。阿武发现他不再需要其他人的爱,他爱他自己如此的深沉。甚至,当他残害自己的时候,也是出于最伟大的爱。

  阿武此时飘忽的神情想要找到落脚之处,可他找不到。急得他想要哭出声来,他憋红的眼角已经让他美的如同窒息的花朵。

  幸好美玲没有看出他的异样。看着他刚刚还有几分神奇,立马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慌乱,美玲觉得眼前这个青年简直就是完美的人格。他具备了神与魔鬼的两只眼,一只散发着圣光,另一个充满地狱煎熬的欲火。

  走在路上,两人聊得很欢畅,美玲情不自禁的抱着比她高出几公分的阿武的胳膊。为了让阿武这个假男友做得真实一些,她为阿武详细的介绍了公司的情况。包括公司今夜到席的人员,以及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美玲说是那个新上任的部门经理提出,必须要带上自己的另一半才能来参加聚会。目地就是要向大家炫耀,他那个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女友。美玲大胆的猜测,今晚肯定每个人都会带上自己的另一半,只有一人不会。那就是美玲的上司,周达恩。

  美玲一路上偷偷看着阿武,只能看到他那张恬淡不起微澜的漂亮面孔的一半,如同弯月一轮。另一半更加的神秘莫测,他温柔的睫毛以及性感的嘴唇,还有随着吞咽上下浮动着的喉结。美玲下定决心,一定要假戏真做,从此再也不让阿武离开自己。其实是美玲再也离不开阿武,相识的短短几日,阿武就已经夺走了美玲的一半心智。

  阿武对美玲的窥视报以微笑,他依旧不起微澜,假装不见美玲眼中流出的爱慕。他假装并不知道着爱意,或者不能理解这爱意来得如此猛烈,他像是一个犯了错误装作无辜的少年。他一次次的希望把美玲从她心中那个,不可能有结果的幻想中救出来,至少不要让她陷下去。阿武知道他不可能接受美玲的爱意,他甚至有些后悔答应美玲扮演她的男友。如果他没有想的那么单纯,再复杂一点,这会不会成为一种希望的暗示。阿武突然觉得,单纯的女人其实也很可怕。

  一路上美玲都没有松开阿武的胳膊,直到他们来到宴会上。美玲甚至牵着阿武的手走进人群,如此多的人看着阿武让他很不适应,并且是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参加这种场合。很快,阿武像一枚石子投在了这个宴会的会场中。他捕捉到,在场的男人和女人们眼神的细微变化。女人看美玲的神情和男人看阿武的神情一致,他们尽管表现出足够多的不屑与夸赞,却也掩盖不住他们不经意间流露的嫉妒。而女人看阿武的神情则格外的犀利,那冒着光的眼神只有在与阿武的眼神联通时,才会像灯一样闪亮一下。

  只有一个人的眼神让阿武没有读懂,他只身一人,身边并没有精细打扮过的女友。但他不断的吸着烟,在四处扫视着人群.每当视线扫过阿武,都会有片刻的停留,然后逃也似的继续飘移。那人始终坐在那里不动,只有别人向他打招呼他才会笑着说上几句,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这个留着浅淡的络腮胡,身材高大健硕的的男子,却给人奶油小生的印象。尤其是笑起来那双弯月似的双眼,流露出童真般的纯真。他像只候鸟一样,独居在这吵闹的人群里,忽而飞到东面,忽而飞到西面。尽管如此,也绝不能用孤单、孤零零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至少,在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并不是故作寂寞与孤单,而是一种无所谓与略带冷漠的忽视。没有意识到孤单,自然就无所谓孤单。他是只自由的候鸟,自由的人不会孤单。

  “这是我最亲爱的经理,周达恩。”美玲将阿武拉到刚才那个人的身边说。

  “这位嘛,不用我介绍啦,他叫林武,叫他阿武更亲切。”美玲挤眉弄眼的对达恩说。

  达恩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意会了美玲的意思。并主动伸出手与阿武握手,阿武感觉到那双冰凉的却汗涔涔的手,像一条受了惊吓缩成团的蛇一样硬梆梆。阿武之前就听美玲说他与这位经理的关系十分要好,全公司上下只有他们两个人无话不谈。不过,这次美玲故意挑逗达恩,之前告诉他会领来一个男朋友给她惊喜。达恩信以为真,闲聊的时候也十分的收敛对美玲的那些玩笑话,还破天荒的帮美玲在阿武面前美言了几句。

  (三)

  宴会的灯光暗了下来,音乐也变得十分暧昧,轮番播放着乡村和爵士两种音乐。中间的那块空地已经挤满了一对对拥抱着的情侣,他们极力的表现出恩爱的样子。好像这场宴会原本就是给他们大秀恩爱的,至于同其他人的交流也是不必要的。台下坐着的人,只有少数不胜酒力的几对情侣,美玲和阿武,还有达恩。

  原本舒缓的音乐现在听起来显得十分尴尬,美玲示意阿武去跳舞,可是阿武并不会跳舞。达恩劝道,“屁股撞屁股,乱扭一气了。”可阿武还是有些扭捏,眼看着美玲被这尴尬气氛弄得生气的嘟起了嘴。这时,另一个女同事走过来,向美玲抱怨她那个不争气的男朋友,已经醉的烂泥一样。女同事的眼睛像个不安分的妓女一样不时的向阿武这边看,阿武对这样的轻浮的行为十分反感,将脸转向另一边。等到他转过头时,美玲已经拉着女同事的手混进了舞池。

  这下只剩下阿武和达恩两个男人端着酒杯无聊的四下张望。他们尽量不让目光交汇在一处,免得那处公共的着落点变成争抢的领地。达恩已将杯中的预调鸡尾酒喝光,又去拿了一个整瓶的。他问也不问先向阿武的杯倒了一些,又向自己的杯子倒了一些。两人颇有默契的对视一笑,将酒杯擎起。

  “认识美玲多久了?”达恩说,他说话的语调很跳跃,与这乐曲的节奏很搭。

  “记不清啦,也没多久。”

  “这么好的姑娘,可是很难搞到手的。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她追的你吧,我太了解她了。只要是她第一眼没看中的人,任你怎么追求都没用。”

  阿武这才把自己的欣赏的目光,倾注在美玲身上。美玲正忘情的与女同事勾肩搭背的扭动着,吊灯昏暗,发出极不情愿的光。美玲穿了一条黑色紧身长裙,将她肉感的胯骨紧紧包裹,纤细的腰肢呈现完美的弧度。她的胸部并不算挺拔,这也是凸显她睿智头脑的首要特征。她的脖子修长而有光泽。她并不是美人的面孔,却又让人挑不出那一处是丑陋的。鼻梁的弧度以及眼角细长的向上微微翘起。微润的双眼总是冒着星光般的光点,并不时传达出她来自内心的善意与单纯。涂了淡红色的口红的嘴唇,微启说话时露出粉嫩的舌尖,闭合时犹如水中静止的花瓣。她此时正闭着双眼,像是在聆听着《午后柠檬树下的阳光》。这幅场景,像极了在陈酿的红酒里面,凝固着一个黑曜石刻出的美人雕塑。

  “我猜你是喜欢过她了?”阿武说。

  “哪里哪里,一开始就以好朋友定位,没有僭越过的。”

  “那是你太规矩了,还是她太规矩了。”

  “不是说了吗,只要是她第一眼没相中的,再怎样追求也没用的。况且美玲她……反正我是不会追求她的。”

  “到也奇怪,放着身边你这样优秀的男人不喜欢,偏偏喜欢街上捡来的。”阿武把他和美玲相识的经过说了一遍。

  “看我说的没错吧,美玲一定是对你一见钟情,她缠人的本事可不一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见识过了,是个倔强的丫头。”

  “你这杯酒怎么总也不见少,不能喝酒?”

  “怕醉啊。”

  “这种酒不会醉人,半斤的白酒都能喝下去,这点酒精不会有事。”

  “那就喝了吧,醉了让美玲扶回去好了。”

  “这才痛快嘛。”

  两人捧杯,干杯。

  阿武递上一根烟,两个人抽起烟后关系相识又近了一步。他们开始将话题从美玲的身上转移开,尽管没什么固定的话题,都默契的绕开和美玲有关的事情。这种默契让两个人都感觉到了着微妙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让两人身心舒畅。好像挣开了美玲的束缚,他们可以谈论高山和流水。不过两人的河流还是悄然避开了情感的圣地,此时感情的事似乎变成了一件很龌龊耻辱的事情。他们要用更加纯洁的方式来洗涤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就连抱怨生活的艰辛,在两个人看来,也是一件类似谈论交响乐般高雅的话题。

  阿武嘲讽自己碌碌无为,达恩则真诚的谦逊自己高处不胜寒。若是在别人看来,这样的谈话总是会充满虚伪的言辞。可在他们二人,丝毫没有感到不适,不知哪里来的一股信任,让他们相信彼此吐露的都是真心话。他们像是有与生俱来的默契,全部来自于他们深深的感知了自己的内心,他们对自己的喜好与身份相当了解。并且他们隔着毛玻璃的里外观察对方的言行,凭借着各自对自己身份的了解,猜测着对方。

  渐渐的,他们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可还要经过求证这一步,这一步是艰难的,漫长的。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但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拘谨。此时的沉默像是两个人在共同看一场电影,或是共同演奏一首乐曲,又或是他们同时发现了一首诗里的错别字。这是快乐的沉默,充满期待的沉默。两人对视而笑,再次将酒杯满上。

  阿武已经微微熏醉,美玲回来了。她故意坐到达恩身边,让达恩将她与阿武隔开。

  “下次找男朋友可要找个会跳舞的,见面第一句就要问,‘会跳舞吗?跳一支来看看’。”美玲故作生气的模样,那模样让达恩和阿武看了都想笑。

  其实美玲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只要阿武肯陪她来到这里,她就已经高兴的小鹿乱撞。晚上回去,她要感谢每晚都抱着睡觉的泰迪熊,帮她实现了愿望。还要感谢月亮公公,并为他画上一副双眼皮的大眼睛(在她没找遇到阿武的时候,她总是心里咒骂月老得了青光眼白内障)。

  “看你们喝的那么尽兴,怎么我一来就不喝了?”美玲拿去桌子上的酒说。

  “这位不胜酒力嘛。”达恩说。

  “这样说不好吧,都是男人说女人不胜酒力,哪有对女朋友说男朋友不胜酒力的。阿武,你说呢?”

  达恩听了此话不由得笑了出来,笑声被阿武捕捉到,变成脸上的一片红晕。

  “真是说醉就醉,脸都红成这样了。”美玲说。

  美玲故意对阿武挖苦一番,这是她显示与阿武关系亲密。另外想试探一下,这个外表俊朗的青年人的脾气秉性如何。

  阿武并没有中计,他表现出来极高的涵养,那就是绝不为了面子勉强自己。阿武将自己的酒杯递给美玲,对她说,“那就让不胜酒力的恋人,保护你这个贪杯的可爱女人怎样。”

  美玲此时已经飘上了云端,她本想一口气吞下一杯酒,可中途还是因为笑得合不拢嘴而中断。她坐到阿武的身边,当她再一次抱住阿武的胳膊,她立刻觉得自己的头变得昏昏沉沉的产生了醉意。她索性要让自己烂醉下去,以备让阿武有机可趁。美玲一杯接着一杯和达恩拼酒,达恩欣然的接收美玲的挑战。或许同样是因为阿武的在场,也鼓舞了达恩。当他发现,他与美玲同时仰头喝干一杯酒时,阿武关切的眼神落在了恩达的唇上时。恩达又看了一眼美玲,他开始可怜这个自我陶醉的小女人。

  任她醉下去吧。

  美玲终于达到了自己盼望的状态,她的放任一发不可收拾,让她真的失去了理智,烂醉如泥。浑身的酒气已经把她身上原本的香水的气味全部盖住。从这来说,美玲是失策的,她只想到了自己在那个时候可以失去一些自然的防范,却没有考虑到她此时早已失去了可以激起男人欲望的必要条件。如果微醺的女人最具风情万种,而此刻的美玲则像一个在雨也泥泞道路上爬行的乞丐。阿武抱着美玲走出了宴会厅,达恩早已叫好了出租车在外等候。众人用同样的目光将阿武送了出去,因为都喝了酒的缘故,他们的复杂神情中又多了一股愤怒的冲动。

  将美玲放到车里后,达恩对阿武说,“今晚你们不会……”

  达恩的这句极其隐晦的话既像是质问,又像在警告。

  “今晚你该早点休息啊。”阿武说完上了出租车。

  清晨醒来,美玲发现自己的衣服还整齐的穿在身上,不免一阵失望。她起身看着睡在沙发上的阿武,走过去在他的脸上轻吻一次,又吻了一次。眼含热泪,悄然离去。

  对于美玲来说,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就预示了她与阿武之间的结果。她从不相信有正直的男人,只有不喜欢女人,或激不起男人欲望的女人。无论哪一种,美玲在阿武的眼里都是失败的,至少阿武并没有想把她据为己有,这就不会有爱情。美玲的泪水也因此而流。她突然觉得再无颜见到阿武,或许阿武早就识破了她灌醉自己的真实意图。若真是这样,美玲不仅是一个失败的女人,还是一个放荡的女人。美玲坐在车里紧紧的握着自己的裙角。车窗外的行人与建筑物匆匆滑过,伤心欲绝的美玲唯有将头深埋,默默流泪。

  若美玲就此放弃了,便说明她的那颗单纯的少女之心变得强大。可美玲并没有放弃,她把那一夜的事情,当作是一个自然的结果,一个正常的并在她接受范围内的结果。她早已在心中编好了一套说辞,若是阿武说起那夜她喝的烂醉,她会说这是对阿武的一次考验,结果他通过了考验。对于“考验”这个词,并不能算作是谎言,这根本就是美玲没有意识到的初衷。只不过她只以为阿武会同她发生关系,并没想过阿武有这样坚挺的意志。因此,在美玲看来,阿武的坚挺并不能算作君子,而是呆头呆脑的傻气,是不解风情的表现。

  尽管美玲对阿武爱的如此痴狂,还是想要报复他一下。为他的不解风情付出代价。美玲用了一夜的时间,在给阿武买的那条内裤上面绣了一个黄色的小鸭子。说到这刺绣的的本领还是美玲从她母亲那里学到了。母亲有一双巧手,织毛衣、勾手帕都是不在话下。无论多么复杂的纹路,只要她看上一眼就能复制出来。母亲是个传统的女人,要美玲选一个技艺传承下去,美玲选了刺绣。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她第一次刺绣饰物东西给别人。小鸭子绣的还算成功,只是红色的嘴巴有点大,看起来头重脚轻。

  (四)

  美玲打好招呼后去了阿武的家,阿武正在家里收拾他明天上班所要准备的物品。还没等美玲进屋,又被阿武推了出来。两人吃了饭,有在街上散了散步。天色渐渐黑下来,白天吹的厉害的风也消了。美玲还是想要抱着阿武的胳膊走,却因阿武故意向另一边稍稍移了一步而没有抱到。为了不让美玲难过,阿武将胳膊搭在了美玲的肩上。美玲又借机抓住阿武从她肩上探过来的手。终于,两方都达到了平衡。就这样,一个被当作朋友,一个被当作恋人的两个人漫步在夕阳已退的路上。

  “和你说个秘密吧。”美玲说,“其实,你知道达恩为什么一直没找女朋友吗?”

  “不太可能是找不到。那就是他不想找。”

  “对啦,是他不想找,因为他喜欢男的呢。”

  顿时,阿武心中蹿起一股火苗,为了不让美玲看出来,阿武说,“见怪不怪啦。”

  “对啊,他刚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反倒有些失望,像是要用这个来让我震惊一下,可我偏偏没有表现出惊讶。你说,人是不是都有另一双眼睛,你眼看的人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人。而最真实的那一面,早就被另一只潜意识的眼识破,只有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只不过没那么惊奇,毕竟你的潜意识里已经产生了这个想法。”

  “那你看看真实的我呢。”

  “看不透,你的外表太华丽了,只能从你身上看出和外表一样的善良的心灵。可究竟是怎样的美丽,别人是看不出来的。”美玲说,她转过头仔细打量阿武。“你和周达恩还真有几分相似,长的越漂亮的男人,越是难以捉摸。别人光以为他漂亮,“漂亮”这个词只会派生出诸多正面的词汇,至于欺骗和背叛,只能真的被你们欺骗或者背叛后才能下结论。”

  “那么漂亮的女人呢?”

  “反正我自认为不漂亮,我不知道啦。”美玲说,“快走吧,还有礼物要送给你。”

  回到家后,美玲迫不及待的拿出了那个白色的,绣着小鸭子的内裤送给阿武。

  阿武哭笑不得的结果内裤前后看了看,他以为那个小鸭子是买的时候就绣在上面的,没有多问。

  “没发现什么吗?”美玲按耐不住得问。

  “就是一条普通的内裤,是什么名贵的品牌吗?”阿武看了看商标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牌。

  “没看见那只小黄鸭吗。”

  “小黄鸭怎么了?好难看,嘴巴这么大,是屁股长到了嘴巴上吧。”

  “这可是我一针针绣在上面的,要是觉得不好看就还给我好了。”

  阿武却有想把这东西还给美玲的冲动,但最后还是收了下来。他开始有些搞不懂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的以内裤作为礼物。

  “以后就一直假装我的男朋友吧。”美玲说。

  “难不成又要参加什么聚会吗?”

  “不参加聚会的时候也要假装我的男朋友,可以吗?”

  “假装是给别人看得,没人的时候假装什么?”

  “真是榆木的脑袋。怎么不可以假装,我想拥抱的时候就找你这个假男朋友,我想亲吻的时候你要把嘴巴奉献出来,还有我要睡觉的时候,你负责给我盖被子。”

  阿武本可以直接拒绝她的请求,但还是选择沉默,他希望这种方式可以让美玲明白。他点了一根烟走到窗边抽起来,窗外的十字路口南北向是绿灯,这条主干道被红灯堵了很长的车队。绿灯一亮,车队像长蛇一般分流开来。那车灯忽闪着经过窗前,

  不知过了多久,阿武手中的烟蒂也熄灭了,屋子里出奇的安静。阿武想起美玲还在,转过身来,只有空荡荡的屋子,美玲所坐的沙发上的凹陷处还没有恢复原状。

  阿武又走到窗边,他看见美玲刚走出小区,她低着头,擦了几次眼泪。阿武像和尚念经一样的在心中默念了几次“对不起”。他觉得这很徒劳,可他还是做了。和尚念经是很徒劳的,除了自己没人会听到他念的是什么,即便他默默的把《金刚经》念成了《心经》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念经的时候可以借着机会咒骂一个人,或是将所有祝福的话,放在某个人的名字后面说一遍。尽管如此,和尚还是要念经,手里捻着佛珠。就像阿武的对不起,美玲是听不到的,或者听到了也于事无补。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去爱她,唯有去爱她这个方式才是通向救赎的,其余的都是在做无用功。

  阿武再一次看到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失败,他得不到女人,他甚至不能让一个女人快乐。十字路口南北向变成红灯,车辆堵在路上让阿武的心里也十分拥堵。他透过窗户看到自己倒映在窗户上的模糊影响,五官的轮廓十分突出。阿武突然有种,想要把这一身好皮囊撕毁的冲动。美丽不能爱人,要这美丽何用?

  阿武出了家门,夜里的气温骤降。每次迈出家门,都有一种漂泊无依的胁迫感。仿佛一次灾难就要来临,尤其是在夜晚,让阿武倍感不安分。

  阿武穿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一家酒吧门前。他早就听说这家酒吧十分有名,主要是因为这个酒吧里面大多数都是同性恋。不知是酒吧创建之初就有这种倾向,还是后来不幸被同性恋们攻占,作为长期聚集的会所。从酒吧的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它开在这样的巷尾,显得十分低调,门面的装潢也毫无新意。或许,正是因为它太不起眼,才会被这些混迹在地下王国的人们注意到。这世上值得炫耀的事情还是太少,反倒是要隐瞒的事情太多。这听起来似乎是在说光明磊落的人太少,也不尽如此。光明磊落也是要隐瞒很多才能光明磊落。就像谁也不知道那个被世人称颂得仁人大德,在做爱的时候究竟有什么癖好。

  这家酒吧所隐藏的,是这世上必须要隐藏的事物的一小部分。阿武还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像只要一步迈进这里,就会丢失他深藏已久的秘密。从此他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当别人再次问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是,他说喜欢女人变成了谎言。在之前他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喜欢女人,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当然也不会有人这样问阿武,就算问了,阿武也可以用同样揶揄的方式回应,“喜欢男人喽。”这样说反而更加自然,若是说了句“我喜欢女人啊”,反倒会让别人捕捉到他脸上的细微变化,他的这句谎言便会轻而易举的告破。

  他走进酒吧,里面昏暗的灯光像是笼罩着氤氲的雾气。音乐的声音低沉,只有鼓点的节奏最清晰,一共十几个人分散着坐在不大的屋内。他们说话的声音十分细微,好像每个人面前都立了一张“禁止喧哗”的牌子。仔细看来,那些人大多没有在说话,而是在闭着眼睛做陶醉状。他们像吸了鸦片一样,神态怡然,可以看出来他们已经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防范。

  阿武随便找了一处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来,在这之前好像并没有人发现他进来。这样也好,阿武毕竟首次来这种地方,讨个清静勿扰就好。他点起一根烟,慢吞吞的吸着。离他不远的那桌的两位客人,是为数不多的正在交谈的。

  其中一个男人说,“今晚去我那里吧,你已经很久没去了。”

  另一个男人说,“我没去肯定有别人去不是。”

  “这怎么会呢?能代替你的人还没出生呢!”

  “看吧,还是有人能代替我。”

  “别这么钻牛角尖啊,你要知道,我可是专程来找你才放弃了家乡那边的好工作。”

  “行啦,你这句话说的我都烦了。不过,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你听谁说什么了?”

  “南华路的小韩啊,听说他最近才认了个哥哥。”

  话到此处,两人都不再说了。一会儿,只听一个人的杯子里发出吸管吸不到液体的“滋滋”声。不知是哪一个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等了片刻,另一个也跑了出去。阿武全程低着头,夹着烟卷的手指在桌子上胡乱的画着圈。

  好可爱的两个人,阿武心想。相爱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要是没有这样的小聚小散,小打小闹,你爱我,我爱你的过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爱情的滋味。就像本来说好的旅行,却因为在车上睡着而错过窗外大好风光。等到生离死别的一天,回想起来尽是些肥肉一样油腻的甜言蜜语。别人问起你们的爱情是什么样的。若是回答我爱她,他爱我。别人一定想不到这是什么样的爱情。若是回答,“因为他的年少和我的无知,分开好长一段时间呢。可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一首歌想起了他,我就去找他,结果半个月后就结婚了。”

  阿武正想得出神,也没有发现音乐换的风格,声音也变大了。屋里面的人也都从椅子上下来,来到逼仄的舞池里忘我的跳了起来。阿武见他们跳的如此陶醉,他还真是爱上了这个可以不设防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坐着这里,未免有些破坏气氛。他正站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一个穿着嘻哈,帽子反戴的青年走到他的身边,手里拿了两杯淡绿色的饮品。

  “刚来就要走吗?”那男子开口说话。

  阿武认出这个说话的男人原来就是达恩。他的笑容最让人印象深刻,一盏吊灯亮在他的后上方,将他柔顺的睫毛扫的风情万种。

  “果然是你啊。”达恩狡黠的一笑。

  阿武有些难堪,又不能逃跑,不安的坐回到椅子上。干燥的嘴唇笑起来十分的不自然,带动着半张脸都紧绷着。

  “行啦,别不好意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达恩说,“美玲知道吗?”

  “还不知道的。”

  “你们两个是假装的情侣吧。”

  “猜对了,临时搭的伙。”

  “早就看出来了,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这样的人见多了,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是不是gay几句话就能判断的八九不离十。”达恩不无骄傲地说,“我之前就怀疑你了,可有时候看你对美玲的样子,又不像是真的gay。不过啊,那天晚上酒喝的不算多,要是再喝一点我准就醉了,醉了可能就会直接问你是不是了。”

  “原来你在这里工作啊。”

  “就是借机会玩啊,和老板很熟,工资日结,就算不给也没关系,可是老板觉得过意不去,硬要给我工资的。”

  两人面对而坐,阿武始终不敢直视达恩。达恩倒是大方的看着阿武说话,也是想趁机多看几眼阿武。毕竟从那日之后,阿武成了他无聊时候把玩的一个形象。他已经把阿武把玩的毫无死角,此时也正在验证阿武害羞时候的神态,和他想的是否一致。目前看来达恩构想的很正确,即便是看起来害羞的阿武也是挺着脖子,绝不会漏出娘娘腔的媚态。达恩不由的心中窃喜,他倒是想看看大姑娘一样红着脸低着头的阿武。

  “刚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你,要是看到你,我一定转头走开。”阿武实话实说。

  “何必呢,瞒不了一世啊。”达恩用眼神捕捉着阿武的视线,却扑了个空,“放心吧,美玲那边我会保密的。不过保密这种事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你会被这秘密压垮,自己就要告诉别人了。”

  阿武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达恩,淡然一笑。

  “不相信吗?”

  “没有,或许等不到压垮的那一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果然啊,都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不过你遇到我就不必再这样想了。”

  阿武尽管不太明白达恩的话,也不想再追问,此时他觉得筋疲力尽。他突然发现达恩那副宽阔的肩膀就在他眼前,忽而又离的那么遥远。黑人的蓝调传入他的耳中,达恩悠远的眼神看着阿武若有所思。

  阿武在他的战场上,总是有一种即将中枪倒地的错觉,毋宁说他在盼望着中枪倒地的那一刻。可他偏偏又是一个虚弱的硬骨头,不中枪绝不倒地。至于这一枪会出自谁手,打在他的何处都不得而知。此时的倦态就是中枪的表现,他想安安静静的躺一会。可是一个男人的肩膀再宽阔,也不会是给另一个男人预留的。阿武一直这样认为。

  “你先坐着,我去吧台忙一会,可千万别走啊,我马上就回来陪你。”达恩朝阿武挤弄一下眼睛。他奶油一般的皮肤上面散布些淡淡的胡茬,像个不甘成熟的顽童。

  音乐的更换,让舞池里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些人好像钢琴上的琴键一样,弹到哪一颗键,便会发出相应的音符。即使到了这个自由的天地,也是按部就班的行动着。他们跳起舞来也不是发自内心。冲动,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没有哪一刻想要跳舞,便去跳,若是一刻也没想过跳舞,就一直不跳。阿武坚持着这样的原则生活,不过他反而觉得更加疲累。若逼迫自己在不必要的时候跳上一支舞,会不会舒服一些。他自己并不知道答案。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好奇,让他想要看看别人都在做什么。这种好奇不像是坐在街角观察行人,而是通过树上的一个隐秘的洞,观察与他相同境遇的人。若说成是同类,未免动物性太强。若说成朋友,又有些虚伪的亲近。该怎样称呼此时与他同处一室的这些男人,他们看起来都被阿武的这一迷惑蒙在鼓里。无法给自己定位,也就没有办法归类。

  阿武想,连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搞不清楚。此时一股浓烈的悲哀从他的鼻尖弥漫开来,他的头脑浸在这酸苦的气味中抖也抖不干净。人生这张答卷是不同的,即便阿武有一道别常人困难的一道题,他们的总分值也是一样的。

  这很不公平,阿武想,已无愤愤然。

  屋子的东南角吊了一盏小灯,灯下面是一张高腿方桌和两把椅子。椅子上不见人影,桌子上是两杯焦糖色的酒。喝酒的人拥抱在一起,在灯光的牢笼中忘情热吻。像这样单纯的亲吻,已无关氛围与对象。甚至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此时只有阿武有着闲情。若此时叫醒他们,问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一定会有人嘲笑你活的太过呆板,你可把日子过糟糕了。

  (五)

  达恩站在吧台里面吸着水烟,他故意将浓烈的烟雾向阿武这边吹来。招手示意阿武到那边座,阿武摇摇头没有动身。见他不来,他又将那些瓶子和杯子,摆来摆去都觉得位置不合适。最后还是恢复原出。达恩的一颦一笑看起来十分悠然自在。阿武却不相信他看到的这表象。他甚至怀疑,达恩是在用这种多动症一样的行为举止,来与自己的抑郁抗衡。

  那些人似乎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阿武的存在,或者说,他们除了关注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位伴侣,并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这让阿武有些惊奇,这难得的忠贞,是什么时候在这个圈子里面立下跟脚的。阿武有些不服气的咳了几声,声音盖过了音乐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是没传出去似得的消失了。只有一个长相稚嫩,看起来像是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向他这边瞥了一眼。阿武赶紧避开那双澄澈的双眼。等他再回望时,那男生以拥入旁边的一个微胖,却十分白净的男人怀里。

  门外走进两个青年,他们牵手而行,像刚从一个盛大的宴会回来,高兴的合不拢嘴。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生进了吧台,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已经消费了的电影票,然后笑了起来。

  “王八蛋,居然让你成功了。”达恩故意拍着桌子说。

  矮个子男生和他的同伴相视而笑,看起来像一对向朋友报喜的小情侣。

  “你太不争气了,我可不止请你喝了两杯酒啊,最后还是被这个闷骚的小狐狸追到手了。”达恩对吧台外面青年说,“以后可没酒喝了。”

  达恩点了根烟来到阿武的桌子前,“怎么,来这里也很无聊吗?”

  “说实话,比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还无聊,可又不舍得走。”

  “怎么会无聊呢,随便找个人不都和欣赏一幅画一样吗?”

  阿武讶然,可看着达恩转着头寻找的样子又觉得好笑,“是啊,漫画和油画都是画,好看的难看的也都是画。”

  “再好看也没你好看。”达恩说,“看看那位,才叫一个难看。”

  阿武朝达恩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张桌子上独自坐着一个年轻人。尽管光线暗淡,可还是能看到他的硕大的鼻头和满脸的痤疮,看起来像一个烂透了的西红柿。那年轻人突然发现有两个俊美的人在关注他,瞬间从萎靡不振变得神奇了许多,急匆匆的向阿武两人看过来。阿武对那双眼睛感到恐惧,那双饿狼一般冒着光的眼深深的刺痛阿武。阿武知道那年轻人无意冒犯,对于他来说真是随便找个人都是画一样。尽管阿武并没把自己奉为高级艺术品,可是他却从那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徒有其表的高贵。这样一来,他便与那年轻人一样丑陋,至于这丑陋是否会让人生厌,他还不得而知。

  “从来都是一个人,连那些老头子也不光顾他。”达恩说,“不知他身上是不是也长满了红色豆豆。”达恩将视线拉回来。

  “也可能是他并不愿意接触别人呢?”

  “算了吧,来这里的人都暗藏鬼心,不来招蜂引蝶来这里干什么?”

  阿武又看了一眼那年轻人,他居然早已将头转回到前方,他的酒杯已经空了。

  “让别人的爱情来安慰自己吧。”

  “主要是胆子太小。在这个圈子里,只要脸皮够厚,总会有肉案上的肉跑到你这里。肥的瘦的任你挑选,肥瘦参半的也可以尝尝。”达恩不怀好意的看着阿武。

  “这么说你是都尝过了?”

  “你这样问我我一定是得骗你的,所以我会不告诉你答案,反正都是骗你的,你自己猜猜,或许有你想要的答案。”达恩说。

  阿武看了看时间,已经临近十点。想到明天要去一个新的公司上班,阿武又是一阵疲惫袭来。他打了个哈欠,向后伸着懒腰。有几个人先后出了酒吧,他突然想起刚来的时候出去的两位。不知他们此时在干什么,或许在和那个小韩对峙,阿武嘴角冒出一丝笑意。

  “明天要上班吗?”达恩问道。

  “是的,刚换了工作,明天是第一天。”

  “可要加油哦。”达恩一不小心说出了一句类似再见的话。

  阿武也正想回家睡觉,被达恩这么一说,顺势说了声再见。

  达恩将阿武送到送到窗外,并拍了拍阿武的肩膀说,“以后要常来啊,不然我会无聊。”

  阿武笑着点了点头,吐出一口白气。

  路对面的矮墙上伸出一个白钢烟囱,矮墙灰白的墙皮上接了一层薄霜。阿武夹紧衣服向家的方向走去,身后达恩看着阿武的背影忘记了寒冷。直到里面有人喊达恩的名字,他才匆匆跑回屋里。

  “刚认识的吗?很漂亮的人儿,要好好把握啊。”矮个子的人说,他的名字叫酒保,号称千杯不醉的酒鬼。是个清瘦的男子,咋一看风吹可倒,脱了衣服也是浑身的疙瘩肉。

  “你这家伙,总喜欢惦记别人的菜,你有这个好的一个就知足吧!”

  吧台外面做的那个年轻人叫大酒保,和酒保就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原本两人都是有另一半的,可自从那次聚会后就开始疏远自己的另一半。于是两人不约而同的分手了,因此闹得很不愉快。后来他们在这个酒吧再次相遇,发现并不像初次见面那样爱慕对方。酒保还因此苦恼了很久,也借着醉酒回去找了以前的另一半,结果被打了回来。还是达恩去替他解得围。

  大酒保是个工科男,浪漫一概不懂,可偏生了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带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乍一看上去像是年轻的国家主席,可再一细看,真真的爱死人的模样。酒保虽不那么喜欢大酒保,对他不即不离。但也决不允许别人靠近他,能和大酒保在这个酒吧里喝酒的也只有达恩。也就是这样一个木头疙瘩,却对酒保玩起了浪漫。他和达恩精心准备了一场派对,说是为了大家快乐,实际上就是为了让还没走出前一半的酒保高兴。原本是要在派对表明心意,可偏偏酒不醉人人自醉,大酒保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并睡了过去。从此以后,两人像是各自手握着另一半的心,耍起了把戏。谁也不肯表明心意,却每天黏在一起,别人问也只说是普通朋友。他们似乎对这样的游戏乐在其中,并享受其中的游刃有余的自在滋味。

  直到今天,酒保突然有些按耐不住了,向大酒保表明了心意。并已一场电影作为开始。

  大酒保憨憨的笑了笑继续喝他的酒。

  酒保还是不依不饶,“发展到那一步啦?”

  “发展到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呢。”

  “还说我呢,原来你才是不动声色啊,我可是一点也没听说。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该早被发现了才对,别忘了我可是出了名的顺风耳。除非这人是你从地里面挖出来的,不然我一定见过的。”

  “你这家伙快去换音乐吧,看看那些人都快睡着了。放我刚刻得碟片,里面可都是经典之作。”达恩把酒保支走。

  不知是何缘故,阿武在达恩的心里忽而变得圣洁了几分,他不想和别人分享,即便是好到骨子里的酒保。阿武与他之前结识的那些伴侣比起来,就像古人的人物肖像画一样,居中而坐的阿武是整幅画里形象最大的,而其他的仅作为陪衬存在。阿武是美丽的,只有他才能担当美丽。美丽这顶帽子的重量并没有多少,可真的可以顶起它的却少之又少。在美丽的面前,人们会真正的发现自己缺胳膊少眼睛,才会惊奇,原来自己是个残缺之人。可能是自己的神态少了几分坚定、优雅,或是言语略空洞,也可能是在清晨醒来是,长久没有睁开的双眼流露神情出的并不那么单纯可爱。人们仅仅少的那一份,与美丽接近的小火苗,让完整的人少了些许难以察觉的热度。而美丽的首要条件便是完整。阿武是完整的,他不仅五官完整,就连那眉毛的细微之处也是完整的,眉毛的数量与长势都恰到好处。

  达恩还发现,阿武总是恬淡的神情,让他多了些淡薄意识的轻便。阿武的心是没有血液流淌的,是透明的,达恩想着。还记得他的身份第一次被人察觉后。也是一个已经公开了身份的gay,他恨不能将自己杀死在那人的面前。他把这件事情的糟糕程度,想的绝不亚于被叛了死刑。达恩也是很少有慌神的时候,可那次他确实需要用不断的吸烟和给自己灌酒来压惊。最后还是那人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安慰了他。结果才让那人有机可乘,达恩至今还记得那人是一个并不美丽,却很善解人意的男子。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的真实年纪,若真像他说的他已经三十多岁,那他身上的透明的乳毛就没法解释了。

  阿武在刚才所表现的淡定,让达恩有些不适。他像是一个发现了秘密,却反被愚弄的蠢货一样摸不清头脑。阿武的那份淡定是从何而来,达恩怎么也想不明白。值得爱的都是值得探寻的,相反,值得探寻的也都值得爱。达恩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人,他一定要扒开阿武的衣服,看看他胸口的心是不是透明的。

  (六)

  阿武就职的是一家正规公司,各项规章制度都是很明确,员工们只要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之事就有望高升。对阿武这个新员工也没什么打压欺负之类的事。第一天阿武没做什么实质性的的工作。作为文秘类的工作,他只接了几个电话而已。

  下班后原本是要和美玲一起去吃饭看电影。阿武借口说不舒服,连美玲的面也没见就直接来到那家酒吧。达恩不在,只有酒保在。酒吧里的人也不是很多,甚至连个音乐也没有。

  酒保一见阿武进来就认出他来,“是来找达恩的吗,今天周一,今晚可能不来。”

  “哦,那我稍微坐一会吧。能给我一杯水吗?”阿武说。

  “可以啊,你稍等。”酒保倒了一杯水给阿武,“给达恩打个电话吧,他不来也只是为了保持一丝神秘,免得别人以为他在这里打工。晚上他也没什么事可做。”

  “还要麻烦你了,我没有他的电话。”

  “你连他电话都没有吗?”酒保有些惊讶,“那我现在就打。”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达恩买了煎饺和桂花粥来了。

  “还没吃饭吧,”达恩说,“你可真够会撒谎的,美玲一早上来就和我炫耀晚上和你去看电影。可是听说你这么早就到这里,猜你肯定是没吃饭吧。”

  达恩把阿武从吧台带到散台,阿武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新公司还适应吗?”

  “还好,上司古板,同事和睦。”

  “看来是个没什么生气的公司。”达恩说。

  达恩从专科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这座城市打拼,除了刚开始找工作换过几份外。现在这个公司他已经工作了三年有余,从最开始的底层业务员到现在的部门经理,达恩一共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达恩主管的就是公司里面员工的福利和日常屏蔽与活动。他深知一个公司的活力是多么重要。

  “早知道推荐你来我们这里,万事开头难,电话营销的工作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熬出头的。不过,玩玩乐乐日子过得也很快,最主要是心情畅快。如果只为了多赚那用来存款的钱,每天像棵螺丝钉,活着该多无趣。”

  “营销的工作不适合我,干过一段时间,这才发现没什么比说话更难的事了。”

  “确实,你的这种性格只适合闭口的工作。”达恩说,“美玲那里我可是只字未提你来过这里,真不知道她知道后会做何感想。”

  “和知道你来这里没什么区别吧?”

  “区别大了,我们是朋友啊,你和她可不光是朋友。那个傻丫头,她会把你想的比真实的你还要好,然后才会爱上你。万一她知道真相后,可是要双重伤心,一是她高估了你,二是她甚至不应该爱你。”

  “我也在犯难,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我们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作孽啊。”

  “也别太难过了,水到渠成,早晚有一天她会知道,也会慢慢接受的。”

  阿武将达恩带来饺子和粥吃得一干二净,两人又喝了一杯冰饮。原本感觉身体发热的阿武,喝完一杯冷饮后浑身由内而外的冷,身体也有些发抖。气温还没低到要在室内通暖气的程度,阿武感觉这屋里的温度骤降了许多,成了一个冷冻库。这阴冷无法驱散,阿武坐着也有些不安。达恩若无其事的随着音乐轻声哼唱,而且唱得很动听。达恩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像是人为的定格在那张暖阳一般的脸上。达恩一只胳膊拄在桌子上,那侧的肩膀高高耸起,他的毛茸茸的厚耳朵贴在肩上。让阿武可以想到,他睡着了的时候一定更加迷人。

  达恩给阿武的那种亲近的感觉,到底是不是他在苦苦寻找的呢?阿武原本是不敢寻找的,他不敢去寻找可以陪伴自己的人。他要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的身份,他是男人,或者他是女人。这都无所谓,最关键的是,在别人眼中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很想问问达恩。不管达恩把他当成男人或是当成女人,都无法解开他内心的困惑。母亲曾诅咒似得告诉他,他这一辈子注定无法太平。若想要获得太平,就只能一个人孤苦的度过一生。现实的肉感究竟是怎样的?他没开始想象自己想要的太平,就已经被母亲宣判无法获得太平。这些年来他避开了任何人的亲近,也没获得一丝太平。或许是这太平太过于模棱两可,也许他在某个清晨醒来时,忽然忘掉自己的身份。他只要不必在意男人女人的身份,他仅仅是一个人存在时,那或许是短暂的太平。可当他穿衣时,或一不小心的碰到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他又意识到了这肉感在提醒他。他不确定这肉感究竟来自现实还是他的内心,他甚至渴望一双丰满的乳房,这样他就可以老老实实的成为一个女人。

  达恩叫阿武的名字,阿武浑身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周一是不来这里工作的,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吧。”达恩说。

  两人看了一场并不好笑的喜剧片,反而让两个人感到不同程度的郁闷。

  “真是太糟糕了,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被感动哭一场。”

  阿武点头表示认同,“下面去哪?”

  “出去走走,怕冷吗。”

  “走吧。”

  两人除了电影院,混进了人群,两人都不由自主的有点拘谨。人群交错,他们既怕被人群冲散,又无法像情侣那样紧紧地挨着走。两人就像一个永动体,忽而近,忽而远,就这样没有停歇的向前走着。原本是可以说些什么,可是这样飘忽不定的距离,让他们没办法把一个话题进行到底。

  他们进了一个夜市,两边是买各种饰品和小吃的地摊。达恩十元钱买了五个新疆肉串,给阿武三个,自己留了两个。阿武吃的很开心,又买了十元钱的,给了达恩三个,自己留了两个。两个人目光互相触碰,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像是升级了似得,不再是空洞的笑,而是夹杂了一些人类负责的表情语言。此刻他们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或许仅仅是一个表示友好的拥抱,又会是代替沙漠中疾行是的一瓢清水。

  再走的时候,达恩将胳膊搭在了阿武的肩上,这样,他们就不会被人群打散。可偏偏这样,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迎着人流向前走着。地摊上形形色色的物品也已经荡然无存,熙攘的人群像高过人的草丛一样从他们的身边滑过。阿武心中想的,与此时达恩心中所想恰恰吻合。

  从夜市的另一个出口出来后,他们又变得无处可去。回到那个酒吧,似乎成了他们最不愿意选择的。达恩平日就是个好玩的人,此时他也想过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台球、游戏厅等等。可他始终没有张口,他们站在路边交换了烟抽了起来。阿武吸烟总是贪婪的将烟全部吞下,尽量不吐出来。达恩习惯将烟从鼻腔里过一遍,尽量不吞下去。

  “是美玲啊。”达恩突然喊到。

  阿武向发现了危险的小鹿将头挺起来,可并没发现美玲的影子。

  “刚才看见她刚走过去了。”达恩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个慌撒的太没水准了。”

  “好歹还是把你吓了一跳不是。”

  “无聊透了。”阿武笑着说。

  “无聊一秒就是浪费了一秒的生命。”

  “无聊的人生也没什么价值嘛,不怕浪费。”

  “走吧。”达恩扔掉烟蒂说。

  “去哪?”

  “当然是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达恩说着已经走出几步,阿武紧跟在后面。

  上了天桥,又下了天桥,过了三四个十字路口。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已经关了门的店铺广告牌还在闪闪的亮着。路过一个食杂店,达恩说要买一包烟。阿武捏捏自己的烟盒,也剩不了几根。

  “买两包吧,我的也快没了。”阿武说。

  “这样,两包也不够。”达恩说,买了三包长白山人参。

  绕过一家连锁火锅店,两人进了一个小区,小区里面的花坛已经破败不堪,花坛里的泥土被雨水冲出来。几根已经退了叶子的枯茎孤零零的立着。这小区看上去像是有些年头,可是楼下却停满了汽车。或许是地点好的缘故,这里的人恐怕也多事恋旧的有钱人。

  “我家就是三楼的那个窗户。”达恩故意停下来指着一栋楼说。

  “要带我去你那里吗?”

  “是有这个打算的。”

  “为什么去你那里。”阿武话刚出口便后悔了,他明明是很想去达恩的家中,可又偏偏要和自己较劲。

  “别婆婆妈妈啊,我们都是男人,问这个问题会不会很奇怪呢?”

  阿武默默的低下头,觉得自己的两颊发烫。他并不责怪达恩的无心之言,反而因无意间得到达恩的答案而感到高兴。

  “那走吧,上去吧。”阿武说着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楼门走去。

  “这人真奇怪。”达恩半是抱怨的说。

  一切都在楼道中改变了,阿武从刚一迈进楼道,就像变成了妓女,心神有些浪荡。他想笑又极力的克制,下体的某根神经让他呼吸有些急促。他的心似乎被针扎了一样紧紧地缩成一团,此时若楼上走下来一个人,会吓破阿武的胆子。阿武预测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可他毕竟不是一个妓女,或者说他并不是一个十分娴熟的妓女。此时,他正在用一种幼稚的把戏取悦他自己——达恩会爱上他。他似乎很确定这一一点,但又出于某种担忧,或是在失败的时候会有残存颜面的机会。他这个妓女是要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等着达恩邀请他,并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屋子里。在这个密封的屋子里,他甘愿将他所经历的一切,当成一团迷看待。他更愿意去猜测,而不是知道真相。他用手触摸着冰冷的墙体,一股微凉带着海风气息直逼他的头脑。他要让自己尽量可以安稳的坐下来等待,哪怕是受到邀请也可以坐片刻的迟疑,以显矜持。此刻,他为自己的放荡感到绝望,却压不住心中的狂喜。他迈着步子就如同回自己家一样的自信,只怕自己随口喊出来,“我忘带钥匙了,你来开门。”

  达恩跟在阿武的后面,他的视线仅仅停留在阿武的脚跟上,并跟着他的节奏迈上楼梯。这楼梯往常只有片刻的功夫就可以上去,可现在它像是个无止境的天梯。他不敢抬头看前面这美丽的人,尽管他们现在不是面对面而立。可阿武的容貌现在以模糊的形式存在在达恩的脑海中,阿武已经被达恩肢解成了眼睛、鼻子、嘴巴和颈部等。

  达恩想起他第一次的情形,那时他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那个男人是个高高瘦瘦的隐瞒年龄的男人,尽管他看起来没有达恩强壮。他却处处都以打压的姿态呈现给达恩,并且没有遭到达恩的厌恶。他总是说“不行”“你必须要跟我去”,达恩安然的享受着这个男人到给他的即危险又安全的体验。他甚至不想做任何反抗,把自己当成一朵静止的花,插在花瓶里等着被搬到阳光下或是阴潮的地下室。

  最后,达恩在离开那个男人的家时,他甚至有些恋恋不舍。可他知道他是一定要离开,并且以后不会再见他。那男人穿好衣服送他出门时,又在他额头轻吻一下,问他下次什么时候见面。达恩说随时都可以。夜晚,他在自己的胳膊上那个男人无意间用肘部撞的发青的地方,吻了又吻。他后悔自己这么快就将男人身上的气息洗去,可他又似乎因为洁癖不得不洗去。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他们在那个酒吧认识的,可男人像蒸发似得,没有再出现过。

  如今同样的场景重现,不过达恩换了身份,他前面的这个爱人便是二十岁的他自己。他并不十分的爱自己,可他确实是爱上了前面的这位。当然,这一切目前只是他的臆想,如果今夜像往常一样,他只与夜晚做一个擦肩而过的照面,然后等待黎明。他明天将会带着阿武一同死去。

  如果今夜没办法扒开阿武的衣服,看看他的心脏,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达恩想。

  阿武的美丽让达恩欲罢不能,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的迷恋一个男人。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个无性主义者,他即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他所倾心的对象,只不过是孩子对游戏的好奇罢了。用彩色铅笔代替彩色蜡笔也可以,即便没有这些彩笔也可以。他始终是要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若要他做出改变,连他自己对此也是自负的认为是不可能。可是阿武改变了他,阿武让他拥有了真正的渴望,一个比饥渴的骆驼还需要水的野马。

  达恩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今夜,一定要做一个善解人意的伴侣。成为一个绅士,而不是一个性饥渴的土匪,更不能成为荡妇。达恩无意间发现,他与那个男人正处于同一个姿态。难道过来人都会这样吗?他讶然。

  最后他有些担心凌乱的家居会不会少了几分情趣,或者是他许久没有更换的床面和被面。卫生间的热水会不会突然间不热,以及他的床会不会让阿武觉得十分不舒服。除非是因为这些原因驱散阿武的渴望,不然,他便要拉上阿武一同去死。

  达恩颤抖着双手将家门打开,他先请阿武进了房间。自己进来后,随手将门关上。

  屋里漆黑一片,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达恩也无开灯的打算。就这样僵立了几秒钟,达恩脑海中做绅士的打算早已抛之脑后。不要试图对抗欲望,人只有顺从他才得以生存。达恩终于毫无拘束的释放了自己。阿武同样如此,什么放荡,什么故装的矜持,早已像不存在似得。更可怕的是阿武竟让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太平?

  房间里,只剩下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那衣物摩擦发出的星星电光犹如流星般消逝。即便是处于黑暗之中,对方的嘴唇也无须摸索,就可以紧紧贴合。亲吻,忘记呼吸的亲吻,呼吸在阻碍着亲吻。幸好那床是个静物,若它顽皮的移动了丝毫,达恩也没办法准确的将阿武推倒在床上。短促的呼吸,手指的纠缠,皮肤紧贴着皮肤。在人与人的碰撞中,夜晚变成温顺红娘,看着自己牵线的两个人,在进行爱情的第一项和最后一项工作。他们搜索着与自己的气息不同的,另一个肉体的气息。达恩捕捉到了清淡的草莓香,阿武则被甜蜜的奶香陶醉。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对方美丽的脸庞,以及他们并不透明的心脏。浑身滚烫,需要通过呼吸来调整温度,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也说明着他们的欲火越烧越旺。渴望,他们浑身散发的渴望让他们面带着微笑而颤栗。突然空气变得阴潮,身体的气息更加浓重。

  亲吻,拥抱,纠缠,力量交织着,长久的交织着,不让它们有一丝的空闲。

  当达恩将他的手逐渐向下探寻时,两人已经各自赤裸。他们回归自然的同时,灵魂也暂时得到解放。

  达恩的手定住了,他似乎触到了一个伤口,并向外流出粘稠的液体。

  阿武湿润的嘴唇也停止了亲吻,他不知该做何解释才能让达恩明白。或者用一个极其简单的名词来形容出来,这是他长这么大也没有说过的词语。

  “你流血了?”达恩问道,他有些尴尬,又惊恐。

  “你觉得我是男人吗?”

  “这还需要问吗?”

  “那如果我说我也是女人呢?”阿武不知不觉得流出热泪,已经积满了耳廓。

  达恩将他怀抱着阿武的手臂抽出来,默默的摸索到自己的裤子掏出烟来。大口大口的吸着。

  “要来一根吗?”达恩问。

  阿武也倚靠窗台抽起烟来,他拉开窗户,让凉风灌进屋子里,驱散房间里的阴潮,可是徒劳了。除了放进了满屋子冷冰冰的空气,与冷空气交换得只有两人的沉默和烟。

  “观音人嘛。”达恩突然说。

  “观音人?”

  “对啊,观音菩萨看上去是个女人,实际上是个男人。”达恩说,“你在我眼里,和观音菩萨一样神圣。”

  说着他将手中抽了一半的第二根烟扔到窗外,这次他像个绅士一样的将阿武揽入怀中。

  夜晚的巨轮静止片刻后,重新开始向前滚动,窗户依旧大开着,远处传来一声悠扬的汽笛,格外响亮。两人窗外的树还是树,楼房还是楼房,远处的马路上奔驰着汽车。阿武似乎感觉到了自己隆起的乳房,男人的性器正在逐渐的萎靡,消失成乳头大小的疙瘩。他正在翻腾的巨浪中紧紧抱住达恩。达恩温柔的将嘴唇吸盘一样吸附着阿武的嘴唇。美丽,他们的脑海之中已经被美丽的肉体浸没,并把自己抛至世界以外。

  “太平,从此就太平了。”阿武笑容舒展,已经要开始憧憬。

  此时,夜晚这张毫无表情的面孔,真是百看不厌。

  那一夜,他们在爱欲的间歇吸烟,在吸烟的间歇欢欲,彼此循环,不知疲惫。三盒烟都被抽完了,香软的长白山的烟味弥漫整个房间。窗户被关上,在这空气不流通的房间里,达恩一直怀抱着阿武。阿武也终于枕上,他梦寐以求的宽阔肩膀。

  一场雪后,气温骤降,冰雪消融后又重新冻上。每一次重新整合过的冰,都比上一次更有厚度更加清亮。房檐上挂着锥形冰柱,将阳光折射出五彩的散光,照在屋里的墙上。

  (七)

  周末下午,阿武从早上就开始期待着与达恩傍晚的约会。随意的翻看几眼新买的小说,上面写着:世界除了肉感没有其他的感动。这样一句连疑问口气都没有的话,让阿武感到绝望。肉感若仅仅是手触到的肉体,倒也没什么感动。若是单单理解成性欲,也并非不可。性欲带来的是感动,真本身就扎人眼球,必定被高尚之人所不容。他们承认性欲是合理的,甚至宣称他是人生必不可少的。(这种毫无根据的断论,倒有几分迷信色彩。所谓必不可少,更像是在给足一些瘾君子面子,或是给自己一些回旋的余地。归根结底,是这些人为了镇守自己的立场而树起的贞节牌坊,而贞节牌坊上刻得是处女与妓女两个名字。)但他们又说,若把它抬高成,与人间真情相提并论的高度,是不敬的。要讳莫如深的将他藏在语言的表层之下,说得越是隐晦,又让人明白,越是最精妙。

  世间安得两全法?所谓两全,便是两者都不健全。对与错,正与邪是不可共存,或仅能以彼此相安的方式共存。或许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绝对的对与错、正与邪。就像无法给性欲找到一个合适的反义词。

  阿武已经翻了几页书,又回到了那句话上来。世上除了肉感——没有其他的——感动。若是仅仅把肉感理解成性欲,未免低估了作者的才死。那么何为肉感?阿武突然想到,所谓最直接的肉感并不是来自抚摸,而是来自牙齿。

  撕咬餐桌上的肉并没有肉感。他的肉感来自达恩。在达恩带给他的阵痛中,他的牙齿深深嵌入达恩的肩头,达恩浑身颤栗,却没有发声音。他的肉具有吸附的魔力,让阿武想要把它咬下来为止。最后他尝到微微的咸腥,方才松开牙齿,此时他的牙齿已经酸软,甚至咬不住达恩的舌尖。在另一个夜晚,他又尝到了来自达恩的肉感,达恩的舌尖游走在他发肤之间。突然达恩在阿武的腰间狠咬一口,他疼的一惊,却深深迷恋上那瞬间的疼痛。达恩心疼,没有满足阿武再一次的请求。肉感,来的太容易,反而不那么感动。该如何理解肉感的感动呢?爱上一个人又是什么滋味?阿武惊恐的自问。

  他已无心看书,爱上达恩了吗?却也形容不出这爱的滋味,若是又回到肉感的感动,那这爱情便是绝望。绝望到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的,也就没有了感动。

  电话响了,是美玲打来的,听美玲的语气很虚弱,并说自己已经病了好几天没人过问。阿武不小心说出,达恩已经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这也算是关心。幸好美玲并没有怀疑,阿武是怎么知道达恩已经打过电话。美玲更在意的是,阿武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打。此时阿武如果解释说并不知晓,会显得很虚伪,只能很不正式的道了歉。

  美玲让阿武到她家中陪她聊聊天,阿武本想推辞说有事情,可处于对美玲的怜惜只能答应。他先给达恩去了电话,告诉他约会取消,他要去陪美玲。达恩说他也要去,于是两人约定了地点一起去到了美玲家中。

  不想美玲拖着病体做了满满一桌饭菜。看到达恩也一起来了,她先是一惊,又换成同样的热情欢迎达恩。达恩似乎感觉到,美玲对于他的造访感到意外,甚至是排斥。这却让达恩更加的得意,他像是暗中的狙击手,死死地盯着美玲和阿武的言行举止。单纯的阿武却没有感觉到这气氛不对,直夸美玲好手艺。每当来到美玲的身边,阿武就好像回到他的原始状态。他又变成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的男人,他操纵着自己,显得游刃有余,这种久违的感觉,也让阿武心神舒畅。此时,他和达恩是男人,到美玲这个女人家做客。男客人要做的就是要夸赞女主人的好手艺,或是贤良淑德的好品质。况且美玲是个病人,男客人更应该百般呵护。或许对于达恩来说,这是件随性而为的事。对于阿武来说,这是要想背诵古诗一样记下的规律,然后要具备王牌的演技表演出来。

  原本达恩和阿武坐在一起,等美玲拿出酒水后也挨着阿武坐下。达恩见状,坐到两人的对面,他正低头吃着,又憋不住笑的抬起头说。

  “看看你们两个,还真是夫妻相。”

  “你这家伙,吃饭也堵不住嘴,明明已经知道我们俩什么都没有,还要说这话。”美玲说。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不是。”达恩说。

  “你要是喜欢我就直说啊,又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何必这样酸溜溜的冒着醋话。”美玲调侃道。

  “喜欢你可是小事……”

  “瞧不起谁呢?喜欢谁都会,被喜欢才是本事。”美玲说。

  阿武一直低着头吃着美玲给他夹得菜,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他怕自己说出的话会破绽百出,万一让美玲看出了什么,这场美满的聚会就再也不会有了。

  “那美玲大小姐可是有喜欢的人,还是有被喜欢的人了?”达恩想要用阿武和美玲之间的关系打趣。

  “还是多照顾照顾自己吧,听说昨天可是有个粉嫩的高中生去单位给你送午饭啊。”

  “瞎说什么啊,”达恩瞬间慌了神,“送外卖的嘛。”

  “呦呦,送完外卖还和你一起共进了午餐吧。”

  “看你的劲头可不像是生病了。”达恩试图转移话题。

  “谁说不是啊,看到阿武并自然就好了。还记得小时候,只要不是去医院的病,一瓶黄桃罐头就全都治愈了呢。”

  “阿武可是比黄桃罐头好吃一百倍啊。”

  阿武终于听不下去,可他一时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既想阻止二人之间无聊的揶揄,又想重提有人给达恩送饭一事。可终究还是没能讲出口,他直了直腰,将筷子放下,很郑重的清了清喉咙。

  他的这个奇怪的动作被达恩理解,却让美玲更加摸不清头脑。她似乎看出了达恩脸上飘过的那一丝焦虑,毕竟阿武的眼睛太大,神情也不能轻易遮蔽。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美玲若有所思,只吃在她眼前的那盘土豆牛腩中的土豆。阿武将达恩最喜欢吃的蔬菜沙拉,端到自己面前胡乱的搅拌,也不吃。达恩端着碗不知该吃什么,随便夹了根蕨根粉,蕨根粉太滑,夹住了又滑掉,试了几次他也不吃了。三个人的思绪个自筑成堡垒。他们成为了堡主就不再互相交流,暗自操练士兵,似乎很期待一场混战。

  终于,达恩有些按耐不住这样压抑的气氛,他深知这一切皆是他言多之失。

  “咱们干杯吧。”达恩说。

  只有达恩喝的是酒,美玲和阿武杯里都是果汁。三人很不默契的前后举杯,擎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达恩将杯子送过去,却谁的杯也没碰到,只有美玲和阿武碰了杯。

  这场不愉快的晚宴终于维持到七点左右散了场,两人告别美玲后走在大街上。谁也不想说话,两人深知第一句话就是灾难,都选择沉默。

  春节将近,路上挂满了各色的彩灯,光秃秃的树干被彩灯一照,像个光头和尚穿着霓虹衣般毫无美感。远处墙上挂着几个红亮的大字“幸福一生,文明一市”。达恩看到那个“市”字不由得想笑,这样刻意的卖弄文采,其实没什么意义。为了博阿武的欢心,他决定这个春节不回家过,他要在这里陪伴阿武。

  “阿武。”达恩叫到。

  阿武不应,只管向前走。

  “这个春节我在这里陪你过吧。”

  “是为了让我感激你吗?”阿武冰冷着语气回道。

  “这是哪里的话,我是真心的。”

  “你可说过很多真心话的,都忘了吧。”阿武说,“比如骗人什么的”

  “我是没骗过你啊。”

  “确实没有,你既没告诉我你有恋人,你也没有否认过,谈不上骗不骗。”

  “你别听美玲乱说。”

  “那我该听谁的,问问那个高中生不就明白了?”

  那个高中生名叫刘然,是个消瘦的俊俏少年,眉目清秀精悍,一双不服输眉目,皮肤嫩黄。一头短发总是精心的打理,有着猫咪一样洁净的气质。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张嘴就能看出他是个从不服软的家伙。刘然早在阿武之前就已经和达恩有联系,也是在那个酒吧认识的。只因为达恩请了那个单纯的少年一杯柚子茶,实际上达恩可以请任何人喝茶。少年错把达恩的热情当成了爱意,一直向达恩示好。达恩无事可做,就接受了少年的爱意。却从不对外张扬,在他内心深处并没有把这个少年当成伴侣,只当成弟弟一般。有时候照顾别人,比别人照顾自己更快乐。

  少年的心细腻而单纯,自以为,为了让自己配得上达恩,也学会了吸烟。可偏偏很快就被他的家长发现了他吸烟的事,从此他的零用钱就被严格把控,总是没有钱买烟。达恩非但不让他戒烟,反而鼓励他吸烟,不时的为他提供买烟的钱。起初少年死活不肯要达恩的钱,后来达恩告诉他,不会抽烟就不能和他做朋友了。少年变得更加可爱了,他开始接受达恩的烟钱,成了一个瘾君子。达恩有时想到刘然,心头未免一阵暖意。这样一个执着而单纯的少年,为什么会沦落成gay呢?若他喜欢女人,也必定是个祸害,不知会有多少个少女会死在他手下。到头来,都是刘然的无心之失,单纯之罪。

  那日送饭,达恩把这次见面当成最后的期限,彻底的和少年撇清关系。可是少年边吃饭,边卖弄他新学会的花样吐烟技巧。看着少年撅起殷红的嘴唇,睫毛弯月般的向下弯着,又不忍心说出口。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少年欢快的走了。达恩从抽屉里拿出五盒烟送给少年,少年接过光荣的任务似得的谢了达恩。

  他到底爱不爱刘然,或者他到底爱不爱阿武。

  这两者的答案似乎都是肯定的,又似乎都是否定的。对于阿武,从那一日发现阿武的双性人身份后,他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奇异的人。不管他喜欢男人,或是某一闪念觉得自己爱上了女人也好,他都可以从阿武身上找到相应的慰藉。阿武是男人,不,阿武是女人。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这是一个可以让他自己与自己争论一夜的话题。辩论的本质不是得出结论,辩论是注定没有结论的。而达恩所要的便是没有答案的答案。若知道了阿武是男人后,他可能会不爱他。若知道阿武是女人后,他更有可能不爱他。总之达恩觉得自己此生离不开阿武,他所说的和阿武一起去死,也绝非儿戏。

  “这就是你说的要和我一起去死吗?三个人一起死吗?”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阿武家的楼下,阿武今夜不想让达恩上楼。

  “那是以前的事,有些事并不是一下就可以了断的。”达恩解释说,“就像你不能要求别人突然之间爱上你。”

  “可是见你第一面就已经爱上你了。”

  “谁不是!”达恩小声说,“我和他有来往也不能说明我爱上他,就像和酒保那样,朋友罢了。”

  “见不得人的朋友可不是朋友,如果你的恋人不想让别人知道,当别人问你是否谈恋爱,你可以说没有。可如果是有人问你有没有朋友,你是会如实回答,也没必要隐瞒。”

  “上去再说好吗?”达恩说。

  “今晚各回各家吧。”阿武说,“要是在一起我是不会放过你,肯定会闹得很不开心,我不想这样。这几天你也别联系我了。”

  “那我就更不能现在就走,一天不见你就够受了,还要几天?”

  “美玲说的太严重了,他给我送午饭,我总不能让他空着肚子去上学。只是出于礼貌,让他坐下来一起吃了。”

  “好啦,你走吧,我上去了。”

  阿武径自上楼去,达恩也跟在他身后,他见阿武没有驱赶,跟得更近。

  那夜达恩终究还是住在了阿武的家中。当阿武进入梦乡后,达恩再一次下决心要与少年断绝联系,这全都来自他对阿武的爱意。

  (八)

  又是一个周六,阿武知道达恩今晚会到酒吧上班,早早的坐在了酒吧等他来。傍晚五点左右,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天的这个时候,正是欣赏夕阳的好时间,现在已经是夜晚。阿武靠窗坐下,目光扫视着街上的行人,看的他眼花缭乱。他看到马路对面过来一个穿着校服的美少年,双肩包只挂在一个肩上。少年的领口的拉链拉到顶端,红色的校服领子高高竖起。原本肥大的校服裤子已裁剪成紧腿,在这样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阿武不禁觉得好笑,想起自己学生时代,这应该是最帅气的校服装扮。

  少年径直跑进了酒吧,在酒吧里找了一圈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吧台里酒保看到了这个少年,招手叫他过去,并和他说了几句。少年皱了皱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赌气似得将书包摘下抱在胸前。细小的嘴巴微微凸起,露出孩子般可爱的模样。酒保见劝说没有,也不理会他,做起自己的事。少年转动着椅子,一派天真浪漫的模样,目光跳跃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上。

  突然,当他看到阿武的侧面是,又定睛仔细瞧了瞧。少年转身向酒保指了指阿武,像是问那个人是谁。酒保有些慌神,不知说了什么。少年跳下高腿椅子向阿武走了过来。阿武正盯着窗外几个女学生,她们在路边的一块冰面上滑来滑去。

  “你就是阿武吧。”少年仰着下巴问阿武。

  阿武凭借着直觉,似乎察觉到了这个少年来者不善,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刘然。

  “你怎么会认识我?”

  “在商场里见过你和达恩一起。”

  “你就是刘然吧。”

  “嗯。”刘然坐在阿武对面的沙发上,并把书包扔得老远。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点燃一根烟,“你要来一根吗?”

  刘然说完,阿武突然觉得好笑,这一句话出卖了他之前所有的作态。他的不忿和不怕死的精神全都源自一个小孩子,这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孩子总是在充满恶意时,不自觉的流露出对待任何人都有的善意。导致他们具有毁灭性的恶意无法持续,有时断送在自己内心的焦灼,有时断在敌人对于他善意的回应。这造成阿武可以随意看轻刘然,反正也是个小孩子,不必放在眼里就是。可阿武并没有这样,他降低自己的姿态,极力让自己也变成孩子的模样。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再一次看到,刘然可爱的倔强。

  “你抽的是什么烟。”阿武问道。

  “就是这个。”刘然重新掏出他口袋里的两盒烟,一盒刚刚开封,另一盒还没开封。

  “黄鹤楼啊。”

  “知道这是谁买的吗?”刘然有所预谋的问道。

  “不知道。”

  “达恩啊,达恩总是给我买烟抽,不像我的父母管的那么严。”刘然把达恩摆在和他父母并列的位置,阿武内心不禁一阵莫名的喜悦。

  “达恩对你可真好,那我可抽一根了啊。”

  “抽嘛,达恩还会再给我买。”

  阿武点燃一根烟,优雅的抽了起来。与阿武相比,刘然总是把烟一口气吸进去,在一口气吐出来。他总是向前吹气,烟会形成浪花一样的曲线。

  “你是来找达恩的吗?”阿武问道。

  “你不也是吗?”

  “来找他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啊。”

  阿武笑着不再追问。少年的鼻子如同半成品的雕塑,带有某种棱角。瘦弱的体制和烟形成相得益彰的优美。

  所有的少年都是美丽的,阿武深信这诗一般的话。

  阿武本想用手机告诉达恩今晚不要来,至少现在不要来,免得生出事端。可是,阿武内心的虚荣心猛然作祟,他突然想看看达恩的窘态。这或许来自他内心的一份自信,就算当面质问达恩究竟会选择谁,达恩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阿武。

  “听说,就是因为你他才要和我断绝来往的。”少年说,又露出不忿的神态。

  “这你可要问他了,你应该更关注他是不是喜欢你才对。刘然,你觉得达恩喜欢你吗?”

  “当然喜欢了,日久生情啊。”刘然说,“我今天来就是要把他夺回来的,不过不是通过打架。他中午给我发了短信,我怀疑那短信是在你的胁迫下发的。你敢与我当面对质吗?”

  “你这可是在冒险啊。”阿武说。

  “等着瞧好了。”

  这样一点时间,刘然已经抽了三根烟。原本旁边坐着两个人,都被他的烟熏的躲开了。以往这个时间达恩已经来了,可今天却迟迟未到,阿武怀疑是不是酒保通风报信。

  就在这时达恩进了酒吧,他看起来很高兴。他要把中午那条短信给阿武看,以证明他的决心。达恩首先寻找阿武的身影,可他只看到了坐在亮处的阿武,却没看到坐在灯光没有直接照到的黑色沙发上。

  达恩换了件工作的衬衫,与酒保打了声招呼,又同那边的客人调侃了几句。那里坐着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人,这三个人是师生关系。而且在他们的大学里是名人,尽管校方怕影响学校声誉,可是流言一经传开就无法收回。好在三个人没有什么红色绯闻,不过是一起吃饭娱乐罢了。两个中年人分别是文学教授和副教授,此二人均已是人尽皆知的同性恋。

  那个年轻人今年刚上大二。年轻人在教授的一堂日本文学课上,与教授进行了精彩的辩论,他们辩论的主题是关于三岛由纪夫。年轻人认为三岛作品中的意识形态全部源自他内心,三岛的美学便是他自己的美学,是他自爱自恋产物,他小说中除了那些事件本身以外,没有半点虚构成分。教授尽管心中赞成他的话,可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提出了相反的观点。教授说,三岛的美学全部来自外部,来自对美少年的爱慕以及欲求,而不是他内心的冥想悟出的美学。最后两人的辩论进入白热化,眼看要到下课时间。突然一个喜欢搞乱的男同学插言道,“子非鱼,安之鱼之乐?”那个年轻人语出惊人,“我就是gay,所以我很了解他的内心所思所想。”课后,教授主动找到了他,从此师生二人成为了可以倾诉衷肠的忘年之交。就这样,三人之间的另类师生情分,反倒成了学校的一段佳话。

  达恩经常向师生三人借一些,从学校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书籍。这次又从那里借到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早就来了吧。”达恩走过来依旧没看到刘然。

  “我和他一起等了你很长时间。”

  达恩这才发现,刘然正瞪着眼睛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温和的爱意。

  “你怎么来啦,今天的短信收到了吗?”达恩态度的强硬。

  “收到了,是他让你发的吗?”少年感到了威胁,话语间底气,不过依旧趾高气扬的模样。

  “不是啊,我自己要发的。对不起啦……这样下去要耽误你的。”达恩说。

  “没关系,我只是来确认一下罢了,如果真是你自愿发的也无所谓。”少年并未流露出失望,他竟然将全部的失望化成一朵微笑,“还可以做朋友嘛,不过看来我要戒烟了,最近抽的有点多,现在,只要抽烟胸口就有些发闷。真不是好征兆,我可是看过戒烟的宣传广告。整个肺都黑了呢,真是太可怕了。劝你也早点把烟戒了,为了保护自己……那么……”少年欲言又止。

  “你这样想就好,你还年轻,路还长着。把烟戒了安心学习,不是快高考了吗?”

  少年本以为他的戒烟的想法会对达恩形成威胁,没想到正顺了达恩的心意。少年此时有些乱了分寸,他气鼓鼓的两颊终于显现出来。他瞪了阿武一眼,发现阿武并没注意到他,而是全身心的望向另一边,也没再看达恩。少年更加的气愤,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他怎么可以这样悠哉。他应该密切的注视着少年与达恩的对话,因为这关系到他与达恩之间的伴侣关系。而他无所事事的望向那边的三个人,说明他心里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达恩说的每句话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今晚我请你吃饭吧。”少年说,“这么长时间都是你照顾我,今天就让我请你一次怎样。”

  “那可是要一下请两个人。”达恩看了看阿武。

  “不行啊,只请你自己。”

  其实阿武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只是装作没在听罢了。这时,他惬意转过头,对少年笑了笑说,“可以啊,你只请他吃饭,我不会去的。”说着也对达恩报以善意的微笑。

  “那改日吧,今天就算了,下周五是我的生日,我请两位怎样。”达恩说。

  阿武狠狠白了达恩一眼,转过去看那三个师生正谈笑风生。

  “那好啊,到时候见了,晚上放学可要去校门口等我啊。”少年说。

  送走了少年,达恩让阿武在这等他,他要去工作一会儿。

  副教授和大学生背对着阿武而坐,只有教授正面对着阿武。教授穿了件黑色的风衣,他的三七分开得头发显得很精神,他看起不来不像教授,倒像是个体面的商人。酒吧里放着低沉的爵士乐,听起来像是拨动大提琴弦演奏的音乐,声音十分低沉,节奏感很强。

  教授的话隐约可以听到,教授正在和其他两个人谈论一位明星的桃色新闻。听了很长时间他才听出,他们谈论的正是张国荣。教授说他觉得张国荣是这世上最美的男人。学生问了句,怎样评判一个人长得美丽呢?教授说,你在他面前觉得自己形残神污,那他就是美丽的。学生又问,那怎样评判一个人丑陋?教授说,当你深深的爱上他的时候,你依旧承认他长得丑陋不堪,那就是真的丑陋。

  副教授的话不是很多,从他侧着头可以看到他带着一个高度数眼睛。他的外衣搭在椅背上,可脖子上的薄围巾还整齐的围在脖子上。他喝饮品的速度很快,不长时间,他已经点了几杯柳橙汁。他总是对教授的话不时的点头应答,看样子这个稍年轻一些的副教授也是教授的学生。

  大学生显得活跃很多,他也带了一个红框眼睛,五官灵秀,眼球微突。他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笑,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态。或许正是这样的学生,才敢何教授在课堂上辩论。学生说他最近正在写一个鬼故事,他说他想尝试一下从来没看过鬼故事的人,会写出什么样的鬼故事来。副教授说写完第一个一定要给他看,学生点头答应了。

  教授说,写鬼故事很灵的,如果能吓到自己,一定能吓到别人。首先,你是知道事情该怎样发展,也就不存在“突然”这样的惊吓。其次,你知道了故事的结局,谁胜谁负有了分晓就没有悬念。最后,综合这些,你还能把自己吓到,说明你的功力超出了自己的意识范畴。比起些情感故事就不一定了,即便你把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也未必会感动读者。这就像你怎样形容葡萄酸,都比不上亲自给别人一颗葡萄的得到的效果好。你要写的故事首先是能感动自己才会动笔,这样的先入为主已经打好了笔者内心基调。如果你的文笔不能恰如其分,将戳人泪点地方挖掘出来。那么,你感动自己的仅仅是事件本身,而对于没有经历的读者来说,毫无共鸣,谈何感动?

  副教授像是受了什么启发,也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他认识的几位作协里的作家,又谈到他们写作的状态。说他们像青蛙一样,没日没夜的叫着,像是祈祷池塘不要干涸,却总是招致路人厌烦,用石头砸向他们。他们写作的目的就是引人注意。副教授总结说,这都是个人崇拜惹的祸。一旦人深深的迷恋上自己,那他的人格就丢失了最主要的一部分——独立。自己被自己的崇拜所束缚,把自己看成神的后果就是,永远也成不了神。个人崇拜是可怕的,自己把自己束之高阁就很难解脱。人可以挣脱绳索,可以从别人的攻击中走出来,却永远无法从自己手中解救自己。别人可以尽情的崇拜,唯独不能崇拜自己,无论是身份贵贱的人。作家更是如此,只有崇拜别人才有人物可写,只有抱着向构思的人物学习的态度,才能驾驭好人物。

  不知怎么的,他们谈着又转向了张国荣,学生开始轻声哼唱张国荣的《红》。

  这时,教授发现了阿武一直在向他们那边看,就向阿武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阿武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片刻才起身走到他们的桌边。

  教授让阿武坐到他的边上,并给阿武点了一杯咖啡,还是达恩亲自送来的。达恩顺便介绍了了一下阿武。

  三个人见到阿武后,轮番的对阿武的美貌夸赞了一番,让阿武有些无地自容。

  “看起来阿武君是个聪明的人啊。”教授是日本文学研究的专家,自然日语了得,总习惯在人名的后面加上个“君”字,“只有没头脑的人,才会因为别人夸他长得漂亮而高兴,你说呢,阿武君?”

  阿武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浅浅的笑了笑。

  “阿武和达恩真是天生一对啊,让人羡慕。”大学生说,他已经被阿武弄得眼神迷乱。

  “刚才一直在听你们聊天,真是学到很多知识啊。”阿武说,“如果有机会还希望可以读大学才好。”

  “阿武君没读过大学吗?”

  “高考一塌糊涂,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就出来工作了。倒是很希望体验大学生活。”

  “哦,那可真是可惜,不过我不建议你读成人大学,如果不是工作允许,为了文凭可不值得浪费时间。不如自己多多的读书。”教授说。

  ……四个人聊得很投机。看到窗外飘起了小雪,教授站起身要回家,说今夜他的女儿回来。他要在家里做好饭菜等他。副教授和教授走后,阿武又与大学生聊了一会,听他讲讲大学的生活,心中满是向往。

  雪越下越大,到了达恩下班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路面,夜晚被雪覆盖显得无比干净。空气清新,让人莫名的愉悦。达恩和阿武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追逐嬉戏,互相扔雪球。最后达恩把阿武扳倒在地,并抱在一起亲吻。温热的口腔将对方冰凉的双唇紧紧含住。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和唇间,丝丝凉意融化如口中,为他们的亲吻增添了些许情趣。直到两人的黑发全部被雪包裹才从雪地中起来。达恩说他最近读了很多诗,竟然有意无意的冒出很多的诗意。他握了几个雪球,说要带回家里放到花盆里,让家里的花也尝尝雪的味道。达恩借着大雪为借口要将阿武留在自己家中,还要深更半夜的为阿武做上一碗鸡蛋面。

  (九)

  达恩生日到了,下班后,达恩没有马上出公司,而是等到美玲走了以后他才走。美玲隐约记得他生日就在这几日,不过问达恩,达恩说早就过去了,美玲抱怨了几句也就作罢。达恩先去阿武公司接他,再一起去等刘然放学。

  刘然一见二人面就跟达恩个要了支烟,三口两口抽完了,恨不能把整根烟吞进肚子。并向达恩诉苦,说他这些天正闹烟荒,今天一天只在同学那里抢来了两个半根的烟抽。刘然似乎忘记了那日他说的戒烟的话。可以看出少年精心的打扮了自己,他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乱错位置的。并且从书包中把他背了一天的赛车服拿出来换上,将画着卡通图案的校服装进书包。少年也不再对阿武怀有敌意,大方的同他打了个招呼,并像成年人一般的夸赞他的藏蓝色风衣十分好看。

  达恩看到此情此景,放心不少。少年和阿武聊服饰聊得热火朝天,他就跟在两人的后面。刚放学的高中生堵在校门口谋划似得吵吵闹闹,看着这些穿着打扮都一样的青少年。阿武和达恩深感不适,仿佛他们是异物插在了肉体中。刘然则显得十分自然,甚至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少男少女,都用一双双发亮放光的眼睛看着阿武和达恩。然后再看一眼刘然,仿佛原本就很俊俏的的刘然变得更加有魅力。不管不认识刘然的同学,都会在心中给刘然一个新的定义——他有两个漂亮的朋友。这是件多么令人羡慕和自豪的事。

  终于穿过了学生的人流,三人又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车。达恩请他们去了一家韩式料理,这家的私房菜很美味。三人吃饱喝足后走出了料理店,刘然说他今晚要早点画家。刘然走后,阿武随着达恩去了他的住处。当两个人回到住处聊起这顿饭时,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达恩说他所想象的饭局不是这么快就结束的,阿武也觉得这顿饭吃得十分仓促。终于他们找到了症结所在,那就是刘然。

  从他们见到刘然后就感觉到了他的匆忙,到了料理店后,他甚至连菜单都没看就点了两道所有韩式料理都会做的菜。吃饭的时候刘然的话也不多,也从不说以前的那些事,就像他们是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还没到要闲聊各自的过去的地步。刘然一只手拿筷子,另一只手夹着烟。像个邋遢的大汉一样一口饭菜一口烟,这一顿饭下来他抽了六七根烟。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武今天穿的真是明星范。”他俨然把这次的聚会当成了阿武的生日。

  两人猜测,刘然一定是另有了新欢,不然他对阿武表现出的友善就无法解释。

  晚上,美玲给阿武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在家,还说他喝多了要去他家坐坐。阿武谎称他和同事正在外面吃饭,才躲过了一劫。达恩问阿武是否有主动给美玲打过电话,阿武回想了一下,除了有事情求她,从没给他打过一个聊天的电话。达恩说,美玲对阿武的爱就是来自于他的不屑。这种不屑是很含蓄的漠视,是让美玲既没有束缚,又无法舍弃的。比起阿武对她的关心,他对阿武的关心才是最大的安慰。在人们的观念中,有一种机械化的欲望,它像机器一样循环滚动。这是一种畸形的欲望,他并不是被人的需求所操纵,而是被某一处神经的开关掌控。一旦开关打开,欲望就会不断的产生脉冲,转换成人的行动。就像美玲对达恩的关心,她总是可以找到各种借口给阿武打电话,甚至连阿武也觉得这电话来的理所应当。可一旦开关关闭了,机械性的欲望也就消失了。这开关便是一种来自欲望本体的爱,这爱是向内的,而不是向外的。

  “可怜的美玲,”达恩说,“她此时一定想不到,你正在我的怀里吃橘子。”

  “万一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想撕破脸。”

  “你还是不够了解美玲,她可不是这样有心机的人。她会冲动的选择撕破脸,然后用愤恨惩罚自己。等到她冷静下来,她会又开始想你。不等到你向她解释,她就会首先原谅你。并回来向你道歉……这对于她来说可是个恶性循环。她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了别人,她得到的爱怎样也不会比她内心的痛苦多。就在于她既不能原谅别人的过错,也无法因此忘记他深爱的人。”

  达恩不声不响的将阿武剥好的那一半橘子吃掉,又给阿武剥了一个。

  “这样就更难办了,该怎么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呢?”

  “接受,永远不可能啊。你狠狠的踩现实一脚也没用,现实海绵,很快就会恢复原状的。”达恩说,“只能顺其自然,等着吧。”

  不知不觉阿武已经工作一个月有余,阿武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了些起色,至少达恩填充了他内心的不少空白。他已经很久没有深刻的感知自己的身份,通过达恩这个通道,他知道有人并不在乎他的身体。这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那个地方不能整日的暴露在外,供人观赏。他深刻的感觉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份苦恼十多么廉价。他没想到只有一个人接受了他的身体,他就可以从这颠倒交错的性别大海中游出来。

  当然,这并不代表阿武不再他的身体而烦恼。痼疾难治,他的两个性器永远都是一种威胁。从前他只能想象男人的性器是什么样的。他从不相信自己的性器,能代表标准的男性生殖器。他也从没去过浴池,甚至在乡下的时候也没和父亲去过池塘游泳。因此,在他的脑海中男性的性器是神秘的存在。后来他通过影视看到了男人的性器与女人的性器,他更加惊奇,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器官是如何长到一起的。有时在恶梦中,梦见自己的男性生殖器长到了下巴上,他的女性生殖器代替了嘴巴。或者他的两个生殖器取代了他的两个乳房。这样恐怖的事情并非没有根据,它们长在了同一个身体上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由此,阿武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事情,连性别都不是绝对的,还有什么是绝对的呢?

  在这趋于平缓的日子里,他又开始思念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却坚持做每一件家务。她认定做饭这件事就是她的天职,她从不喊累,也从不问为什么。只是,家人对饭菜的评价,她会看得很重,她不允许别人否定她的厨艺。但凡是有人说饭菜咸了或淡了她都会生气。

  他听说妹妹结婚的前段日子,母亲刚因病入院,为了不耽误妹妹的婚礼。母亲硬撑着身体谎称已经痊愈,并出院。可是妹妹婚礼结束的第三天,母亲再一次入院。妹妹和妹夫蜜月去了云南,将生病的母亲交给父亲。父亲哪里会照顾人,还要母亲拖着生病的身体给他做饭。阿武每想到此处,都后悔当初离家的时候没有将母亲也带出来。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回家探望母亲的想法,即便是母亲去世那一天他也不想回去。总之,他并不惧怕那些连母亲最后一面也看不到的遗憾。他惊奇的发现,自己似乎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可不管怎样,他觉得心中牵挂着母亲,就是对母亲最大的安慰。

  那日,达恩突然抚摸着阿武问道,“如果你选择了做一个女人,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你。”阿武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这是达恩在自己问自己。若他成了女人后还能认识达恩,首先达恩会在性别上忽略阿武。有了这个,后面的一切都是死路一条。可达恩又说,就算阿武选择了做女人,他也会爱他。那就要换成是阿武追求达恩,然后让达恩爱上阿武。不管怎样,只要他们赤裸裸的抱在一起,只要达恩发现了他的所谓的“观音身”,达恩都会更加爱阿武,这点无疑。

  人性的可怕就在于此,与“喜欢怪异”相比,善与恶都像是中性的形容。善是构建人性,净化人性;恶是毁灭人性,趋于兽性。而“喜欢怪异”才是人性手持的那把剑,这既是一把治愈之剑,也是一把毁灭之剑。因此,胆小之人不敢公开谈论人性,他们害怕会被这把利剑伤到自己。而存在他们心中的那些对怪异的喜爱,会不断的挑战他们脆弱敏感的神经。这样的弹拨即让他们痛苦又让他们欢愉。达恩不过是把他“喜爱怪异”的人性暴露出来。

  另外,他是幸运的,他遇到了怪异。多数人一生是平淡的。即便是面对怪异,出于害怕非议,或是因为胆小而远离。换句话说,达恩之所以敢表露他的“喜欢怪异”,源自他本身的怪异。

  阿武和达恩关系亲密程度与日俱增。他们从不敢并肩行走,到将胳膊搭在对方肩膀;从牵手而行到当众接吻,这个过程让他们觉得,亲密事小,刺激才是最好的体会。他们越是当街接吻遭到的围观人越多,越是他们对于这些人的藐视和嘲讽。此时发源于他们的怪异的那块反骨,毒瘾一般的让他们向所有人发起挑战。这里既有男人偷窥女人洗澡般的快感,又有杀人后漫不经心的回到案发现场的刺激,也有被人当众谩骂后扬长而去的豁达。更像猫咪无时无刻不在用唾液清理着毛发一样的强迫。

  那日,他们从酒吧中找了几对伴侣,一起到一个不大的广场上进行集体接吻。拍照的是教授他们三位,他们称这个为行为艺术,并把这次活动起名叫“无性之吻”。至于为什么称为无性,教授笑着说,“负负得正,正正的负,前者没有了负,后者没有了正,自然就是‘无性’。”不过让人颇感失望的是,当人们看到这一幕时,纷纷跑开,他们这个行为艺术只有自己人在欢呼喝彩。

  (十)

  白天要工作,只有夜晚达恩和阿武有时间到外面走走。达恩去酒吧的次数也少了,这样一来他才知道原来有很多人暗恋着他。他听酒保说,只要他连着三两天不来,就会有人来询问他的去向。那些人尽管装作漫不经心的询问,可是一听说达恩是因为有了伴侣才不来,脸上还是难掩那份伤心失望。达恩闻听此事十分高兴,他趾高气扬的对身边这位俊美青年说,“你可是处在危机之中,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啊。”

  阿武对次却显示出超然与淡泊,他嘴角浅浅的一笑,让他略带倔强的气质更加柔和。他身上某种趋于女性的精神洁癖出现了,他尽管没说出口,却在心中念了一百遍——你若敢背叛,肯定让你好看。这就是女性的可怕之处,男人总是对这样的话不屑一顾,认为一个小女子不会兴起什么大风浪。而究竟会不会,只有天知道。相比之下,若是男性说出这样威胁的话,准保是一句华而不实的画成炸弹的干瘪气球。

  阿武发现他身上的女性特性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在扮演男性的时候越来越吃力。有很多以前信手捏来的男性的话,比如“不行”“必须”“你最好”这样的话他说起来很费劲,甚至一时想不起这些话来。反而某些女性特征则跃跃欲试,比如他的着装越来越喜爱艳丽的淡颜色的服饰。不过阿武那张美丽的面孔,那艳丽的服饰将阿武衬托的更具灵秀之气。即便是穿上裙子也不会有人厌恶,毕竟这样的恶作剧也是赏心悦目的。

  阿武几乎不回他的住处去住,他的日用品几都搬到了达恩家。可是空着的房子又不能退租,美玲那里没法解释。

  一天,掌灯时分,达恩和阿武发生了小小的争执,阿武借着买烟的机会跑回了自己的出租屋,想自己独处一夜。达恩恐怕也是猜想到阿武回了自己家,电话也没打,草草的吃了口剩饭就睡去了。

  阿武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感觉那个房间温柔又亲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突然电话响了,是美玲打来了,美玲直白的表达了对阿武的想念。并且说她已经买好了礼物去看阿武,阿武不禁窃喜,他这趟家回的真是一举两得。

  不多时,美玲来了,她竟然用报纸包着一个半人高的镜子来。看她笨拙的双手抓住镜子,阿武刚忙接过来。美玲看起来很高兴,像个新婚的小媳妇,脸上洋溢着幸福。她的鼻尖冻得粉红色,像刚剥了皮的石榴。白皙的脸部轮廓也被描摹上一层微红,天生的长睫毛永远向上翘着。

  美玲一进门就说,她尽管不喜欢男人整天照镜子。可是,从来不照镜子的男人也是很怪异。两人七手八脚的把镜子挂在了墙上,瞬间屋子变得宽敞了些。

  冰雪美人般的美玲随意坐在了阿武的床上,计算着他们上次见面的时间,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那次是达恩和别人拼酒,喝伤了胃,两人同去医院照顾阿武时见了一面,又在一个粥店吃了午饭。

  阿武不喜欢强烈的灯光,他的房间只安装了一个昏黄的小灯,平时看书写字都要打开书桌上的台灯。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树影照进房间,微微晃动着。美玲有些热,褪掉紫红色的外衣,又把耳边散落的碎发理到耳后。

  “阿武,你是不是有恋人了?”

  “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我知道你平时是不住这里的,我偷偷来过几次,你的房间都没有点灯。有几次忍不住还上来敲门,本以为你睡着了,可一直敲到邻居开了门,你也没开门。”

  “可能是碰巧我不在家吧,的确是有几日我常和同事闹到很晚才回来。”

  “那昨天晚上呢?前天晚上呢?”美玲有些哽咽,“阿武,你别骗我了,女人的感觉很准的,你一定是谈恋爱了。”

  美玲是个爱哭的女孩子,她对眼泪的不可抑止,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毫无悬念。不过这次她不想流出眼泪,看着像是乞讨一样。

  “真的没有谈恋爱,也没有女朋友。”阿武故意这样说,好像这样他就不曾撒谎,也会安心。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阿武突然觉得墙上的树影,像是溺水之人的挣扎,看的他很不舒服。只有风稍稍停驻,树荫才会有片刻安静。而后又开始挣扎,光秃秃的树枝可怜兮兮剧烈摇晃。

  “就算你没谈恋爱好了,”美玲说,“那么现在想不想谈恋爱呢?”

  “没有这个打算啊,一个人无牵无挂习惯了。”

  “可是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阿武不知该做何回答,他又想以沉默代替回答,却被美玲紧紧咬住,“一定要回答。”

  “知道。”

  “那么阿武可以答应做我男朋友吗?”

  面对美玲的逼问,阿武像只被囚禁的动物,不能伸展腰肢。他借机点燃一根烟,他要想一个办法让这样的逼问不再发生,可又不能伤害了美玲。此时,阿武真是进退两难,他有些后悔自己跑回家来,或者是把达恩也带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美玲也点了根烟,装模作样的抽了几口,呛得自己咳嗽不止。阿武也不去夺美玲的烟,他怕他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引起美玲的误会。如果此时两人手中端得都是酒杯就好办了,互相碰杯,一杯酒下肚就可以随意的转换话题。可是这冒着白烟的家伙却十分难缠,他久久的萦绕在两人的喘息之间不愿散去。阿武学着达恩那样狠狠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气流的漩涡将眼前的烟卷走,又吸回美玲吐出来的浓烟。

  “美玲,”阿武说,之后便没有下文。

  “好啦,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嘛。”美玲看了一眼阿武,发现阿武美丽轻柔的容貌竟然带着惊人的厚重感,“这种把戏真幼稚,还不如直接拒绝。都是成年人了,还要装出来高中生的羞涩,不是更害臊吗?”

  “你要理解我的良苦用心。”阿武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

  “理解啦。”美玲说,“有的时候眼看着机会就在手边,可伸手抓的时候却只有空气,失望就算了,还要另寻机会,就更难了。哎呀,原来女人也有被美貌冲昏头脑的时候,阿武,不管你有没有恋人,你都不会缺少爱的,不是吗?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我的表白给你带来的喜悦吧,真是搞不懂啊,你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恋人是累赘呢,爱啊什么的,也不是稀罕玩意,你哪会理解我。我就像死水湾里的鱼,渴望喝到一口清冽的泉水,我要生出肺和脚,登上陆地寻找溪流……”

  美玲的眼眶已经憋得有些红肿,她的脸上由内而外的散发着一股灼人的热量。耳边的碎发又散落下来,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她也顾不上这些。只做着徒劳的、漫无边际的哭诉。若是以前,她还会顾及阿武的感受,而现在她完全只在乎自己内心的诉求。

  阿武一根一根的抽着烟,像是对她的回应。她不再注意阿武的表情,她也不敢转头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镜子买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只能照出她的愚蠢。

  “阿武,你完全可以不说话,可是你的沉默真的不能说明问题……”美玲说着,起身准备穿衣服。

  阿武被美玲的最后一句话狠狠地抽打了一下,他慌慌张张的站起来,似乎是想帮美玲穿衣服。可是他伸出手,又不知该怎样帮忙。阿武神情焦虑,面带着凝滞的微笑,她希望美玲可以再看一眼他。此时,他正满脸歉意,而美玲却始终没有抬头。

  美玲顾不上衣领不整,离开了阿武的家。跑到楼下,冰凉的空气打在她的脸上,竟然将她的眼泪冰冻了回去。空荡的大街上已无几个行人,美玲小心翼翼的从阿武家的楼区里面转出来。

  突然,她的前面出现一个肥胖的男人,那个中等个头,暗黑的肤色,路灯照出他熊猫一样的乌黑眼圈。他的肥胖几乎占满了狭小的楼间的路,美玲的心随之提到嗓子眼。还没走到那男人的身边,美玲就闻到了一股酒气。胖男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美玲。他身上披了一件过膝的黑色棉袄。美玲突然发现,他赤裸着小腿,双脚只穿着棉拖鞋。一种阴森恐怖向美玲袭来,美玲本可以原路返回,可是她并没有想过这个,好像临阵逃脱是个很不光彩的事。

  美玲与胖男人越走越近,胖男人的脸上渐渐展现出来一股木然的微笑,好像行猥亵之事过后,得到满足的神情。美玲浑身紧绷着,尽量离他远远的绕过去。

  这时,那胖男人抓着衣服的两襟展开双臂,他的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只看到他圆滚滚黝黑的大肚子,和堪比女人的两个干瘪下垂的乳房。他最想让美玲看到的地方,却被肚子遮住,竟然无一显露。美玲尖叫一声飞快的向前跑开,那胖男人并没有追赶。他好像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美玲隐约听到身后的胖子说道,“把她吓得,瞧把她吓的。”

  美玲跑出几十米远后才停下来。她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她笑了起来。冻得微红的鼻尖也跟着微微颤抖。那胖子其实是丑陋不堪的,可是被美玲这样可怜着,竟也变得有几分可爱。和阿武比起来,这个胖子的存在,就是在用他的龌龊和丑陋抹杀自己的存在。她不禁想起了《天龙八部》里面的桥段,美丽的刀白凤看到怪物模样的段延庆。他面无表情,丑陋不堪,只能说腹语,依靠拐杖行走。刀白凤心中不免一种恐惧和怜悯,最后刀白凤与这个极其丑陋,又恶贯满盈之人行了房事,诞下段誉。金庸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在这美丽与丑陋的结合中,看似丑陋亵渎了美丽,而实际上,是美丽借着丑陋得以升华。在电视剧中,刀白凤是为了报复段正淳的风流,才与极丑的段延庆在树下欢爱。

  想到这里,美玲敛去脸上的微笑,她不禁浑身战栗不止。如果此时她回去找那个丑陋的胖子,就是对阿武的报复。她放缓了脚步思忖着,她似乎找到一种通向极乐的方式,并且是极其快速的方式。路灯拉缓她的脚步,她对阿武的怨恨达到了极点,越是如此她越是无法摆脱,那美与丑的交姌带给美的羞辱。她决然的转过身,那少女的神情猛然间变成母兽一样可怕。她对阿武的爱、她的尊严、她大变的人格、以及她的绝望此时像一群幼兽,围绕着她,哭诉这在阿武那里得到的委屈。她要报复,用一切可以报复的方式去报复。

  美玲回到了她遇到胖男人的那个楼间的小路,葡萄状的路灯还在亮着,可是那个丑陋的胖子已经不在了。美玲未免心中一阵失望,她轻抚了一下发痒的额头,一层冷汗覆盖着。

  美玲在见到阿武之前就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向阿武表白心意。可是,只有死亡才是最后一次,其他的都有可能重新开始。美玲疲惫的身躯让她的心也软下来,她甚至想回去找阿武,上演死缠烂打的手段。

  又走了没多久,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楼口的东北角不远就是达恩的家。

  (十一)

  到了达恩家门前,美玲敲了很久门,直到她准备离开,达恩睡眼惺忪的把门打开。达恩错以为是阿武回来了,险些在开门的时候喊出阿武的名字来。

  他见美玲怀里抱着一口袋的啤酒,就知道了她的来意,把她让到屋里坐下。达恩去冰箱里找出几个可以即食的食物下酒,然后去洗了脸。美玲满脸的愁容,一看就是经过一场情感的暴风骤雨。达恩想问,可不知如何张口,只陪着美玲大口大口的喝酒。

  “好久没来你这里了啊。”美玲说。

  “随时都欢迎你,不过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了,还带了这么多酒。”

  美玲本想把事情原委讲给达恩听,可突然间转了念头,她决定变一个谎言来悦乐自己。

  “失恋啦,不好意思啊,一直瞒着你没说。”

  “什么时候的事?”达恩信以为真。

  “不长,不到半个月。”

  “为什么分手的?”

  “他喜欢上别人了。”

  “不可能吧,这世上还能找到比美玲还漂亮的女人吗?一定是你移情别恋了吧。”

  “别开玩笑了,我算哪门子的美女,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该去好好整整容,”美玲说着,又大胆的向前迈了一步,“至少要比阿武漂亮才行啊。”

  达恩险些一口酒喷出来,脸上划过一丝怪异的笑。

  “男朋友一定是突然变了口味,喜欢上了丑女人。”达恩随口说。

  “你说对了,那确实是个丑女人,又矮又胖,而且黑眼圈很重。”

  “啊,我可是开玩笑瞎猜的,你可别顺着我说。”达恩说,“世上还有这样的傻子吗,我可不信。”

  “所以我才会这么伤心啊,连个丑女人都不如,长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孤芳自赏这种事我可是做不来。”

  “男人的要求总是这么苛刻。”

  “达恩不也有半颗心是女人吗?”美玲说,此话让她得到了存枯拉朽的快感,“你我对于男人的感觉不是一样的吗?都希望得到年轻帅气的美男子青睐,甚至一直盯着你看吗?”

  “也是啊,我可是有洁癖的。那些丑陋的人,不管男女,只要多看上我一眼,我都想剥了自己的皮。只有漂亮的人看我,才能让我舒服啊。”达恩说。

  “还包括女人啊,达恩也喜欢女人吗?”

  “试试才知道嘛。”

  “听说城南的市场附近以前是红灯区,尽管早就被警察封锁了,可现在还是有陪睡的小姐在。前几天,我听说有一个gay出于好奇,去找了一个漂亮的女孩,据说那女孩只有十九岁,长得出奇的好看。尤其是她的还没完全发育好的双乳,不冲不撞的温柔弧度,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低领的短连衣裙拉客人。可是,那个gay点中女孩后,什么也不做,只让她脱光了摆出各种的姿势。看完了便要走人,结果被拦下来。女孩向他要钱,他竟然说什么都没做不肯给钱。被威胁后答应给一半的钱。最后还是被打了一顿,浑身上下一共五百块钱全被夺走了……”

  “我听说过这件事,在我们的圈子里这件事可是被传开了啊。我还见过那个男人一面,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听说他连妻子的裸体都没看过。有人问他为什么找了小姐却什么都不干?他回答说,找小姐只是为了看看,能不能找到男人为什么只能喜欢女人,而男人喜欢男人就被称为是怪异。大家都说他是神经病,就调侃他,问他是不是找到了原因。那男人说,女人身体上有秘密,男人是天生的探险家。”

  说完后,两人笑了一阵。窗外传来一阵汽笛的声音,达恩看了看时间,这趟列车应该就是从他的家的方向开来的。汽笛拉长尾音远去,夜晚重回宁静。

  “达恩有没有想过试试女人的滋味?”

  “这有什么,大不了闭着眼就是了。”达恩笑着说。

  在室内放久了的啤酒瓶上冒出一层汗迹,冰凉的啤酒被两个人喝进肚子里,这滋味只能爽快一秒。等到啤酒进了腹部,身体便开始由内而外的冒着冷气。美玲没喝多少的时候就已经脸色微醺,斜倚在沙发上,慵懒着神情和达恩聊天。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气,混合着身上的香水味,变成浓烈的橘子香水气味。乍一闻上去十分诱人。

  当达恩看到美玲的眼角默默地淌出眼泪时,他才猛然意识到此刻的屋中,他是男人,美玲是女人。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危险的警笛拉响了,达恩有些不知所措。若是阿武坐在他对面,并且醉的浑身疲软。他就会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给他一个大大的吻。

  他递过去几张纸巾,美玲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这破涕为笑让达恩更深刻的感受到这个女人的魅力。他的烟已经抽的一干二净,只能借着酒保持镇定。

  美玲没有察觉到达恩向她倾注的欲火,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个gay的面前居然也要考虑安危的问题。她依旧沉溺在无尽的悲哀之中,无论是那个谎言,还是阿武,甚至是那个一面之缘的黑胖子。这都是他此刻想要摆脱的,她唯独没考虑眼前坐着的这个男人此刻正在做何感想。

  “书架上的书变多了啊。”美玲问道。

  “一个大学教授推荐给我的书,有的是自己买的,有的是别人送的。”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面一定有白先勇的《孽子》,或者是萧红啊,三毛的作品对吗?”

  “猜对了一半,有三毛的,没有其他两个人的,不过我也都借书读过。”

  “梦里花落知道少……”美玲嘟囔着,“还有人说荷西是三毛幻想的情人,这太残忍了,他不仅伤害了三毛,同样也伤害了三毛的读者。”

  美玲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发现达恩那双炽热的双眼,正在盯着她。她从那葡萄粒般的眼中看到了难以满足的欲望,不像黑胖子的欲望。达恩的欲望是含蓄的,也是无限绵长的。美玲嘴角冒出一丝冷笑,浑身冒着火一般焦灼。她借口说热,脱掉了身上的网状毛衣。只剩下紧身的黑色上衣,露出她洁白修长的脖颈。

  此刻,达恩更加按耐不住,他站起身来不知如何是好,他也脱掉了身上的睡衣,裸露着上半身。他像个即将登场的角斗士,可偏偏此刻又找不到自己的短剑。

  “达恩,今晚就让你尝尝女人的味道。”美玲眼中闪烁着泪光,“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追过我,不管是玩笑还是真的,今晚我就是你的。”

  闻听此话,达恩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确实是追求过美玲,不过,不管美玲答不答应,他们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绝对得分开的。

  前一刻,他还在想着阿武,他幻想着阿武此刻也在想着他,于是他在已经在脑海中与阿武交姌了一番。他下体的坚硬程度已达到顶点,由哪一处传出的堵塞传遍全身。血液喷涌着冲向他的大脑。

  这时,阿武从达恩的脑海中消失了,他的下体变得稍稍温顺,不过依旧在渴望着通畅。他放松了浑身的肌肉,光亮的胸腹似乎可以看出起伏。他的胡茬今天刚清理过,嫩白的肌肤透出丝丝红润。这个长不大的大男孩,散发着浓烈的阳刚气息,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更加耀眼。由于,呼吸变得沉重,他腹部的六块腹肌也凸显出来。这个和阿武同样完美的男人,正在与自己斗争着,他不敢多看美玲一眼。

  “达恩。”美玲颤抖着叫了一声。

  达恩心中的饿狼终于放了出来,他听从了性器的指向。一个箭步窜到美玲身边,将她抱到卧室的床上。

  夜晚是一块空白的布景,阴阳要在夜晚才能上演最精彩的一幕。相比达恩的爱欲,美玲更像是将自己送给别人当作祭品。在达恩的亲吻中,美玲既没有自怜也没有满足,她仅仅把自己当作焚烧的香一样,供达恩慢慢消耗。她没想到达恩这样身份的人,竟然对女人有如此强烈的爱抚。以至于她无法喘满一口气,她的嘴唇一直是被达恩包裹着的。

  达恩也是美丽的。在美玲看来,他是跳跃在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一条鱼,此刻在美玲的裸体之上,他跳进了男性的池塘。而在达恩自己看来,他一直都是个男性,他没必要转换身份也可以面对男人和女人,他在阿武面前也是一个男人,不过他爱的是男人。在意念之中,达恩的身份要比阿武简单得多,而在爱欲的方面,阿武则显得更加单纯。

  达恩疯狂的纠缠着美玲,从她的脖颈到乳房,再到小腹,最后一站是美玲的下体。他就这样让自己游走在美玲光滑的肌肤之上。这里像一片平坦光泽的草场,他是奔跑着的马群。达恩从抱上美玲那一刻起,就不允许自己有一丝空闲。阿武此刻就像守候在窗外,只要他停下来,阿武就会闯进来。一旦阿武从新进入他的脑海,他又变成了阿武身边的达恩。

  美玲在深深地喘息之中,不知划破了达恩身体几处。她本想道歉,却始终没说出口,只做出强烈的回应。

  最后一次,美玲突然出现了幻觉——阿武正赤裸着身体站在他们的床前,阿武笑的十分开怀,并且叫了美玲一声。美玲在达恩上没想到的空闲处,再一次剧烈颤抖,达恩隐约从美玲不清楚的喊叫中听到了阿武的名字。

  终于,阿武成功的再一次闯入达恩脑海,达恩也陷入了绝境。

  事后,两人既没有拥抱,身体毫无接触,甚至没有语言。这样冷寂的让人窒息的氛围,比起刚才空气剧烈的震荡,简直让人发疯。此刻的美玲和达恩,都怀抱着深深的背叛为自己赎罪。他们假寐,连身体也不敢动一下。就这样一直到天亮,两人都不知道自己即使睡去,可一睁开眼,浑身依旧满是疲惫。

  美玲先醒来,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屋子,正落在达恩从被子里伸出的脚趾上。美菱蹑手蹑脚的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才想起没有带化妆品出来。看了看时间,回家化妆还来得及。可就在她转身找毛巾擦脸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晾在卫生间老式暖气旁的那条白色内裤。那正是美玲送给阿武的,绣着小黄鸭的内裤。她这才发现,洗漱台上牙刷成双,还有两瓶不一样的男士洁面乳。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是达恩和阿武两个人的衣物,连鞋架上的鞋也是两个人的。

  她的记忆突然窜出一条,那日达恩上班时穿的是阿武的衣服。美玲问他时,他竟然没有发现。还有昨夜的安全用品……美玲不敢再想下去,她收拾好自己的物品,逃也似地跑出达恩的家。身后呼呼的风声像是有千军万马在追赶着她,她的泪水刚一流出就被风吹的在脸上散开。

  之后的几天,美玲不见了踪影,公司那里请了很长时间的病假,蒸发一样,谁也联系到上她。

  达恩隐约觉察到了什么,美菱的躲开不见人绝对不会仅仅是因为那夜的事,莫不是发现了他和阿武之间的关系?这还只是猜测,他也不敢同阿武说。可还是被阿武闻到了床上的浓烈的香水味,当达恩告诉那是美玲时。阿武满心后悔,那夜不该如此无理的对待美玲,他不断的抱怨达恩,要他为美玲的消失负责。若美玲有什么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两个都将成为罪人。他们将不仅受到别人的辱骂,还要受到自己良心的诅咒。

  阿武和达恩从此开始分居,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一起,还要看美玲什么时候出现。背叛这样的帽子,阿武暂时还没有扣在达恩的头上。不知为什么,阿武并没有把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这件事本身当回事。像是和他们之前的朋友关系一样,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一个是爱他的人,另一个是他爱的人,综合到他的身上就变成了一个人似的。因此,自己和自己睡了一觉也没什么。

  (十二)

  尽管分开居住,阿武依旧每日想念着达恩,却对达恩的道歉和求他回去无动于衷。他那根紧绷着的弦,不愿松弛下来。他们的约会地点,再次变回到那个酒吧。阿武不时的会早早的去酒吧等着,等到达恩去了之后,两人草草的聊上几句,阿武就赶紧离开。这是为了造成一种对达恩有意疏远的错觉。阿武在这种游戏中乐此不疲,好像找到了当初暧昧的滋味。这若即若离的关系,让两个人都对对方充满了无尽的渴求,是比任何拥抱和亲吻更赤裸裸的爱欲。

  达恩深知这一点,也不再挽留阿武多呆上几分钟,他甚至有意的放任阿武。介绍一些年轻貌美的青年给阿武认识,他明知道那些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对阿武虎视眈眈。每次看到他们用目光猥亵着阿武,或是按耐不住用手抚摸阿武时,达恩心中都会有一种疼痛的快感。像是有什么在轻柔的碾压他心中肿胀的欲望。他的欲望已经变得水肿,碰上去酥痒酸疼。

  那一日,达恩的欲求达到极点,他甚至没办法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他本以为阿武也会有同样的欲求,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对方的身体,甚至没说过一句亲热的话。可是当达恩将请求传达给阿武,阿武连句回应的话都不给。他只微微一笑,然后把头转向旁边的消瘦的年轻人。达恩吃了闭门羹,心中未免失落。

  那天夜里,达恩将自己献给自己的欲望,在他一个人的房间中,他成了自己的傀儡。而脑海中全部都是阿武,以及他的体温。

  阿武还是会思念达恩。仅仅两天,在他每一秒的思念中,日子过得十分悠长。那些新结识的年轻人向他要联系方式,他都一一回绝。他只愿与他们做萍水相逢的新朋友,若是连续几天都能碰到他们,阿武就会厌恶。那些人装作巧合的搭讪,阿武却看穿了他们的把戏,好像这种巧合真的能拉近他们的关系似得。

  阿武不仅苛刻的要求自己不越界,他也苛刻的不允许其他人越过他的疆界。若是有人可怜兮兮的摸他的手几次,他可以不放在眼里。要是说到宾馆之类的浑话,阿武会越发的觉得他们的嘴脸丑陋至极。这种纯洁并非全部来自对达恩的忠贞,更是阿武人性的洁癖。

  两天后,阿武下班后匆匆赶到酒吧,他急着要看达恩一面便足够。可是达恩却迟迟不来,酒保说他昨天就没来,打电话问他只说生了小病,要休息几天。阿武看着周遭都是些陌生人,心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也很无趣,准备喝完这一杯冰汽水就回家。

  没过多久,酒吧里手牵着手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刘然,另一个是草绿色头发的陌生男孩。刘然一眼就看到阿武,领着绿发男孩坐到阿武旁边的椅子上。

  “这不是阿武吗?在等达恩?”

  阿武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朋友小飞。”

  小飞看起来有些青涩,他不敢正眼看阿武,半含羞状的向阿武打了个招呼。

  刘然解释说,“他是我最近才发现的,这种地方也是第二次来,所以不好意思嘛。我总和他说,既然来了就不用害怕啊,就算有你认识的也不必慌张,他发现了你,你也发现了他不是?你们都会无偿的为对方保密。你说呢?阿武。”

  “是啊,不必紧张,来到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

  “两瓶预调酒。”刘然喊道。

  “阿武可是在这里的当家花旦,长得漂亮,性格也很好,名副其实的交际花。”刘然说。

  酒保送来两瓶柠檬味的预调酒。

  “达恩今天不来了吗?”刘然问酒保。

  “生病了,不来了。”酒保说。

  “那阿武今晚就跟我和小飞玩,达恩不会生气吧。”

  “不会。”阿武笑道。

  小飞还是警觉的观察着四周,只要有一个人盯着他看上几秒,就让他感到浑身局促。他坐在那里看起来很煎熬,手也在不停地颤抖。尽管刘然的手一直抓着他的另一只手,也不能安抚他,使他平静。他时常偷偷的看阿武,当被阿武发现时,会咧着嘴角不自然的笑起来。

  阿武觉得这个鼻翼宽大,并且轻薄,单眼皮却媚态十足的男孩,心中莫名的欢喜。他的头发像西瓜太郎的发型,草绿的发丝呈现出倒伏的车轮草的零散。他虽比刘然高了一点,身材却显得比刘然还要单薄。他的眼睛散发着溪流一样的光彩,是阿武在这样的人群中很少能看到的。他一说话就会脸红,这一点真真是爱死了阿武。当初阿武也是这样的,现在他在小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样的发现要比巧遇更能拉近关系。

  在他们这样的人群中,细微的神情变化也是十分明显的。笑是可以随便的,不过除了开怀大笑,其他任何的挑逗性的微笑都是要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之间,并不像男人同女人那样存在很复杂的关系,如果女人对男人抛出媚眼,这有可能是玩笑。而在他们之间,暗送秋波是个危险的信号,只要对方肯接受,那必会发生什么期待以外的事。

  敏感的刘然发现,阿武与小飞频频放送的情意浓浓的笑容电波,他心中突然由担忧转向了喜悦。他并没有做任何绝缘的措施,任由事态的发展。此时达恩不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刘然将话锋逆转,句句离不开关于阿武和小飞的介绍,他显然成了一个牵红线的月老。渐渐的小飞也放开,他主动让给阿武一根烟。

  阿武得知,小飞原本是刘然的同校同学,两人在学校的时候并不相识。后来小飞因多次吸烟受到处分被开除。小飞的父母是有一定资产的商人,因此不愁他的生计,想等他浪荡几年就把他带进从商的行列。小飞本不是胡作非为的混混,只是太过于贪烟。也正因为如此,小飞和刘然在车站的吸烟区相识。慢慢的交往过程中,刘然坦承了自己自己的身份。没过多久,小飞也向刘然告知实情。两人的关系从此更近了一步。他们曾在城南边缘的旅馆内住了一周,从此就形影不离。不过,两人都是相当的自由,小飞的身边不乏女孩的身影,刘然也不会因此争风吃醋。

  “阿武的这件青绿色衣服和小飞的发色很般配啊。”刘然说。

  “真是巧合啊,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穿的是这件衣服。”

  “要我说,阿武要是染上一头酒红色的头发,再穿这件衣服那就更帅了。”刘然说。

  小飞也跟着频频点头,说道,“阿武看起来像是我们的同龄人,甚至比我们还要年轻呢。”

  “真是羡慕死人了,就因为那天和阿武一起在放学的时候走了一路,再回到学校竟有好多同学问我。其中还有好几个男生,以前我就发现他们看别的男生眼神不对,这下更能确定他们和我们是一路子人了?”

  “你还带阿武去过学校吗?那可是个危险的地方。”

  “有你这号人物,哪里都是危险。”刘然说。

  “我可不像你,爱上一个人就非要钻进他的心里不可,多么无聊,那样的爱情还有滋味吗?”小飞说,“你说呢阿武,听说你和达恩正爱的火热。”

  “现在不行了,钻不到他的心里,我只能退出来了。”

  “这么说是分手了?”小飞突然像是虫子一样支棱起敏感的触须。

  “不是分手啊,就像你说的,找点爱情的滋味罢了。”

  “哦。”小飞有些失望,同刘然对视一下,刘然显得有些莫名的喜悦,又不表现出来。

  酒吧里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达恩看来今夜真的是不来了。客人多了,阿武的熟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进了酒吧后都像点卯一样到阿武这里打个招呼。如果看阿武的杯是空的,就会显得格外大方,为阿武点上一杯喝的。其中,有一个也是学生模样的胖男孩,借钱为阿武买了一杯柠檬汽水。阿武知道了这个规律后,也开始了恶作剧,他将别人买来的喝的倒进刘然和小飞的空杯里,等着另一条鱼上钩。那些人本想趁着达恩不在和阿武更加亲密的攀谈,可无奈他的旁边坐了两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尤其是那些没多少钱,常年混迹在这个圈子,靠占便宜为生的中年男子。自觉黯然失色后,老鼠一样的躲进了角落,不敢再靠近阿武一步。

  刘然和小飞看着这些人来了又去,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们抬高了双眼看着这些人,心里将它们都置于死地。

  有一个长相很年轻,年纪已经四十多岁的商人,他面对着这三位年轻人竟毫不惧色。他的着装很入时,又不显得老不正经。风衣皮鞋尽显他中年风韵,他的谈吐犹如仙鹤一般卓尔不群,有着绅士一般的温柔。

  他一眼就看出来刘然和小飞是学生,并且问他们所在的学校。刘然告知他以后,他竟然认识他们学校的副校长。他了解了小飞的情况后,问他是否愿意重回校园,他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小飞赶忙摇头说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魔窟。中年男子笑着说起他的经历,或许是他的经济基础给了他强硬的底气,让他谈起过去那些不堪的经历也显得风轻云淡。

  他说他当年也是从家庭和学校逃出来的,父母一门心思的希望他可以把学业提升上来,即使他每次都是班级倒数第一名。他逃出来后就发誓,不闯出一番天地绝对不回家。那段日子很艰难,他身无分文,跟个乞丐差不多。他曾被两个男人收养过,最后都是要把他送回学校,于是他又从这两个男人的家中逃出来。最后他遇到了另一个男人,只有他不再让他回学校,并带他经商。不过富商告诉他,他的财产一分钱也不会分给这个年轻人。原因是他还有一个女儿和妻子。

  收养他的男人四年前得了癌症去世,而在那之前,中年男人已经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在当地的建材市场很有地位。

  中年男子发觉自己说的有些过多,和他的绅士身份不太相符,于是点了一瓶昂贵的香槟作为赔罪。他直言不讳地说,如果阿武没有达恩,他一定会请求认他做干儿子。

  刘然调侃道,“有达恩也没问题,认了一个干儿子,说不定能得到两个呢。”

  “小兄弟这话听起来很舒服,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干儿子?”

  “我啊,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家当败光吗?”

  说完大家笑了起来,此时已经将近十点。中年男子告辞回家了,并和阿武预定每周三晚上都要来这里聊上几句。

  中年男子走后,有几个年轻的不自量力的男子跑来和阿武搭讪,他们全然不把那两位放在眼里。年轻人有那个肯认输,他们依仗着光鲜靓丽的外表,恨不能抵消这世上所有的美。不过在神坛上的阿武,永远是他们膜拜的对象,他们要争夺的,就是各自可以常伴阿武的机会。

  “阿武今天的衣服真漂亮啊。”其中一个人说。

  “真没劲,专捡别人嚼过的骨头啃,这句话来了十个人,十个人都在重复。”刘然和小飞冷笑道。

  “阿武今晚回家要不要送你一程?达恩怕是来不了了吧。”

  阿武摇头,有些腻烦了他们的话。

  “阿武今晚不回家了吧,我和小飞已经把外面的房间找好了呢。听说房间里还有一个大浴池,泡个澡再睡一定很舒服吧。”小飞说。

  那两个人终于无趣的走开了,心里不知骂了刘然和小飞多少次。

  “阿武,我刚才可不是开玩笑啊,真的已经找好住处了。”

  “那你们去吧,我不去。”

  “我才不去呢,”刘然说,“今晚必须要回家,恐怕这个时间我妈就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阿武是怕达恩知道吗?”小飞说。

  “怕他干什么。”阿武说,他决定狠狠地教训达恩一番。

  “那就行啦,我们走吧,时间已经不早了。”刘然说。

  出了酒吧,刘然就先和两人告了别回家去了。阿武和小飞打车去了他们事先找好的房间,这本是刘然要和小飞住的,两人趁着去厕所的功夫达成了共识,并且亲吻表示庆贺。

  (十三)

  美玲的电话终于可以打通了,不过她不再像以前开朗,她的声音低沉了不少。从她的语言中可以听出她在极力的保持镇定,并且不改对阿武的关爱。阿武和美玲约定了一个见面的地方,美玲强调说不要让达恩来。

  阿武到了约会的餐厅,美玲还没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见美玲红着眼圈进了餐厅。阿武向她招手,她报以微笑,却显得憔悴不堪。两人点了两菜一汤,阿武发现这都是他喜欢吃的。谁都无心吃饭,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发了一阵子的呆。阿武要显示出意会了美玲的好意,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并给美玲夹了很多菜。

  美玲看着看着,又开始流泪,迫使阿武也放下了碗筷,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一直都和达恩一样吗?”

  “是的,不过不是有意瞒着你,你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好说出口的。”

  “你完全可以用这个理由拒绝我的,或许我还可以接受你的拒绝,可是现在我真的要很久才能平复。”

  “这段时间去哪了?”

  “哪里都没去,回了趟家,又去见了几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没有出过这个城市。”

  “希望你可以像接受达恩那样接受我。”

  “阿武希望我接受你的身份吗?”

  “是的。”

  “你应该就此摆脱我的,而不是让我接受你的身份。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看起来没什么意义。当我看到你和达恩在一起,我还是会很难过,甚至连达恩原本可以接受的身份,现在也无法接受了。”美玲擦干眼泪,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水,更加美丽动人。

  “总之,以美玲觉得不痛苦的方式对待我们两个就好,就算是惩罚我也认了。”

  “记得当初我对达恩说过,你们爱上了男人没什么错,可是现在……”

  美玲这些日子一直在试图理清自己的内心,她要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可是她惊奇的发现,无论他能否接受这个事实,都无法撼动阿武在他心中的地位。这位早已被她视为恋人的男人,不管他变成什么身份,她都深深的爱着他。或者说,她发现了自己的真爱,这不被外物所困扰的真爱让她又惊又喜,又深深的绝望。

  此刻,她发现内心的一种源自妓女的,与之相同的心理——自怜。这种自怜就是发现自己的真爱,却只能眼看着,无法靠近。若说是因为身份所累而无法靠近,这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们的自怜,并通过自怜来达到他怜的目的。她们知道自己无法获得真爱,只能通过他怜来弥补这一缺欠。

  那一夜的放荡,让美玲深刻的体会到,阿武在她心中占据着独立性地位。如果笼统的概括为她爱他,是不准确的。美玲不仅爱着俊美的阿武,她同样深爱着她自己,不然她也不会幻想,把自己献给一个丑陋之人。既然是她爱着自己才去爱阿武,那也就不必在乎阿武的身份。阿武是美丽的,他那并不具魅惑的美丽是姜太公钓鱼的把戏,可一旦有鱼上钩,那必是要成大势的征兆。

  美玲在知道真相后,一度绝望,而当她在梦中梦见阿武的裸体后,她醒来竟感到不适。当她仔细地回想,那个腹部和大腿体毛旺盛的裸体,同阿武美丽干净的脸庞极其不般配,那是达恩的裸体。她甚至连一个心爱之人的裸体都无法构想出来,她就没有资格爱阿武。因而她的绝望更像是凭空捏造的障碍,为了让她不再深爱着阿武。

  美玲在去看望朋友时,得知朋友要结婚的消息,美玲高兴了一阵子后,心中竟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她本想把自己对爱情、婚姻,甚至是对她朋友的男朋友的身份的忧虑告诉准新娘。可是,准新娘将婚纱一件件的穿给她看,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看着婚纱照上那个长相平庸的新郎,她竟为朋友感到庆幸。朋友是个漂亮的姑娘,嫁给了这样一个长相和家境都很普通的男人,也说不上是谁的幸运,又是谁的不幸。

  美玲和阿武为了保持各自的清醒,只喝了几杯玉米汁调和的饮品。那甜腻的滋味,温热的流进腹中,从喉咙到胃肠都宛如沐浴般舒爽。美玲渐渐的恢复了平静,阿武也如释重负般得松了口气。他说话中尽量避开达恩,可美玲却总是提及达恩,好像只有提到达恩才能让事件圆满。但他们绝口不提那一夜发生的事,两个人默契的都装作不知道。

  “说实话啊,尽管很难过,可你和达恩之间是恋人,也很赏心悦目。我总不会有你被糟蹋了的担忧。”美玲说。

  阿武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到已经很久没有和达恩住在一起,有了一丝愧疚。

  “别把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不是和男欢女爱一样吗?”美玲说,“都是成年人啦。”

  “可是说出口来就不那么美好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能开到男人和男人上床睡觉的地步。”

  “男人和男人上床睡觉……”美玲重复道。

  “别说这个了,被人听到像什么话。”

  美玲许久不笑,让阿武有些无所适从,他抓不住一个可以让美玲心情畅快的话题。他最拿手的沉默此刻也使不出来,他总能想起他的沉默在美玲这里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把美玲送回家后,阿武一个人也回了自己的家。他本打算今夜要去达恩家,并告诉他美玲回来的消息。又一想没有必要,美玲明天要上班,两个人自然会碰面。

  况且,阿武和小飞的那一夜到今天,已经过去两天,阿武与达恩没有通过一个电话。阿武不知达恩是否知道这件事,可能已经知道了才没问他,也可能是一无所知。阿武怀着愧疚不安的心理,不知该如何向达恩解释,只能拖一时算一时。

  回想起那夜,当小飞发现了他的两个性器后,并没有过多的惊讶。甚至,没有提及此事,一直到天亮,小飞才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他为什么小的时候不做手术。阿武支支吾吾的只说家里贫穷,小飞也就不再过问。可正是小飞的这种没有反应态度,让阿武心中悬起一块巨石。阿武不安的揣测小飞的心里,这个绿头发的男孩,究竟会不会把这件事当做秘密?

  如果这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秘密,那么一定会有很多人在短时间内,知道阿武是个阴阳人。这便是阿武的噩梦,他有些后悔自己过于草率,轻易将自己的秘密托付给别人。先在他想向达恩求救也无济于事,只能像偷吃禁果的少女祈祷别怀孕一样。阿武知道,把命运交给自身以外任何事物,都必将是灾难的开始。

  果然,翌日阿武就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裸体像——长发、络腮胡、红嘴唇、下垂的乳房还有男人的阴茎,这些组合成一个极度丑陋怪异的人体。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拼音“Wu”。很明显,这张合成的照片是别人有意为之。那个匿名之人,阿武已经猜到了差不多。

  阿武将照片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冲走,他浑身不住的颤抖,不知是气愤还是惊恐。他再一次想到达恩,或许达恩也收到了同样一张照片。当他在想别的人身上想的时候,他几乎崩溃——全世界人都会收到这张照片。

  午饭顾不上吃的阿武不安的在公司等着,赶紧到下班时间。这时,电话来了,是达恩。

  “你也收到那张照片了吧。”

  “收到了。”

  “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刘然。”

  “刘然?”

  阿武再也忍不住,他向经理请了半天假,把达恩约出来,他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找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两人回到了阿武的家里。

  阿武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达恩,又捎带着把他见过美玲的事说了一遍。达恩沉默着,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阿武说完,他给酒保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的询问酒吧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或是受到什么奇怪的照片。当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两个人的心平稳了许多。

  “一定是刘然故意的,他是要报复。”

  “一个孩子,怎么会这么复杂,你不也只是猜测是他寄邮的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和那个男孩又没什么仇怨,不至于做这样的恶作剧。”阿武说,“我对不起你,达恩。”

  “行啦,现在最不愿意听到这个了……咱俩算是扯平。”

  达恩拨通了刘然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响了很久才接通。

  “照片是你邮的吗?”达恩气急败坏的问。

  “是啊,开个玩笑嘛。”

  “去你妈的玩笑,你的玩笑过分了!”

  “是小飞啊,他让我这样做的。”刘然改口道。

  “他现在在哪。”

  “就在我身边。”

  “敢让我看见他,非剁了他不可。”达恩说,“懒得跟你废话,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再有一个人知道,我非去你学校让学校把你开除,记住了吗小子。”

  刘然挂断了电话,和小飞对视一下,笑容十分尴尬。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于错误有着难以掩饰的愧疚。

  阿武默默的流着泪,此刻他并不想过多的解释什么,除非他没有和小飞度过那一夜,否则说什么都是徒劳。达恩抱着阿武的肩膀,安静地坐着。

  没过多久,阿武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日光西沉,在房间的阴面钻进一缕橘黄的光线,达恩站在光线里凝视着远处。他的心中翻腾着一股辛酸,着辛酸全部来自于对阿武的怜悯。他习惯于怜悯别人,不同于佛爷的悲悯,他仅仅是发自内心的替别人感到惋惜。他心中的爱与美是无限的,他总是给别人下一个“还可以更完美”的定义。他深知自己也不够完美,甚至有缺陷,不过,他会把自己与别人对立来看。并把自己放在怜悯以外——我是不必完美的。阿武为什么一定要完美?达恩并不知道答案,或许是处于惯性,他不自觉的,把阿武变成他的寺庙之中的一尊佛像,他要早晚打扫,供人参拜。爱一旦出于怜悯,就会单纯很多,两个人的分工也会明确,不存在你争我抢的纷扰。

  阿武做了一件错误的事,事情本身不是错误,而是错在他轻信别人。达恩的伤心之处就是阿武把他的信任地位等同于别人,这是他的独一无二地位被取代后带来的灾难。

  阿武静谧的眉目此时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梦,眉头轻轻蹙起。达恩可以想象,尽管熟睡中,阿武也一定在做着身败名裂的噩梦。若把这样的结局归结为他与美玲的一夜浪荡,何尝不可?

  达恩希望夜幕的降临,会给阿武到来一种不被发现的安全感。他没有点开房间的灯。阿武还在熟睡着,外面拥挤的交通像一群瘫痪的老人,汽车喇叭响个不停。对面楼的窗户里,一家三口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总是偷吃锅里食物。达恩拉上窗帘,屋里陷入更幽深的黑暗,阿武平稳的鼻息显示出他的疲惫。

  达恩关上房门,准备去买晚饭回来和阿武一起吃。

  (十四)

  达恩关门的声音很小,锁扣“咔”的一声重新锁上。这细微的声音还是被阿武捕捉到,他睁开眼看着漆黑的房间,心中未免有些恐惧。刚醒来的他脑海中有一个模糊不清,却又十分恐怖的阴影。他躺在那里浑身冒出一层汗,内衣黏在身上,向外冒着热气的同时,一股股寒凉之气钻进他的体内。

  他又想起了那张照片上丑陋的怪物,勉为其难的称他是人类也好,不承认也罢。那张照片都和阿武有着极为相似的一处——不分性别。

  在古老的东方世界里,阴阳是一切美的原始形态。阳刚与阴柔是被人们普遍接受,也是人们唯一可以接受的两种美学的形态。这种对立的两种美却无法以中庸之道取其一。阿武尴尬的处境就在于他既无法完全阳刚,也无法完全阴柔。换句话说,他既是阳刚,也是阴柔。

  阿武是美丽的,他的美丽让他的外表变得安全,人们不会深入挖掘他的美的形态。这一切源于人们不知道他的美,只把他定义为阳刚。他青春靓丽的脸庞和儒雅的举止是他得以存活的工具。就像粮食和空气各司其职,维持着生命。

  如果不幸是可以选择的,他甚至希望他既没有男性生殖器,也没有女性生殖器。至少这样他是自由的,他的束缚和苦恼仅仅是不同于别人。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既要选择,又无法选择。他又希望自己像照片上那个怪物一样的丑陋,他总觉得自己的美貌是无用的。因为,他并不认同自己作为性别的一种,只是以空洞的美丽著称。他不喜欢照镜子,镜子里面勾魂的美丽并不属于他。当然,也不属于任何人。他的美丽仅仅是那对性器夫妻的傀儡,他们操纵着美丽,却让这美丽找不到归属。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路灯的光像个流浪的小女孩,幽散的进入房间,落在茶几的假花上面。阿武点燃一支烟,这房间因黑暗变得憋闷。此刻眼前的物品融化般混合在一起。他需要一个棱角分明的世界,可又不喜欢过于尖刻。他打开台灯,台灯的光正好照在美玲买的那面镜子上,屋子瞬间开始成倍得发亮。亮的阿武有些惊慌。他赶忙压低台灯的灯罩,让台灯以鞠躬的姿势将灯光打在桌面上。

  阿武呆滞的坐在床上,那只烟没抽上几口,已经燃到根部,即将熄灭。

  他总觉得此刻的房间中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和他一同叹息,同样把手腕斜倚在床上。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困顿,也感觉到了那个人的困顿。他猛地抬头,只看到镜子里面同样一个人正在瞪着他。

  阿武来到镜子前面,他自细地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真是美丽的让他自己也心动,可这又怎样?天底下丑陋的人很多,像他这么丑陋的不会有几个。至少别人拥有阳刚或者阴柔的美的机会,而他没有。他再怎么美丽,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照片上的怪物。如同一个生活在黑暗山洞里面的,受到世人诅咒的怪物。尽管他并没有残害人类,依旧被人类驱逐。他乔装打扮的混进了人间,他遇到了达恩。他以为自己一直会这么幸运,于是他和另一个人赤裸的抱在了一起。小飞,他只恨小飞为什么没有把他当怪物一样的杀掉,或是游行过后直接带到刑场杀死。

  美玲不该买这个镜子的,这是在羞辱他!

  阿武想。

  “哗沙”。

  阿武一拳将镜子砸的裂成树的年轮般,和闪电一样的裂缝。

  镜子里的阿武一下有一个变成了几个。有的只有一只眼,有的只有额头,有的只有嘴,还有的只有鼻子。这个零零碎碎的阿武让他觉得,自己被肢解后才是完美的。就像那性器,如果可以肢解,他就可以一天是男人,过几天再变回女人。

  阿武浑身颤抖着,手上的鲜血滴落下来,他只觉得隐隐作痛却不去关怀那痛处。

  悲哀、痛恨、绝望、难堪。

  又是新的一轮,悲哀、痛恨、绝望、难堪。

  自从认识达恩以后,这样的循环几乎不见,可今天它们再一次肩并肩,手拉手地闯进阿武的脑海。

  阿武凑近开裂的镜子,他的鼻尖触到冰冷的镜面,接着他伸出殷红的舌头,死死地抵在镜面,舌苔也感觉到了清凉,味蕾捕捉到一丝甘甜。舌尖缓缓滑动,他可以看到镜子里面自己的柔光焕发。当他尝到了一种滋味,他开始拼命的在裂缝处舔舐着。他亲吻着自己,吮吸着自己越流越多的鲜血。血的咸腥像越喝越渴的仙露,让他疯狂的痴迷上了这味道。一块涂满鲜血的碎镜面掉落在地,又一块掉落。

  镜面已经无法再照出阿武美丽的那张脸,他感觉到自己逐渐的远离镜子里的他。镜子里的他也在逐渐的远离现实的他,他需要告别,告别就是仅仅在看上他自己一眼。镜子下面已经积满一滩鲜血,比起手上的血滴,这便是无尽悲伤的汪洋。

  阿武还在用尽权力亲吻着,锥心的疼痛是他唯一释放的方式。

  他疯狂的亲吻着,似达恩温软的嘴唇,弥漫着鸭梨的清香的舌;似小飞强劲有力嘴唇,沾满烟熏气味的舌。突然他的记忆深处冒出一股清泉,冒出的像是母亲润滑的乳汁,像舔舐到母亲柔软的乳房。

  ……

  他疯狂的亲吻着,只想找到自己嘴唇和舌头的滋味。

  (十五)

  医院里面素净的床单被面,照得病人的脸色格外憔悴。阿武的舌苔上缝了十几针,嘴唇上也缝七八针针。几天下来,阿武仅靠盐水和葡萄糖的输液维持身体的营养。他的身体明显消瘦了很多,并且身体出现了轻微的浮肿,连着脸颊蜡黄的微微凸起。

  这几日,一直是达恩形影不离的陪伴着阿武。尽管他的四肢可以自由活动。可是颓废的阿武每日卧在床上,伤口的剧痛让阿武做什么的心思也没有。医生说他该多出去走走,转移一下注意力或许会好些,阿武也不愿照做。外面的气温明显的上升,正午的阳光照在屋里,闷热的让人开始躲避阳光。三张床的病房里只住了阿武一个病号,达恩为了陪阿武也不能外出,只有打开窗户,深吸几口外面的新鲜空气。再把头收回屋内,病房里陈腐的消毒水的气味像浓烈的烟尘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达恩常劝阿武,“你去窗边走一走也好,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浑身都会舒畅。或许伤口也不会那么疼。”

  阿武连眼睛也不愿多眨一下的蜷在枕头上,把头转向背阴的一边。无奈达恩只能将窗户打开,让阿武盖上被子,强迫空气进入房间。

  那夜,达恩刚回到家,阿武已瘫坐在地上,嘴里大口大口的向外涌着鲜血。阿武失血过多的脸色惨白如纸,与鼻尖以下被染红的地方形成强烈对比。达恩看到满地的血,墙上裂缝的镜子上也满是血就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达恩把阿武送到医院,阿武都没有哭闹,这一声不响的状态让达恩以为阿武精神崩溃,从此会一蹶不振。可就在缝针完后,阿武被送到病房后,他竟然对着达恩勉强一笑。那一笑让达恩心碎。他支支吾吾得想要说什么,可是达恩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一边用粘着酒精的纱布给他擦去脸上和颈部残留的血迹,一边求他再说一遍,或者是用动作比划出来。

  阿武抬起手臂比划了一个要喝水的动作,可医生刚才还叮嘱在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就在这时,医生进来,给阿武换去刚打完的输液瓶。并告诉他们这是补充水分和养分的营养液。

  一夜未睡的阿武刚一打上吊瓶就睡着了。达恩看着窗外依旧漆黑,很快就要天亮的夜色,不知不觉得伏在阿武身边睡了过去。

  护士来换点滴把达恩吵醒,好心的护士提醒达恩可以去旁边的床上躺着睡。达恩只摇摇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着的阿武。尽管阿武熟睡着,可还是会发出疼痛的呻吟。不知这疼痛是来自梦里还是伤口处。

  阿武醒了,一瞬间疼痛再一次弥漫全身。他紧缩着眉眼,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悔了吧。”达恩说,“做了傻事,到头来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阿武看了看达恩,闭上双眼,神情痛苦。

  “你真是傻,何必这样作践自己。”达恩不依不饶的说,“要是想死就干脆死了好了,我看到你自杀也能安心的随你去,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给自己划几个口子,又没人照顾你。我恨不能替你分担一半你的痛,可是我也没办法。你真是傻,做了傻事不知道改,还要做更傻的事。”

  听到达恩的哭腔,阿武紧闭的双眼也流出了泪水。这泪水似有镇痛的效果,让他的伤口有些麻木,不再像刚才那样锥心的疼。

  阿武紧紧的握住达恩的手,他感觉自己只要抓住这只手就再也不用害怕什么。

  “看你难受的样子还不如让我死了好,可偏偏又不能死。”

  阿武睁开眼睛,泪眼婆娑的向达恩递了个眼色。

  达恩抬起头看见点滴已经输完,笑着说,“现在是怕死了,知道疼了吧。”

  换药的护士走到门口,两人赶忙把手松开。达恩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手里拿着香烟,想抽又不敢抽,怕阿武想起烟瘾更难受。

  护士看见达恩手拿着烟,说道,“断了念头吧,医院里不能吸烟。”

  “说得对,医院方圆百里都不能吸烟。”阿武麻醉过后舌头依旧不是很灵敏,不清不楚的说道。

  达恩笑了笑,把还剩半盒的烟扔进了垃圾桶。

  “看你全程陪护,兄弟俩的关系很好嘛。”护士更换完点滴,检查了阿武的伤口,看是否有感染的状况,“这伤是怎么弄得,这么严重,要是再晚来一点可就失血过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死没死成。”达恩恶狠狠地说。

  阿武白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只要一正看眼看到达恩以外的事物,都会让他心烦意乱。尤其是那个护士长着尖鼻子尖嘴,看起来像动画片里面的耗子精。

  阿武的情绪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偶尔会说一两句话,但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沉默中度过。达恩有时讲故事似得和阿武说几句话。又怕阿武厌烦,原本要说的话也只能压缩得很短才说。再后来就干脆也不说了,做一个全职的护工。

  这期间美玲来过几次,每次美玲都装作对二人的关系毫不知情。她也不会刻意的避讳,把他们两人当作好朋友关系调侃。她还像以前那样夹在阿武和达恩之间,做一个黏稠剂的作用。实际上,当她知道阿武和达恩之间的关系后,她都时常感到尴尬。她要粘稠的并不是达恩和阿武,而是她与阿武和她与达恩之间的关系。她总是会情不自禁的想要护理这个可怜的心爱之人。看着阿武虽然憔悴,却依旧英俊的脸庞,她很想借着护理的机会好好的抚摸一次。哪怕是感受到他的丝丝体温,可每次这样的机会都会被达恩抢占。可以看出,她在的时候达恩会有意的避开对阿武的护理。他会坐到窗台上,有时把头转向窗外,手指不断的摩挲着嘴唇,这或许是他的烟瘾来袭。而这烟瘾源自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处境的复杂心理。也只有在这一刻,他会思考他和阿武的结合的合理性——或许那俊男美女才是最般配的。

  可阿武对达恩的依赖,却让美玲的亲近和达恩的避让付诸东流。“达恩,我要喝水。”“达恩,嘴唇干了。”“达恩,你把粥热一下我想喝点。”阿武每次叫达恩的声音都很大,生怕他听不到被美玲抢占先机。而他每一次大声的呼唤,都会让达恩和美玲心中咯噔乱跳。

  她问了一次阿武的伤是怎么造成的,达恩说是玻璃杯割的。聪明的美玲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知道这是谎言就足够了。追问下去只能让三个人都难堪,况且她也得不到真实的答案。只要三个人的聊天陷入了沉默,美玲就会局促。沉默让她觉得像是被隔离在两人之外,她要用语言来融入其中。或者当她看到阿武和达恩通过眼神在交流时,她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到这是阿武在下逐客令。于是,每当各种胡思乱想纠缠在一起,无法理清时,美玲就会告辞。每次告别后,她走出医院都会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十天以后,阿武回到医院拆下了缝针的黑线。他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是不敢吃刺激性的食物。吸不得烟也闻不得烟味,这几日把达恩也憋坏了。

  又过了几日,伤口全部愈合,可是达恩告诉阿武,他的嘴唇上留下了一到永久的白色疤痕。阿武疑虑片刻,展开笑颜说没关系。达恩非但不觉得那细小的疤痕丑陋,反而觉得它的存在恰到好处,给阿武周正的嘴唇饰以点缀。此后的亲吻,他都要在那疤痕的位置多做留恋。

  阿武退掉了自己租的房子,他特地告诉美玲以后别去那里找他。还说欢迎她到和达恩的爱巢做客,美玲口头答应了,却再也没来过达恩的家。

  春节过完,冬日也去了。气温转暖的幅度忽大忽小,那日飘飘洒洒的下起来小雪。阿武和达恩蜗居在家中看电影。电影看完后阿武才看到外面在下雪,不知哪来的兴致,他突然想吃雪糕。于是两人穿着衣服在雪里漫步,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大超市买雪糕。两人顺便又买了些日用品,路过情侣衫的地方。达恩停下来看了很久,阿武悄悄的躲开了让他寻找。两人就这样一路嬉戏,又不被别人发现。在惊奇与喜悦中,他们像是隐形在人群里的恋人,玩弄着人们随时都会发现的,随时都会遭到厌恶的不伦关系。

  从商场里出来,小雪竟然变成了小雨,路面也湿漉漉的。阿武刚迈到湿地上就险些滑倒,幸好达恩一把扶住了,阿武趁人不注意,在达恩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达恩竟然红着脸催促他赶紧拦截出租车好回家。

  刚到家,阿武还没来得及打开雪糕吃,他的手机响了。原本高兴喜悦的阿武看到电话后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并且拿着电话到卫生间接去了。达恩惊奇之余,不想窥探阿武的隐私,他似乎也能猜到,阿武唯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他的家庭,他的父母,还有妹妹。

  阿武在卫生间说话的声音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片刻寂静后,传来阿武的哭声。

  达恩推开门,伤心的阿武蹲在地上两臂抱在头上。达恩将他拦在怀里,并没有立刻问明原委。

  原来,打来电话的是阿武的妹妹。

  自从阿武从家里面出来,妹妹就没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有往家里面打过电话。只有几次是母亲给他打电话来,问他是否收到寄给他的菜干和鹅蛋。

  他和母亲绝口不提自己的外面过得怎样,也不问家里过得怎样。因此,他与母亲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几声,自言自语的说几句家里的事情。加上从亲戚那里零零碎碎的听到些,家中的情况阿武也了解的差不多。比如父亲最近赌得厉害,有时候几天也看不到人,债主追到家里看没什么可拿的,就把圈里的肥猪拉走。妹妹找的丈夫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个地霸,也因此经常闹事逃到外地,妹妹也跟着突然失踪。就在母亲怀疑妹妹已经没仇家杀死在外时,她又跑了回来。尽管如此,妹妹和妹夫还算孝顺,放高利贷若是赚到些钱会给母亲一些。母亲将这些钱全都藏起来,却对父亲只说家里一日不如一日。

  母亲也不问阿武在外面的怎样,只有时候说一句“是妈妈对不住你”的话,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在阿武还在家的时候,母亲时常气愤的敲着门框说,“上辈子作孽,生了你。这辈子也作孽,生下你的时候就该把你掐死。当初也不该把你捡回来。你若死了也算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算是你的造化。可是老天爷不让你死,他借着我的手让你活下来,你别怪爹妈。要怪就怪老天爷,他老眼昏花,男女不分……”这样的话阿武记忆犹新,如今想起也不能激起他内心的半点微澜。他只当自己是与人和动物并列的另一种生物。和其他动物一样,他生存下去既没有意义,又包含着无尽意义。

  妹妹这次打电话来依旧是满嘴的嫌恶,她说,“不要以为我喜欢给你打电话,我也是没办法。妈妈生病了,医生说没几天活头,劝爸爸别再医治,爸爸同意了……妈妈高烧的时候总是念你的名字,别以为是想叫你回来啊……你尽快结婚吧,妈妈就这么一个心愿,也算你尽了最后一份孝心。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女朋友就早点告诉妈妈,妈妈也能安心的去了。免得妈妈抗着病痛等你领媳妇回家来。”

  阿武想说点什么,可全都被妹妹堵了回去。他当即答应妹妹会尽快领个女朋友回家给母亲看。

  妹妹又说,“你别把妈妈当三岁小孩,你在大街上捡一个要饭的冒充可没用。妈妈虽然有些糊涂,可对你的事清楚着。你也不要幻想借这个机会回家来。除非你领着媳妇,还要带着结婚证回来才行,要不然你还是别回来了。还有,你别往家里打电话,我也是瞒着父母给你打的。妈妈是不想在死前见到你的,怕你和爸爸有冲突。爸爸更不想,我也不想,可是没奈何我不忍心让妈妈每天不仅要忍受病痛,还要为你这个家伙伤心……另外,你不一定能找到我。我给你一周的时间,找不到媳妇就算了,我会给你打电话。最后警告你,别回家来,这边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刚刚被遗忘,别人见了我也不会再问,我的哥哥究竟是不是人妖。你只有领着媳妇回来才能让家里面洗尽耻辱,不然你别回来,听见了吗?”

  那天夜里,阿武在达恩的怀里不住的颤抖,刚一睡过去又立马被噩梦惊醒。他梦到母亲死了,他回家探望母亲,却找不到母亲的坟墓。他醒了过来,又开始哭泣,达恩就这样陪着阿武直到天亮。

  结婚,一个突然从幸福美满的方向照来的光,让阿武有些猝不及防。

  28岁的阿武早已过了适婚年龄,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深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他若要结婚,就等于要杀死两个自由的人,剥下他们的皮,披在他和他妻子的身上。无论外出还是在家中,都不能脱下这层皮。他还要时刻谨防有人揭开这层皮,或许是在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脱下,或许是在新婚之夜新娘子渴望一个拥抱。总之,若要结婚,阿武将会陷入无边的逃亡之中。他的逃亡并不自由,他的身后始终会有一个追踪的侦探,他要躲开侦探,可他躲不开他自己。

  对于阿武来说,婚姻是可怕的。它的可怕在于,幽深黑暗的海底,漏进一缕阳光,让人看清了各种深海怪物的獠牙和邪眼。

  他在挂断妹妹电话的瞬间,他在痛哭的时候,想过,为什么不能嫁给一个男人?

  他原本就可以是一个女人,他身上的两性标志是灵活的标杆。让他可以在理论上随意转换身份。当初迫于无奈选择了男儿身自居,现在若要该变,为什么不可以。可很快他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果他现在改变了外显的性别,他将遭到灭顶之灾。他不仅公开了自己的秘密,他等于是抛弃了自己、抛弃了达恩、抛弃了爱着他的美玲,并陷家人于更加污浊的境地。

  他又想,如果他把自己想要嫁给达恩的想法说出,达恩会作何反应。这个疑问毋庸置疑,却让阿武跃跃欲试,他真想亲口说出一次。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达恩的眼睛告诉他,他爱阿武,却不能有任何构架的爱,也不能被冠以婚姻的俗名。

  他又想到美玲,这或许是极有可能的机会。然而,他不能再让美玲受到伤害。他本就该与美玲划清界限,甚至连朋友也不应该做。阿武以他的亲身体验,总结了一个规律。一个英俊潇洒的风流男子,注定会有很多追随者,但他总不会在自己的追随者中寻找配偶。这也是他永葆万人迷风范的手段和前提。换句话说,他还是要苦苦的追求自己的婚姻爱情。这一人类的共性,是人类不断进步的推动力。人总要攀登更高的山,绝不会有人在前途大好的情况下屈尊在一个低矮的屋檐之下。或许在万般无奈之下,万人迷会选择委屈自己,放弃爱的权利,从他的追求者中寻找配偶。而实际上,这种寻找是没必要的,他怎样挑选都不会是他深爱的。他都体会不到蝉蛹破茧成蝶的愉悦和成就感,他将在失败中与一个他不爱的人共度余生。

  阿武之于美玲,不光是这个问题,还有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怜悯。如果他选择用美铃做替死鬼。他不敢想象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美玲要经受怎样的折磨,以及她要如何结束自己的性命。

  一周的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过去了。甚至来不及感知气温的变化。

  中午吃饭的时候,阿武回了趟家来去一份经理下周的日程表。忙里偷闲,上班的时间还早,他省去了吃饭的时间在家发了会呆。

  床上是达恩穿脏了的衬衫,灰白的衬衫和达恩的肤色很搭。衬衫上还是像沁了奶一样,总是带着淡淡的奶香。他将达恩的衬衫和地上的两双白袜子一起扔进卫生间,然后坐在窗边开始发呆。

  他看到楼下的护栏上蹲了一只黑色的神情肃穆的猫,那只猫看起来很大。阳光照着他的毛发十分柔顺,并闪着白光。猫咪突然张大了嘴巴打了呵欠,接着侧着身,躺在了水泥柱上。毛发蓬松的头依旧直挺挺,安静地看着护栏外面的行人和车辆。阿武就这样痴痴呆呆的看着那只猫。那只猫一动不动像个玩偶,阿武也一动不动的想和它比一比谁的定性更好。不知过了多久,阿武的眼皮沉沉的垂下来。等他再一睁开眼,那只黑猫已经不在了。他四处张望才看见那只黑猫,它站在距原来的地方十几米处的花坛上,护栏外面一个男孩正拿着石子打向黑猫。黑猫并不害怕,也不闪躲,神情自若的看着男孩的幼稚行为。阿武突然觉得这只猫有着皇室羽林卫的高贵气质。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要迟到,匆匆跑下楼,黑猫已经不知跑到哪里。若那是一只流浪猫,阿武一定要把它抱回家来,尽管他不喜欢猫,只因被它的高贵气质折服。

  (十六)

  阿武对于母亲的事,已经狠下心——母亲的生与死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不想再挽留母亲的生命,她这样活下去对于阿武和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也不想再见母亲的最后一面,母亲死后,他的所有亲人就都死了。他只剩下达恩,不过达恩也不是他身上的器官,随时都有可能逃离。因此,他深刻的感受到此刻他的独立的个体地位。他是独立的,像一朵独立开放的野花花,自生自灭,开放凋零这样的事只随着节气。既不主动靠近另一朵花,也不会占用别的花绽放的空间。与是否有人浇水施肥无关,他只能看着天上的云朵散开后又重新聚合到一起,这种毫无意义的亲昵在阿武看来,只能变得更加落寞。

  人心一旦变得孤僻,就会难以亲近别人。好在达恩此刻显示出来的关爱,还可以让阿武维持一段时间的热度。不过他也已经做好了孤身一人的准备,如果此时再有一个类似刘然的人物出现,阿武就毫无还手之力。或者,有一天达恩突然说他要娶一个妻子回家,阿武唯有祝福才是正确的态度。然后,自己默默离开,回到以前的生活。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飘泊,直至死去。若是有人及时发现他的死,算是他的幸运,若没人发现,他权当把自己埋在污浊腐臭的空气中。

  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同事们三两的聚在一起谈论着。那些妇女们此刻显示出漫不经心的轻松,话语间透露着孩童般稚嫩的思维。她们谈论的无非是为今晚的晚饭发愁,或者是抱怨丈夫和孩子多么让她劳心费神。每当谈到这样的话题,她们便会分成两派,一派是已婚,另一派是未婚。已婚的尽管抱怨不止,却流露出浓浓的家庭之爱。未婚的尽管一个劲的说庆幸没有早早的被家庭束缚,变成黄脸婆,可也难掩对家庭生活的好奇和羡慕。就这样,她们的谈话会一直持续到下班,达恩是公司里面为数不多的男生,他总是最后一个走出公司。

  达恩换好了衣服到办公司外面的走廊抽了根烟,这时,达恩的电话来了。

  “下班哪也别去,直接来酒吧。”达恩说。

  阿武不知为何心里涌动着一股喜悦,他听出了达恩有意要给他惊喜,就没多问。也不等下班,提前十分钟离开公司。

  一进酒吧,他就感觉到酒吧里的气氛不同了。昏黄的灯光打在吊顶的挂饰上,为在座的人们脸上蒙上一层阴翳。为数不多的人各个正襟危坐,好像刚发生一场地震,让他们惊魂未定。以往总有几对躲在角落里做着亲昵的举动。他们相对低语,警惕的扫视着这周围的风吹草动。今天这里像其他酒吧无异,只是没有女人罢了。

  达恩看到阿武进来后,赶忙招呼他过来。

  “我给你找到可以结婚的对象了。”达恩说。

  “怎么找到的啊。”

  “这还要感谢酒保呢。”

  阿武疑惑的看了看酒保,他正在擦杯子,似乎没有听见两人的交谈。

  “喂,酒保,正在说你呢。”达恩叫道。

  酒保放下手里的杯子和白毛巾,向两人靠拢过来。

  “说我什么呢。”

  “感谢你牵的红线啊,你可是忙了阿武大忙。”

  “废什么话,赶紧去认识认识吧。”酒保催促说。

  就在这时,酒吧的一个角落里,传来一串爽朗的女人的笑声。

  “这位就是阿武吧,果然是个大美男子。”

  阿武看不清说话的人模样,但确认是女人无疑。

  “去吧,你们先聊着,我来忙活这里。”酒保对达恩说。

  阿武走近声源处,才看清那里坐了两个女人。

  正在笑的是一个沙宣短发的女子。看样子要比阿武小几岁,她的五官十分干练圆润。眼睛明亮,只有阔绰人家子女才,会向人投出来这样满是自信的神情。两眼之间顺滑的鼻梁十分均匀的倾泻而下,厚嘴唇打着淡淡的红色唇彩,给人巾帼将军的佩饰般威风的气概。她的颧骨微微凸起,却不像蒙古人那样突兀,好像在告诉人们她的每个部位都不曾缺席。她笑起来嘴唇咧开的弧度很大,但绝不是大嘴巴的形象,只显示出她性格中的豪爽。加之她的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尽显男子的气概。

  在她旁边,做了一个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的女生。她湿润的、无辜的眼神看着别人,她的呼吸也比别人轻很多。尽管她占据着空间坐在那里,倘若不刻意的关注她,或是不听见她轻微的咳嗽和说话。那块空间像是隐身一般,她就隐身在那时空之中。她是个可爱灵秀的女生,齐刷刷的留海,后面的发髻高高竖起。大大的眼睛总像是刻意瞪得溜圆。脸蛋一点点的婴儿肥,也包不住她小巧纤细的两腮和下巴。她嘴唇上涂了和那个女生一样的唇彩,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她的唇彩像是苹果朝阳面,代表着阳光的色彩,绝对不强烈,却活力十足。她的嘴唇习惯性紧闭,让人想起外国的一个女人为了不让自己长皱纹,四十年没有开怀大笑。阿武也很难想象,这个女子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但凡这样的女子,笑起来也会掩住口鼻。

  两个女人的眼睛一直盯着阿武,像是被他的美貌迷住,也像是在仔细的打量阿武。他们的心中似乎充满着疑问,却不知该以何种问题形式呈现。阿武似乎有一种可以让时空深陷的魅力,每一个初次见他的人都会深深的陷进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他身边凹陷的时空醒来。

  “请坐吧。我叫霸九,这位是我女朋友苗苗。”男性化的女子说。

  达恩和阿武坐在两人的对面。苗苗提防似得两只手抱住霸九的左臂,好奇的神情看着阿武。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人看不出好意还是敌意,又不敢轻举妄动。她只死死的看着你,像是在内心质问,又像是早有答案,此刻正在核对答案是否正确。

  “酒保跟我说起这事,我还在犹豫,他越把阿武夸得天花乱坠,我越发觉得不靠谱,本来今天是不想来的。可是,这个小妖精非得要我来试试,所以我就来了。不过嘛,看来我是没有白来,阿武真是个不错的人呢。至少可以大饱眼福,连我这个不喜欢男人的人都爱上了呢……你看看啊,这个小妖精都看得入迷了。”

  霸九说完轻轻的拍拍苗苗的头,苗苗方才回过神来,微微的红着脸,低着头啃咬白色的吸管。

  “霸九还是老样子,比爷们还爷们,我要把阿武交给你也不放心呢。阿武可是个好脾气,万一被你欺负了,我可要心疼。”达恩说。

  “哎呦呦,见过护短的,也没听说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哪有男士被女子欺负的。来,阿武,咱俩比比个子吧。”

  阿武对这位刚一见面就要比各自的女生,心里由衷的欣赏。她所拥有的性格一直是阿武在苦苦寻找的。阿武站起来,背对着霸九,霸九也背对着阿武,两人比起个子。

  “站近一点啊,不然看不出来差多少。”苗苗突然说话。

  阿武和霸九各自向后挪了挪步,阿武的臀部正好抵在霸九的腰间。霸九的腰尽管很细,却不是水蛇腰般绵软,有一股向上挺拔的劲头。

  “别逗啦,这还用站近了比吗?阿武高出霸九一个头外加脖子呢。”达恩说。

  “好啊,家里人都说我个子太高找不到丈夫,现在算是遇到了身高差正好的丈夫了。”霸九爽朗的笑了声说。

  “阿武家人逼得很急吗?”霸九说。

  “结婚吗?”阿武反问。

  “对啊,我的家里可是急得很。”

  “我家倒是不及,不过也是尽早的好。”阿武说,“先去把记登了,其他的就好说了。”

  “婚礼是一定要办的啊,听酒保说阿武和家人不是很亲近。这都没关系,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阿武,婚宴的事情全都交给我家也行,你只管扮演你的新郎,我只管扮演我的新娘。你看怎样?”霸九说。

  “臭九,那我呢。”

  “我的宝贝,你可得给我当伴娘啊。”

  “我才不要,上次被你父母看见我们在一起,险些把我交给警察,说我拐卖他们的女儿呢。——我才不要再见你父母。”

  “现在他们已经接受我们的事了,所以才这么急着让我结婚,也不过时做样子给别人看。家里人都知道情况的。所以,阿武,你见到我的家人,或者是在婚礼上,没有必要紧张的,你只要尽情的享受这个愉快喜庆的气氛就好了,其他的都是假的。”

  “这个不难,只是我家那边有些困难。不过,和你没关系。你只要和我一起回家证明我们是合法夫妻就可以,其他的你也不必当真。”

  “你们真是的,刚见了的一面就各种真啊,假啊的警告对方。怎么就不能像真的恋爱那样过几天,也算没有枉活这一生。”

  “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你的前男朋友还给你打电话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霸九说完这句话,见阿武和达恩在偷笑,自己也有点难为情的笑了。

  四人聊得十分投机,由于四个人的谈话声音,带动着酒吧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别人通过观察,似乎发现了霸九和苗苗这两位女性对他们的身份并不反感,并正确的猜测了她们的身份。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了。一对年轻伴侣不知谈了什么,两人都异常的兴奋。突然间两人的眼神触电般的碰到了一起,欲火燃起。墙角那两把高脚椅,似乎专为他们设计的,两人拥在一起各自发泄去了。

  霸九无意间发现了这一幕,显得很兴奋,赶忙让苗苗也一起看。苗苗看了一眼就无聊的转过头来,仍旧一脸的面无表情。她泪汪汪的大眼睛不时的扫过窗外,像是在期盼着谁的身影,那么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失望和困惑让阿武捕捉到。

  “达恩,你家里面没有逼婚吗?”霸九问道。

  “没有啊,我猜测父母已经知道我不可能会结婚,他们从不对我提起这件事。”

  “真是天底下绝世好爸妈,竟然连这个都不过问。”

  “那可不见得。”阿武说,“说不定你父母已经不把你当成他们的儿子了,别忘了,现在你弟弟才是生活在他们身边的宝贝儿子。”

  “阿武,这样不是更好吗,你希望我结婚?”达恩说,“这么说我是和你一样了,被家人赶了出来。”

  “谁让你们是男人嘛。”霸九说。

  “真是奇怪,明明是女人生孩子,可偏偏把男人当成传宗接代的宝贝。”苗苗说。

  “是因为男人可以把女人娶回家里来,没有儿子怎么娶媳妇,没有媳妇怎么生孩子。”达恩说。

  “哎呀,阿武,你的家里面不会让我生孩子吧。”

  “不会,我妈恐怕也活不到那一天。”阿武说。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阿武玩弄周桌子上的菜单牌。

  由于刚才的话题,让四个人的思绪有一处分散开来。他们像四只刚刚吃饱了的牛,现在的沉默就是在返嚼那些未消化的食物。各怀心事导致的沉默一时间无法打破。四个人偶尔碰到另一个人的目光,莞尔一笑表示回应,谁也不肯首先打破这宁静。

  阿武对于霸九这样的即将结婚,法律上的妻子并没过多考虑。换句话说,即便换成苗苗,或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路人,只要性别是女——仅仅是个女人。即便是他的妻子,她也不可能知道阿武的秘密。如果不知道阿武的秘密,那么这个人无论多亲近,都和路人是一样的,都是他要防范的。若不小心发现了他的秘密,任何人都会像小飞那样,从朋友变成敌人。

  不过,他对霸九的好感,全部来自于霸九的性格。他以前也听达恩说过,“霸九”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重点就在霸字上面。

  霸九的家境富裕,又是独生女,大学毕业已经两年,从没参加过工作。霸九急着结婚也是为了得到父亲承诺的——只要登记结婚,立马给她一笔够她半生花销的财产。而她的另一半人生的花销,是父亲剩下的全部家产。用霸九的话说,她的余生就是要挥霍父亲的钱财。她既不可能有后代,也不想创造更多的金钱。她只要和父亲的钱财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此生就完整了。幻灭,是在她得到一切的瞬间。如果在她死之前没有花光那些钱,她要把那些钱全部捐给保护同性的公益组织。

  霸九的父母也尝试过再要一个子女,可总也不能成功。于是,霸九的父亲相信这就是天意。心态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沮丧,但为了保存颜面,他必须要看着女儿完婚。即便以后他的坟墓可能被枯草蔓生,他也学会了,像女儿这样的活在此生的心态。死亡之后,是更漫长的死亡。他安慰自己的妻子,宿命难改,况且在他们的女儿在世之前,还有人给他们扫墓。

  而此刻,霸九像一个正真的女人,考量着阿武。她装作不看阿武,实际上是怕被看穿。她被阿武的美丽迷住了,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动摇,或是背叛了自己的身份。而是证明了她一直信奉的真理——美是不分性别的。她眼中苗苗是美丽的,因此,她爱着苗苗。她认为阿武是美丽的,尽管她并不喜欢阿武,却也深深的被阿武的魅力所感动和吸引。只不过当这两种由性别所产生的,不一样的美丽,放在她眼前选择时,她会义无反顾的选择苗苗。原因还是在于,美丽不分性别。

  可现在她真的面临要和一个男性登记结婚时,她还是不自觉的拿出了女人的好奇心和警惕性。尽管她知道,她不会与阿武发生任何关系,但她还是要用深沉的顾虑来看待阿武。这是女人的通病——没有事不关己的事。她在想着阿武的同时,也会不自觉的想到达恩。这个算是她情敌的男人,也是她认识已久的朋友。以她对达恩的了解,达恩是对阿武动了真情。以前她也听说过关于达恩的桃色消息,可都在达恩的沉默下不攻自破。而这次达恩有这样自然的牵出阿武,并以昭告天下的方式,让圈里认识达恩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这对于一个谨慎的冒险家来说,是很不容易得一步。

  她突然一想到她要霸占阿武时,她把自己也逗笑了。她这样做难道是应该的吗?她这样问自己。难道这样做是不应该的吗?她又这样问自己,她可是要成为他的妻子。

  她不能霸占阿武!霸九这样警告自己。这样一来,她似乎更下定决心尽早的和阿武将婚事的程序走完,然后不再来往,甚至不再像朋友那样来往。她惊恐不安的要靠近阿武,然后逃跑似得远离阿武。只因她害怕自己背叛自己认为神圣的身份,还怕苗苗失去她的夫君。

  霸九暧昧的看了一眼苗苗,在这沉默期间,她始终没有看阿武一眼。阿武也没有看她。而达恩,他像一个高高站在城墙上的将领,观望阿武与霸九的交锋。他有一种莫名的心安,这是他在之前不曾有过的。

  在阿武接到电话的那夜,他深深的忧虑着。他十分矛盾,他想要自私的霸占阿武,可又有另一股力量在鞭挞着他,让他的自私变成了龌龊的羞愧。他对自己的身份并不曾刻意的感知,他不像阿武那样时刻提醒自己有一个异样的身份。他爱着阿武,爱着男人这一事实是他所不愿面对的。一旦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子里冒出一股淡绿色的、粘稠的对男性的爱液时。他都会感到不安,甚至像正常人一样厌恶自己,并且像陌生人一样看待阿武。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爱上他?”达恩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就意味着未知的恐惧。受到这股羞耻心的驱使,他要帮助阿武,而那一瞬间,他也是在拯救自己。他要让阿武顺利的找到妻子。至于阿武会不会真的爱上那个妻子,这是撕裂他矛盾心理的大手。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阿武的颤抖。根据他粗略的判断,那时已经是午夜的尾巴。他的思绪也陷入了糊涂状态——他要帮助阿武。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旋转,他所担忧的,会失去阿武的想法,经过反复的碾压销声匿迹了。他找到酒保,向路子广的酒保求助。没几天,酒保就告诉他,有一个他也认识的人正急着要结婚。当他知道那个人是霸九后,他感觉即拯救了自己的自私,也帮助了达恩。

  而此刻,在他的细心观察之下,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霸九至于阿武,是再安全不过的选择。可他并不是特别相信女人这种动物,还要警惕着霸九的伪装。他深知阿武的不会动摇和霸九的不稳定性。

  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声音变得嘈杂起来。四人离开酒吧去吃了火锅,才各自回家。并约定下一次见面就在民政局。回到家后,阿武和达恩绝口不提傍晚相亲的事。好像只要提起那件事就代表阿武真的上心了,这也是在威胁这阿武和达恩之间的关系。

  两天后的一个午夜,阿武妹妹璇儿打来了电话。她听上去很兴奋,并不是因为给阿武打电话而兴奋,好像是别的事驱使的让她兴奋。

  “你找到结婚对象了吗?”璇儿说。

  “找到了,我这几天就准备回家拿户口本去登记。”

  “真够可以啊,还有人疯了。”

  “没事就挂了吧。”阿武说。

  “你别回家来拿了,我让爸爸托人捎带给你就行了。”璇儿改变了语气,变得很严厉。

  不等阿武答应,璇儿就已经挂了电话。几天后,阿武收到了一个同乡带来的户口本。这位同乡比他稍长几岁,是阿武的一个堂兄的同学,小的时候也一起玩过。他知道阿武的奇怪身体构造,因此,对他快要登记结婚这件事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他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两人站在路边,正午的太阳正对着阿武,刺得他睁不开眼。两人移到楼的阴凉处,阿武突然冒出了要把自己的户口迁出来的想法。

  “听说阿武要结婚了,恭喜恭喜啊。”同乡说。

  “结个婚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知道新娘是什么样的人家。”

  “普通市民啊,刚认识不久,两个人都急着结婚。”阿武让给同乡一根烟,并给他点燃。

  同乡狠狠的嘬了一口烟,说道,“恐怕是为了你妈妈吧,听说情况不太好。”

  两辆车堵在路边互相摁着喇叭,吵得阿武和同乡只能暂停交谈。这个间隙让阿武有些不耐烦,他甚至不想再和同乡讲下去。他似乎猜到了同乡的疑惑——为什么会有女人肯嫁给他?同乡今年已经三十多还没有结婚,在城里打拼了多年,乡下父母的田地他也坚持耕种。是个能干的男人。阿武对这种窥视深以为然,他决定按照他的勾画来回答同乡的疑问。他已经撒了一个谎,似乎显得他很谦逊,其实不然。

  “阿武是个孝顺的儿子,家里人都是这么说的。可是老天不公平嘛。那日你父亲把户口本交给我,我和家人都很高兴,可你父亲却看不出笑面。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子。我父亲劝了他几句,可他态度依旧强硬,死活不让你回家。看起来不像是装出来的,不过等到你真的把儿媳妇带到他面前,兴许他也会心软下来接受你吧。啊,阿武?”

  “对他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妈妈死了以后我也不打算回去了。以后就在城里定居了,我已经和女朋友决定自立门户,我把户口迁出来,从此就和那个家再无关系了。”

  “这样好吗?阿武。”同乡显得比阿武还忧虑。他那乡下人特有的习惯性的忧郁,让阿武很反感。他最讨厌总是和别人感同身受的人,看上去很虚伪,却又让人无法挑剔。

  “没什么不好的,你以后不也是要自立门户吗?”

  “我可没有阿武这么幸运,想结婚就能结。阿武可是一表人才,那像我邋邋遢遢,怎么看都是个乡下人。”同乡扯了扯衣角,他的衣服尽管崭新整洁,可总像是在某个地方打着补丁。他的扁平的脸上总是像有冬青似得,不那么干净。他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缝到一起,一派乡下人的忠厚老实。他说话总是慢条细理,向家庭主妇一般慢吞吞。阿武想到他小的时候和哥哥们一起玩耍,这位同乡总是管家的角色,并且总能把他们游戏中的“宫廷”打理的秩序井然。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远古时期人们,也是用贝壳代替金钱交易。就是这位同乡,他建议不要用树叶当前,要用一种少有的红色贝壳当金钱。这个决定让游戏变得更加有难度,却更逼真有趣。

  “你这么能干,不怕找不到媳妇。恐怕是你太挑剔了吧。”

  “已经不敢挑了呢。”同乡将烟头扔进路边的树根下面,用鞋尖碾进土里。

  “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客车去A区,今天还有事得做。”同乡说。

  “那就再联系。”

  “对了阿武,办婚事的时候可一定要提前通知我啊。”

  “不打算办的,登记就行了。不用惦记这件事,改天一定单独请你”

  “唉,也是,我理解啊。不过还是恭喜你。单身汉的日子不好过,借你点喜气吧。”同乡说,“像阿武这样的长相,哪个女人不着迷,我可没这福气了。”

  “再会吧。”同乡说。

  “再见。”

  同乡走后,阿武带着户口本回到家,他并没有立刻去找霸九去民政局登记。他似乎在故意装作矜持,有意折磨自己急切的心理,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责怪自己有了细微的变化。

  达恩不在家,不知去哪了。阿武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户口本放在桌子上被太阳晒着。这个小小的本子将阿武和他的家人捆在一起,阿武想要挣开它的束缚……于是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饥渴的小乞丐,他仅仅想要喝一口水却无人施舍。他不知怎么爬到一个浴室中,帷幔里一个人正在洗浴,只能看到帷幔下的一双光滑的小脚。从她身上留下的泡沫水让阿武更觉得饥渴。他舔舐着又甜又苦的泡沫水止渴。可是那泡沫水逐渐的变红,参杂着血液的腐臭。即接着,帷幔里“啪啪”的掉落着洗浴人的断肢。先是手臂,再是内脏,最后是一颗少女高度腐烂的头颅。淋浴头还在放着水,那流淌的血水将阿武浇醒。

  人们希望噩梦醒来天已经亮了,可这时,夜幕已经降临。

  (十七)

  登记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春风丝丝入骨,十分舒畅。太阳光也不十分强烈,四个人下了公交车,散漫的走了二十分钟才到婚姻登记处。达恩和苗苗站在外面等着。远处的喷泉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晶光,两人等着无聊,向喷泉走去。几个戏水的孩子衣袖已经湿透,空气中弥漫着生机,这是春天独有的气息。

  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阿武和霸九出来了。他们手中一人拿了一个红色的本子。达恩抢过来看两个人的照片,调侃道,“还蛮有夫妻相的,这眉眼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漂亮至极啊。”

  那张照片上的霸九和阿武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长得出奇相似。甚至可以怀疑是照相的人故意将照片修改过。两人微微侧着脑袋向对方靠拢,并且笑的十分开怀。他们肩膀叠着肩膀,好像认识很久的亲密情侣。

  苗苗也好奇的把霸九的夺了过来,不过她看后可是一脸的不高兴。

  “找的这么好,我可是要嫉妒阿武的啊。”苗苗说,“说不定哪天我气急了,可是要用剃须刀片把照片上阿武的脸划花了啊。”

  “别啊,划花了这个证就作废了。”霸九说。

  “不作废还想怎样啊你,难不成真成了夫妻?”苗苗嘟起嘴唇。

  霸九有些羞臊似得笑了起来。

  “苗苗你忘了我刚才说的吗?”达恩说,“这是一个可以做丈夫的,和一个想要做丈夫的人结了婚,可是两个丈夫结婚,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可真会说,难不成这还成了天下奇闻?”阿武说。

  “什么奇闻不奇闻,分明就是一男一女嘛。你说呢阿武。”

  阿武默契的点点头,把自己的那个红本交给霸九保管。

  “臭九,以后要是敢叫阿武一声老公,我非让你好看。”苗苗说。

  达恩也跟着学到,“就是,臭阿武,以后要是敢叫霸九一声老婆,我非扒了你的皮。”

  四人在喷泉的背景下大笑起来。太阳好像微微挪动了一下,有一条强烈的光线从霸九的眼角跳到阿武的眼角。

  又过了几日,阿武向家里面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阿武的父亲,父亲一听是阿武的声音。赶忙把电话给了璇儿,璇儿得知他要回来的消息后,突然有些不高兴。她的态度完全不像当初给阿武打电话时的那样,是为了要完成母亲的夙愿。她说母亲这段时间的情况不太好,恐怕他回来会加剧病情。她又说,反正他已经登记了,总不至于三五天就离婚吧。让他再等一等,等母亲的病情好转点再回来。

  可晚上璇儿又打来电话,让他最好后天就回来。她说后天她要和自己的丈夫去城里,正好不在家,他就可以回来了。当问及问什么这么快就改主意,是因为母亲着急,并且父亲没有反对。

  那天清晨,霸九开着车和阿武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到阿武乡下的家中。吃过午饭,阿武催促着和母亲谈的正欢的霸九回程。母亲一边看着一直吸烟的丈夫,一边一再的挽留儿子和儿媳在多坐一会。

  最后还是阿武的父亲驼着背,阴沉着脸说,“早点走吧,万一天黑了容易出事故。”

  母亲硬撑着病体将阿武和霸九送上车,并一直看着他们的车开远。回到家里,悲喜交加的她哭了起来,却被丈夫呵斥住。丈夫骂道,“这么好的女子,简直是瞎了眼。”

  母亲没有在多说什么,仍旧恢复了一副病态的模样依靠着墙坐着。她可以理解丈夫的愤怒,因为阿武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灾难实在是太大。她已经很满足当年她把阿武捡回来时,丈夫做出的让步。在阿武成长的这些年,他们这个家庭不知经受了多少的流言蜚语,到最后已经达到别人一句好心的安慰也会激怒丈夫。丈夫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把儿子赶出家门。而她既是母亲,又是妻子,况且叫她母亲的不光只有阿武一人,还有璇儿。鉴于这样的境地,这个乡下的妇女,一辈子没有什么主见。她唯一一次决断是捡回阿武,而这次将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决断——对丈夫赶走儿子的行为保持沉默。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换句话说,他也承认儿子是个怪物。这也是她能为这个怪物儿子所做出的全部努力。

  阿武的父亲在阿武走后,神情更加凝重,他似乎在为霸九担心。他怀疑儿子隐瞒了自己的秘密,这样一来,霸九就成了被骗的无知少女。不过当他看到霸九拿出两人的结婚证后,心灵还是被什么狠狠地击打了一番。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事他的儿子和儿媳。或许每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儿子出生前,就已经幻想过自己成为公公和爷爷时的姿态和情景。唯有这位父亲,他从来不曾想过此情此景,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个纯正的儿子。当年在阿武五六岁的时候,他逼着阿武选择自己的身份。不过说是选择,实际上是强迫阿武接受他的男性性别。至于为什么非要选择男性,这是源于中国父亲从历史中遗留下的观念。当阿武在对自己的性别对答如流之后,他开始更加的厌烦阿武。他甚至问自己,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在梦里他总是梦到自己亲手割掉阿武的阳具,或是用缝衣针缝上阿武的阴道口。

  如今,儿子把儿媳领到了家里,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身为阿武父亲的身份,他一时间无法接受。好像从一出生就失散了的儿子现在回来了,陌生感和这么多年对阿武的愧疚一齐涌上心头。让这位庄稼汉蒙受着,比干农活还要强烈的压迫感。不过他身上的乡村野夫的驴脾气和好面子,让他不能表现出半点的妥协退让。儿子带着儿媳走后,他感到自己真正的解放了,他作为阿武的父亲的身份真正的完结了,他既可以理所应当的不再牵挂,也无须再让自己为阿武的身体而恼怒。

  汽车以八九十迈的速度行驶着,阿武和霸九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尽管霸九很想夸赞阿武母亲的通情达理和慈祥。如果她没听达恩说,阿武是因为同性恋身份而被赶出来。她一定会把她作为一个儿媳的真实感受说出来。而此时,阿武面朝窗外,一言不发,她也就忍住了自己的喜悦体验。

  霸九给阿武送回家后,告诉他半个月后,霸九的家人要为她举行婚礼。让阿武只需做好心理准备就行,其他的全部包在她的身上。

  美玲从达恩那里得到阿武快要结婚的消息,大为震惊。她问达恩结婚的对象是说,达恩如实告诉她是一个女同性恋,并且两个人是有名无实的假夫妻。美玲险些说出“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即便是假的也好”这样的话。

  达恩看到美玲听到消息后有些失魂落魄,觉得自己该委婉一点说出实情。可不管他怎么安慰,都于事无补,美玲脸上难掩那份无名的失望和落魄。

  恻隐之心,在他与美玲那一夜云雨之后,他对美玲多了一份恻隐之心。这或许是他自我救赎的一部分,不过他真切的体会到了来自美玲身上的那股热量。每当他靠近美玲,或是和他讲话时,他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夜的情形。美玲赤裸光滑的身体,连同她可爱的脚趾都记在脑中。那粗重的喘息发出的声音让他颤栗,并且深感罪孽深重。可他难以将自己的欲望的网从美玲的身上扯下来。

  不过,那一夜的全部感觉仅仅停留在他的记忆最浅处。像海面的波纹,即便是滔天巨浪,也无法撼动幽深的大洋深处。以至于美玲给他留下了真实的、轻浮浅薄的印象。美玲为什么要找他?这个问题无法得到答案,美玲的轻浮举动就无法得到达恩高尚的看待。因此,他除了给与美玲对阿武痴情的恻隐之心,那一夜并没有让达恩增添过多的思绪。而他将自己在那场欲望的放逐中摘得如此干净,只因为他拿自己的gay身份当作盾牌,并且美玲也知道这件事。

  “他们还要举行婚礼吗?”美玲问道。

  “女方家里会举办,阿武的家不会办。”达恩小心翼翼的回答。

  “女方家里这么有钱,只可惜是个百合。”美玲满眼的鄙夷,这缘自她的嫉妒,达恩深知这一点。

  “反正就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或者更高级一点,变成影视真人秀。一对俊男靓女精心打扮后,凭借各自高超的演技,来欺骗出席的不知情的嘉宾啊。”达恩说。

  “哎呀,达恩,你会出席那场婚礼吗?”

  “会啊,当然要去,我可是伴郎啊。”达恩兴奋地说,“不过霸九的女朋友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听说霸九的父母把霸九变成百合的事,全都怪罪在他女朋友的身上。所以,她不能参加,恐怕要躲在角落里哭得很惨啊。”

  “我看那个霸九就是天生的嘛。”美玲话语中对霸九充满攻击性,并且毫不避讳,这是一个稍有素养的女人愤怒的表现,“不过我看啊,阿武怕是被你这家伙拉下水的吧。”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做,还是你让我认识他的呢,你难道忘啦?”达恩说完有些后悔,他的恻隐之心出来谴责了他对美玲的口无遮拦。

  “我也想去参加婚礼啊,就算是阿武的朋友也好。”

  “阿武不会同意的,我也是央求了很久,他才同意让我去。”达恩说,又补充道,“也是为了你好,毕竟那种场合对新人来说是幸福的,对你来说,难道不是血淋淋的自杀现场吗?”

  美玲不再说话,她想给阿武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去冲了杯咖啡,等到咖直到啡凉透,她也忘记了喝。

  “凉咖啡啊,我最喜欢了。”达恩不假思索的说。

  “喜欢你就喝了吧,凉咖啡苦着呢。”

  “这是上次大家一起买的日本渣质咖啡吗?”达恩看到马克杯的边缘吊着根白线。

  “是啊,我嫌太苦,喝得很慢。”

  “早说嘛,我早就喝光了,正愁没得喝。”

  (十八)

  婚礼当天,美玲并没有参加,她在这期间也没有和阿武通过一次电话。

  婚礼的流程霸九早就交代给了阿武,让阿武熟记在心。毕竟这是一场很气派的婚礼,霸九父亲的商界朋友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环节不能出任何的差错。阿武一切听从霸九的安排,只是他不太喜欢霸九给他选得那件,黑的发愣的西装。后来霸九带着阿武到了精品店,让他亲自挑选,阿武选中了一神藏蓝色,颜色很鲜亮的西装。

  婚礼上,高朋满座,足足有上百张坐席。坐席的前面搭着气派的舞台,并伸出一条长长的T台。T台的尽头是一个用水晶装饰的彩虹门,新人将从这个彩虹门穿过,登上舞台。

  由于是第一次见霸九的父母,阿武感到有些不安,不知该如何称呼霸九的父母。毕竟这两位老人也知道这是在演戏。万幸的是,霸九的父母没有和阿武过多的交流,除了夸赞一番他的俊美,对他的身世和家室只字未提。倒像是真的在演戏似得,只要演好这场婚礼,阿武拿了他应得的报酬就可以和霸九分道扬镳。

  婚礼在一项项的按照计划进行。主持人很卖力气的调节着婚礼上的气氛,加上灯光的配合有度,还有音乐的烘托,这果然成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让在座的每位宾客无不感慨——这是世上做幸福,最般配的一对情侣。

  舞台上,美丽的霸九把自己打扮的极尽素美,却依旧遮不住她的风艳。她的短发并没有过多修饰,只带了一个纯水晶制作的公主桂冠,后面拖着长长的白纱。白色的抹胸公主婚纱,上身束腰,下身肩宽,下面渐宽,并有蓬松的裙摆。配上她身边的这位深蓝色西装的新郎,这对新人真是得到了世上一切美好的赞美。当主持人说道感谢父母的话时,霸九像所有嫁出去的姑娘一样,对娘家怀有不舍而流下泪水。阿武不知这泪水是否真实,却也尽力扮演,用纸巾为新娘擦去泪水。而后在主持人的起哄下,阿武还深情的吻了霸九的额头。这一举动又得到宾客们的称赞,他们又向完美夫妻迈上一个台阶。宾客也为看到如此美丽动人的一幕而莫名的喜悦。

  伴郎在这个仪式上没什么作用,达恩偷闲坐在了距舞台最近的那张坐席,他听着席上的人由衷的夸赞,不禁心中窃喜。他们夸得越美好,这场婚礼的滑稽性越能凸显。达恩突然想像小丑一样滑稽的说出事情的真相,幸好他极力按耐内心逐渐升温的狂喜。

  这场由几个人欺骗了一群人的闹剧,就在这样喜庆的气氛中结束了。一直到送走了宾客,阿武都全心全意的扮演着,霸九的手臂也始终没有放开过阿武的手臂。

  一抹夕阳残留在天边,已经生了苞芽的树枝被染上橘红色。婚礼的喧嚣气氛好像离开地面,飘到了半空,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霸九的父母,早早的就随着宾客的散去一声不响的走了。婚礼所在的酒店此时只剩下霸九、阿武、达恩,还有两个伴娘。他们想现了原形的狐狸精一般开怀大笑了一阵,每个人都像是憋笑憋了很久。

  “真过瘾啊,”霸九说,“大家辛苦了。”

  “有一阵子,我还真的觉得你们两个即将成为夫妻了。”伴娘中的稍丰满的那个说。

  “是在亲额头的那一瞬间吗。”达恩说。

  “说不清具体是哪里,或许是因为这种氛围吧,很容易入境。”伴娘说。

  “去吃饭吧,我今晚不打算回家了。”霸九说。

  “然后去打台球怎样。”阿武说。

  “好啊,很久没玩了,我记得霸九的台球总是能把别人打出七彩。”达恩说。

  “哎呀,我的宝贝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了。”霸九说。赶忙拿出电话给苗苗打过去,不知是苗苗之前就已经在哭,还是听到霸九电话才开始哭的。

  “对不起了各位,我的宝贝现在要死要活的呢。”霸九去一边打完电话回来说。

  “那就别玩就算了,改天也可以。”达恩说。

  一行人各自离去,婚礼像没发生过一样,连留在记忆里面的,也仅剩下欢快的音乐和主持人悲怆的主持风格。

  尽管阿武和霸九结了婚,可是联系的次数竟没有以前多。只是偶尔达恩会叫出霸九和苗苗两人一起打台球,或者去滑旱冰。他们绝口不提婚礼的事情,怕刺激到苗苗。并且他们也不愿提起那段事,那毕竟是一个谎言。人们对谎言最大限度的容忍就是仅此一次,无论是撒谎者还是被骗的人,如果让谎言持续下去,必将让双方受到同样的伤害。

  结了婚的霸九更少的回家,每天和苗苗厮混在一起。苗苗辞掉了原本的工作,成了霸九宠物一样女朋友。霸九父母的心愿已经达成,霸九更加放肆的开起了同性聚会。而作为男性被邀请的只有阿武和达恩,剩下的全都是女人。这些女人中大多数都是美貌的女子,她们打扮的十分招展。并且在阿武和达恩的面前毫不避讳,几个喝醉了的女人。脱下自己的衣服,坦露这乳房还在拼酒。酒水洒在她们圆润的胸部,被灯光照的明亮。阿武也喝了不少酒,两颊微红,将他少有的那副美丽神态展露出来。很多腻人的女人围着阿武调戏起来,几个手不干净的,一次次的袭击阿武的裆部。达恩见阿武招架不住,向霸九道了别,扶着阿武提前走了。

  从那以后,霸九一个多月没有再找过阿武,阿武和达恩也没有找过霸九。他们似乎断绝了来往,阿武尽管心中有疑虑,却不敢向达恩问起。

  已是入夏时节,气温骤升。早上下了一场急雨暂且降了降温。马路两边里积了些水,向低缓处流淌。几只麻雀落在广场边的一个坑洼处,像是在饮水,也像是在沐浴。绿柳同沐浴后没有擦干身体的男子,粗壮的树干将雄健的体魄,披上水般润滑的蝉衣。叶的尖端还在滴着水,落在路人裸露的脖颈。这触肤的清凉有人喜欢,讨厌的人会急匆匆的跑出树荫。

  早上起床,达恩做好早饭,让阿武先吃。他洗漱罢,赤裸着上身用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剃起胡子。达恩吃饭时,阿武也拿起达恩的剃须刀,对着镜子在自己的嘴边转来转去。只听到旋转的刀片孔状的“嗡嗡”声,丝毫没有胡子被斩断的“沙沙”声。达恩见此情景,嘲笑道,“你怎么一夜之间生出胡子来了?”

  “以前就有啊,你没发现吗?”

  “你那叫什么胡子,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胎毛罢。”

  “你才乳臭未干,身上还有奶味。”

  “啊哈,不然你怎么生不出胡子来呢?”达恩嘴里塞满了面包,依旧长着嘴大笑。面包渣落在他结实的胸脯,因为经常锻炼,达恩的胸腹的皮肉十分紧实。

  阿武抓起一大块面包,硬抱着达恩的脑袋塞进他的嘴里才解恨。

  吃完早饭后,两人匆匆走出家门各自上班。两人公司的方向不同,每次出了小区的大门就要一南一北的分开了。有时达恩为了能制造一点浪漫和惊喜,先陪阿武做一段车,然后再做另一班公交车绕路去自己的公司。因为雨的缘故,道路似乎变得拥堵,达恩为了不迟到,就没有陪阿武。

  阿武上了公交车以后,带上耳机听歌,为了隔绝公交车上的嘈杂。突然,他在路旁看到熟悉的身影,公交车缓慢向前开,等到了那个身影的前面。阿武清楚的认清,那个正被一个男子搂着腰亲昵行走的就是苗苗。为什么不是霸九呢?阿武不由得开始担心霸九,或许霸九并不知道此事,或许已经知道了。阿武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霸九,可他最后还是没能打过去。

  和霸九形婚以后,阿武和达恩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淡。达恩辞去了酒吧的工作,两人也很少去酒吧,几乎和圈里面的人断绝了来往。每天上班下班,即便是周末,两个人也窝在家里看电视。有时两个人都不愿意下厨房,或是吃方便面或是叫外卖,这样互相陪伴会吃得很快活。矛盾也很少有,两个人的世界并没有什么纷争,只有别人的参与才会打破这样的平衡。总参与其中的就只有美玲,美玲偶尔邀请两个人共进晚餐,或是让他们请她吃饭。吃饱喝足后就告别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阿武和达恩十分不理解美玲的这种做法,她究竟要从中得到什么?实际上她得到的只有一次次的伤害。

  酒保和那个男朋友分手后又找了一个男朋友,这次是个很时尚的毕业生。确切的说是个高材生,某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酒保因此改了自己的绰号,让别人叫他Super Co(super coconut的简称)。至于为什么他从不解释,不过每次别人问他为什么起这么怪的名字,他都笑着说,“他给我起的,我就喜欢。”然后脸上洋溢着难以名状的怪笑。

  达恩擅长调侃,想了半天说,“我知道为什么是‘超级椰树’。”达恩买了个关子,他看酒保似乎真的担心被看破一样,神色紧张的看着达恩。“你们想一想椰子树的样子。又粗又高的树干光秃秃,树冠上长着一丛绿叶,绿叶当中隐藏着几个圆丢丢的大椰子。活像super co裤裆里面的那东西啊。”

  从此以后大家都不怀好意的叫酒保“超级椰”。酒保也不在意,只高兴的应答。

  最近酒吧来了一个盲人,也是一个gay。是个很怪异的人,这个人既不交朋友也不与人交谈。看样子只有二十几岁,长相很平常,一双深陷的眼睛,像夭折的瓜果腐烂在藤蔓上。他总穿着一件蓝黑色的运动装,进了酒吧,双手摸到第一张桌的就坐下。然后大声的喊服务员,就这样点一杯咖啡之类的饮品。一坐就是一下午或是一晚上。起初酒保很纳闷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后来经过观察,每次都有一个中年妇女把他带到门外。然后他自己推开门进来,妇女就匆匆的离开了。等到他要走的时候,会提前给那个妇女打一个电话,等妇女到了门外,他接到电话就出去。他的怪异之处不仅在于他不说话,还在于他的两只手总是多动症似得到处乱挥。有时有人经过他身边时,他侧着头,似乎凭借着灵敏的听觉伸出手臂,摸一把经过他身边的人。不管摸到那个部位,他的脸上都会露出浅浅的笑容。酒保似乎理解了他这一举动,因此心里面对他由衷的同情。他有时会过去和他说说话,可是他似乎不懂得沟通,只会笑,用笑代替所有的语言。而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他笑起来那扭曲的面部让他异常丑陋。

  如果一个长相极丑的女人是个瞎子,她将不会受到被别人歧视她丑陋的痛苦。就是说,人们的伤害都来自,可以清楚的看清自己的缺陷,或是通过别人看清自己的不堪。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丑陋的人和漂亮的人受到的伤害是同等的,这些伤害全都源于自己。别人道出的事实,早已存在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只是不愿意承认。

  在这个酒吧的小天地中,尽管只有男性光顾,却像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国度里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悲喜。或许正是达恩和阿武看透了这一点,他们不希望这种悲喜的纷扰,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才有意的远离。在他们二人的世界中,不再需要悲喜的调剂,他们自认为生活本身这就是个巨大的悲剧。如果硬要用喜剧加以装饰,只能欲罢不能,惨淡收场。他们要维持这份平淡,尽管不知能维持到何年月。而面对这种未知,只抱有好奇心就行了。还是要按时吃饭和睡觉,不能因为随时降临的死亡而打破这一规律。

  尾光将灭

  接到霸九电话的阿武,并没有因为霸九告知他的消息而感到惊讶。他早在公交车上,就已经看到了霸九哭诉的事情。苗苗果然和她的前男友重燃恋情,并且已经怀孕,已经准备结婚了。

  “阿武,我想见你一面。”霸九冷静下来说。

  “可以啊,时间地点你来定。”

  “就去上次吃饭的餐厅吧,那里比较安静。”霸九又补充说,“我只想见你一个人。”

  可阿武并没有一个人赴约,而是带上了达恩。达恩本不想去,奈何不住阿武的强求。

  餐厅里面没有几个食客,阿武一眼就看见垂头丧气的霸九。她的面前摆了一杯已经喝了一大半的金桔柠檬茶。半个多月不见,霸九面容憔悴不堪,脸上没有施一点妆容。尽管以前她也不化浓妆,但还是会描眉花眼,脸上涂些水嫩的爽肤水,嘴唇也不会向现在这样苍白干枯。

  霸九青黑凹陷的眼眶投射出惨淡的神情,她向阿武笑了笑,又不得已的向达恩笑了笑。达恩立刻感到了霸九给他的信号并不友好,从一开始就坐立不安,尽量减少话语。他甚至中途想要离席,可被阿武在暗地里拉住了手。

  “阿武,你们两个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霸九说,尽管是凄惨的心境,可是争强好胜的霸九却极力的不显露出来。于是,她通过一种直面的方式来表示她对情感的冷漠,却正中下怀,反倒让人看出了她的心境。“以前不觉得你们在一起多么让人羡慕。可是,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了苗苗,才发现你们真是幸福的让人心生嫉妒。”

  “你不是还有机会吗?下次可要擦亮眼睛,别找没有洗干净自己的人做朋友啊。”阿武说。

  “你还真是天真啊。”霸九说,这是她一贯的语气,要把别人置于低姿态。“我可不打算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我也遭遇了不少事情,这个圈子就是一个乱,不可能找到干净的人。就是再干净的人,进来后别人也会有意无意的污染他,污染他的下场就是被他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那你费尽心思的形婚,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呆的时间更长,而且不受到家人的管制吗?”

  “那是以前了,也不知那时候怎么想的,做了蠢事。”霸九说。

  霸九此时看着一直把脸转向窗外的达恩,内心的恶意袭来。她要赶走坐在阿武身边的这个男人,然后霸占阿武。

  “就是达恩在我也要说啊,你们都别想在这圈子里独善其身,终有一天会自食其果。不信就等着吧。”

  达恩和阿武哭笑不得的对视了一番,他们终于了解了霸九的本质。

  “你的话让我想起不知是谁说过一句:所有的祝福都是假的。”达恩说,“对吗霸九。”

  此时达恩也显示出了敌意。

  “对啊,哪有什么真心的祝福,自己都已经够不幸的,为什么还要祝福别人。只有上帝才会整天‘愿你……愿你……’的说个没完。那也是因为上帝已经拥有了一切。”

  达恩不再说话,点燃支烟漫不经心的抽着,青烟颤颤巍巍的向上升。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将烟柱斩断。

  “我这几天一得了空闲就要看看我的的结婚证。你还记得找那张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霸九试探的问道。

  “早就不记得了,应该是演员该有的紧张和新奇吧。”

  “我可是记得我那时候的心情,就是我总嘲笑那些早早就把自己嫁出去的,小媳妇的满足感。”

  “我听说结了婚的人都不愿意再看结婚证,都要把结婚证放在柜子的最底下。就是因为害怕想起那个时候的心境,与现在的婚姻生活形成鲜明对比。也怕想起那时候憧憬的婚姻生活,而感到失望。”阿武说。

  “怎么会,都是家庭主妇的目光短浅,一旦结了婚就变成半个少女心,半个老太婆的乱操心。”霸九说,“我可不会那样!如果我和阿武生活在一起,可要经常和你一起看看结婚照,讲讲那时候的事,不是很好吗?”

  旁听的达恩,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可又不好说什么。他倒更想听听阿武怎样回应,于是他又点了一根烟,有意无意的把烟吐向阿武的脸上。阿武被呛得剧烈的咳嗽不止,又一边拍打达恩的肩膀,让他把烟吐向另一边。

  可是这个过程过的有些长,以至于阿武忘记了霸九刚才的反问。他看到霸九一脸尴尬的笑,慌乱之余也点了一根烟,“叫点吃的吧,我已经饿了。”

  三个人各自点了些吃的东西,阿武怕是饿坏了,低着头一直吃。或许也是用这种方式躲避霸九的责难。达恩则越发的得意散漫。他饭也不吃,把手臂打在阿武的肩上,微笑着看着阿武和霸九。

  “达恩没想过找个女朋友结婚之类的事吗?”

  “现在就很不错,为什么非要结婚才算终点。”

  霸九不再言语,似乎觉得理屈词穷,她今天约阿武出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尽管没有直白地说出“阿武,我们一起过日子吧”这样的话,想必阿武已经领会了她的意图。阿武反馈给她的信息,同她假想的毫无偏差。

  阿武低着头进食的场景似乎让她联想到,他们像夫妻一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饥肠辘辘的阿武下班回来后,看到她准备的丰盛晚餐,津津有味的大吃起来。这种幸福的味道此时被她捕捉到,她深吸几口气,瞬间蔓延到全身。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她鄙视的家庭主妇的心境。她只想把这种味道搬到现实中来,可让她失望了。

  阿武那张俊朗的面孔,就在她得知苗苗怀孕的一刹那变得深刻。像不同角度的光线照射在阿武的脸上,让他表情和五官的轮廓随着明暗的变化而变得毫无死角。她并不需要刻意的转变自己的身份就让自己爱上了阿武,这个美丽的男人仿佛扒开她的头骨钻进她的大脑中。由此,也减轻了来自苗苗的伤害。她也没有想过再找一个,同苗苗相似的可爱的女友来取代苗苗,而是直接把聚光灯打到阿武的身上。她一次次的翻看着结婚照,摩挲着。甚至像一个离了婚,却深爱前夫的少妇一样,在夜里暗自流泪。

  霸九把自己和苗苗分手的事情向母亲哭诉,母亲听后十分高兴。她表面上安慰女儿,可等到霸九稍稍缓和后,也怂恿她来找阿武。霸九幻想着把阿武招为上门女婿,然后两人共同打理父亲的产业。

  可眼下希望告破,霸九不得不在阿武和达恩面前屈服。而这屈服也仅仅是短暂的退缩罢了,她还要进行更加疯狂的举动夺回阿武。

  三人告别已是八点,恰逢那几天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那几天。西边的天空刚刚退去火烧云,白天的余热还在蔓延。

  “阿武,你听出霸九叫你去是有什么目的了吧。”达恩刚一回家就问阿武。

  “傻子也听的出来。”

  “可你没有正面的回答霸九的问题,就不怕霸九误解你吗?”

  “大不了她再问一次,我再拒绝她一次就是了。”

  “阿武什么时候变得铁石心肠了,对待美玲还没有这样。怎么对自己的登了记的妻子却这个态度。”达恩故意这样说,也是有意的刺激阿武。

  “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瞧你说的,我知道你……不过换成我,也会这么做。”

  “你啊,呵,你可是和美玲有过一夜。”阿武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果汁倒了一杯。

  “如果不是你常提起,我早就忘了。”

  “如果真的忘了就算我提到你也想不起来。”

  “你这家伙也变得刻薄,竟然会刁难人了。”达恩说着拿起阿武倒好的果汁一饮而尽。

  阿武不声不响的又倒了一杯,端着杯来到窗边向外张望。

  “霸九不能就这样甘心吧,毕竟你们还有一本结婚证。”达恩说着从后面抱住阿武,想要亲吻他的脖子,却被阿武用手推开。

  “离婚又不犯法,也没有财产纠纷,那张结婚证也不过是两张废纸而已。”阿武说,“现在觉得结婚证真是没什么用,只能对一夫一妻这样的道德行为起到规范,其余的什么用也没有。”

  屋子里的电扇摇着头旋转,尽管已经开到了最快的转速,竟也不如窗外吹进来的一阵微风凉爽。两人坐在窗边的凳子上,音响里飘荡着达恩刚买的张国荣的专辑。夜色清晰透明,夜空中的星辰有几个极其明亮的还是依稀可见。几只蚊虫飞蛾趴在纱窗上,想要钻进屋里扑向电灯。达恩起身去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当对面的楼房有一个窗户,突然也熄了灯,达恩抱着阿武在窗边亲吻起来。

  夜晚成了一个巨大的掩体,在城市的人群中,只有夜晚,是比房子还私密的地方。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确切的说是黎明来临的前几个小时。达恩和阿武正睡得熟,突然被一阵电锯的巨响惊醒,而后就听到电锯锯开金属是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等到他们从卧室里跑出来,只见从房门那里迸发出耀眼的火光,那是电锯锯开门的铁磨飞溅。

  达恩快步跑进厨房,抄起砧板上的菜刀和一把长的水果刀。阿武也从卫生间里拿去一个废旧的水管。他们没有点亮屋里的灯,而是躲在暗处等着外面的坏人进屋后,将他们在黑暗中赶跑。那穿透力极强尖锐声音响了一阵停止后,又响起铁锤砸门的声音。同时也可以听到门外的走廊里嘈杂的人语声,大概有六七个人的模样。他们骂骂咧咧的不知在讲些什么。铁锤砸了不足十下,门被砸开了。

  那些人一拥而进,在屋子里四处寻找。达恩不知这些人究竟是强盗还是另有目的,不敢轻举妄动。正在观摩时,有几个人闯进了卧室。这时只听有个沙哑粗暴的声音喊道,“阿武,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暗处的阿武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就是妹妹璇儿的丈夫,小混混们都叫他“滚地龙”。

  阿武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来同他谈一谈,不知谁摸索到了卧室的灯。灯光照亮了阿武和达恩所藏的冰箱和沙发之间的个狭小空间。

  “在这里!”

  “给我打。”滚地龙喊道。

  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阿武和达恩踢倒在地,两人全都没有还手之力。那些人并没有想置他们于死地,但也没想让他们活下去。他们捡起阿武的棒子打,用脚踢,踩。

  “看来那个霸九的女人说的没错,这家伙果然和男人住在一起。给我打,往死里打……”

  一直到两个人都晕死过去。又不知打了多久,那一行人摔门走了。

  等达恩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阿武一天没上班,也没有请假。美玲给两个人都打了电话,可谁也不接。下班后,美玲担心就直接去了达恩家,当她看到虚掩着的门,并且门的锁已经被锯成个窟窿,心中不由得喊道不妙。打开门进了屋,房间里面一片狼藉,沙发处有一大摊的血迹。卧室的门紧闭着,房间里听不见一丝动静。

  美玲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更不敢喊一声。她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门边的鞋柜上,拾起地上已经染了血的菜刀。壮着胆子向卧室走去,他甚至想到了卧室里是更血腥的场面,她颤抖的身体几乎快把她眼眶里的泪水抖落下来。

  当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比血流成河更加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幕。

  ——浑身血迹的达恩和阿武正抱在一起亲吻、做爱。

  阿武和达恩看到美玲进来后,身体僵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殷红的夕阳斜照进卧室,让阿武和达恩身上残留的雪的颜色更加浓重。她似乎感到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从一个满是狼藉世界,进入到了一个绛红的国度。

  这里有男人,有女人,也有男人或是女人。她看到自己眼前的空间被肢解了一般,直接暴露在太阳下面。这太阳成一面红色的大镜子,人们在这镜子前面照一照就会立刻痛哭流涕。然后,人们找到各自的爱人,在草地上哭着做爱,疯狂的做爱。如果可以从中找到快感,就是对这样一个祭祀活动的大不敬。空气也变成了红色,周围的一切都变成绛红色。而在这一群人里,最醒目的就是阿武和达恩这两个漂亮的男人。他们的身上涂抹着野人伪装似得人血,这样美丽的装扮让他们的做爱变成一道美景。他们赤裸的肌体,炽热的目光以及急促的呼吸让这场祭祀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美玲伸手摸了一把这可以染色的红色空气,将这绛红涂到自己的身上。她虔诚得脱下自己的衣物,面无表情的从门外走进这个红色的世界。她无须在红太阳前面照一下也可以痛哭流涕。但她没有,她身上的红色深入到她的心脏。这掺杂着阿武的血的原子的空气渗入进美玲的心脏,有着神奇的镇痛效果。美玲以神圣的姿态靠近那张熟悉的床,当达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她再次回到那一夜。她突然意识到,那一夜她的脑海中翻滚着的那个赤裸的身体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达恩疯狂的霸占了她的下半身,她的腰和背脊像是柔软的拱桥一般,被达恩的手掌支撑着。她仰着头向后挺直了脖颈,就在她嘴唇干渴之际,一个柔软湿润的物体紧紧地含住了它。那个物体的主人就是阿武,那个物体就是阿武绛红的嘴唇。就在此时,美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然而她的眼泪变成温顺溪流,只默默的流淌。

  夜晚降临后就变得漫长,过了零点以后变得更加漫长。就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三个人一直在持续着夕阳下的祭祀。他们在夕阳退去时人就保持这样的活动。达恩和阿武身上的鲜血,让他们尝到和绛红的夕阳同样残酷味道。

  一直到三个人精疲力尽,此时,东方也已经开始泛白。人们慨叹夜晚的漫长,却又想留住夜晚。而此时,夜晚又变得短暂,白昼变得漫长。

  当第一缕阳光斜照进卧室,那张床上躺着三具赤裸裸的温热跳动的尸体。他们的呼吸降到最平缓的地步,他们除了心跳和血液的流淌,再无其他运动……

  这三具尸体,一具是男身,一具是女身,还有一具是观音身。

  他们的身体被阳光普照着,并且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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