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印象，差

　　如果遇上文佳佳的时候，我还是北京某著名医院的心外科主治医生，我一定会打心眼里鄙视她，甚至耻于跟她说话。

　　她这样的女人我不是没有见过。年轻，漂亮，仗着身边有个财大气粗的干爹或干哥哥，就嚣张跋扈得仿佛全世界都围着她一个人转动。从头到脚的名牌，无限额的附属信用卡，这些都是她这类女人的标配。

　　这类女人，就是俗称的小三。

　　然而现在，我却是个在西雅图混饭吃的落魄司机。刚把一位客人送进医院，就得马不停蹄地开车赶往机场，迎接那位来自北京的文佳佳小姐。

　　尽管紧赶慢赶，我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老远就看见她不耐烦地坐在一堆行李箱上，待我停好车上前接洽，她立即跳起来对我各种数落，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我任她埋汰，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把她那几个沉重的行李箱拖进后车厢，再像个仆人似的为她拉开车门。

　　结果她一看到我为实验室打工而养的小白鼠就惊跳起来，尖着嗓子嚷：“你什么居心？叫一孕妇跟老鼠呆一起？有什么事你赔得起吗？啊？”

　　默默看了她一眼，我把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打开，劝她坐前面。她虽然很不满意，终究还是上了车，路上不停地唠叨要投诉我的服务质量，甚至还拿了我的驾驶证拍照片发在微博上，说是要留作证据，免得被我害了都没人知道。

　　轻浮，虚荣，自私。这就是我对文佳佳的第一印象。

　　但如今的我，已没有底气去评判他人。我只想把她安安稳稳地送到月子中心，快点完成今天的工作。

　　因为，茱莉还在等我。

　　第二章 父女

　　茱莉是我的女儿。

　　为了她，我才辞去了国内著名医院的工作，飘洋过海来到西雅图，从受人尊崇的名医，变成被人耻笑的软饭男。

　　也是为了她，虽然已跟妻子离婚大半年，我却仍然装得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在前妻为事业打拼、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默默承担起教养女儿的责任和所有的家务，成了名副其实的留守妇男。

　　西雅图的生活跟在北京时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然而只要有利于茱莉的成长和未来，我愿意做出任何的牺牲。

　　把文佳佳交给了月子中心的负责人黄太，我轻手轻脚走进茱莉在等待着我的客房。她已经睡着了，手边是一张没有画完的卡片，上面是一对手拉着手的父女，旁边写着：“爸爸，晚安。”

　　我小心地收好卡片，亲吻了她的额头，抱着她走出房间。

　　黄太为我打开前门，我不住地向她道着谢：“这么晚还来打扰，实在太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回去小心点。”

　　黄太是个好人，月子中心里住着的另外两名孕妇也都不错，我只希望文佳佳能稍微收敛收敛她嚣张的性格，别给这些好人添乱。

　　可惜，没过两天，从黄太的口中，我就知道文佳佳跟其他人发生了冲突，甚至还打了起来，据说是因为被另一个孕妇骂成傍大款的小三。

　　我想起有个晚上，她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所谓的老公，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借酒浇愁，并在醉中冲着我嚷：“你以为我想大老远地跑到美国来生孩子？我给不了他名分，至少要给他一个户口。无论未来会怎样，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生下来，抚养长大！”

　　那时我想，也许她确实很贪钱，但至少，她还深爱着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倒与我相同。

　　第三章 孤独的节日

　　圣诞节在美国是件大事。茱莉的妈妈难得来一趟西雅图，这是让茱莉感受家庭温暖的好机会。

　　我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扫除，购物，装饰……我提前一周的时间，不断完善着各种细节，努力让我们的家看上去格外地有着节日气氛。

　　然而茱莉的妈妈只逗留了短暂的一小会。她甚至都没有进门，只是在车里打电话给我，说她今晚有个应酬派对，想带茱莉一起去见见世面。

　　茱莉撅起了嘴：“我不想去派对，我想跟你和妈妈一起过节。”

　　我又何尝不想呢？可是既然她的妈妈不可能留在家里，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这难得的团聚机会让给前妻。毕竟，我有很多的时间能与茱莉相处。

　　她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家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邻居家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我更觉得空虚寂寞。

　　怪不得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来是真的。没有节日的喧闹相对比，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凄凉。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茱莉母女忘了什么东西，打开门却发现是文佳佳。

　　“你……不是陪你老公去了吗？”

　　她看看我的身后：“那你的老婆和女儿呢？”

　　我顿时颓了下来，木然地让她进了屋。

　　或许只是因为同病相怜，我和她，其实都是被爱人所抛弃的寂寞之人。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很多。那是我来美国后第一次向别人畅开胸怀，而且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我仍记得那场谈话的所有内容。

　　文佳佳说，其实跟游艇法餐相比，她更希望能有个人每天早上跑上几条街，为她买回简单的豆浆油条。

　　我忽然想起跟前妻在大学里谈恋爱的时候，我也曾为她做过类似的事情，那时她感动得不行。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又变成了我的缺点，她也与我渐行渐远，终于成为两条再不可能交会的平行线。

　　第四章 风波

　　就在我已经放下了对文佳佳的成见时，突如其来的一件事让我罕见地冲她发了脾气。

　　为了考美国的医生执照，我把茱莉托付给黄太，自己去了纽约，谁知很快就接到了纽约警局的电话，让我去认领茱莉。

　　了解到的事实令我瞠目结舌。文佳佳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私自带着茱莉来纽约找我，顺带游览帝国大厦。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竟会威胁到她在美国的短暂居留权，随时可能被遣返回国。

　　想到她肚子里的婴儿，我强压下怒气，临时决定编造一番谎话，让她和她的孩子跟我这个合法居留者扯上关系，这样，或许能骗过警方，让他们放她一马。

　　圣诞夜的那场谈话派上了用场。我和文佳佳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因彼此了解才相爱的情侣，分别向不同的警官叙说着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

　　慢慢地，谎言竟似乎成了事实。我越说越是流畅，仿佛在另一个时空中，确实曾与她有过这么一场美丽的邂逅。

　　或许，那是我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着的爱情吧？不会因时间或金钱而腐化变质，永远如初恋般纯粹无暇。

　　最后我们感动了纽约警察，安然无恙地走出警局。

　　她为这次侥幸而沾沾自喜，我却因为刚才的那阵幻觉而感到心慌，终于忍不住借题发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我女儿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因为这件事，我不得不在茱莉的面前，向警方说出自己已经跟她妈妈离婚的事实，这也是让我生气的重要原因。

　　茱莉紧紧地抱住我，才十二岁的她已经十分懂事：“爸爸，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竟让我想落泪。

　　第五章 两个失败者

　　茱莉的妈妈回到了西雅图，而且，她要结婚了。我这个前夫再住在她买的大房子里已经有些不合时宜，正好黄太有事离开并托我照顾即将临盆的文佳佳，于是我搬进了月子中心。

　　独自坐在单人床上，我呆呆地盯着左手无名指上仍不舍得摘下的婚戒，忽然间觉得自己很失败。为了这个家，我已付出了太多太多，然而到最后，仍只剩自己形影相吊。

　　我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前妻，我要茱莉的抚养权。身为一个落魄的穷司机，我能给予茱莉的，除了满满的父爱，还会有什么？

　　“知道吗？你应该继续考医生执照。”文佳佳对我说。这时候的她已经跟名义上的老公失去了联系，而且她的信用卡也早被冻结，她不得不靠给黄太做些家务及甩卖名牌包维持生计。

　　忽然从挥金如土的豪奢生活，转变成窘迫潦倒的寄人篱下，她仍然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偌大的月子中心里，只有我们这两个被爱情抛弃、对未来感到无助的失败者。我们朝夕相对，我们相互抚慰，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不发生点什么化学反应，简直就不可思议。

　　最关键的一点是，我们都寂寞。

　　文佳佳为了帮我争回茱莉，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件漂亮的长裙，陪我一起去参加前妻的婚礼。看着她那么卖力地为我出头，我感到了几分暖意，甚至开始幻想，如果我和茱莉真的能在一起生活，再加上一个文佳佳，我的世界会变成怎样？

　　还没有来得及知道答案，文佳佳的“老公”已经突然出现，这一次，他要当她真正的老公。

　　我没有试图阻止。跟我相比，那位拥有靓车豪宅的有钱人，或许更适合给她们母子幸福。而且，他才是那孩子的父亲。

　　第六章 我们都寂寞

　　文佳佳走了以后，我又开始寂寞。为此，我再次参加了美国医生执照的考试并顺利通过，并以四十四岁的高龄，觅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

　　我的生活回归了平静，而且我尽可能地不去想起她。

　　反而是茱莉偶尔会问起她的近况。两年后的某一天，茱莉忽然对我说：“佳佳阿姨很想去帝国大厦，是不是？”

　　我记得，因为她爱死了那部名叫《西雅图夜未眠》的电影。

　　顿时心血来潮，我带着茱莉去了纽约，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在帝国大厦的观光台上，我再次遇见了文佳佳和她的儿子。

　　我们像老朋友那样愉快地聊着天。我微笑地听着她的诉说，离开丈夫，创办美食网站，养大儿子。而且，始终是一个人。

　　于是，我很有默契地牵起了她的手，她立即紧紧地反握住。

　　我想，其实她只是又寂寞了。寂寞是一种毒，另一个寂寞的人则是解药。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或她也许仍会被突如其来的寂寞所侵袭，但至少此时此刻，相互拥有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