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你最孤独——《代序》
胡 榴 明
好多年前看了一张碟,好莱坞电影《孤独的男人和女人》,香港译作《孤男寡女》。这部电影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很枯燥很索然无味,场景气氛相当灰暗阴郁。全部故事都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一间大房子里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明白一点就是两个单身的男女很偶尔地走在一起,因为他和她各自的特定身份和怪僻性格开始了这一次没有任何艳情发生百无聊赖的一次聚会。真是一个乏味的故事,真是一部一点也不好看的电影。编导者的意图是什么呢?大概想说明单身男女的生活是不正常的是最无趣的,违反了人在世间生存的本能。编导者试图告诉人们,爱与性是最美好的,有意识地隔绝生命中的欲望和追求,对人们来说是一次荒废,是整整一个人生的荒废。正如这个影片的主题,孤独像阴郁的影子追随着他们的一生。作为一个单身的男人和女人最不可抗拒的就是这种孤独的感觉。
很多单身男女都对我诉说过他们的孤独。即使是坚持独身主义的人,在谈到他们作出这个决定的由来的时候,谈到了对人世间的愤懑和他们的抗争,即使那样一种的抗争也是孤独的。向整个由家庭组成的庞大的社会体系挑战,树起一面傲岸而凄凉的旗。其实,他们不愿意孤独,他们也曾经有过的希望和追求,也许他们比我们期待得更多。他们曾经爱过曾经陷入过,像陷入冰层覆盖的海洋和岩浆喷射的火山口——奋不顾身之后换来的只是巨大的失落。选择目前这样的一种生活的方式,对他们来说,大多是不得已的,于是他们有着他们独特的珍藏在内心深处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他们的一段经历一段回忆是他们生命中的一段过程,有的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生命中的全部。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语言和姿态来叙述,但是我想他们内心的喜怒哀乐旁人是不可能完全的感同身受,因为只有他们身处其中,他们活在他们的故事之中,爱过了恨过了,大幕从舞台落下,旁人只不过是个看客。
当他们倾诉的时候,他们的故事一点儿也不枯燥,决不是索然无味,和我刚才说到的那部美国影片完全不同。相反的,他和她,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一样的浪漫,一样的激情,一样的充满的爱和性生与死,充满了欢喜忧郁焦灼和痛苦,充满的人生的历险和奇遇。听着这样的人生的传奇,也许有美好的,也许有丑陋的,听的人如是的听,说的人如是的说。他们在倾诉的同时也是在宣泄,倾诉自己一段人生,宣泄自己一段感情,表达自己的一份思考,终归是一次生命的历程。生活着是不容易的,在这个世间不论你用何种方式生存。我认为:生存者就是强者。于是我记录下了这些故事。
和众多的“口述实录”有些不同,我记录的是故事而不是事实。出于很多的原因,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实的一切公诸与众。我改动了这些故事,改动了故事中的情节和故事发生的地点环境,改动了其中人物的身份和职业,将别人的故事变成了我写的故事。这样也许会让读者失望,摆在你们眼前的一切全都成了虚托,即使生活中有相似的情节也只能是很偶然的巧合。不过,让人感兴趣的是,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可能在我的这些故事中找寻到自己的影子,不一定只限于“单身贵族”。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镜子中的影像,好些人读过之后可能会掩卷沉思——因为觉得触及到了你内心的隐秘。自然这不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我给了一个虚拟的模拟的电脑空间,天花乱坠,在我的网络之中,剩下生活中的真实与你们同在。
生活中的真实是什么?是千万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之所以有故事,就是因为觉得孤独。于是就有了爱的渴望拥抱的渴望亲吻的渴望有了他融入她和她融入他的渴望,人们以此来战胜孤独的感觉。在《单身贵族》这一本书里,孤独往往是故事的主题。因为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称谓就明白地表达出他们孤身一人应付社会的那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在这本书里我着意地探讨了这一种生活方式存在的社会性的趋势,希望能够获得社会舆论更大范围的理解和宽容。只有翻开书本你才有可能进入到他们的情感思维的深处,并不是需要你的同情,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是相互的。
在这一个特殊的群落里,之中有着我的亲人和我最好的朋友,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很多年里,一直到今天,我和他们一起体验着生命中的孤独。岁月的漫长和生活的艰辛,我只能感叹:有时候,孤独者也就是勇者。虽然我们的一生都在寻求。
我们都害怕寂寞。一个人生活的男人和女人是寂寞的,一堆人生活的男人和女人同样也是寂寞的。有的是实质上的,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可以克服,有的无法克服。茫茫宇宙之中,我们永远都在寻找,寻找着我们的伴侣我们的同志寻找我们的精神上的支柱……我们都不愿意孤独,也许,我们一生都不可能达成愿望。有一本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传记名叫《爱的寻求》,描述这位天才的女权主义的倡导人一生之中有情人无数,然而一直到死她都觉得她很孤独。爱是填不满的,希望和理想也一样,我们无数次得到又无数次的失去,当我们抓住它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珍惜,结果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眼前灰飞烟灭……于是我们永远都是独自一人走自己的路。
我和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样,他们的故事同样也就是我的故事,他们有过的爱和恨我全都有过,尽管我选择了一种与他们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当他们感到寂寞的时候,我只能这样说:好好的享受生命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你最孤独。
目录:
单身贵族 1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你最孤独——《代序》 1
第一个故事:生活中没有罗曼蒂克 4
第二个故事:没有男人,女人活得太没有意思 13
第三个故事:直到今天我还在爱他 22
第四个故事:他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东方女人 30
第五个故事:有身份的人谁会真心待你 37
第六个故事:刚开始就知道这事不会有结果 45
第七个故事:好则合,不合则分 53
第八个故事: 只想一个人能在精神上爱我一点点 64
第九故事:做一个快乐的单身女人 73
第十个故事:我的偶像是麦当娜 81
第十一个故事:他已经让我输掉了一切 88
第十二个故事:我恨他就像我爱他那么强烈 99
跋 109
卷首语:
女人,男人心中美的实体和幻像。他希望她具有世间的一切美德——娇柔顺从克制和吃苦耐劳——当然这一切都仅仅只是为着他的需要。但是事情发展并不都是如男人所愿,如果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的具备了在这世间平等的权利的话。于是便演绎出许多现代时空中的女人的故事。我认为,做一个世纪末的女人,独立,是最重要,这种独立的意识应该浸透在思维意识的深处。
第一个故事:生活中没有罗曼蒂克
柳絮 二十九岁 某大学旅游专业毕业 某旅行社导游 后出国
女人总是通过男人才能了解自己。天使与魔鬼一念之间,一下子就可以跨过去。其实我恨自己,经常在一开始就洞穿男人那一点心思,弄得生活中没有罗漫蒂克。可能对男人的情爱没有什么希望了,抓住一点性爱感觉也会好一点。我要走一条依靠自己在国外立足的路。
旅游是我的爱好,一般的情况下我每年都会走出去一次。我不想说出来我是在哪一次旅游之中认识这个女孩的,反正就这么认识了,有过一些交往。她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孩,爱说爱笑,见面就熟。交往了好几年之后我才能得出结论,她的内心和外表基本一致,心里留不住话,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而且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啪啪啪地像放枪似的,当然这样的态度是对她比较熟悉的男人而言,在旁观者的眼里有点恃宠撒娇的成分。到底对方是否宠她呢?这谁也说不清楚,可能她自己心里有定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看穿男人的心态这一点大抵不会错。对我这样年龄比她长的人她是很有礼貌的,嘴很甜,自然也能逗我喜欢。也许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特别喜欢那些性格爽利得如我一样的人。
她虽然年轻,但是也有丰富的阅历,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那么谈话间的第一个题目就是她的终身大事。至今她还没有一个她自认为比较合适的意中人,为此她非常苦恼。她吃喝玩乐,充分地消耗自己麻醉自己,有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以为自己已经快活了,但是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知道,她自己并不快活。她谈到过她的经历她的心情她的思想。她说:“您认为,我该怎么办?我有的时候真的恨我自己。”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的苦痛(她自己这么认为)在于她比很多女孩子漂亮,她的女人味不仅仅表现在脸盘子上。她生得俊,打眼,皮肤白得发亮,一头天然的褐黄泛红的头发,身个挺拔,细腰,胸和臀发育得很好,是男人喜欢的那一种女人的类型。尽管她的衣饰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很不讲究的,脸上从不化妆,你简直想象不出如果她化妆那将会是个什么可笑的模样?天生成的美女是用不着包装的,这样的女人很少有。
记得我们第一次长谈,那是在好几年之前我和她刚刚认识。当时她很年轻,大学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她的情绪比较好,言谈间流露出真实的高兴,也还是有一点苦闷,但那只是孩子气的忧愁,算不得什么。
那是在一个风景旅游区的山间,住的旅店很简陋,地下和床上又湿又潮,又小又细的飞虫从纱窗的细孔争抢着往屋子里钻,热水也没有供应的。旅行团里的旅客嫌条件太差一直没好气地找岔,高声大气地找住导游质问。开始柳絮还是一再地解释,后来烦了,说:“要怎样就怎样,谁怕谁呀?”这么一来就更吵闹得厉害了。等待风浪平息已经很晚了,她回到和我共住的那一间小房,一边脱衣睡觉,嘴里一边还在嘟嘟囔囔,一副火气大的样子。自然我要劝劝,她也自然地和我谈起了她自己。
我问,你怎么干起导游来的呢?她半躺在对面的单铺上拿一把小牛骨头梳子拢拢那一头很好看的褐色头发,她很高兴地和我谈起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和她的求学经历。
我不是武汉市人,但是你们谁也看不出来,我走到哪里谁都以为我是一个地道的武汉姑娘。每一个大的城市都特别欺负外地人,特别是欺负小城镇的和农村来的。我家在宜昌,因为有了葛州坝,这个城市就出名了,但是到了武汉,武汉人还是瞧不起。我们一块在这儿念大学的同学差不多都是外地人,湖北省的或者外省的,聚在一起就说这武汉人真是自大得不得了,不知是什么心态把他们宠成那样子的。说归说,要想留在这里就非得融合进去不可,之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能露出家乡话的破绽。光靠普通话是不行的,谁都清楚开口说普通话的并不一定都是北京人,所以你们武汉人说,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个“乡里人”。在这些人眼里,只要不是这城市土生土长的,管他哪里儿来的呢都说成是“乡下”来的。我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想在这个城市混饭吃呢?所以我学了一口流利的武汉话,武汉话说得好才能在这武汉站住脚。
大学我学的是旅游专业,我觉得这门蛮吃香的,我喜欢玩,喜欢游山玩水,选择这一行特别适合我。家里是不太同意的,父亲母亲都是医生,巴不得孩子读去学医。家里很宠我,从小都不给太大的压力,读书也是这样,愿学就学不愿学就算了。母亲对我的教育一向采取“任其发展”。她工作忙,平时少有时间管我,尽管我看得出她的心思全在弟弟的身上。弟弟在家才像一个真正的“特保儿”,并不是穿的吃的比我强,而是身负了父母亲的期望。他们认为男孩子应该有个事业,应该出人头地;女孩子嘛,有个大学文凭,找个工作有碗饭吃就够了。他们希望有孩子学医,他们终身都热爱这个职业,认为这是造福于人而且收入不错的职业,同时也和意识形态(这是我父母的话)保持一定的距离,所谓的“悬壶济世”,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
去年弟弟考上医大,于是家庭的关注全都转到了他的身上。在家我就成了一个影子,可有可无。记得小时候父亲是最疼我,这会也和母亲一道成天地为儿子自豪,只要弟弟放寒暑假,他们俩就神采奕奕地围着他转。他们也很关心我,关心我的主要内容是找了男朋友没有?好像是立马想把我打发出去。我很烦,我特别讨厌他们对弟弟的那个谄媚的样子,所以一般时候我不想回家。我找了现在这个工作,我特好奇,性格特别野,喜欢到处疯玩,这工作很适合我。当时我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多烦心的事?
在大学我遇见了我喜欢的一个男孩子。
这话是她自己提起来的,看来在这个孤独寂寞的山间,她很想和谁谈谈她自己。
很好的男孩子,比我高两届。现在他留校了,读研究生也毕业了,在教书。他也是宜昌人,同乡,特别谈得来。我刚到武汉市,对一切都很懵懂,他像个大哥哥似的带着我。他在学校挺拔尖的,有好些女孩子追他。有一次,是一个夏天吧,几个同乡聚在一起吃饭,喝啤酒,冰的。我记得我要他一定去买冰镇的,不知怎么的,天一热心里就发烧,这个城市就是这样,热得要命,好些外地学生都受不住。我们宜昌就好多了,凉快多了。有一个男生带了他的一个女朋友,说是这样说,后来弄清楚只不过是他偶尔认识的一个相熟的女孩,大约这男的有这意思,想带来让老乡们推波助澜一下。那女孩挺能喝,又挺能混熟人,没过多大会,就把带她来这儿的那位男生丢在一边,一门心思地去撩拨他。自然他不理她,但是这女孩喝得有几分醉,不在乎,朝着他笑,说些语无伦次的话,当然也没太出格,但那神态已经让旁边人受不住了。带她来的那男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先前,对他,我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也许觉得自己挺年轻的,往后日子长久得很,没必要一进大学就急着找男朋友,让人觉得太轻飘。这一天,经过那女孩这么一搅和,我才觉得我爱上他了,至于是什么时候爱上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就是刚才那么一刹那——“忌妒使女人产生爱情”,不记得这话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了。
他人长得还不错。在学校里,一个男人如果要想引人注意,除了一些世俗的东西而外就是仰赖自己的学识。他属于这二者兼顾的男人。先前没有特别地爱上他,大约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人生得不错恋爱这事是用不着自己太费心的。从小我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功课还可以,老师很培养我。经常地参加学校内外的活动,例如合唱团报告会比赛作文。走到哪里都听见人说:“这女孩真长得漂亮。”于是自己就特别得意。
那一天大概是冰镇啤酒喝多了,平时我还好像蛮清高的。反正瞧那女孩犯贱的样儿,特别觉得不顺眼,觉得好像是在跟我抢一件什么东西。那天玩到很晚,他送我回宿舍。我觉得头晕,直往他身上靠过去。我觉得他挽住我像挽住一个瓷瓶子似的,深怕摔碎了。我悬在他的脖子上,扳过他的脸一定要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记得当时他好像很害羞,不敢和我对视。我问:“你喜欢我吗?”我说,一定要你说,不说就是喜欢上了刚才的那个很贱的女孩。这样的话要拿在平时我只敢心里想嘴上也不敢说的,但是那晚上不知从嘴里一溜就溜出来了。之后我养成了习惯说话全无顾忌,我猜大概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
后来一想可能是我的错。等到又长大一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才知道自己不光只是相貌生得好些,身体其余的部分也长得好,尤其在男人的眼里。当时其实还很不开知识,自己以为自己很懂,偷偷在家里读了几本人体解剖学和妇科学就以为很成人化了,其实还差得远。女人总是从男人那里才能学习懂得自己。您会不会觉得我成熟太早?
和女同学女朋友,几个女孩子一起上商店去买胸罩,我的尺寸总是比别人的大。我总是很奇怪,我的怎么跟你们不一样?她们都很暧昧地一笑,说:你那是性感,不是谁想有就有的。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样很好看。我喜欢像电视里的那些外国模特,例如像卡尔文克莱恩时装公司的内衣模特凯特莫斯那样的气质:瘦,长腿,平胸,穿衣服特别好看。我不喜欢我自己身体长得这样丰满,我觉得这样像一个年龄大的妇女,不很青春的。
但是就是那个晚上,他说:“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身体,真好……”我一时似乎还明白不过来,在学校的那一片小树丛里,我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地上的草很扎人,周围黑黢黢的。心里跳得厉害,又怕又不知道害怕。等到我明白,全身都是汗,他的我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后来我推测,可能只是男人才能在那样暧昧的环境里获得他们需要的感觉;而女人的感觉呢?那就很复杂了,也很模糊,女人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在想要什么,开始,她们都以为自己知道。我不怪他,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好几了。现在,我可以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想一想,一个长成熟的男孩子,谁都经不住一个那样往身上缠绕的女孩,何况这女孩是我。您觉得我特别开放,是吧?是不是有一点儿自恋?不过那时候我对一切还是很幼稚的。
和他,是我自己这一生最大的失误,后来每一步路都不很顺,我觉得与这件事都有关。如果我能写书,我一定要告诉女孩子,第一次性爱,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人,不然那种受伤害的感觉是一生一世的。
她仰卧着望着水迹斑斑的天花板,灯光昏黄色,旅店发给每一间屋子一盘驱蚊子的盘香在我和她的床之间,一圈圈地袅袅升起辛辣刺鼻的药材香味的烟雾。
后来的发展很简单,他甩了我。没什么理由,我只知道之后去找他,他特别冷淡,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眼神朝两边闪烁。那时候我也特傲气,也就不再理他了。结果搞得很僵,偶尔在校园里遇到了就像两个不认识的人一样。表面上我是不在乎的,有好多喜欢我的男孩子在我身边转。本来我有点故意做出来的清高,一般不随便答应和谁约会,可越是这样身边的男生越多,我心里的苦别人不可能知道。那一段时间我很迷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厌恶?我觉得懊恼极了,恨自己太轻率地完成了女孩子的这一段过程。我照样仰着头过自己的日子,很神气地甩着头发进出教室食堂和宿舍楼,当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恨男人,恨他们不是东西,小人似的,无聊又卑鄙。当他们要你的时候都是全无顾忌的,那一时刻爱你爱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像狐狸面前一只肥鸡。到后来,就表现得形形色色各式各样了,不同的只是时间周期的长短,结果都一样,一样的没劲,一样地令我觉得好笑。好笑谁?好笑这些男人。他们以为可以拿女人不当回事,玩过就算了,以为女人会为他们痛苦一生一世。其实他们玩了我也就等于玩了他们自己,对等的关系,您说呢?您不这样想吗?如果您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您就想得通了。那时候我已经读了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不是附属品,只不过感觉和思维方式和男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罢了。我已经看得开了,谁玩谁呀?没什么可伤心的。
柳絮说得口气很轻松,像久经着沧桑似的,其实那一年她还很年轻。她已经习惯了她那种说话的语气,一种很玩世的语气,但是听的人还是觉得很凄凉。那时候我已经全无睡意,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觉得她并不需要我的安慰,她只是要和一个人说一说,她只是觉得心里很闷,虽然她平时表现得非常开朗。
毕业之后,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干上了导游这一行,见的人多了见的事多了走的地方多了,人好像也历练出来了。有年回家遇到一个大学里同过学的宜昌老乡,就是那一个晚上聚会他带了那个女孩子来的。他很有兴趣地拉住我不停地说这说那,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兴趣。他告诉我那晚上的那个女孩已经和那位研究生结了婚,他说他不怪他,是那女孩追着不放俩人才好上的。“当时他很有些沮丧,”他告诉我让我恨了好久的那个人的情况,“他和我谈到过你,他说在他心里曾经把你看得很纯洁很骄傲的,没想到依然是一个让人很失望的女孩子。他觉得很苦。”听到没有,他觉得很苦,他伤了我,还说全是我的错。他宁可找那样一个没有品味的女孩,也不敢面对我对他的感情,我想也许是他太不自信了,得到的太容易就不认为自己能够长久地占有。我真的要感谢他,不然,直到今天我都只能有他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样枯燥无味的封建男权思想一脑壳的男人,那样我真的可要闷死了,那样我这一生活得多没意思。我感谢他给我上了一堂最直观最现实的课,就是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男人是些什么东西。
从他之后,在读大学的后两年,凡是我看得稍微中意的男孩,和我约会我来者不拒,吃也好玩也好都有人付帐,我觉得很快活。我很奇怪之前我为什么要做出冰清玉洁的样子,天使和魔鬼一念之间,一下子就可以跨过去。我觉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很容易,年轻的时候不快乐什么时候快乐?我想,对男孩子我再也不要陷进去了,陷进爱情里边的女人是很苦的,好在我的那点罗曼史很短暂,要不然我可真是受不住。至于和那些男孩好,全凭我的高兴,我高兴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不高兴就拜拜。到大学毕业之前,我的名声好像都有些不好了,不过依然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我,光是这一点就可以让我感到很满足。
有一次我带团游“新马泰”,团里有一个广东男孩,家庭很富有(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皮肤很黑,神态倒是挺酷的,不爱笑,话不多,出手阔绰,一举一动是那种很吊儿郎铛的潇洒,在人们中间很让人注目。有一个福建的老女人,好像是属于那种机关干部,对他巴结得不得了,一口一声:“先生恩……”的肉麻的鼻音腔调。但是我看得出他注意的女人是我。接下来他展开了很迅猛的攻势,马来西亚的一家旅店里的一部电梯内,刚巧没有其他人,可能我和他都有意识地寻找着这样的机会,他飞快地扑过来把我按在电梯的角落里。他是玩女人的老手,连我都没想到他这么飞快的动作,我害怕有人看见,挣扎了好一会才脱出身来。我想我可能有些犯迷糊了,这次旅游结束之后,我向这个旅行社辞了职,赶去广东的那个城市住了将近半年,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
开始他很喜欢我,为我租了一套房子,几乎每天都和我在一起。那半年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最休闲的一段日子,用不着上班,用不着起早受累,也用不着受老板或别的什么人的气。我感觉自己身子和心都一起放松了,当时我想如果他愿意这么养着我,我也可能愿意就这么过下去。当然这是我刚开始的想法,可能我的确是有些喜欢他,我喜欢那些在性爱上很猛烈的男人,我最讨厌那些酸腐的假惺惺地装斯文的男人,明明想和你上床,还酸不溜叽地来几套迂回曲折,让人看着他们的那一段前奏表演就开始好恶心。其实我恨我自己,经常地看男人就洞穿他最后的那一点心思,弄得生活中从此没有罗漫蒂克。
不久之后他就腻了我,晚上来得也不那么的勤了。这地方毕竟不是湖北,不是武汉市,我在这里是地道的外乡人,这儿的人管湖南湖北都称作北方,他们叫我是北方人。这个海边小城民风很复杂,一方面很现代经商呀开发呀合资呀什么的都比我们内地快;一方面思想又比我们内地封闭落后。他们那儿的人看待外地的女孩子,就当都是来做“鸡”的,他们说外地女孩比本地女孩子生得好看,玩玩可以,做老婆万万不行的。偏巧我到了这里根本就没有去应聘打工(本来我就不是为着找工作来的),而是直接被人包下来了(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多拿他的钱),这样更加给了这地方人的口实。我走出来到街上,就感觉有人打量我,感觉得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看我是一个被人包下来玩玩的女人。我觉得在这儿很孤独。
我很生气,但还是舍不了他。当时因为我辞了工作跑了,家里的人都不高兴,我也赌气不和家里通消息。本来是想高兴玩一阵子,谁知没来多久就遇上这事,自然不甘心。我想也许我还是喜欢他的,喜欢他和我一样无所顾忌的性格,他很强悍,也可以说是很坏,在这个小城里有好些朋友,家里开公司生意做得很大。和他一道可以出入各种高级场所,这样的生活在湖北没有,也许这些都让我不愿意离开他。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和我打交道的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料到了结局,我还是愿意把这个游戏玩下去,。那一段日子,我忍受着他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忍受着他三天两头扔我在那套空房子里,心里头却在盘算我到底能够忍他多久?这就像一部编造水平极差的电视连续剧,一点悬念都没有,我还是鼓足了劲地去表演。
最后我只有走,怎么办呢?我能在那样的地方硬赖下去吗?
继续待了没有多久,我还是回到了武汉。这样,我回来了,应聘到了这家旅行社。
当天很晚了,她打着哈欠说:“阿姨睡吧,明天下山要走好长的路。”她很快就睡得很熟了。这次旅游完结之后,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之后几年我和她保持了一种很松散的但是很诚挚的联系。
大约在前年,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个消息:说她即将出嫁去美国,出国前想来我家里坐坐。自然我对这个消息感觉到突然,也想听听她谈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下面就是她告诉我的她的近况。
“这件事已经操作了半年”,她说。她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依然是光彩照人的神气。一件淡蓝色的薄羊毛衫和一条白卡叽布的牛仔裤在身上裹得紧紧的,胸和臀,性感极了,褐发半披着。不过在灯下细看,还是比前两年显出了时光流逝的痕迹——从二十五岁过渡到二十七岁,是女人生命史上的一次重要的跨越,这就是青春和衰老的分界。她很平静地对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去年我带团去云南滇缅边境。团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上海人,保养得很好,很显年轻,穿着很讲究,比我们武汉的男人性格要细腻。一路上他很注意我,主动和我聊天,问这问那。后来我才知道他做一种特殊职业,叫做国际媒婆,也叫做国际红娘。就是在国内寻找适合的对像,介绍到国外去,之中赚取中介费。做这事的上海人最多,历史也长,听说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他说我不错,他经营这生意多年,像我这样的美人并不是遇见过很多。他说他可以保证为我找一个很可靠的很好的人家,让我在国外一生不愁吃穿,过上层人的生活。他说你在国内干一辈子辛辛苦苦即使找一个有钱的老公也不可能好到那儿去。“整个社会的文化素质低,你懂吗?生活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跟人家比是天壤之别啦。”他拿出他的一些证件给我看,证明他是一个绝对正派的人,知识分子,中学教师,干这一行上了路挣了点钱提前退了休,目前是一个很专业的“媒婆”。他说“我们这一行是公开的,一切涉外婚姻的过程全得国家机关正式批复。和‘蛇头’完全不同。”就这样我和他一起去了上海,他说的一切真实。他的确是一个正派的有知识的正经人,他把我介绍给了美国的一个华人家庭。中产阶层,算得上富有,有一个儿子,很老实,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这一家为此事专程来大陆相亲,几个月前从上海飞到武汉然后到宜昌见了我的父母。
一切进行得太快,阿姨,您说呢?我心里感觉挺复杂。早几年做梦都想去外国,老是觉得人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比我们要好得多。我想我做导游这一行总不能做到老吧?何况这几年我挑来拣去地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做丈夫的男人,总是觉得人生没有一个依靠。像这样的飞来的好事(当然那位上海人是为了赚钱,在客观上他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内地城市的女孩,机会不是太多。父母经过反复考虑,也通过越洋电话找关系调查了相关的情况,结论比较满意。当然他们也舍不得我走这么远。母亲说:“留着也没用,平时一两年都不回家一趟,小时候惯坏了,性情太野,说不定出国之后还会有一点出息。没出息也不要紧,过好生活就成。”母亲对我未来的婆婆比较满意,说一看就是受过好教养的女人。这话说得不错,这家人几十年前从台湾移民美国,很有文化的。马上就要走了,反而还不想走,想到将要到一个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一些我完全不熟悉的人,心里就没有着落。
那一天柳絮确实有一些举棋不定的意思,虽然她的签证已经办下来,出国结婚已成定局。她好像还是在犹疑,这和她平时的性格相矛盾,在平时她是十分爽利的,这一次我看出她的内心未必如此,对于个人问题的考虑,她是很反复的。可能她还不很了解她自己,不了解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她可能没有给自己制定过一个具体的目标,采取过一天算一天的方式打发日子。不是没有追求和幻想,可能是太朦胧了,朦胧得连自己都没搞清楚。现在一下子有一条路,用不着她太操心就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反倒畏缩了。
我只有说如果那一家人是可靠的,这也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至于下一步的发展就得靠自己去努力了。我说天知道有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地想跨出这一步去,但是不可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机会和缘份的。她突然说:“像我这样的情况换成别人,别人一样会考虑的。”我问具体指什么?她说:“我不喜欢那一个将要做我丈夫的男人。”我愣住了。是的,听的人都沉溺在出国这样诱惑人的前提之下,对于这个唯一的可以使她出国的交换条件却模糊了。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在世纪末,人们似乎不谈爱了,只顾得谈利益,似乎利益是唯一的可以让人与人之间交往保持均衡的清醒剂,特别是像我这年龄的人,是很容易将爱看做对人的一种伤害,特别是对女人的一种伤害,所以爱这个字已经被我有意识地忽略不顾了。刚才,我一点都没有为她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这样的国际联姻本来就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爱的产物,如果谈爱情,自然会让人觉得不伦不类。谁知柳絮自己提到了。先前我曾经错误地以为她心中的爱情已经死了。看来,爱情是火中的凤凰,烧不死的。我想。
她说那个男孩特老实,老实得几乎不说话。回大陆订亲的一切事务都由他的父母安排子妥当,“他像一个任人牵线的木偶”,她这样形容那个居住在美国旧金山的家境优裕的男孩。“一想到和这样呆的男人将来要过一辈子,真有些寒心。”很清楚,这就是这家之所以选择在大陆寻找儿媳的原因,希望选择一个各方面说得过去的女孩子,可以满足他们在异国华人圈内的虚荣。绝对有女孩子愿意的,不是柳絮也会是另外的谁。她解释这男孩并不属于智力欠缺,在美国也拿到大专学历,当然这在那边是很基础的学历。只是太不善于和人交流,包括和自己很熟悉的人,这性格在美国那样的国家是笃定行不通的。
我不能多发表意见。出国是一个令当代人心醉的机遇,为了这样的机遇,好多人放弃了自己先前的人生准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如今已成定局,旁人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觉得她可能面临着出嫁和出国的前夕的那一类心理困惑,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机遇。
她走之前不久,打来一个电话,说以后和我联系。之后半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以为她可能是在适应她在新大陆上的新生活无暇顾及与国内的交往了。
大约在半年之后,她给我来了一封信,诉说了她在国外的经历。下面就是我节选的信中的文字,大约她觉得孤独和苦闷所以信写得很长。
“……最近心里觉得烦死了,父亲母亲不断地埋怨我,说我这么大了跟个小孩子似的,做事不加考虑,好不容易找到一户有依靠的人家,结果住了不到两个月就从人家那里跑了,让人家打越洋电话来说明情况(那意思是我出了事他们概不负责,谁要他们负责了?),叫人家怎么看我们?平时没有教育,教出这么一个任性的女儿。
几个月之前,我从圣弗朗西斯科(旧金山)搭航班到了纽约,那一天我真是好坚决,我一天也不想在那儿待下去。对于我来说那儿就是牢笼,我不能把我的下半辈子禁闭在那一个华人区里,太没有自由了,我真的受不了。您不要误会,我没有受骗。那是一家很好的人家,在美国属于中产阶级,住宅在城郊,有花园和游泳池,父亲经商,母亲理家,子女都受良好的教育。生活还是很节俭,过得去但是不乱花费,大概中国人在国外做生意都能发财,除了会经营之外就是能俭省。他们一家都对我很好,很喜欢我,都希望我能习惯这儿,能在这儿安心地做他家的好媳妇。他们想让我觉得这儿很好,在这儿度过一生我应该觉得是很庆幸的。
的确,美国很好,我去的时间太短,去的地方不多,谈不上很全面的印像,但是这样的感觉是有的,凡是经过的地方,真是太美太干净,城市里那么的繁华,郊外到处是绿色,是花是树,是最漂亮的居民区,那一些平房和楼房建筑得真是优雅得很。您知道,我是搞导游的,到过好些地方,什么样的风光景色照说也不应该烯奇了,但是还是由不得不感觉到美得很。那地方比我们发达先进好多年,不光我们这儿不能比,就是香港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法比,比起人家,香港有好些街道太脏太嘈杂。我决心留在美国,虽然我知道做一个美国公民不太容易。
当我从那家走的那一天,简直像在演一场喜剧或者是闹剧。我实在不想就这么继续地照那一家原来的设想过生活。如果继续留下必须从此做一个贤妻良母,为他们家生几个儿子,按照他们的旧中国传统的规矩,乖乖地做一个我们平时在电影里电视里看到的三十年代的那种中国妇女?我怎么可能?那样还不如憋死我。如果我答应这一切是因为我有爱情,我愿意为我所爱的那个男人付出我自己那也算是一个说法,可是您知道,我连这一点也没有,连现代社会认为很廉价的爱情我也没有。那男孩在他们家里老实巴交的,什么事都靠父母做主,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连向我献献殷勤也不会。想想将来和他过一生,心里都打冷战。您想,我留在那儿会心情好吗?那么富有的一个家庭只不过是我今后的一间牢房罢了,我为什么要平白地把自己关起来?这太不符合我的个性了。在国内想象到了这里一定可以忍耐得住,可是忍了几天就不行了,就受不住了。之后有朋友说我太傻,说先搭个跳板,拿到绿卡就拜拜走路。我不愿意这样做,太欺骗人了是不是?所以我暗暗找机会离开那一个对我挺不错的家庭,我要走一条依靠自己在国外立足的路。
机会来了,的确是很偶然的,那一天在旧金山(华人也叫三番市)的唐人街我遇到一个武汉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的女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一见如故,一顿中餐没有吃完她就清楚了我的近况。在她的怂恿下我决心马上和那家人断绝来往,她让我和她一起到东海岸去寻求发展,她说到了纽约才算是真正地到了美国。就这样我向那家人摊牌,明白地表示了我的意思。当然人家很不高兴,但是也没有办法。他们说如果我愿意回国他们愿意付给路费,如果我想到处闯荡,他们不会答应,因为不能对我的人生安全负责。还说,只有在我们家才可以保护你不受移民局的骚扰,如果到了别的地方,你有可能马上被押解出境或者落到黑社会手里受尽折磨。我说我不需要你们负责,只是和你们打一声招呼而已,这次让你们花费,将来我有一天挣了钱可能会还的。他们说谁要你还钱,只要不惹事就成。就这样让我一边待着当下拨通越洋电话向我父母说明情况,说他们没法管了。我只是对着电话向父母说明了我的意图,便不等回答就挂了电话。当天我拿了我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等简单的行李就离开了旧金山。
我手上有一点美元,临走时我的一个姑妈塞给我的,让我偷偷留着。从那家出来,那男孩的母亲追到门口给了我两百块钱。当时我很感动,但是并没有动摇我的决心。我和那个武大的女孩一起到了纽约,她事先已经考入一所大学,目前一边打工一边读书,然后争取拿奖学金。我在一所英语补习班补习外语,从学校出来之后我的外语几乎扔得差不多了。现在我在一家中国餐馆工作,跑堂,活很重。打算英语有了进展然后到另外的地方打工,因为华人在华人居住的地方很难混出息。这是那个武大的女孩告诉我的,我一定要学她一样,在这儿上学。只有读出了高等学历,才有可能在这儿找到稍微好一点的工作,才有可能过好一点的生活。一切从头开始,我觉得太艰难,我不知道自己顶不顶得住。我父母断言我一定会熬不过的哭着跑回中国。他们在信上说,让我不要逞能,实在不行了,家里借债也要汇钱给我买一张返程机票。不过我对我目前的短工比较有信心,在这里很多人(有华人也有白人)都说我是个美人,好些商店愿意雇我,可惜我的英语太差。
就写到这里,将来有了什么好的消息再写信告诉你。我觉得你是能够理解我的人,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有差距,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不知道读者希望我怎么说,于是在这本书里我不准备记录下我的看法。实际上任何看法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依照我的性格我自然会鼓励她。
这是几年前的故事,至今柳絮再也没有给我来信。
第二个故事:没有男人,女人活得太没有意思
兰 岚 四十八岁 电视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
一个女人只要人生得漂亮就够了,我喜欢有人注意我有人喜欢我。我总是期待浪漫的爱情,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我的一生都是有男人追逐的,为此我很快活。我的岁月像水一样地流走了,就因为有了一个被称做是我丈夫的男人。男人是女人的一面镜子,没有男人女人活得太没意思。
朋友介绍她来找我。她坐在我的面前,我心想,我应该怎样把她很真实地介绍给读者。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这是我对她的感觉。我知道,这也是照搬一句现代社会中男人哄女人的套路话,这话可以哄得每一个女人开心。因为上帝造人,人和人绝对各自不同。一句“你很特别”,没有任何具体的实际的赞美,一句很本来的话,却能叫天底下的女人为之而心动。只因为余下了无穷尽的空白任人去想象,于是女人可以尽情地在心里夸耀自己,满足自恋情结。真的,我很服气做这语言创造的男人。今天我也拿这句话来评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她同龄的女人相比,她的确有她独自的特色。
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肤色很好,白而细腻,头发染过了,在头顶盘了一个乌黑的髻,眼波依然如年轻女子一般顾盼生辉,嗓音依然如年轻女子一般的娇柔宛转,很有意识地带着一点点的鼻音,听起来很嗲的。她说话时总是微笑着的样子,笑得眉眼朦胧的。从眼角和唇边的皱纹可以看得出她的年龄了,但是从神态举止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到底停留在哪一个年龄阶段。那天她穿了一件黑底色玫瑰红的花卉的长旗袍,告诉我这是她自己做的,她的手艺是极好的。一个停留在过去时光的美人。
她说:“听说你在写单身女人的故事,我想谈谈我。如今我算一个很典型的单身女人了,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一个人生活,时间我有的是,太闲太无聊,简直没办法打发。所以我经常地回忆我的过去,回忆我年轻的时候。时光过得太快,一会儿人就老了。不过我不觉得我老,我的朋友都说我特别地显年轻,说我仍然光彩照人,仍然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生孩子的缘故,如果有孩子的话会很拖累的。我的这一生很曲折,如果不是这么些磨难,也许我还会年轻一些漂亮一些,可是没办法,就这么过来了,现在我也生活得比较平静了。”
她很能说,那天我一直在听,几乎没有机会作打断谈话的发问,她的语言很流畅,尽量地选择着很优雅的装饰性的词语。几个小时,她很自如地在沙发上靠着,显然她是一个能够迅速地适应环境的人,坐着的姿态很妖俏,说话的时候头稍稍地偏着,用那种很嗲的带鼻音的声调娇柔地叙述她的故事。她说她希望我能写出来。
我和我的丈夫是前世的冤孽,闹了将近二十年终于还是离了婚。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大好的年轻的时光就是荒废在他身上了。今天再提起来我似乎不怎么恨他了,当时我真的恨他,恨不得手上有刀子一下子把他扎死。看来,人的感情,无论是爱无论是恨,都经不起时间的磨耗,时间一长,怎么样的激烈的感情也就渐渐地淡忘了。人啦,真是活得连自己也想象不到。
刚见到他的那一天,不知怎么的,感觉印像很不错,人生得挺拔端正,也很有风度,外乡人,知识分子,在这里没有家。接下来就开始来往了,我们那时候你是知道的,没什么地方好去,多半就是他来我家坐坐吃顿饭,我妈妈做。然后沿着江边溜达。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好几岁了,我觉得我很喜欢他,从小我就喜欢知识型的男人,喜欢有风度有教养的男人。在七十年代初期,有我这样的思想的女人是不多的,那时候时兴工人阶级和军人。我不喜欢,我觉得工人没文化太粗,军人也太严肃,一点也不浪漫。虽然那时候根本不允许提倡这种感情,但是在心里我始终迷恋这样的情调。这样的故事在巴金的小说里我读过,我觉得三十年代比我们当时的年代要好得多,那时代的青年他们的精神生活很丰富,那个年代的爱情是很美很迷人的,我希望自己也能够经历。但是,我最年轻的一段日子偏偏是在文革中度过的。
我的前夫,从表面上来看是一个很理想的男人,南方人,嘴很甜,对女人很温柔很体贴。刚到我家作客,全家人都觉得他很不错。就这样我们结了婚。
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不是很轻易的,在他之前我曾经选择了很多,都觉得不中意,不知怎么,到他,就觉得中意了。现在的人说这是缘分,我真叫这个什么鬼缘分给害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没有情义的男人,对女人特别的心冷,刚刚结婚还好了几天,之后就越来越糟了。我开始有了上当的感觉,但是已经晚了。
找丈夫,我没有别的什么资本。不过一个女人只要人生得好看就够了,人漂亮就有人喜欢,从小我就喜欢有人注意我有人喜欢我。有人欣赏,女人才算是一个女人,如果没有,那么女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知道了自己生得与众不同,大约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吧,我念书的那个学校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里,在那里我简直是鹤立鸡群,周围是一堆脏烘烘的最下层市民的子女。四十年之后遇到当年的小学班主任,男的,现在也是老头子了,当年还是蛮帅的年轻老师。他说:“你不知道,你小时候的长相和气质都好得很,在当年教的那一批学生当中不多见啊。”那时候我已经懂得爱美了,懂得打扮自己,当然家里还是很穷的,只不过是尽自己能有的,学着妆饰得好看一些罢了。我人长得特别白,一头头发编两根长辫子盘在头顶上,眼睛也比现在更大更亮,像极了苏联电影里的俄罗斯女郎。走路腰挺得很直,像个舞蹈演员,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已经显得很成熟了,走在街上,很多人以为我是哪一个剧团的。一辈子我都想当一个演员,虽然没有如愿,但是我相信,我的容貌和气质比好些真正的演员还要像那么一回事儿。您实话实说,就是在今天,我是不是还有那么一种味道?真的,我一直都很骄傲,那时我想我这一生可不能白白地浪费掉了,我一定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丈夫。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人,父亲有文化,是街道机关的一个小职员,母亲文化不高,是个家庭妇女,他们从来都由着我,我要怎样就怎样,不过我对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很孝顺的。就说找对像这件事吧,张三李四不知道帮忙介绍了多少,一般的情况下我只是看一眼就表示不同意。后来想想这中间有好多人的条件都可以,可是当时就是看不上,一见面就把人家给推了。我想过后可能上天存心来惩罚我,给了我这么不幸的一个婚姻。
开头我对你说过,我总是在期待着很浪漫的爱情,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那时我们没有太多的书读,但是我还是很爱好文学的,还是找了一些小说来读。像巴金的《雾》《雨》《雷》《电》呀,茅盾的《动摇》《幻灭》《追求》呀,像《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呀。反正,书不算多,但是我们可以读得烂熟,例如这当中的某些场面和对话简直可以背得出来,当然是一些很浪漫感人的片断。我猜你也记得吧?你可能和我差不多大年纪,绝对是读过这些小说的,绝对记得这一些书中的情节。我们小的时候反复地读,因为,那时没有电视,除了读小说,没有别的娱乐,当然还有电影。
从农村抽回来我到了一家工厂,工厂的体力活又重又脏。干活的时候一些年轻的工人师傅总是和我开玩笑,说:“小兰啦,这么白这么嫩,做这样的事可糟蹋了。”可是我只有做,不想做也不行。上面号召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像我们这样的学生都必须改造思想。有一段日子,一个年龄大了没有找着对像的男工人天天来生产段看着我干活,在机器旁边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盯着人目不转睛,傻呆呆的样子。经常这样,看得我害了怕,向领导反映,后来让人把他撵走了。领导说小兰干那样的工作也太吃力了,让她出来搞搞宣传吧。就这样我被调到单位的广播室当播音员。和我一同抽调上来的知青不高兴,说还是人生得漂亮好,人生得漂亮就可以不干体力劳动。当时一块在工厂的年轻人干活都很辛苦,如果有谁侥幸换了一个好工作,其余的人都是既羡慕又妒忌。
工作的环境非常枯燥,在闲暇的时光我总是做着白日梦,我总是幻想有一个英俊的男人爱我,总是幻想在一个非常浪漫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相遇。但是我的身边环绕的却是机械和厂房,到处是灰尘和噪音,到处是一点儿也不浪漫的现实。那时我好年轻,我瞧不起我身边的一切,我真的在盼望一个白马王子,像童话里砸破水晶棺那样能够救出白雪公主。我觉得自己是最美丽的最无助的,直到今天我的内心依然还是这种娇柔无依的感觉,尽管在表面上我是很坚强的,你想,做一个单身女人能不坚强吗?不然人家不欺负死你才怪。但是我觉得我的本质是柔弱的,还是希望依靠一个男人。可是谁叫今天的男人让人不敢相信呢?
有一次恋爱我终身都不会忘记。那是一次市里组织的工矿企业业余文艺汇演上,我们单位请来了剧团的一位演员作指导,从头至尾都是我招呼这位客人,因为我在宣传部门也兼任这份工作。他比我岁数要大得多,当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很有风度的男人,我说过,我从来都对演员非常地迷恋,我认为他们都过着与我们普通人全然不一样的生活,过着小说里的生活电影里的生活,而不是像我们在工厂里的那种单调的没有色彩的生活。他很高很漂亮,那么神气,很随便的衣着穿在他的身上就格外的风度翩翩。我敢打赌,那一次爱上他的女孩子绝对不止我一个,可他偏偏就看中了我。我一直相信我从来就是与众不同的,我自信自己有与众不同的美貌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当然第一眼就会注意到我。后来年龄大了之后我也感叹天下的男人都一样,都有这么一双像狼一样的色眼。但是当年太年轻,世事还没看破,所以我特别沉醉在这样的感觉里,觉得被人爱,被一个了不起的人爱上了,真是最美好的。
当他要离开工厂回剧团了,也许是我的眼睛流露了我对他的感情,其实好多天来我都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烫了,浑身发热发烧,那年轻时的感觉老了就没有了。现在我还是经常遇到我喜欢的男人,人家也很迷恋我,我的一生都是有男人追逐的,我为此而快活。只不过我再也不会像少女的时候那么单纯了,那样心醉的生理上的感觉也就自然地消失了,即使我很怀念也不会回来就像我的青春岁月一样。在我的那一间小小的播音室里他第一次拥抱了我……
谈到这儿,兰女士才第一次停下了她的叙述,她的双颊露出了少女的红晕,她的目光是朦胧的飘乎的。这是一个一生都在爱着的女人,我想,造成她的个性和经历还是有原因的,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孩子,又离开了丈夫,那么这样的女人有可能在心理上不太容易成熟,任凭时光流逝,她的思维也许永远地停留在少女的阶段,她仍然可能像少女一样地爱上她遇到的认为理想的男人。“爱其实是一种痛苦”,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经常地沉浸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的人是很不幸的。
那一次拥抱都让我差点昏迷了,这是我第一次被异性搂在怀里,虽然我曾经在梦里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等到亲身经历又觉得幸福也觉得失望,当期盼很久的浪漫来到了,觉得只不过如此。但是当时没时间清理自己的思绪,在那个年代的爱情,人们真是又爱又怕。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心里好害怕呀,担心有人那会儿推门进来,不过我浑身已经瘫软了不能抗拒,我愿意他这么一辈子地搂住我不放手。你可能会理解的,对我们那个年代那种教育的女孩子,一切读是很幼稚的,尤其在男女的问题上。当我感觉到他猛烈地亲吻和抚摸,我简直不能承受了,就把他推开了,这时他说:“兰岚,我爱你。”这是一句可以令女人倾心相许的话,我相信有的女人这辈子可能还没有听到过。
你看,我是不是说得太详细了一点?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耐性听下去?我可能有些激动了,不知怎么,我常常想起年轻的时候,白天也好,晚上也好,只要一个人静下来就由不住不去想。我是一个唯美主义的人,我特别留恋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最美的时候最吸引异性喜欢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脑子里好像是在放电影,充满了美的画面,还有音乐。那些画面,黑白的五彩的,都是以我为主角,我在之中永远不老,永远年轻得像一个仙女。我小时候常常看着小人书学着画画,画一些古装美女,给她们穿华丽的裙子,戴珍珠首饰。那是我当年的心理写照,希望和那些画中的美女一个样。她们可以不老,但是我是要老的,每一个女人都害怕衰老。人哪,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往这路上走,生命是挽留不住的。
我们开始偷偷的约会,在公园里,黄昏或者是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不像是一次很正常的恋爱,我的一些女朋友她们找对像都是先由介绍人介绍,然后领到父母那儿去得到家长的许可,然后才遮遮掩掩地在休息日逛街逛商店,或者在公园里的凉亭里大白天这么坐一下,不久就去申请,就正式结婚了。我和他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有见见我的父母的意思,我比他小得多,什么也不太懂,除了一些故事里的爱情以外。所以我也不敢让他为我去做什么。我对他不了解,他从来也没有让我公开地到他的剧团去,他在单位是住的宿舍,那时住房紧张,他是单身汉只能两个人住一间。我们要好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晚上他偷偷地把我领进剧团的大院偷偷地摸进那一间宿舍,我猜他的同室大概有什么事不在。屋子里没有开灯,我一进去就开始浑身颤抖,我觉得这一切好像我在书本上没有读到过的,我感到了一种罪恶。就是那一瞬间,我对他的那一种神圣的爱全都崩溃了,我觉得身边是一个我不熟悉的陌生男人,他的呼吸他的汗味都让我感到了恐惧。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那时候的年轻女孩子真是不开化得很。下面的情况有些糊涂了,可能是太紧张了,好像是他想把我放在一张床上我开始哭了,哭得好伤心,他没有想到会这样,我想他断定我的确是喜欢他的,先前也对他的温存并没有显出反感。那时他可能觉得真是扫兴,他把我一把拖起来,很粗鲁地压低嗓门说:“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家,不许哭!”就这样在一路上他再也不想理我,弄得我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什么似的。
后来我们就这样疏远了,但是并没有断联系,像两个朋友似的偶尔来往,那一晚的事谁都不提,他也大方地和我的父母见面,说我像他的小妹妹。剧团演出他经常给我送票,我和我的姐姐妹妹都去看,她们都说他长得真有派头,问我怎么能够结识到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我想她们都可能迷上他了。只有我心里知道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那样英俊的外表之下和我工厂里的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粗工人没有一点儿不同。那天他扮演一个英雄人物,威风凛凛地在舞台上踱来踱去,油彩布满他的脸,两道眉高高地挑起来。他和我的距离远远地拉开了。不到一年,他找了一个拉小提琴的女演员结了婚,那女人和他的年龄比较接近。很多年之后,我结了婚又离了婚,一切的山高水低都经过了之后,有一天我们偶然遇到一起,我存心为难他,我问那一年他对我那样是否考虑过会和我结婚?问这个问题可能是我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证明在我年轻的时候确实有男人为我而倾倒过。在我今天老了的时候,能得到这样的回答我是很高兴的,我会觉得我这一生做一个女人没有白活。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他不觉得那事做得很光彩,他说他早就有女朋友就是现在的妻子那个退休了的小提琴演员。他说他认识我的时候已经和那女人没有了激情,但是那女人拿和他发生过关系这事要挟他,那年月组织对这事处理很重,他又刚好在竞争一出戏里的男一号角色。但是他说他真心地喜欢我,说被我的美和风姿深深地吸引,他的确想过和我结婚,但是因为他的岁数比我大了十几岁,他说害怕我父母会不同意(那是当时的择偶观念),并且,他也害怕他的女友。他说一切都过去了,往事就不提的好,他说他今天还是喜欢我,就像我年轻时一样。听了他的话,我仍然很感动,我很后悔,那天晚上如果我答应他就好了,毕竟他是爱我的。时间已经作了证明。
我这一生真是很浪漫的,虽然婚姻不幸福,但是在一生之中遇见了好多爱我的男人,有人说每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有和我一样的遭际。真的,如果让我重新做人,我愿意还是做一个漂亮的女人,尽管我受了这么多的苦,可是返过头来想想我觉得我还是活得很值得。
后来我又遇到过一个高干的儿子,他是很风流倜傥的,短平头,黄军裤,懒汉鞋,那时代最时髦的装扮。和别的男孩一样,他被我给迷住了,主动地邀请我,请我上馆子吃饭。看见他从口袋里掏钱的样子,真叫潇洒,满把的票子,使起来不在乎。他把我带进了一个我不熟悉的生活圈子,高干大院,在那里我接触到很多平民见不到的人物,国家的高级官员和他们的夫人和子女。那些夫人对我都很亲切,不过我觉得我总是和那一帮人有天然的隔阂。我真是向往那一种生活,好像活得很无忧无虑的,特别是那些夫人们,讲起话来特别的派头,眼睛看人都是从上往下看的,非常有气势。住的是二三层楼的小洋房,一小幢一小幢的,红砖墙大玻璃窗,家里有勤务兵和保姆照料家务。屋子里好宽大呀,木隔子的百页窗,夏天一合上满屋子都是阴凉的。当然这也是我一生经历之中的一段时间的事。那个男孩喜欢我,但是并不是很认真的,我这么认为。我已经对男人有很多了解了,我觉得我看他们看得很透。我和他,家庭地位相差太大了,即使他同意我也要考虑,我不能进到这样的高门大户去做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我和他像朋友,要好了好多年,后来他有了女朋友,也是一个高干子女,我们才慢慢地疏远。不过如果有事去找他,能帮得上的地方他还是愿意帮我。我依然留在那一个工厂,虽然工作有了一点变更,在工会管理阅览室,领导照顾我,让我利用上班的时间读了电大,那时流行拿个文凭就有官做。我并不太追求上进,例如做官啦入党啦什么的,我不觉得女人搞这些有什么意思,读电大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多认识了几个男朋友。在我看来只要有男人喜欢我就是我的快乐,当然那些男人必须是我瞧得起的。
就这样我的年纪一天天大了,周围的朋友都结了婚有了孩子,我依然很悠闲地一个人来往,我也有好些男朋友,我和他们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知道那时候是七十年代,风气还不太开放,人们都生活得非常谨慎。父亲和母亲总是催促我早一点儿嫁出去,家里姐妹多,住房很紧的。虽然心里也想早一点安排自己,但是我依然欣赏自己做女孩子的这一份感觉,永远年轻永远招人注意的感觉。不过看到人家小夫妻俩成双成对的,总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妒忌。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我的丈夫。这一次的恋爱过程发展得意外的顺利,也许是我下决心安下心来组成一个小家了。
她停下话头冲着我笑笑,眼波一闪,很娇柔很媚态的微笑,眼角泛起鱼尾纹。在她的一生之中,这样的微笑太经常了,日久成习,无论是对着男人,还是对着女人,她都一样娇柔地风情万种地表现着,那声音,那语调,那姿态……已经自我塑造十分的完善了,岁月也不可更替。她飞快地蹙起了弯弯的眉,满腔幽怨地:“我的岁月就这么像水一样地流走了,因为有了一个被称作是我的丈夫的男人。男人真是个贼,强盗,就这么蛮不讲理地毁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她抬起手,对着灯光伸长她的手指,无名指上套着一只镶翡翠的金戒指。她叹了一口气,手放下来抚在玫瑰色花朵的旗袍上。说:“我真的很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他这么对我,想当年多少好的男孩我都没有要,后来想想,随便在当中挑一个也比他强。可是那一时真像是被鬼迷上了。”
刚结婚的一段时间,我们感情还不错,他还是蛮亲热我的。单位里分了房子,我们建了一个小家,平时俩人过,礼拜天上我家去吃饭,我的父母都对他很好。过了一年,大概是两年吧?记不清楚了。反正我觉得他不像开头那样,像追求我的时候那样对我好了。当年他追我的时候,什么肉麻的话都说过,说得人心里很烫很烫的,女人就是喜欢听这样的话,即使明明知道是在骗自己。后来年龄大了才渐渐悟得出一点男人的本质,年轻的时候还是很单纯的。他对我冷淡的原因是我没有生孩子。
实际上生孩子是夫妻双方的事,我们都不愿意上医院,谁都不愿意让医生指点出来谁没有生育能力。就这样一年两年地拖下去,日子平淡,心里烦闷,两个人之间谈话越来越少,下班回家脸对着脸,相互看着,越看越冷淡。渐渐,我看出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男人。最先的分歧是在经济上,他不愿意拿钱出来过生活,发了工资就偷偷地藏起来,或者寄到他家去。到了我的娘家,翘起腿子吃喝,好像我家父母活该侍候他这个女婿。我呢,我也不愿意拿钱出来过两口子的生活,我有我的考虑,第一:我嫁给你,你就该养着我,凭什么该我拿钱出来大家用?第二:我想,这一生如果我没有儿女,那么我就应该存钱防老,所以钱对我来说显得特别重要。我们各有各的想法,关系自然就好不了。关系不好又要天天在一起过,那么吵架就是免不了的。他说我是不下蛋的鸡,说他是他家里的独子,这么一来搞得他家断子绝孙。我说断子绝孙活该,谁知道你自己是不是一只阉了的公鸡?想找我撒气,做梦!喜欢我的男人多的是,谁稀罕你?
你会好笑我变得这么粗俗,和结婚前完全不同。是的,生活得不如意,无论多秀气的女人也会变得不秀气。心里不高兴就想说,说出来的当然不是什么很中听的话。就这样我经常出去找我先前的朋友散心,他也出去找地方消消气。那一个时候也不时兴离婚,虽然依然不断地有人追求我,但是我都不可能和其他的人有更深的发展。
前十多年,他向单位辞职去南方做生意,作为他的太太我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何况我在这个城市已经过得厌烦了,很想去那边经历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于是我跟着他一起去了。就这样我在南方生活了十年,做了十年老板的太太。他发了一点财,进出有了财大气粗的架式,人变得越来越粗俗,刚开始的那一副知识分子的斯文外表全拉下来了,整个一个暴发户的嘴脸。最可气的是他根本不允许我插手他的生意和钱财,在人面前我算是个老板娘,在人背后我和他像两个过路人。他办了一个玩具工厂,有大几十个工人。他以为他有产业了,是个人物了,于是就抖了起来,在我的面前也摆出个架势,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你是知道的,女人最痛恨的就是男人的这态度。那时我还没有老,我在好些男人眼里仍然很具魅力。他公然敢这样对待我,就因为有了几个臭钱,就因为开始有几个年轻的乡巴佬女工人向他献殷勤。如果不是在特区生活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女人会有多不要脸。在我们这儿起码还有脸面上的一点道德准则给限制着,那地方不同,那地方十足的南蛮子,哪里来的风化?不瞒你说,之前我真算得是一个贤淑女子,后来开化了好些与那一段生活经历很有关系。女人开化了是好事,不然,男人在外面招摇撞骗吃喝赌嫖快活得云里雾里,还骗你说他是在忙工作或者是忙生意。而你们这些傻子还乖乖地守在家里一条心地为他做贤妻良母。我觉得,这世界既然男人玩得那么女人也玩得,彼此彼此,凭什么女人就该倒霉些?
头几年我们还维持着夫妻关系,因为是初来乍到,在当地人眼里俩人都是外乡人,所以暂时的团结还是必要的。我的社交能力很强,在很多的生意场合为他帮了不少忙。后来几年他站住了脚,工厂好歹走上了正轨,还清了贷款,也开始赚了一些钱。他也开始越来越坏,越来越让人觉得恶心,我真是不想谈他。总之我想借我在特区的遭遇劝说这世上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要怂恿自己的丈夫到南方去挣钱,如果你爱你的丈夫的话。夫妻之间过日子,宁可稍微穷一点都可以。“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只要有了钱这个男人就不会属于你了,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无论他往常是多么的服从你,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变了。他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他想把你怎样就能把你怎样。男人和女人,距离拉开了,等级拉开了,本来似乎是很平等的,很和谐的,一瞬间就好像机器上的齿轮卡住了,发出了咯咯喀喀磨擦的噪音。例如我和他吧,本来算是郎才女貌很般配的,这时候就不一样了。他居然敢当我的面说他从来就喜欢年轻的女人,越年轻越好,他说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你看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还记得我说的,他当初是怎样追我的?现在不承认了,他说:“你别装得娇滴滴的,像自己才只有十八岁似的。我们结婚那时你就是个老女人了,那时我就嫌你老了,要不是那时候大学生不容易找女人我才不会要你。我天生的喜欢小女人,年轻的女孩子,本来以为这一生想不到了,多亏政府的政策好,改革开放搞活,这不是就搞活了?荷包里有了钱什么女人搞不上手?我还会理睬你这样的老太婆?”你听听,他是怎样的侮辱我?这样丢脸的事照理说是不应该对外人说的,我是很要面子的,当时我还是挺自信的,可是被这样的男人一糟蹋,一整个人就像踏在了泥里,我几乎被他搞垮了,在精神上搞垮了。我多少年保持着的那种骄傲和优越一下子溃散得像海边的沙土筑的模型。那一天我在海滩边站了很久,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脚,我几乎痴了,心里像有钝刀片在刮。我不是在惋惜我们的爱情,爱早就没有了,这点我很清楚。但是我没有想到他这样不讲情义,“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连表面上的样子也不愿意装装,就这样公开地并不为着什么特别的理由抛弃了我。我们分居了,在那一间工厂里,于是谁都知道老板开了我,我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一天在海边我真的想死。
说到这里是她最动感情的时候,这一桩婚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刚才那一段叙述她已经恢复了她本真的色彩,神态和语言并不是那么的娇娆做作,尽管还有一些习惯的痕迹,但是毕竟要显得自然得多了。她流下泪来,她说你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是我的事,这真是我最深的伤痛。
我真的很后悔,和他谈恋爱的时候,曾经有要好的女朋友劝我不要找那个地方出生的男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说那地方的男人最会玩女人,从古以来就用情不专。好像还念了一句唐诗,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记得当时我还说:“什么话呀,乱比一气,我可是明媒正娶的,瞎扯上青楼干嘛?”现在我才懂了,朋友说的话虽然确实是没道理,但是偏偏说中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听说是那地方的男人,就莫名其妙的心里不舒服,大约是神经质罢,我变得特别过敏,特别的歇斯底里。
我们拖了好多年才离婚,他照旧养着我,给钱让我吃喝玩乐,不然我就和他闹,让他不能安心吃喝玩乐,不能安心地玩那些农村来的小贱女人。最后离婚,他给了我一笔钱,给我养老,算是跟了他一场。钱的数目不算太大,当然他绝对会扯他的各种理由,什么生意不好做啦资金没能周转了被人逼了债啦,等等。但是我还是要到了一些。还是那一句话:我的青春都被你荒废掉了,我不找你赔偿我找谁?最后总算是好离好散,没有吵架。我揣上这一笔钱在特区又玩了两年,说是玩其实是打工。我有好多朋友,对我都很好,都愿意给我帮忙,可能是很同情我的遭遇。我知道坐吃山空,我不愿意过早地花掉这费尽我一生辛酸苦痛换来的这点钱,于是我找工作养活我自己,直到今年我觉得自己年龄也真的算是老了,我也想自己的父亲母亲,我想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的娘家对我来说就显得更加亲近了珍贵了。和他在这南边闹了这么些年,把自己娘家人都疏远了,虽然每年都要回家一次。我决心回来,在故乡可以让我心里感到踏实一些。
这不,我就回来了,和父母住在一起,家里的姐妹兄弟都成了家各人忙各人的去了,我和两位老人相互有个照应。我没有出去做事,最近几年,下岗的人太多,内地比沿海更不好找工作,比我年轻很多的女人找事做都没地方要。去给人做钟点工,体力活,又脏又累,干一小时才挣五块钱,我听了只吐舌头。好在我还有点钱还有点年轻时的积蓄,节省点过不至于饿肚子,何必出去和别人抢饭碗去吃苦受累?
我重新联络上我年轻时候的朋友,我说过我的交际能力是蛮不错的,虽然我老了我觉得我还是很有魅力。在一些社交场合上,我看见男人仍然很注意我,我觉得他们在欣赏我。说实话,我一举手一投足的确是与众不同,我自信我的风度是很独特的,是很能吸引人的,尤其是吸引男人。我的那个丈夫他简直不懂怎样欣赏女人,弄不懂得什么样的女人是最值得珍惜的,应该说这是他的遗憾,而不是我的。
离婚了好些年,我承认我仍然想找一个丈夫,朋友介绍了许多都不中意。年纪大了,很多的事情也都经过了,看人更加苛刻了。特别我这个失败的婚姻,让我害了怕,有喜欢我的男人我总是担心他们是不是看中了我有一点钱。我不相信男人,但是我又离不开他们。我觉得一个女人从年轻到年老,她的美貌她的风度注定是需要男人来欣赏的,男人是女人的一面镜子,没有男人女人活得太没有意思。我想多交一些社会朋友,多认识一些人,不然我的生活的确是很无聊。每天早上起来就担心今天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的父母年纪老了身体也很不行了,我想如果有一天他们去世了,丢下我一个人日子更加难过。虽然我害怕有小孩来烦我,但是很闷的时候我还是叹息我没有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我的生活可能是另一番样子,但是那就不会是我的故事了。
兰女士走的时候是高高兴兴的,她是一个很会快乐的女人。她偏着头对我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一种初中女学生的神情。她感谢我能够听她说她的故事,她希望我们今后能交朋友,她很想有人说话有人能够理解她。我送走她,看着她穿着玫瑰红的旗袍的影子袅袅地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第三个故事:直到今天我还在爱他
也 羚: 三十四岁 某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 某地博物馆工作人员。
只要在现实之中觉得不如意了,失望了,不高兴了,我会马上跑到我的幻想中去。我的确没有奢望和他过一辈子,但是好了这么几年,一朝分手,心里总是一点什么撕扯着割舍你下。我很苦,偷偷地爱一个人是很苦的。我总是做着这样的梦,一觉醒来一无所有。一次一次受伤害,心上就像有一个伤口,动一动就要流血。
“你的名字好奇怪。”和也羚熟了之后我说。“奇怪就好。”她皱皱鼻子然后笑了起来,很顽皮的。她短短的头发朝脑后梳,露出凸起的前额,那是一个夏天,从吊肩带短裙里伸出结实匀称的胳膊腿,皮肤橄榄色,发亮而光滑,翘翘的睫毛下的一对褐色的眼珠此刻倒是显得很安静,我们认识的那一年她刚过三十岁。
她躺在卧铺车厢的下铺,实在说这是我的铺位,刚才她从上铺滑下来说要和我讲讲话,马上要分手了,我在武昌站下车,她去北京,我们在南方海边认识的,刚刚认识了一个星期。她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在那一个博物馆参观的那天,讲解员小姐没有来上班。我和孩子站在大厅里,她走了过来,很悠然的姿态,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不算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但是就是这么一种优雅的气质,有着南方女人所特有的单薄的矫健的身材。“武汉来的?”她问,一双微笑的褐色的眼珠。她说她在武汉读了四年书,“武汉,简直是太熟悉了。”她高兴得很,说她愿意为我们做一次义务讲解员。她领着我和孩子往展览厅里走,一边告诉说这个博物馆刚刚建成,平时参观的人极少,几乎没有。她自我介绍是这馆内的工作人员,大学毕业之后就分配到这儿工作。
她刚巧过几天要去北京开会,我们约好同行。于是我知道了她还没有结婚,“走哪儿都方便。”她说。
在往北开的火车上,我们谈了很多,除了历史和文学之外还有婚姻家庭和自己。我们知道我们生活在两个城市,今后交往的可能性极小,所以都很珍惜我们的相识。也许正因为我们今后可能依然算是两个陌生的人,所以我和她都愿意对对方谈谈自己。萍水相逢的人对自己将来的生活一般较少产生威慑,这样的故事在好些人的旅游经历中经常可以遇到。下面我想写出的是也羚的故事,她的谈话生动而流畅,我只需要静静地听就够了。
其实我的爱好是文学,小时候最喜欢读小说,不作选择,拉到什么读什么,中国的外国的瞎读了一大堆。在读了好多爱情小说之后,我开始幻想爱上一个白马王子,或者是有一个白马王子爱上我,我成天沉在这样的白日梦里,依照小说中的情节去编造我的浪漫故事。譬如说在战场上,他骑着马,当然马不一定是白色的,黑色的棕红色的也行,反正一定要有马,这点浪漫必不可少。他要披着披风,佩着剑,披风在血红色的夕阳下飞扬起来。他很英俊,强悍,英姿勃勃。因为做着这样的梦,我对身边的小男孩不屑一顾,我觉得他们真是一些庸俗的小蠢东西。就这样我进入了高中,很快我就迷上了一个教语文的年轻老师。后来也觉得自己不可理解,从幻想到现实就这么短的一点距离。不过我的幻想始终是没有丢掉的,只要在现实之中觉得不如意了,失望了,不高兴了,我会马上跑到我的幻想中去,只有那里才是我的精神避难地。
那语文老师刚刚从大学毕业不几年,学生味很浓,故作老成但是并不是很老成,这是我之后的分析。当时哪里懂,当时只觉得他帅得不得了,课也讲得好球也打得好,好像天底下就他是一个最了不起的老师了。小孩子的幼稚。这大概就是我的初恋,也是一次单恋。只要上他的课我就特别的精神,坐在课桌子后面的姿态尽量地保持着优美的笔直,绝对不像平常那样爱趴在桌子上。我努力争取正确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我也希望他能注意到我点我的名提问,当然这机会不多,我们班上的同学太多了,而且高中老师讲课的时间多于提问题的时间,课程太紧了。这样我就仔细地听他讲课,他的思想非常的新潮,对好多历史性的定论质疑,课上得非常生动不落俗套。实话说,他对我后来的学术思维确实有些影响。老师对学生的作用力往往是他们自己也想象不到的。高中,我的语文学得特别好,最后他终于注意到了我。
我不能算是太大胆的女孩,绝对不会作什么很公开的表示,那时在我们的同学之中已经有女孩子给他递纸条或者当面表示了。女孩子们在暗地悄悄地说他还是很好的,接到纸条就悄悄地退还给本人,并没有一句呵斥的话,也不告诉班主任。如果遇到有谁当面表示,他先是装傻不理,实在没法装了就说,你才多大?好好读书!我觉得他真是一个正人君子,我更爱他了,但是我仍然不敢表示,害怕像别的女孩那样的被拒绝,那样我会很伤心的,我不会像那些女孩子还能好意思拿出来说笑。那时候我还很自卑,我觉得自己长得很丑,不是男孩子理想中的美女的形像。
第二年,他推举我做语文科代表,我看到他在课堂上对我的偶尔的一瞥,我觉得他是有感情的,对于我。每当讲课讲到高兴的地方,我觉得他在注意我,他希望得到我的应和。我感到脸上发烫,心跳得快极了。我真的很高兴有我所爱的人喜欢我,但是我不能向谁说,这是一件很暧昧的事,因为我没有得到过他明确的表示。我变得更谨慎了更含蓄了,深怕这太美好的感情突然的被撞碎了。高三那年,学校另换了一个语文老师,他又从新一届高一教起。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于是我就拼命地复习功课,用凉水浇自己的头,在很热的天气里准备考大学。
在学校为我们这一届学生举行的毕业晚会上(那时高考已经结束,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来),他带来了他的女朋友,听说也是一个教师,在另一所中学。我一进小礼堂就听见班上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议论,说他是故意的一种姿态,说,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不过一个教中学的等等的话。我为他感到受侮辱,觉得好像是在议论我一样。但是我同样不高兴他这举动,像小孩子似的,带个女朋友是要对我们这些学生表示点什么呢?难道我们爱你喜欢你有什么错处吗?难道你敢说你的内心就没有感受过应合过吗?后来我长大了之后,我才能分析到他这是一种自我压抑的方式,自己对自己都不自信,只好公开地寻求社会的监督。当时我只是隐隐地感觉到,男人并不是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坚强,他们也很脆弱。在晚会结束之前,我装做很大方的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他,当着他的小女友和他告别,祝他今后快乐。他握着我的手,表情有点尴尬,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自己为什么尴尬。他身边的那个长得很清秀的小女教师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转过身走了出去。从此我再也没有回那所学校去过。
我这个人就这样,感情是有的,但是很能够克制,如果没有希望,我会马上把这一段感情抛弃掉,再也不回头。回头有什么意思,白白地让自己情绪低落。
也羚从铺上坐起身来,望望车窗外,列车正行驶在峰岭之间,眼前一片青山碧水。她说一年我就是这么离开了家。从来没有走出自己出生的省份,觉得好新鲜好激动,我觉得在外面那个世界我可以找寻到我理想的一切。又是一个幻想,是不是?她对着我笑笑,自嘲地笑笑。暮色降临了。
武汉的夏天比我们南方还要热,冬天又冷得可怕,但是比我从小长大的城市热闹繁华得多。
学校的环境很好,离闹市远,很安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武昌的那几所大学你可能都熟悉。我在那里待了四年,一直到今天我都留恋大学里的生活,比起现在真是无忧无虑。即使有烦恼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小孩子的故事。人长大了,真正的烦恼也就来了,有时候你不去烦人家人家偏要劳烦你。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来干涉你的私生活,譬如,很多人都奇怪,奇怪我为什么还不结婚,是不是没有人要?或者是我有什么怪癖?自从我过了二十八岁,周围人疑惑的目光更加多了起来,单位分房子不愿意考虑我,领导说,让我有了对像再讨论这个问题。至今我仍然住在集体宿舍,当然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同事两个人共一间屋。但是还是很不方便,平时你让我我让你都还过得去,但是特殊的情况,比如我想带几个朋友来家一起聚聚,就不能够,毕竟是两个人共有的房间,你闹得乱烘烘的就不成样子。有时候家里人来看我,顺便玩玩住两天,也不太方便。反过来她也可能这么觉得是不是?但是单位的房间只分给结了婚的人,还说人家大人孩子一家子的不优先,还能顾着你这一个人过得乐乐呵呵的?有同事好心说:“马虎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找个丈夫吗,看在房子的份上随便找一个不就得了,左挑右拣的干嘛呀?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谁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男人和女人,谁遇上谁都可以过。”你听听,居然这样的话,好像只要我同意,往马路边拾个叫化子都可以。
虽然我今天已经看透了很多,但是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还是抱着幻想,我想也许如今一切都应该随俗,感情也一样。不过我不愿意,如果必须这样的话,我宁可就这样一个人过。
大学我有个男朋友,那时候大学谈恋爱成风,一到晚上校园里湖边山坡树下影影幢幢的到处都是。我这个男朋友高我两个年级,数学系。认识的情况就不想谈了,没有什么太特别太浪漫的,好像就这么认识了,彼此看对方都顺眼,一天在路上走他叫我的名字,我就和他一道走了,糊里糊涂的。我们并没有地方去,在那一所像园林一样的校园里瞎转悠,那天他吻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吻,我觉得好幸福。后来我想,可能是我巴望得太久的缘故,在心里想象了多少年,一旦有个人爱我,自己就满心的愿意了。如果这一次恋爱成功,我想我的生活将又是另外一个状态了。这叫做人生际遇,强求不来的。
我们要好得像两个孩子,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每天傍晚他就来我们女生宿舍的窗子底下喊我一块儿到食堂去吃饭。在大学的宿舍区,有男孩子站在窗子下向女孩子求爱是时髦,那一时刻会有好多人看见,好多人听见,女孩子就觉得特别的有面子。当然公然仰脑袋大叫:“我爱你”的毕竟不是太多,但是只要有人叫叫名字就够了,心里就特别的感到温暖。我总是记得他在窗下仰起脸叫“也羚”的样子,西下的太阳刚刚照着他额上的一缕头发,楼下的路上来来往往的拿着大缸子去食堂打饭的同学,经过这里都仰起脸来朝楼上看,我站在窗子边高声地答应着……那真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情节。
如今我的同事和朋友认为我有些与常人不一样,天生爱独个儿待着,天生的不合群。其实人哪里有什么天生的孤独的性格呢?人嘛都是很正常的情欲过来的,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或者是感情曾经遭到过挫折,也许就会选择独身这条路。想起我年轻那会的小孩子脾气,今天看来,自己觉得自己跟傻子一样,但是还是蛮可爱的,拿到今天,再怎么去鼓励自己去像那时候那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爱一个人,就再也做不到了。人长大了,爱似乎也就枯萎了。三十岁一过,我就明白了“花到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句诗的意思,那么直接浅陋的句子先前就是弄不明白。虽然知道这意思是对男人而言的,但是对于女人来说,意义也一样。
两年的时间飞快地过去,我们的感情也由刚开始的新奇过渡到平淡得如白开水。反正年轻,考虑得不多,什么经历过了也不知道害怕。礼拜天,同学们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我和他躲在挤了八个铺的宿舍里,点了酒精炉子做饭烧菜,吃饱了喝足了然后钻进单人床铺上放下蚊帐做爱。其实我不说你也许也清楚,现代社会的单身男女他们的单独的生活是表面形式的,谁也不会去限制他们的一举一动。为什么我能够对男人和女人这样的事可以看得透,因为我有一个了解的过程。如果不了解,永远是雾里看花,那一层窗户纸的浪漫就永远没办法戳破。如果我今天遇到他,我想我们可能只会点点头然后各人走各人的路,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这和我小时候读的言情小说的情节不太一样,可能当时太年轻,所以不会有感伤也没有一点点情绪的波动——据说这才叫做跟上了西方人的现代思维。不知我是在哪一本杂志上读到的一个观点。
两年后他大学毕业,走之前他一直避免和我谈到我俩的事,每天傍晚再也不来宿舍的窗子下叫我,相反的却是我端了一缸子饭菜去他的宿舍找他。也不是冷淡,但他故意疏远我,我看得出来。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他都不敢正眼朝我看,讲话支支吾吾的,好像我们交往了两年之后反而变成了陌生人。孩子的感情不能长久,我想我们是不是太像两个孩子,有吃的就吃有玩的就玩,等到到了该谁负一点责任的时候,就完了,谁都不愿意负责任。看着他蹲在宿舍的地上忙忙地收拾他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赶忙帮着他收拾。那是一个六月的下旬,武汉市那几天热得厉害。宿舍里没有装电扇,我和他,我们两个都热得满脸通红满头都是汗。他穿着短裤和小背心,光着胳膊,我闻到我熟悉的男孩子的汗味,对我来说曾经是那么的亲切。他不和我说话,我也赌气不和他说话。一切都收拾好了,他还站在当地拿眼睛四下望,似乎唯恐扔掉了任何小物件。但是扔下了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他却似乎没有一点点感情。男人坏从小时候就坏起,只不过年纪大些的男人坏得更加老练更加有心计。他家在大城市,他害怕我缠住他弄得将来挺被动。他甩我的办法就是装傻,可以避免和我正面接触到这样敏感的问题。那时我年轻,也好胜,也不愿意低下头央求着他继续地爱我。很早的时候,我也曾经考虑过将来我们俩的感情会怎样发展?不过我以为这是一个遥远的的问题,我想我和他都这么年轻,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谁能保证明天的事?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应该是想象得到的,我的确并没有奢望过和他过一辈子,但是毕竟好了这么几年,一朝分手,在心里,我好像有一些东西撕扯着割舍不下。但是他却不,男孩子的心一冷,望着他的脸色都觉得他残酷。
第二天他动身回家,我没有去车站送行,那天我正好有一门课要期末考试。送了他的同学回来,说他在车站呆呆地等,以为我会在最后一刻出现(像劣质电视连续剧的情节),结果我没去。我说你们就算定他是在等我?他们又说他踏上火车车厢的扶梯时落下了眼泪,先前一直忍住没哭。那天傍晚我没有去食堂打饭,我坐在宿舍的窗户边手里拿了一本书但是并没有读进去。窗户外的楼下有男生在唤同一幢宿舍里的女生的名字,我听见他们高兴地呼着应着的声音。好像就是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心里有一种满是沧桑的感觉。
第二年大学毕业,我考上了北方一座城市的研究生,研究世界史,就在那一年我离开了武汉。
我读研究生,我的导师是一个刚刚从另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生,很年轻,北方人。他有家,但是家不在本地。刚认识的那一天,他说:“‘也羚’,你的名字好奇怪。”就和你说话一样,你知道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想法……你可以猜想到我下面要说些什么,你会说我是个情感没有止歇的女人。有人说爱情这东西是一件消受不起的奢侈品,一生这么闹上几次会给人带来极大的精神伤害。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这一生好像离了爱情不行似的,一次一次地受挫折还一次一次地去爱,每一次都想这一次可能比上一次强,我想,我该不会老是那么倒霉吧?但是偏偏的我就是一次不如一次,等到我开始绝望了厌倦了,我也就老了,可能这就是女人一生的路。这一次不能怪别人,全都得怪我,明明知道他是一个已婚男人,还要去爱他,这真是自讨苦吃,我觉得我真傻,真的很傻,但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当然最近几年我变得冷静了,一个女人冷静了意味着什么?读了中世纪的修道院的故事没有,还有狄德罗的小说《修女》?宗教禁欲本身就违反了人类生理的本能,贞洁修行的是泥雕木塑的活死人,抗拒不了身体欲念的就变成了人格分裂的疯子。冷静了的单身女人属于哪一类呢?你说说,这难道就是正常的吗?
第一年,我和我的导师相互都很尊重,没有什么不正常。第二年,我们更熟悉了,更何况岁数相差不算大,彼此之间就随便多了,有时候相互称“你”,私下里我也不叫老师干脆叫名字。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也没有架子,三十几了还像孩子似的,又爱玩又爱乐,篮球排球网球都会一点,不太精但是过得去。休息天总是邀上我还有一些男生坐OK厅唱歌,他的嗓子特好听。当然我不太会唱歌,我喜欢听,总是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也没有太多的话。后来我们好了,他说他就喜欢我一个人不吭声的安静的样子,真好。他说现代的社会中的一些女人太不安静,太爱表现,失去了女人的温顺娴淑,那样的女人男人是不喜欢的。你说怪不怪,这种理论要是在往常要是从另外一个人的口里出来,我肯定要反驳。我最讨厌男人给女人定一个框框,说你们女人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我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对我们女人来指手划脚的,难道我们谁靠着你们来供养了?可是,当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会变得没有了原则,明明不认为正确,还点着头安静地听着。在那一段恋情中努力地扭曲着自己的性格,希望做一个情人眼中的理想中的好女人。
“直到今天我还在爱他。”也羚望着头上列车车厢的顶灯,语调有些凄凉。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男子,能够被女人爱的男人应该是幸福的,但是在生活中很多的男人却是在逃避女人的爱,他们并不觉得幸福,他们觉得爱是一种负担。这也是男人和女人性格矛盾的所在。
如果真心地爱过就不应该问值不值得,你说是吗?我真的很矛盾,有时候心里堵得慌,我想我真的是很不值得,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有时自己又开脱自己,说既然爱过了何必去想那之中的不愉快呢? 说了半天的感情,你大概误会我是一个学业不专的人,其实我的功课很好,学习对我来说真的不是负担。他说我是他见过的学生中不多的有思想的女性。你看,说我安静温顺的是他,说我有思想也是他。男人真怪,总是依照他们的好恶捏造一个女人,什么都得他们说了算。他们希望你怎样你就得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谈话的题目也宽泛了。除了必修的课程而外,宗教的文学的哲学的史学的甚至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包,谈得兴奋就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一起似乎有一点太无拘无束。
后来想想,我们两个都是很克制的,要不然早就好上了。他克制当然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子和孩子在另外一座城市。但是我克制是为了什么?我问自己。我自己答不出。也许是为了保全自己,可是我有什么可保全的?贞洁吗,名誉吗?这是九十年代,谁又给你来立贞洁牌坊?为了保全他吗,保全他的那个家庭?但是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她和我不同只不过是她比我先遇见了他而已,只是一个机缘的问题。现在我和他相遇了,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退一步来说我们彼此相互倾慕,难道我就没有和他要好的权利?我很苦,偷偷地爱一个人是很苦的。那一段时间我吃饭很少,整个人都瘦了,精神很委靡。我到他那儿去,我也不想多说话,靠在沙发上不动。过了好一会,他才从电脑上下来,开始还没注意,依旧谈这谈那的,后来觉察了,他坐在我身边,注意地看我,说,瘦了,是否功课太辛苦?那一下子我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流,很多年离开家一个人在外面念书,很少有人对我说这么亲近的话。也有一些好同学好朋友,大家一起多半聊些高兴的事,也不会谈得太深入。
我承认我很主动,两个人的事总得有一个人主动吧?他的顾虑那么多,当然我比他考虑得要单纯一些。那一天在他的床上,他点着了一支烟(平时他很少抽烟),吐出一口青色的烟雾,他说,你把我害苦了,老师和学生,本来就说不过去,再说我还有家……他说:“你真是的,明知道还这样。”我搂住他不做声,虽然他的话说得不大中听,我还是幸福得不得了。他在我们学校是很不错的,又年轻又有学术成果。也许我天生的对当老师的人有好感,当第一天看到他我就迷上他了。暗暗地,我作了很多的努力,很有耐心地等待了一年,这一切他不可能知道。当我得到他的时候,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我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我想,即使在那一时间里我死去,我也很高兴。是的,那是一种死亡的兴奋,爱和死之间本来就有一种相关的联系。我根本就不会顾惜他的妻子,一个和我不相干的女人,我凭什么要去理会?男人和另外的女人上床证明了这个男人的确是有需要,而且这样的需要,单单依靠老婆是很不够的。这是我在之后逐渐理解到的,所以,我也知道男人和我睡觉并不是等于他是真正地爱我。
那两年我过得既痛苦又快活,是一种奇妙的情感的混合,像一种混合的烈性酒,让人醉得发昏,但是又不愿意从中清醒过来。我总是做着这样的梦,一觉醒来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这个梦果然应了,这不,我现在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一个人在一个不算是故乡的小城里,跟一些从土里挖出来的泥雕木偶打交道。那样强烈的爱和恨我不想再有,也不会再有,我再也受不了。如果我真的要找一个丈夫,我打算非常理性地选择一个,找一个终身相守的伴侣。爱情,我已经经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已经足够了。真的,我不愿意谈爱情,谈到这两个字都有一种亵渎的感觉。在现今的时代,爱情是什么?可能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
他真的很有风度,个子高高的,总是那样显得神清气爽。你想,看到一个那么年轻那么有精力那么有学识的男人,走在大学校园里的那一大片阳光底下,很难叫女孩子没有一些痴痴的想法。我还留着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望着我,依然的神清气爽风姿勃勃,看着那停留在过去时空的眼神,我觉得是一种很复杂的神情,也许是我的心理很复杂。每天晚上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照片才能睡觉,睡梦里的心像被刀尖那样地扎。
最后分手是他提出的,当时我修完硕士研究生的学业。他对我说他不同意我在本校继续报考博士生,他说他的妻子这一年就要调到这个学校工作,他不愿意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对大家都不好”他说,他说这事总归要有个了结,他认为这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他说如果我愿意走他一定推荐我到另外的好的院校就读,当然还得看我的考试情况;如果我不走,最后绝对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他让我好好地想一想,不要情绪冲动,一定要冷静考虑。他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暗示,几天前学校内传言他有升迁的可能。我像被锤子击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我知道我和他这样的关系分手是迟早的事,但是一旦落在身上,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他冲了一杯糖开水逼着我喝下去,我竟然乖乖地喝了,我像个木头人了,坐在那里,呆呆的,没有眼泪。当我明白过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死,我冲进厨房去拿了一把水果刀就往自己胸口上扎,我只知道当时那个地方感觉最痛苦,非得扎一刀才解恨。他的力气大得多,一把夺过刀子扔到了窗户外边,然后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好像清醒了一点,坐在地板上大声哭出来。他拿手捂住我的嘴,说:“小点声!你想带累我们两个人一道去死?”那一晚上他不敢放我回宿舍,怕我做傻事。于是他破天荒地留了我一个晚上。我不敢大声哭,再说那时候我又不想哭了。那一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他实在熬不住地睡着了,我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忍住心里的疼,把嘴唇都咬出血来。我想我再也不可能看到他熟睡时的姿态了,有多少次我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沉沉地睡去。当你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即使在他的身边任何事也不做,只是看着他,也会觉得好幸福。今天我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冷酷和别的男人没有两样,但是不幸的是我依然爱他,而且,很爱,很爱。我宽慰自己,我想,好像是别人的一件东西,我偷了过来,整整的两年,现在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在这两年之中他对我还算是不错,知识教给我了,思维方法教给我了,还给我了他的爱(虽然我也清楚那只不过是相互间的一种需要),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觉得我应该知足。再说,该停止的时候不停止,闹僵了又有什么意思?第二天早晨我离开他,我向他保证不哭不闹,并且马上离开这所学校这个城市。他低下头抽烟,然后对我说:“我会想你,我知道你对我好。”他的眼睛躲着我的眼睛。
也羚最后说:“这就是我的故事,没有什么太新奇的情节,是不是?”她说她没有继续读书,分配回来到了这个小城,平静地工作了好多年,再也没有过恋爱。目前她只是想在她所熟悉的领域里搞出一点研究成果,她之所以没有垮掉大概是由于自己从来都有自己的喜好,就是对于自己所学的专业。“虽然是古董,但是研究起来没有止境。”她说每当她看到博物馆里的那一尊来自古印度的湿婆神像,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抑郁的心情。一个能够执掌毁灭和创造的神,一个能够操纵性爱和欲望的神。独自面对这一尊半男半女的塑像,她会觉得不能自持,对于她目前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的选择。但是她说她害怕接触爱情,也不觉得有谁值得她去爱,“爱就是毁灭,”她认为这就是那一尊神像给她的启示。“一次一次地受到伤害,心上就像有一个伤口,动一动就会流血。”她说。但是她仍然愿意有一个家,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她说她仍然愿意努力地去寻找。 直到今天也羚也没有结婚。
我谈到我的看法,我说爱情和婚姻不应该完全混淆,一个人一生可以爱很多次,但是婚姻最好一次。爱这种感情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婚姻却是一种寻求和选择的结果。爱就必须承受一切后果。爱情是受苦,婚姻也是,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苦痛。我说,爱一个人总是很美好的,不管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去爱,想想看,如果他能唤起你一段感情,那么这一段感情对于你来说也许有着一生一世的意义——在你和他之间,你可以这样认为。也羚说她同意我的话。
第四个故事:他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东方女人
卓 小 力 三十七岁 外语系本科毕业 北京某合资公司雇员后出国
其实我和我妈也一样,命不好,可能这一辈子我是不会结婚了。他找了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人,那女人能为他在国外办担保。不同国籍的男女相处起来要容易一些,这是我的感想。性对他们那个国家来说是最不在乎的,如同口渴了喝一杯可口可乐。又一个和我好过的男人离开了我,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留不住男人,也许我不能使他们永久地爱我。
不久前有朋友从北京回来,告诉说卓小力已经出国了两年,由她所在公司派往美国西雅图子公司任职。我想起了这个北京女孩,高高的个子,长长的披发,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裤,这是她居家的打扮。那一年在北京,我在她家住了两天,我们一间小房,熟悉了之后无所不谈。那年她刚刚应聘到一家合资公司工作,她学英语,担任翻译。开始我和她并不认识,我和她的母亲很熟,她母亲在一个机关搞研究工作,是一个待人很热情的老人。
那是一间由四合院改建的居民房,本来很轩敞的,几进几间,规规矩矩的,可能还有前院后园什么的。但是经后来那么一改造,东边搭西边盖的,乱七八糟地住上了好多人家,挤挤攮攮的,就不像个样子了。卓小力家的房子还算宽敞的,小三间,坐北朝南,光线还不错,门口还有一小块长方形的地养了几盆花花草草。她说:“我妈特爱侍弄这个,也不管它是个什么品种,只要是长叶子的都行。”
早起上班,小力打扮得挺正规,西服套裙,长统丝袜,高跟鞋,挺庄重。只是头发依旧披着。这种装束使她显得秀丽得多。那一年她二十八岁,家里就她和她的母亲。父亲和她母亲离了婚之后,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了。晚上,我和小力一个铺,谈了很多天南海北之后,谈到了她的个人的生活。
她问我,女人非得找一个男人吗,一个人过一辈子到底行不行?一些很孩子气的问题,当然,我知道,即使有这些孩子气的问题的人,并不代表他们的心态就是没有成熟的。这只不过是些放出的氢气球,探探风向而已,之后才可能出现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当然这也是她孩子气的性格的一方面。
我不相信婚姻,例如我爸和我妈,那么些年,说散就散,想想多没意思。夫妻之间不说是有爱情吧,但感情应该还是有的吧?我小的时候就看见他俩过得很别扭了,进出一个屋子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觉得奇怪,但是那时候小,不懂事,没敢问。直到长大了他俩办了离婚手续我才敢问,是妈妈告诉我的,说得也不那么详细,我觉得她特别不愿意提这事,这事给她的打击挺大的。是由于文革引起的,文革时期我太小没什么记忆。我妈因为出身问题受到冲击,,这倒没什么,那年头谁都经历过。可是我爸太对不住我妈,他写了检举我妈的书面材料。这是妈告诉我的,为这个我妈说一生一世也不会原谅他,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夫妻。至于我爸为什么这样做,他从来就没有解释过,打从我记事,他就耷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地在这家里出出进进。他们俩分着做饭做家务,一人做另一人就在屋子里或者小院子里蹲着,饭熟了,叫一声:“吃饭了。”就出来一块在小桌子上吃饭。吃饭的时候没人说笑,埋头往嘴里扒拉。如果我想说说学校的事或者同学的事,我一个人说,也没有谁来应合。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家里长大的。大了之后,知道了一些事之后,我不知道我该怨恨谁或者同情谁。妈妈照顾我的时候多,后来我一直也是和妈一块过,照理说来我应该同情妈恨我爸,但是我怎么也恨不起来。爸爸话不多,但是他喜欢我,我知道,小时候上学多半是爸爸接送,遇到风雨天下雪天他就背着我抱着我。他从家里搬走的那天(因为这房是我妈单位分的),我已经读高中了,他提着一只木头箱子背着一个帆布挎包,从这屋子里往外走,刚好我中午放学回家碰上了。我不知跟你怎么形容我那一时间的心情,直到今天想起来都不好受。他人已经老了,背已经有点佝偻了,两鬓也斑白了,他往外边走,看见我放下了箱子,他抬手想摸摸我,半道里又放下来,可能他觉得我已经长成大女孩了,那几年我的个子长得特别快。就这样他望着我,半晌,说:“好好跟你妈过……”就这么走出了这间大四合院。妈坐在屋里没有吭声,我看见妈妈也老多了。他俩不和了这么些年,从一九六七年开始,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一九七八年我妈重新分配到机关工作之后才分手。那天,没有人给我做饭,我自己在炉子上煎饼子。
其实我和我的妈一样,命不好,可能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结婚了。这个年龄说老不老,说年轻好像也不年轻了。你可能觉得好笑,觉得我太暮气沉沉。不是这样的,人哪,哪有不愿意在人面前显得年轻些幼稚些的,那样也讨人喜欢些。但是我觉得我经历得已经太多了。我妈说把男人看透了。刚开始我不信,我想,就因为我爸有点对不住她,就把天底下的男人都拿这一句话来概括?后来几年我信了我妈这话。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男孩。我们好得不得了,都快谈婚论嫁了,那时我们临近毕业。可能是生长在一个缺损的家庭,没有了爸爸,我对男孩子特别的依恋。在大学里,人家谈恋爱像好玩似的,今天好明天吵,关系不容易长久。我不一样,和这个男孩好了,就拿定主意一条心地准备跟他。他也对我不错,喜欢我,宠着我,他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男孩子。父母长年在外地工作,是桥梁工程师。他从小就学会做家务,心挺细的。我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我俩在一起处得挺好。商量了,只要毕业,在北京找到了工作,我们马上结婚。这并不很难,我俩的家都在北京。
毕业那年,很不走运,那一年的学生特别难分配,工作也不太好找。我学外语,依靠母亲的关系很快在一家机关附属的电脑公司担任外文翻译。他学文学,很多单位的文职人员都人满为患。跑了几个月,他有些灰心了。那一年的春天,北京的风沙厉害得不得了。我和他在长安街上无目的地走,狂风夹着黄沙刮过来,天和地都昏朦朦的,对面几乎看不见人,风衣上裹着厚厚一层黄土。那一段日子,他颓丧极了。
有天我在班上,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人给他介绍工作,是一家独资公司。我真为他高兴。后来他的工作渐渐地忙了,打电话给他总是说是有应酬。我想人家外国老板比不得我们吃大锅饭的,也就没什么怀疑,就这样我俩的来往也就淡了。虽然我总是惦着他,但是,主动约过好些次之后,我想,我总是一个女孩子吧,老这样,日后结了婚还拿什么威风制住自己的丈夫呢?我不取电话他也没有电话来。我心里开始着急起来。
那一天晚上我打他家的电话他不在,不知为什么我一定想见到他,心里像长出一只小手在抓挠得慌。我转了好几道车,老远地赶到他那儿,窗户是黑的,我上楼敲门没人应,我又下楼等,他家住九楼,没有电梯。天冷,滴水成冰,我站在居民楼外面的马路边,一边跺脚一边往手上哈气,那晚上大概是零下十几度吧,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没下雪,干冷干冷的。最后他回来了,不用说你也猜得到,不是他一个人,他和一个女的,依偎着,帽子和围巾遮着脸我看不清,但是他我总是不会错认的吧,他走路的样子,他的身影,他轻轻地咳嗽的声音,一切都太熟悉。但是,不是他一个人,那女的比他矮得多,好像裹着一件长大衣。他和她相拥着往黑暗的门洞进去了。我站在旁边一动都没动,傻子一样,好像是某个电视剧或者电影里的相同的相似的场景。不过没有摄影机来给我推一个大特写,没有眼泪的一张脸,被冷风都冻得麻木了,一直麻木到心里去。我仰起脸看见他家的卧室里亮起了灯,那一盏灯是我熟悉的,蓝色的瓷瓶子灯座,淡黄色绢丝灯罩。我悄悄地走了,回家用大羽绒被焐着,身子一晚上也没焐热。
年轻的时候傻得厉害的地方是非得让他说个水落石出。我真的不甘心,好了这么多年,相互之间几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点儿嫌隙都没有,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是的,我们没有什么山盟海誓,都二十世纪末了,谁还来那中世纪的那一套,我想只要我们俩好,旁的附加的东西算什么?我哪里能够想象得到,这么好这么亲昵的感情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消失了呢?我不愿相信。是一个小咖啡屋,很暖和,也有音乐,那一年最时髦的美国电影《幽灵》的主题歌,后来这首歌唱腻了唱烂了,后来,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只要听到了这首歌,我不是站起来走开就是上前去把音响关掉。对这首歌我非常过敏,它对我,具有极大的讽刺,我是这样觉得。
那天就在这首歌的音乐里,我和他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开头他什么也不说,坐着,赌气似的。男人被人揭了底就恼羞成怒,那神情就像是别人得罪了他似的。我让他说,我和他,我们俩人准备怎么办?问他考虑了没有?他沉着脸,老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对我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勉强下去,对谁都没有意思。”然后就一声不吭了。那会我真的是不争气,之前下定决心不流眼泪,一定要显得坚强些,宁可狠狠地骂他也不窝囊自己。但是一到这关头,管不住自己了,眼泪直往下流,忍都忍不住。我根本就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他,那一刻,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去做,只知道哭,眼泪不断地流……他坐不住,站起身来就走,临走时去柜台边付了钱,拉开玻璃旋转门出去了……旋转门忽啦啦地转动,映着灯光,灯光也旋转起来……
每一点细节我都记得,我骂自己真是没有骨气,像这样的分手,这样的情节我竟一点一滴地记得住,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拉洋片一样,这些情节就一寸一寸地,硌着我身子里边的肉拉过来拉过去……
后来他出了国,是听大学的同学说的,说他找了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人,那女人能为他在海外办担保。他对同学说,学的专业没意思,汉语言文学,谁都会,没意思,将来留在国内也没什么大的出息,趁自己年轻,改行还不晚。至于出国干什么,他没说,只说先读书再说。他去了美国,和那个女人,那女人离婚不久,听说先前在那家独资公司干文秘。
小力仰起头,把一头长发从脑袋后面捧起来往上抿,然后又放下得像瀑布洒落。她伸伸懒腰,说:“这是我第一次恋爱,所以特别地往心里去。”然后两手抱在胸前继续她的故事。
后来一段时间我特颓废,工作也不想好好干了,每天晚上上迪斯科厅去玩到深夜。我不能早回家,回家要面对我妈。妈妈心疼我,虽然没问,但是我猜想她已经知道。因为往常他经常来我家,和我妈很谈得来。可是到如今人却不见了,没有了影子。我整个人都垮了,饭也吃不多,基本上都是躲在这间小房间里,我不愿意和妈谈这事,很多年之中,我们母女之间相敬如宾惯了,再说我也不愿意触到她的痛处。
迪斯科真是一种疯狂的舞蹈,跳舞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在那地方我认识了好多朋友,正的邪的都有,在那儿我最放松,最没有拘束,觉得自己那一瞬间是自由的是为所欲为的。只有在那种地方我才觉得逃脱了身心的压抑,觉得愉快,觉得兴奋。但是过后,音乐停止,灯光熄灭了,人群散开各自回家,我才觉得太空虚,当一切烟消云散之后,反差太巨大,让人不好适应。回到家里就是回到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一些场景之中,夜里不断地被恶梦惊醒。第二天晚上我还是忍不住走进那个舞厅里面去。这样的生活我持续了将近两年。直到有一天我遇到Jimmy, 一个美国佛洛尼达州来的小伙子。他是一家大型企业的外援人员,技术工程师。刚开始只是谈谈说说,很一般性的接触,在这之前我对老外并不是过分地感兴趣。看见好多北京的也有外地的年轻人在街头巷尾在旅游区拦住老外不放,硬拉着对口语,谈到兴头上,情绪激动得不得了。我总是觉得特没劲,特丢面子。虽然我是学外语的,但是也得在必须的场合才和外国人来往,例如公干,例如朋友介绍的很自然的很亲近的环境。当然和他们也只能是泛泛接触。那天在那家舞厅,一曲终了我回到座上,桌子边多了一个亚麻色头发蓝眼睛的年轻男人,身材特别棒,在绷紧的T恤下肌肉好像在跳动。他对我说,用英语:“跳得太美了,我很喜欢。”然后接着用汉语又说一遍。我坐下来若无其事地喝饮料,当他接着向我献殷勤我用英语回答了他,我嫌他的汉语说得太蹩,让听的人实在着急。自然他高兴极了。
不同国籍的男女相处起来更容易一些,这是我的感想。你也许能了解。你想,都是中国人,考虑问题可能要多得多,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家庭出身籍贯爱好等等;如果国籍不相同,那么可以省好多事,反正你也不可能了解透,所以你就干脆懒得去了解。我和Jimmy就是这样。当然我还是尽量地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我在电脑公司工作有这个便利。不过这是在我和他很要好了之后,最先只不过是一块玩玩,跳舞喝酒遛湾。他一个人在北京,很寂寞,很想有个女朋友一块儿消遣。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但是我没在乎,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我不也是在找人消遣么?我的心深处还有一个很傻的想法,就是很想找一个人和我谈谈美国,当然没有比找一个美国人更为合适的了。
这事我没和我妈讲,我觉得我妈虽说是知识分子,但是脑筋还是特别倔。她知道了准不高兴,虽然她也管不着我。每天我总是很晚回家,后来干脆有时候不回家睡觉。妈好像不太高兴,不高兴也没说什么。因为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我想我妈心里一定是很希望我找一个合适的对像,所以她也不好太管着我。她不问(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臭脾气)我也不说。我那个男朋友到美国去了之后,很久她才问,我才告诉她,尽量地说得轻描淡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听了之后老半天才说:“走了算了。岁数大一点找的男朋友要成熟一些。” 出了这事我想:照说我是长了几岁了,可是我这能叫做是成熟吗?我不敢回答自己自然我也不敢让我妈知道。我妈和往常一样不闻不问,我觉得这是我妈最优秀的地方。
Jimmy有他讨人喜欢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没有中国男孩的一些穷讲究。我俩在一起,在他的一间单位给他安排的套间小房间里玩得挺高兴的。东西扔一地也没人觉得不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乐颠颠地去做。他的厨艺仅限于煎鸡蛋和烤面包,他很愿意拿这简陋的食品来填饱我们两个人的肚子。最能够进行精神交流的活动就是看光碟,我给他买来各样的走私碟片,我们北京人叫“毛片”(我不叫他自己去买,他去哪儿,那些倒碟的贩子坑他是明摆着的),一块窝在他的大床垫子上一看一整个休息日。中国的年轻的一代人多半已经被好莱坞美国化了,好些思维意识和行为方法都从那里边学来的。而我另有我的一点儿潜意识,从电影里了解美国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渴望,何况我身边还有个Jimmy,看碟是他怀念故乡的最直接的一种寄托,和跳迪士科吃肯德基鸡一个样。
如果今天让我回忆我的前一段的生活,我觉得和Jimmy在一起的时候最快活最无拘束,我们俩尽情地玩闹,从来都可以不考虑什么婚姻啦钱财啦这样一些个很俗的事。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在失恋,一条心地想着我那个扔下我出国的男朋友。我用他来填补我的感情的空虚。我想他那方面也一样,他很寂寞也需要一个伴。我们各取所需,相遇得正是时候。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青年,人还算是不错,没有什么特别不良的嗜好,出生在迈阿密的一个平民家庭,家中弟兄姐妹很多。他告诉我在他们那个地方贫富悬殊很厉害,整个迈阿密海滩上几乎都是有钱人的别墅。他说他那种家庭的生活水平和那些阔佬不能比,他的父亲在海滩上做了三十年的救生水手,要说生活状况还算是可以,但是他们家依然属于平民阶层,他说美国的社会阶层划分挺严格的,平民子弟要混到中产阶级还是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其中读书取得高学历进入高阶层白领就是一种上进的途径。从他的谈话我知道了他不是像他表面那样的嘻哈和放浪不羁,和我们中国的男人一样,他也有他上进的企图。
你读过《大人物盖兹比》吗?小力突然停下话头问我。我说我很喜欢这本书,文字很美,它还有一个译名是《了不起的盖兹比》。“THE GREAT GATSBY”小力轻声地念出来。她说:“记得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很小,非常受感动,虽然那时候似懂非懂的。后来在大学念书,我又读了一遍,读的是原版英语。”
那小说写的是一个美国青年的美国梦,不光美国人做这个梦,好多的中国人也做这个梦。之前我倒是没什么,人生的目标挺模糊的,总是想着有个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份比较舒适的工作我这一辈子也就可以了。自从我那男朋友出国之后,爱情的梦就破了,我不再相信什么爱就是一切这样幼稚的哲学了。我觉得男人大多数是不可靠的,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争取到一个比较合适的生存的空间。特别是我周围的人,包括我的同学和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一窝蜂似的办签证出国,来告别时瞧他们那个得意的样子,乐得嘴都合不拢。起先还不觉得什么,我跟你说过我们家的教育特传统,我妈这人特爱国,小时候经常受她教育,对祖国对人民对党,那份感情溢于言表。我虽不至于像我妈那样,但是总归是从这家里出来的吧,思想还是属于传统型的。工作了几年,到社会上闯了几年就不这样了。你不知道我在迪斯科舞厅遇到的一帮朋友他们的思想多自由,真是敢想敢说的那一类,算得上是另类吧。刚开始我显得挺老土,后来他们谁都说我挺是那么回事儿的,学出来了。有了Jimmy以后,他们讥讽我:“哎,傍上老外啦?”我不搭理,他们这是嫉妒,觉得中国的女孩子好好的干嘛要找外国人?其实像我这样的,北京多着呢,不信往大街上一转悠,几步路就可以碰见好几对。我认为我并不是图时髦,我还不至于浅薄到那程度。俩人遇上了,好上了,这也是叫着缘分,没办法的事。实话说当时我还是挺得意的。
结果我都不愿意谈了,仍然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可能你也猜想得到。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受了多大的打击那你就错了,和前一次不一样,肯定不一样,我还可以,没费事就过去了。当时还是有一些不好受的。心里面的那个伤口磨得粗糙了,感觉好像不如前两年很年轻的那个时候那么敏锐,可能我也长大了成熟了。
Jimmy 回国了,因为他在中国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临走时,他买了许多小工艺品准备带回家去送给亲友。他非常珍惜地藏起了我和他在北京长城天坛颐和园一起游玩的照片,说:“告诉我的父母这是我在中国的女友。”我陪着他到处跑,办行李托运以及一切在回国前需要办妥的事务。那是去年的秋天,北京最美的季节。天气好极了,风刮得凉爽,太阳照得很暖和。我们俩在大街上在胡同里穿行,一路走一路你推我一把我揪你一下,玩闹得像两个孩子。我知道这是因为他马上要回到他的国家去,回到他的父母身边去,所以他高兴。他来中国三年了,没有回去过。但是我高兴什么?我暗暗地问自己。是的,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承认和他好了之后,我的确希望他能带我出国,但是出于自尊心我没有公开地表示。平时我尽量地对他好一些,哄着他,希望他能主动提出和我结婚,这样我就可以比较顺利地成为一个美国公民。北京出国的人多,但是多半在国外过得苦得很,为了一个绿卡到处打工在餐馆洗盘子什么的。我不想学他们那样,一点基础都没有就盲目往外边跑,闹不好饿死异乡都没有人收尸。我不是说着唬人的,虽说人家文明程度高,平均生活水平高,那也只是对人家国家的公民而言。咱们算啥呀,绿卡没有拿到之前只能算是非法移民,小说电影里都看到过,美国移民局查非法居留者像抓国际罪犯似的。聂华岑的《桑青和桃红》里面写的故事,叫人读了特别地感觉到灰暗,简直让人觉着身为一个亚裔都特别的没意思。这思想你别给我妈讲,她知道非骂我一顿不可。
和Jimmy好了这么久,到头来他没有一点儿要带我回国的意思,他对我说,他不愿意很早就成家,这样容易束缚自己,他说他的事业目前不算是稳固,一个男人没有稳固的事业是不行的,在那个竞争性非常强的国家很难立住脚,他说:“我会想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最美的东方女人。”他说如果我将来有机会到美国一定要去找他,那时他将非常的高兴。在他走之前的那些日子,整天和他忙在一起,表面上我一点儿也没什么,其实我心里还是很难受。虽然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但是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他的快活的天性和我周围的中国男孩很不相同,比起他他们显得精神负担重得多。但是也就是这种无拘束的性格使得他对我就像路旁边拾来的一样东西,随时随地地可以扔到下一个路口去。这就是美国青年人,水手的儿子,性格也是水手的,到一个码头玩一个姑娘,或者是妓女或者是海岸边的穷人的女儿,过后船开了就起锚各自走路。我想我就成了这样的女人,白白地送给他玩了一场(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个最没有出息的想法)。最后几天的夜晚,我和他睡在那张床垫子上,他告诉我说这张床垫他已经给了一个在北京做事的德国朋友,过两天他上飞机人家就来搬走。我和他在这张即将送人的床垫子上一次又一次亲热的经过,一直在眼前晃动,放电影似的。我觉得心里很苦,但是有苦说不出。我能对谁说呢?别人会同情我吗?对他说他难道能够理解我?我和他,生长在不同的国家,两个人的思维方式根本上就是不相同的。俩人好的时候倒没什么,好像挺合得来似的,但是临到了分手的这当儿就表现出来了。就说男女之间的这些吧,对于他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说过在他们那儿男孩和女孩上中学就有那事,任何地方都可以做,特别是在汽车的后座上,女孩一分钟之后就变成女人。一个男人一生之中经过的女人是无数的,女人也一样。性,对于他们那个国家来说,是最不在乎的一件事,如同口渴了喝杯可乐。难道我还能拿这事要挟他?那时候我才明白,平时以为自己够开放,其实和人家一比还是很不够的,相当的落后,中国人的思想意识,改变起来不那么容易,之中有这么一个阵痛的过程。这就是我的教训,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但是我不后悔,这不就是我的人生体验吗,有什么好后悔的?
Jimmy上飞机的时候,抱着我直掉眼泪,一个劲地说再见他会想我。相反的,我很克制,像是在送一个普通的朋友。我微笑着Bye-bye,然后转身走出机场大厅。风刮在身上有一点儿冷,已经是北京的深秋了,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出租车里回到市区去,我觉得从身外到心内都已经冰冷。又一个和我好过的男人离开了我,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留不住男人,也许我没有力量让他们永久地爱我。我想到妈妈孤独的生活,我想,我会不会也和我妈妈一样?
当小力累了(她今晚谈了很多,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出她的心里的话)睡着了之后,我没有睡着。北京的夏天的夜晚是凉快的,风在院子里刮着树叶。的确,我真的没能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快乐的女孩有这么多算得上是辛酸的经历,虽然她并不过分地渲染,从她的话中能让我感受到她的痛苦。当然有人也许觉得这些算不了什么,一些感情的纠葛全都是女人自找的,他们认为她们应该自己尝尝自己的苦果。我不否认有人会这样想。但是我还是很同情她,当然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同情,他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思维,是很独立的。所以,每一次,她都能站起身来,继续她的路,自怨自艾不是她的性格。这就是我了解的卓小力。
那一年,我知道她已经从原先的那个工作单位辞职,应聘到目前这个合资公司工作。从那时候开始,她干了六年,正如我在故事开头交代的那样,她依照她前好些年的愿望被派到了美国。她是一个人走的,可能只有我知道,走到这一步她费了多大的艰辛。有的时候,失恋对女人来说是一剂促使上进的良药。即使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只要有着自己的独立的生活信念,女人也不至于在精神上垮掉。
第五个故事:有身份的人谁会真心待你
康 妮 : 三十岁 大约高中文化程度 东北人 湖南长沙某歌厅歌手
女人花钱在男人身上实在是心甘情愿,要说我活得最快活的一段时间,就是那一段时间。我的心里已经认定他了,我想我这一生一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说真的,直到今天,我连他当初爱过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社会地位是不一样的。我算什么,一个卖唱的小姐罢了,有身份的人谁愿意真心待你?
这个故事是朋友讲的。朋友,生意人,经常往来于长沙和汉口之间。商场之中各样的人都交往过。那一天他突然说起他最近认识的一个女人,他说很怪,那女人拉着他要和他谈谈心里的事。偏巧那天他闲,包了一个KTV包房又懒得唱OK,于是他就听她说了大约两个多钟头。他说那女人喝了一点酒,跟他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东北来的商人弄她来陪酒。席间豪饮,不让须眉,逗得众人喝彩。后来才包了房唱歌。几个东北汉子敞开扣子捋起袖子来直喉咙喊,声震四壁。那女人也唱了几曲,这才听出有一副绝对的好嗓子。众人都叫好。朋友独自一人角落里坐着,因为头天麻将打得晚了些,觉没有睡好精神不振,那会儿正想独自养神。那女人慢慢磨蹭到身边来,无话找话地搭讪。朋友平日极是老实的,唯恐她搭上惹些麻烦,便起身要走,于是那女人开门见山地提出想找人聊聊心里的话。朋友对我说:“听说你在搜集一些故事,我给个故事你怎么样?”
他说她并不是特别好看。个子高,骨骼很粗大,完全一个东北妞。皮肤虽然白但是比南方的女子粗糙许多,鼻梁生几颗很深色的雀斑(那是后来走出来在比较强的灯光下看到的),眼睛大,嘴唇很薄。衣服穿得很一般,好像是比较紧地裹着的短衫和长裙。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包烟,扔给他一支,自己在嘴唇上叼了一支,又掏出打火机“咔嚓”一下点着,然后才为他点。她缓缓地吐出烟雾,给人一种很风尘的感觉,“看得出已经混了不少年头。”朋友说。他苦笑着说这一次算是被硬拖着做了一回听众。 下面我还是转叙这个东北女子自己的话,尽可能地不失去她自己的语言特色。好在朋友也是一个表述能力极强的人,如今的生意人,能干全在嘴上。下面我记录下来这个经过转达的故事,同时我希望这个女孩读到她自己的人生经历之后能够感动,为自己而感动。我为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康妮,当然这不是她的名字,就像我前面故事的主人公一样,全部都是化名。
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三陪”,“鸡”?从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是不是?瞧你那一副往后躲的样子,你觉得我现在打搅了你,因为你现在不需要。男人,我看了这么些年,全都看透了,都一个样,又好色又胆小又吝啬又没有良心。不过今天见面,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老实本分的男人,和其他的男人不一样,真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不骗你。你相信我的眼光,看人看多了,不会看错的。
实际上我是一个歌手,是卖艺不卖身的。每天晚上要赶好几个场子,在长沙我还是有一点小名气的,要打出天下不容易,竞争太厉害,全国各路的大小歌星都往湖南跑,像我这号的,只能在人家的夹缝里抠一点饭吃。难喽。
在这里朋友介绍了有关湖南长沙歌厅的一些现状。和别的大城市都市文化生活的侧重点不太相同,近一两年长沙歌厅营业十分兴隆,夜幕一下,都市人的最感兴趣的消闲娱乐活动就是走进歌厅听歌,于是四方歌手云集湖南,纷纷登台亮相,决不放过眼下这挣钱的好机会。
朋友问:“做歌手可不简单啦,刚才听得出你的嗓子真不错,有那么一种很专业的味道。”康妮说她的确跟过一位音乐学院的退休教师练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朋友又说:“前不久北京的歌手关虹就在长沙被人杀死,你们做这一行的就不觉得害怕?”他说,那会我可能特无聊,所以就扯了一些无聊的鬼话。她笑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说冤有头债有主,那是关虹自己的事,轮不着别人跟着害怕。她说做哪一行都会有些意外的事发生,难道能唬得住人家不做?她抽着烟问:“如果出了一起谋杀生意人的命案,那么你是不是就不再经商了呢?所以说:人为财死。长沙满城尽是歌手,就是因为他们都以为钱比命更重要。”
是的,钱比命重要。我是很看重钱的,不是为了挣钱我千里迢迢离乡背井地跑到南方来干什么?挣了一点钱之后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但是已经走了这条路,想抽身好像不行了,没人逼着你,又没和谁签卖身契,只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换一种活法不适应。做什么呢?去干体力劳动,做苦工,晚上一堆人挤在一个小工棚里?记得哪一天的报纸上说一个塑料工厂着了火,烧死十几个打工妹,特让人惊心。都一样是人家养出的闺女,都一样出来混一口饭吃。真的,这样的心情,你们城里人不会理解。
我从小城市里出来,还好,还算不上一个完全的土包子。我知道城里人瞧农村和小城镇里人的那种眼光,很鄙视还说,而且还厌恶。好像瞧见一堆脏东西,怕染上什么病似的。我已经习惯了。好多年里,我不断地模仿,模仿大城市人的打扮,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音。只有模仿得很相似了,人家才会认可你,不歧视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外面站得住脚。
我家也不算太苦,父亲是做工的,对我们要求不高。从小我也不听话,读书成绩不怎么样,有一副好嗓子,一天到晚着了迷似的想当歌星。我的偶像除了港台歌星以外就是我们东北的那英,人家岁数不比我大,可人家混得多红。看着人家就觉得自己很伤心,也许我的机缘还没有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干我们这一行的吃的是青春饭,如果不趁年轻捞一把钱,老来就惨喽!
今天我心里特别不好受,本来在屋子里躲着睡大觉,就是这几个东北老乡呼我,让我出来吃饭陪着玩玩。这几个老乡很好,帮过我的忙,几年前来长沙时,认识了这帮老乡,看我一个姑娘家走南闯北的,他们都说不容易,愿意和我交朋友。他们是吃公家饭的,在一家大工厂搞销售。每年来这儿几次,有时候一住一两个月,常常到歌厅去给我捧场。 刚来的时候当然艰苦,场面一下子很难打开,人生地不熟的。唱歌挣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好一点的歌手,要和歌厅老板建立好关系,首先让他用你,如果你能为他挣钱,那么这个场子你就算站住了。还要讨好听歌的客人,客人听得高兴,就会走上台子给钱点歌,这钱就是当天的外快,点歌的人越多,歌手的身价就越高收入越高。每晚上场我们就等候着这样的机会,这样就必须讨好客人,唱他们最爱听的歌。小报上报导说我们歌手“煽情”,为了笼络听众。其实我们这样做除了为钱也还是为的人家感觉好,人家花了钱就是想找一份感觉,只要能做到的给人家不行吗? 可以说他们也是在做一个梦,我只不过是满足一下他们的梦想。
你问我最拿手的是些什么歌?可以说,不管那一种风格我都唱。听众喜欢听什么我唱什么,一切为听众服务。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混下去?我不能固定一种风格,因为台下的人的爱好是不相同的。在这个城市里,听歌的人年龄不同文化不同职业不同,思想很不一致,不好一概而论地对待他们。那么我们唱歌的怎么办呢?很简单,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需要。
比如,先来一首最流行的最发烧的最大众化的,去年吧就是《泰坦尼克号》主题歌,今年换成动画片《宝莲灯》主题歌,保证多数人喜欢。然后呢换一首港台最新流行歌,再就是大陆流行金曲。什么我都唱,什么我都能唱。管他彭丽媛董文华陈明孙悦宋祖英,或者王菲张惠妹辛晓琪范晓萱。高音要上去低音也要下来,女中音女高音全都要拿手。唱得不如歌星人家是不怪的,最重要的是要学得像是那么回事,要会模仿,这样大家才会满意。人家来不是冲着你,是冲着那些出了名的歌星。看不见真人的样子,拿我们来发泄一下追星的情绪。歌厅的歌手其实只是一件替代品,我心里很明白。哪里还能有自己的风格,你算老几?这世界歌星已经够多的了,年轻的小妞一个个冒出来跟水里鼓泡泡似的。我已经老了,再也不做梦了。想想每天走马灯似的到处跑,到一处地儿,气都没喘匀呢,就上台子拿起电声话筒开始,一会儿唱:“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一会儿唱:“我爱我的祖国有美丽的山河……”一会儿唱:“拍拍屁股去恋爱……”一会儿又唱“党啊党啊,我亲爱的妈妈……”都唱糊涂了,自个都不知道下一句要唱些什么。每天这样,人都累个半死了。
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有时候真的想成个家,我已经攒了一点钱了,可以过几年了。但是没有一个爱我的人,直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好好地和我一块过日子的男人。这样的生活已经让我烦透了。
其实自己挣钱自己花也真是没意思。有几年我拼命挣钱,为我的男朋友,他很需要钱,那时候他在深圳打工,他很想自己做生意。你们男人不会懂的,女人花钱在男人身上实在是心甘情愿。最近几年,要说我觉得最快活就是在那一段时间。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叫做“红颜薄命”?这还是读中学的时候在琼瑶的小说里读到的,当时什么感觉也没有,那时人小不懂什么,哪里想着去理解“红颜薄命”四个字的意思?
他已经不理我了,他说我做歌手什么人都打交道,是个肮脏的工作,别人听了还以为是娱乐厅里的小姐,他这辈子决不会找我这样的人做老婆。我等了他四五年,像歌里边唱的那样,望穿秋水,好像都等得海枯石烂了,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前年年底,我像疯了一样。歌也不唱了,什么事都不做,天天在酒吧喝酒,喝到夜深了就一个人在大街上逛,还被巡逻的民警带到局子里关了半宿。民警说,如果不是遇到他们,看不遭遇歹徒才怪。狠狠教训了一顿。
我不愿意一个人回到租的房子里去,开了灯四面墙壁白晃晃的刺眼,关了灯一整夜睡不着,如果睡着就来恶梦,心里害怕,夜里惊醒,房间里黑洞洞的,稍稍有一点声响就吓得浑身打哆嗦。去瞧了医生,医生说严重的神精官能症,受到了刺激。医生问我受到了什么刺激?我说记不清了。那时我的记忆的确是很混乱,总是把今天的事和昨天的事搅在一起。还是有忘不了的事,不过我不愿意说。我想已经伤了一次心,重复着抖落一遍就伤心一遍。我实在是受不了。
你们男人肯定认为我这样的女人很贱,和你们男人打交道,为了钱也贱,为了感情也贱。反正都一样。这么些年,我已经听惯了,即使有的男人嘴上没说,看他的脸色也看得出来。你抠他的钱吧,你是妓女;你喜欢他这个人吧,他还是拿你当妓女。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这世道就是男人的,道理由男人说了算。男人玩女人,想怎么作贱就怎么作贱,女人婊子似的侍候着,等着他玩够了往边儿一扔,跟蹬掉一双破鞋似的,女人还不敢吭声,吭声又怎么,还不是瞧着你贱。
我那个男朋友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对他多好啊!心都从胸腔子里掏出了给他了。他要什么我给他什么,他没有想到的我都替他想到了。有几年我挣钱特带劲儿,因为想着是为他挣的,钱一到手我心里特别的高兴。平时我花销挺大的,因为我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但是就因为他,我省吃俭用地算计,攒足了给他寄去。想到他收到钱的那个高兴,我心里比他还高兴。你不能理解,一个女人给钱自己喜欢的男人的那种心情,那几年我真的好像生活在梦里,眼前的世界无论怎么的乌七八糟都好像跟我没有关系。
他是山东人,农村里出来家里挺穷的,那一年在南边读大学。我和他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一年我回老家去,我也在他读书的那一个城里打工。那时候我们都穷,坐的是硬座车。他靠窗户,我挨着他。起头谁都不理谁,我呢,隔着走道和几个男孩打扑克,我这个人就是爱玩爱闹的性格。他一直不搭理谁,手上拿着一本书看。我心想这男孩挺用功的,看样子也挺老实,不知怎么的就对他有好感,就这样我们聊上了。女人爱一个人是很奇怪的,好像是没来由也没道理,一分钟之前我们还是陌生人,下一分钟就成了朋友,当然在我的心里好像还不光是朋友的那种感情。
他叫福,他说这个名字很俗气,他说他老家穷,父母盼望他将来有福气。他说他是学农业兽医的,他想将来可能分配到家乡县区养殖畜种场和农村兽医站工作,但是他不愿意回到老家去。他说他认为他学的专业绝对有用,在大城市不愁找不到工作。那一年他只有二十岁,像一个孩子。我比他大三岁,他说我像他的姐姐,长相和说话声音都很像。火车到了石家庄,他转车去济南,我一直送他到出站口,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舍不得。离开家乡好几年,我和家里人少有往来。我不念着他们,他们也不念着我。家里人说我从小就野,不听话,不亲热人。也可能说得也对。自从遇见了福,就好像是着了魔似的,觉得他就是我的亲人一样。
回南方之后,我和他自然地开始来往。在那儿他孤单一人我孤单一人,没过多久我们俩好得分都分不开。我在酒吧唱歌,也做酒吧招待,能挣一点钱,租了一间很小的屋子。每个周末我都等着福,我给了他小屋的钥匙,在冰箱里给他留了吃的。酒吧的工作下班很晚,一下班我就往租屋跑,弄得一起做事的姐妹说,好像有个老公在家等一样。我开开门,他已经睡着,在我的小床上睡得很沉很沉。我换衣服,烧水擦澡,都轻手轻脚的,深怕吵醒了他。他那么年轻,特别能睡,其实打雷也惊不醒的。我坐在那床旁边我看着他睡,看多久都不嫌累,好像他是我生的一个孩子。那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应该结婚了?那时候,我没有问他,也不敢问他,我怕惊吓了他,因为他还小,因为他还在上的学。但是在我的心里已经认定他了,我想这一生一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之后,我开始给他钱,开始他不要,说他是个男人,用女人的钱不好意思。我说:“你家乡的父母够苦了,你拿他们的钱心里也不好受。用我的钱算什么,我能挣,我愿意给你读书。今后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能够帮帮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后来他也就不推辞。我帮他缴学费,管他在学校的伙食,给他零花钱。看着他从我手里接过钱的样子,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好像有一点害羞。我呢,好像在给钱我的儿子,虽然那时候我还年轻,但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做妈的,满心里都觉得温柔。我觉得这不像我本来的性格。
事情过了之后,我想,可能我和福是一对前世的冤家,前世我做了对不住他的事,菩萨惩罚我今世做牛马还他的债。要不然,为什么火车上偏偏他和我挨着座位?要不然,我谁都没有喜欢,偏偏几分钟就爱上了他?还有为什么我们俩偏偏都在那一座南方的城市?为什么我们在火车上分了手又要在那座城里重新联络?我总是这样想,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冤。后来我真的恨他,真的,可是恨又有什么用?
他现在一定混得很好,可能还是在南方,我没有他的消息,但是我猜得到他还在那里,在那儿他可以挣大钱,他说过他根本就不愿意回他家乡那穷地方去。那一年大学毕业分配的工作不如意,他没有回他的老家山东,留在一家宠物医院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他的知识很专业的,差的只是实践的经验。我们还是在一起,俩人还是很好的。后来我来长沙,因为这里比南方有发展,我想多挣一些钱,也许这一次分开影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怪我当初把钱看得太重,实际上我也想多为他挣点。他对我说,他不愿意在这小地方给人打工,他要开一家自己的宠物医院。开一间医院不容易,要租房子,地点还不能太偏僻,养狗的人家多半住市中心区,地方太偏僻了生意不好做。还要买器械,医疗设备太简陋了勾不来顾客,人家最近几年把宠物宠得跟人似的,条件不好的医院人家是看不上的。我理解他的想法,我说:“你先委屈着,我一定要攒足钱,让你自个有自个的产业。”记得那天他把我抱得紧紧的,他说:“让你受苦了,我心里不好受。”只要有他这句话我就够了,我的眼泪顺着腮往下流,我没让他看见。
去年我到庙里去了一次,因为心里太苦实在熬不过去。心里老是疼,半夜从梦里惊醒,然后半晚半晚睡不着。我上庙里求了一支签,上面是这样的话,我还记得,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今天真是耽搁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赶明儿我请你喝茶,一定得赏光啊。是这样的一句话:“桃花潭水深千尺”,中下签。我求庙里的师傅讲解,师傅说我孽障陷得太深,尽早回头是岸。他劝我烧香敬菩萨,静心养性,才有可能脱离苦海。你说是不是有点灵?以前我是不相信这些的,年轻人哪里会信这个?从那一天起我信了,只要有时间我就上庙里去,烧几柱香,往功德箱里扔点钱,心里边就能安稳几天。往那箱子里扔钱的时候,我想起了从前往福手里塞钱。都一样,把自个辛苦挣的钱拿出去,都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拿出去的那会儿心里就高兴,就舒坦,就跟做了一件大事一个样。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以前给钱给他,现在往另一个地方给,有什么不同呢?其实我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我曾经和一个文化人谈过这个话题,我文化不高,向他请教。那天他专门来采访我,写一篇都市夜生活之中的歌厅和歌手的报道。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说了好些我半懂不懂。他说我以前是对男人的崇拜,也就是性崇拜对情人的崇拜,受了打击之后转向了对神的崇拜,这是一种无性的崇拜。他说,情人的爱是自私的,爱的目标随时可能转移;菩萨不同,菩萨普渡众生,是一种博爱,对你而言这种爱是永恒的是无私的。就因为情人是人而菩萨是神,神做得到的事,人不可能做到。他说我找菩萨算是找对了。
你问到底他是怎么离开我的,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光顾说别的事去了。你不知道,前年我生了这病之后,脑子特别乱,变得没记性,对,对,我给你说起过。那一年他大学毕业,他二十三岁,我已经二十六了。我说过,他在打工,工资不多。而我呢,已经在那一带唱出了一点小名气,成了名副其实的歌手,薪水也拿高了。我们比较正式地搬在一起,由我出面租了一间条件好的屋子,日常生活用度几乎都由我开支。他说要给我一点钱做伙食费,我没要,我让他自己留着将来开诊所。我知道他是一个孝子,每月按时往家寄钱。他家的情况后几年好了一些,但是父亲老了,家里没有了出力做事的人,所以生活过得不算好。这时候我跟他提起结婚的事,我说:“我的年龄也大了,和你好了几年,心里也没有别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没有上大学,这个工作也不算什么高贵职业。但是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一道过日子。我愿意照顾你,和你过苦日子也心甘情愿。”他低头想了半天才说:“我觉得我还年轻,当然在农村老早可以娶媳妇了,但是在这南方,人家都在挣钱,并不急着结婚。我想做几年,等到有了经济条件再说。我总是一个男人,老用你的钱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没有说服他的理由,于是我俩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不过,那时候我们的感情还可以,认识的年数长了,有点像老夫妻了。在一起也没有太多话,多数时间是我一个人在说,讲一些琐琐碎碎的事,在一边他老是不答腔。别看他年龄比我小,比我显得老成多了,很多的思想都不往外露。即使我们俩亲热的那会儿,身子和身子挨得那么拢,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真的很沉默,我好像一直没有了解他。说真的,直到今天,就连他当初爱过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是糊涂的。脑子里怎么想行动就去做,做了傻事之后并不清楚,到现在还不清楚。
那个城市的酒吧音乐渐渐地在变换。由通俗歌手换成摇滚歌手,由通俗音乐变换成像钢琴啦大提琴小提琴啦这样比较西方化的音乐,于是做我这一行的纷纷向内地撤离。有同行的朋友建议到湖南。和他商量,他说他不能走,做宠物生意很赚钱,何况这里的养宠物特别多,他掌握了客户,到时候自己开店就可以把这些客户带走。他说他离他的目标已经不远,目前就是缺钱,他要留下来继续干,不过他说他不会拖我的后腿,我愿意往哪儿发展就上哪儿发展。等到将来两人挣足了钱再一起生活。我听信了他的话,后来看得很清楚,他正愁没机会把我一脚踢掉。
来湖南我事业上发展得很快,如果把我做的工作这份说成事业的话。歌厅里唱歌比酒吧钱来得多来得快,而且一下子就可以窜红,因为这儿的人不知怎么搞的,特别地迷这个。近几年别的大城市几乎没什么人去听歌,舞厅酒吧也有歌手,但是那是附带着的,客人想听就听,不想听就自个玩自个的。长沙爱听歌人像疯了似的,有空就往歌厅跑,有了这一班听众,我们可以在这儿过得挺好。我还是不安心,心里就念着他,在一起住了几年,猛地分开就好像心里的肉撕开了。再说他比我小,我俩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像一个妈似的,深怕他冷了热了渴了饿了。不在一起我担心他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每天想他想得几乎睡不着觉,晚上去工作,工作也很辛苦,靠卖嗓子吃饭,嗓子像裂开一样疼。总是带着两个黑眼圈上台,站在那很强的灯光下,灯光晃着眼睛,人都是恍恍惚惚的。歌厅老板说:“你到底休息了没有?再这样这里可没有你的份了,晓得几多人要来进不来。”
一有钱我就往他那儿寄,我让他存起来将来办事。他打长途过来说他很感激。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我好像是听到最好的音乐,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孤单地守在这个既不是家又没有亲人的地方,心里只有他,只要听到他一句话我好像人生有了依靠。半年之后好不容易我挪出时间,就买了火车票往他那儿跑,他还住在我们俩先前的小屋子里,我有钥匙进门,屋子里东西还是原封不动地摆着,床上铺的还是我在的时候买的床单,浅蓝色的底子散着深蓝色的大花。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一些变化,什么变化呢?我说不出来。我觉得他对我很冷淡,见面时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兴奋,很晚了他才下班回来,只说:“呕,你来了?”再就没有话说。像往常一样我为他做好饭菜,一边做一边想他一个男人过生活还是挺难的,心里挺疼他。吃饭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问他这问他那。他呢,大口吃饭,也不问我一个人在那儿过得好不好,工作辛不辛苦什么的。我呢。只要见着了他就行,见着他就特别兴奋,只顾得高兴了,那时候我不在意他对我怎么样。我认为只要我对他好,俩人的感情就会长久,我是很蠢的,觉得我努力去做了,就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我和他的爱,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当时已经很冷了,尽管我竭力地在维持着。我依然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小弟弟那样,我很想固定我们的生活。我们认识这么些年,我在他身上耗了很多,从心里来说我也不愿意就此罢手。但是我觉得出,他对我并不是像我对他那么的有感情。
前年春天,有好一阵子我没有得到他的消息。Gall 他不回机,往他做事的地方打电话,人家说他辞工走了,往我们住的小屋打传呼,人家说他退了租搬了家。那一段时间我和几家歌厅签了约,这里的娱乐场所比较看好我,说我音质好,适应观众的能力很强,认为我干这行可以干得很好。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走开,走开等于将来不好在这里混下去。我想我可以叫福从南边过来,我可以养活他,可以让他做他喜欢做的事。我想这种分开两地的日子必须结束了。就在这会儿我找不到他了。我急得跟什么似的,但是工作又忙。每天晚上我站在舞台上,对台下的观众微笑,抛媚眼丢飞吻,强打着精神唱了一曲又一曲,可是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能安宁。我想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回了老家,会不会到了另外的城市?我担心他,但是直觉告诉我,他没事,只不过躲到了一个我找不到他的地方。
最后的结局我已经告诉你了,他就这样离开了我,连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
当然我还是到南方去了一趟。我向老板请假,老板不让,说:“拿着钱不赚,到那里去做么子?”他们都知道我这个男朋友,平时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经常拿这事来取笑,说:“干的小姐的事,守的寡妇的节,纯粹傻妞一个。”老板说:“别痴心了,既然他和你断了联络,绝对是不想见你了,我是个男人还不懂男人的心思?一句话,他是把你玩腻了,干脆一走了之。可能他的翅膀已经硬了,自己也能挣大钱了,何必再掏你的几个辛苦钱。算得上是有点良心的,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有点清高的。我劝你还是死心算了。”那个时候你说我哪里听得进去。我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一趟,几天就回来。”老板非常不高兴,但是因为合作了一年,对我的印像还不错,就临时请了个歌手顶替。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到那座城市,以后再也不愿意去那儿,看见那儿熟得不能再熟在街市,心都要碎了。我到处打听他的消息,找了一些认识他的人,去了他曾经逗留的地方,但是谁都说不知道。他们说他很内向,不爱说话,是正式辞工走的,也没有说他会到哪里去。敲开那间我租过的和他一起过日子的房间,换了新的租户,房内几个合租住屋的打工妹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在大街小巷穿,找了好些宠物医院和宠物诊所,没有找到一点踪影。我坚持找了一个星期,实在没希望了我才回到了湖南。
回来之后我就病了一大场,不能登台唱歌,老板气坏了,我也就辞了这家歌厅的工作。
后来的情况我也说给你听了,恐怕你也听烦了。我没有想到一心一意地爱了四五年,爱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不讲良心胆小鬼。不过我现在过得还好,你不信去问他们(指那几个东北人)。有没有男朋友?没有,可以说是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有的交往了一段就觉得特别的合不来。和一个人好了那么些年,心思都花在他的身上,好像习惯了那样子过生活,一下子改变生活方式还不太习惯。但是我相信我还是会改变的。想不想结婚?想。我想我可能还是会结婚的,不过目前还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我现在年龄也大了,找个喜欢的人也不是很容易的。不知为什么,我想如果我找丈夫,我还是愿意找读书人,不喜欢找做生意的。其实做生意的老板挺舍得花钱的,而读书人一般是很小气的。不过直到今天我看见了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还是很喜欢,总觉得好像看见的就是福。我也知道像我这样在这种地方混饭吃的女人,人家读书人是瞧不起的。如今世道虽说变了,读书人也不像以前那么迂腐古板,风气一开也不比旁的人差多少,吃饭喝酒唱歌跳舞都敢和小姐们打交道,也挺喜欢和小姐们打交道,只是事过之后仍然摆起一副清高的脸孔来瞧不起。其实,我心里也清楚福为什么离开我,年轻的时候他还不懂得嫌弃我,俩人好了就好了,后来和我好是因为他需要我的接济,再后来他能够挣钱了当然就不会理我了。虽然我很苦,但是我还是不想怨他。俩人好了这么些年,我想我还是能理解他的。他很清楚,我也清楚,我和他,社会地位是不一样的。别看我站在台子上唱歌的时候,台下有那么多听众迷我,千方百计地花钱跑上台来就是为了能够和我对唱一曲。但是,出了场子谁又拿你当个什么?一个卖唱的小姐罢了,有身份的人谁会真心地待你?
第六个故事:刚开始就知道这事不会有结果
舒 洁 如: 四十岁 大专文化 旅居欧洲 法国一家珠宝公司的股东
他说他特别地注意到我,说我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我认为一个真正爱我的想和我成家的男人不会这么待我。在自私的环境里,你必须学会自私,要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走的时候我没有去和他告别,对他我的感情很复杂。经历更多的爱与性之后,反而对爱情这个词生疏了。
她和我的一个同学是邻居,一个人住了整整一层楼,同学家住二楼她住三楼。这是一幢欧洲古典巴洛克式建筑,红砖房,楼高四层,窗户框架和凉台门廊都设计得特别讲究,雕塑的人像和兽头朝街上探出凸起的生动的造型,铁花栏杆弯曲成草叶和花朵的形状。尽管已经年久失修,墙壁剥蚀,栏杆早已生出锈斑,如果走进里面去更会感觉到走廊和楼梯的光线太暗,楼梯太陡太窄。同学说,这一幢楼房是舒洁如的祖父的产业,解放后收归国有成了公房,搬进来很多住户。后几年,为了适应都市平民化的需求,房管所把这幢欧式建筑进行了内部改建,宽大的房间过道隔开成好多间狭小的住房和狭窄的走道,拆了旋转的楼梯变成几乎只能容一个人上下的黑楼梯,好多家住户挤挤挨挨地跻身在这幢楼里,往日岁月的华丽和高雅在数十年间的政治风雨中荡然无存。据说文革结束之后落实政策,舒洁如是当然的产权继承人,她的父亲母亲相继辞世,眼下她一个人住着这幢楼最好的一层,也没让其余楼层的住户都搬走,她说想有人给她做伴,要不然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太空荡。一九八八年她去了欧洲,此后每隔一两年回来一次,仍旧住原来的房间,住上一两个月再走。她说她舍不得这里,这里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家,所以她愿意把这幢楼就这么留着,将来老了也许会迁回来。据说有几家房屋开发商看中了这个地段,和她商议拆了重建,作娱乐厅或者酒楼,她始终没有同意。
她一个人,从国内到国外,一直过着独居生活。朋友认为她是个很特别的可以写一写的人物,就这样和她约好了见面谈一谈。朋友说她性格很开朗,是一个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女人,她说:“你会喜欢她的,她和我们这一幢楼的住户关系都处得很好。”我的机会很巧,那一段时间舒洁如刚好滞留汉口,那是一个秋天,秋天,是我们这个城市一年之中最舒适宜人的季节。
踏着梧桐树落下的几片黄叶,我找到了那幢楼,坐落在离江边不远的一条幽静的小街上,属于以前的法租界。一整条街的房屋建筑得非常的优美,最高不过四层,多半是古典的巴洛克式建筑,也就是上两个世纪在欧洲最为流行的房屋构筑形式。本来,武汉市城市兴盛与近两百年中国近代史上殖民经济的侵入有着密切的渊源,那么,最华美的市政设施自然都是殖民经济的产物——中山大道以南沿着长江长长一块地段,当年的法德日俄英几处租界内共囊括了大半个老汉口地界的房屋建筑,除此之外的旧城区建设简陋萎缩得不堪一提。能够住进租界区,曾经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梦。于是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租界里生活的短短几年难忘的时光。
沿着那一道狭窄幽暗的楼梯爬上三楼,门开时的宽敞和光亮与一秒钟之前的情状成为截然的对比。客厅几乎占了这层楼的二分之一,两面墙上开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的露台摆着白色矮圆桌和躺椅。室内的家具和装饰并不显得格外的豪华,多半是一些老式的旧家具,栗黄色,擦拭得发亮。沙发却是新式样的,又大又软看起来很舒适。一只矮矮的橙色梨木茶几上摆着一套咖啡具,瓷具泛出莹白的光亮,鼓肚子的小瓷罐里放着方糖块。
同学招呼着在沙发上坐下,说:“已经等你一会了。”这时候,主人才从里屋大约是厨房里走出来,一只手里提着一只咖啡壶,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玻璃奶罐,咖啡的浓香顿时弥漫了整整一大间房子。闻得出这是煮的手磨咖啡豆,在中国人看来是一种很麻烦的制作程序,但是这咖啡喝到嘴里与罐装的速溶咖啡有着天壤之别。当然这是欧洲人的看法,不过这股浓香的确令人神怡。
舒女士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虽然在眼角已经聚了几丝细纹,皮肤保养得很好,日晒成自然的黄色,很细腻,没有施脂粉。眉毛修得很细,睫毛也修整得微微地朝上翘起,嘴唇涂了透明的滋润的唇膏。说不上长得很美,吸引人的是她那一种优雅无拘束的气质,当然这是在她自己的家里,这样更显得出她的随意来。一身略微宽松的亚麻色的衣裤,胸前一排中式琵琶扣,在弯下腰为客人倒咖啡时,项上的棕色绳带上垂下一块半透明的玉石,浮雕出男女合抱的抽象派的图形,镶着半圈银饰。因为坐着,那块垂下的玉石在我的脸前不住地晃动,我认为我看清楚了那上面的雕刻。
舒小姐说她从小就很喜欢文学,读了不少书,当然最多的还是小说。她很愿意提供给我她的生活经历,也就是她的故事,也许可以做小说素材。她说在国外最大的不如意就是心里有话没有人说,即使有一样居留在国外的同胞,但是大家都忙,为了生计为了功名,即使有聚会也是匆匆来去,最多不过嘘寒问暖,哪里有机会作一席长谈,也不知从何谈起,千头万绪堵在心里……今天听说有人愿意听听她叙说,她认为真的是很难得,在国内她已经没有亲人,她说她平时有话也无人可说。
其实我满可以不工作也有饭吃,早年间祖父在欧洲为儿孙存了一笔钱,数目不算大,管我这一辈子的生活是绰绰有余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能捱过文革,因为祖父这一层海外关系,整个文革运动的十年之间,被整了又整。父母亲都在一家工厂做事,父亲是一个会计师,母亲在医务室做医生。被操纵的民众的确令人感觉到相当可怕的,那是一股剧烈的失去了控制的破坏性的能量,毁坏了很多物质的东西和精神的东西。我真不愿意回忆那一段生活。
很多的日子我一个人躲在家里。不过不是在这幢楼,文革一开始我们就给赶了出去,房管所给了一间在里弄里的小房子,不足十平方米,我们一家在那里边住了十年。
得我的话有些偏激?
这一切全是因为我的祖父。真的,在那十年之中,我除了恨那些整我的父母亲的人以外就是恨我的祖父。我恨他因为他曾经是洋人的买办,在洋行做生意,按我国的阶级划分定为买办资产阶级,属于专政的对像。按我从小所受的教育,我应该恨这些人。因为他的原因连累了我的无辜的父母,所以我特别地恨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祖父。真的,我的心情真是很矛盾,文革之后,祖父从国外打听到有我这个孙女,而且已经成了一个孤儿,专程回国来认我,要带我到欧洲去,巴黎的一间国际的珠宝公司有他的股份。当时我刚刚去农村插队,回汉口,街道居委会和房管所已经落实了房屋政策,根据祖父的意思这一幢楼完全归我。在阴暗的弄堂里住惯了,乍一搬回自己原来的家还真是很不习惯。就在这间客厅里,我坚决拒绝了跟祖父一块儿离开大陆。记得那一天我哭得很厉害,大声地哭,好多年里,那怕是做小孩子的时候都不敢流的眼泪都畅快地下来了。我一点也不能够把这个坐在我面前面目慈祥鬓发苍白的老人和心目中的坏蛋联系在一起,但是我还是恨他,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的父亲和母亲也许不会早早地离开我,我想起我们一家受过的那些苦,想起我受过的那些苦,一次又一次的招工回城招生上大学,公社都没有我的份,知青点里的同伴都走光了,一个人住在湾子西头的小屋里,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得很沉,风雨敲打在窗户上,噼噼啪啪的响,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这一切还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个祖父。可是那一天他坐在我的面前,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恨就在我的眼泪中一滴滴地流光了。看得出祖父伤心极了。他是一个人回欧洲的,我说:“我想留下来考虑考虑。”此后他不断地给我寄钱,一方面维持这幢楼的维修开支,一方面维持我过比较奢侈的生活。我想这也是他老人家的一种心理上的补偿罢了。现在看来我那个时候真的是很任性的。
后来我回城到我父母所在的那一家工厂当了八年工人。多听说你这次采访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单身女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我也不想问。
去欧洲那一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之前我还是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想找一个丈夫,成一个家,有一个孩子。很小我就没有了父母,我很想过那种真正的家庭生活,很温暖的,一家人围住一张桌子吃饭说话,挤在一张长沙发上一块儿看电视。不要像我这样,这么大的屋子进来也是我一个人,出去也是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认为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谁当初策划好了的,也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谁不愿意成个家呢?毕竟从小受的还是东方传统的思维影响吧。
在国内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是在那一家工厂里,当时我已经在检验科工作,上长白班,生活比较有规律,我一边上班一边在业余时间参加电视大学的学习,文革中我们这一批人没有学到什么文化。工厂里组织了一次青年学习讨论会,科里派我去参加。会议由一位刚刚从别的单位调来的工会主席主持,是一个高高个子的年青人,一口地道的北方话,人长得特别精神,按那时代的审美标准就是特别的有朝气。讨论了一天,我也随大流地讲了几句,总不过是应景的几句话,说的什么我到今天全忘光了。后来他说,他特别注意到我,说我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气质。他追求我是很方便的,利用他的职权,我只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经常被调上去开会学习参加各种活动。先前我是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的,领导不派我也从没有争取过。
他的姓很好记,姓哈,这个姓在我们这儿好像不多。他是东北人,家庭里三代血统的产业工人,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后代。小哈是个很认真的人,平时工作很好,很有能力,很会联络人的感情。他来到我们工厂之后工人的业余活动开展得很有生气。据说有一些未婚的女孩子追求过他,但是听说他很会装傻。她们在底下说:看样子挺精明能干,唯独在这男女的事上好像有一点笨。我知道,他一点儿也不笨。
有一次在市区一个工人俱乐部学习,散了会我和他一块儿走出来,当时谁也没有挑明,只是心里都有这么一点意思。走到街上他建议我和他一块走一走,我说:“这不就是在走吗,还要走到哪儿去?”他笑了,问我家住在哪儿,他可以送我回家。我说过我从来就不要任何人上我家来,那一天不知什么神差鬼使,我同意他到我家作客。
那一天他上了这个楼梯,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呆住了,我想他可能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这样的陈设,也就是说这样“资产阶级化”的一切。那时候我的祖父已经托人将我这一层楼全部修缮了一次,作了一些最基本的装修,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和室内装饰,例如雕塑木刻和油画,瓷器和玻璃器皿……一切虽说是简单但却是绝对的欧洲的风格。祖父这样做的时候我没有反对,因为那时候我在工厂里的八小时做的是最单调的工作,回家也是打发着最单调的日子。我愿意也很喜欢用这样的装饰来丰富自己,那怕是表面的丰富也是好的。渐渐地我喜欢上了丝绒丝绸和瓷器雕塑,还有我曾经对你们说过的珠宝玉石。当时在我的玻璃橱里摆着漂亮的瓷具,还有几件搜集到手的翡翠玛瑙雕刻。他在沙发上坐着,呆呆地接过我给他泡的绿茶。后来他说:“真没想到你过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简直不敢想象这就是在工厂做事的你。”他说我伪装得太好。他沉下脸,一副很茫然的样子,他不高兴我,认为他一直在受骗,虽然他明白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他,因为我们交往得并不密切,根本就没有机会谈到个人和家庭这样一些问题,关于他的家庭情况我还是在后来才听他告诉我的。他说他调过我的档案,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知道我的海外关系,他觉得很神秘很有趣,所以他对我觉得更感兴趣。他说之前他尽是接触一些出身好思想进步的女孩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办事特别利索风风火火的。他说他看我坐在长条会议桌旁边,眼睛不知道望着窗户外的什么地方,穿了一件蓝颜色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下。在沙发上他抱住我,我记得他吻着我的颈项下面,他说我的皮肤很白……
说到这里,她朝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我觉得她流露出一种热切的留恋的神情,眼光也有一点痴痴的,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自然的自信的姿态,用一种极为优雅的姿势端起放咖啡杯的小碟子,拿起已经冷却的咖啡,极为精致地喝了几口。我感觉到她所做的一切动作都是很美的没有一点点做作的痕迹。我想这也许是她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来练习这样地道的纯欧洲的风度。
他说那一天开会他差点忘了下面该讲些什么,晚上开始睡不着觉,他怀疑他是不是被缠上了,其实他知道没有谁缠他。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因为我还不认识他,他对于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我没有想到我们的关系会进展得这么快,那一天他留在这儿没有走。我撵了他一遍又一遍,他说:“我不能走,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我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搞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年轻女人的心思我也猜得到一些,如果今天我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你一定就会拿我当流氓,搞不好还会反映到上级领导那儿去,告我一个品行不端。这样的傻事我才不会做。今天我说过了想留下来我就一定要留下来,我相信到时候你一定会爱上我,你会再也舍不得我。”我没想到他的胆子有这么大,那一个晚上我害怕得不得了,浑身好像都在颤抖。结果到后来,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到天亮他要走的时候,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愿意让他走。他说:“你瞧我的话说得对不对?我想让你喜欢我,你就得喜欢我。”他是一个特别自信的男人。现在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听说仕途前程不错。如果有事我依然找他帮忙,只要是不违反法制和纪律,他是很愿意给我帮忙的,他已经开始发福,鬓角也有了白发,已经十年过去了,我们俩都已经老了。他的夫人在一家大机关工作,是个能干的女人,当年记得他说过特别讨厌能干的女人,最后还是这么找了一个,好像命运由不得他自己来安排。后来几年我到了欧洲,受到了一些很纯粹的西方的教育,我开始原谅他的一些作为。我想,人不可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现实,在一个强大的机构面前,人总是很渺小的,即使试图反抗,最终也拗不过去。那一天,也就是我第一次带他来我家的那一天,他之所以显得那么的迫切,那么地不近情理和我亲热,也不管我当时是否能够接受……我想,他可能是想努力抓住一点什么,想尝试着过一种另外的生活,一种与他多年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所不同的生活,于是他抓住了我,紧紧地不放。他可能还是爱过我的,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他拗不过去,对于当时的环境,他不可能力抵抗得过,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抵抗过,他妥协了,牺牲的是我。女人总是被牺牲的,古今中外,这一点多数的情况下都是一样的,我已经没有怨言了。再说在西方是承认人的自私性的,承认自私是人的本质。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对谁产生怨恨,在自私的社会里,你必须要学会自私,要保护自己不受到别人的侵害。于是人与人之间,即使是夫妻即使是情侣,有些方面也是分得很清楚的,例如财产,例人个人生活嗜好,例如个人行动的自由度,总之,睡在一个床上也要半睁着眼睛,唯恐自己受到伤害。
我们两个人要好,他说不能让工厂里的人知道,知道了他的前途也就完了,因为我家这样复杂的海外关系。他说我们国家特两面,表面上重视海外侨民,其实内部还是有控制的,也许有关于国家机密等等一系列问题。我说:“你那个破工厂有什么了不起,人家的生产设备工艺流程要先进得多。谁希罕你那些‘机密’?”他说:“话不能这么讲,国家利益重于一切。”我懒得理他。和他的关系,刚开始就有一些不可思议,使得我不对这份感情抱有太大的希望,虽然我很喜欢他,也许那只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情欲,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当时的人还是很守旧的,大伙全都在装假正经,所以一到工厂我就一本正经地做事,装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他在路上遇见了,相互看一眼各自走路,如果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在去饭堂的路上拦住我,悄悄地只说一句“今天晚上我来”就过去了。每次我心里总是感觉到又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可以和他聚在一起,失落的是我们太不光明正大,我担心这事没有一个好的结局。我总是回忆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场面,因为对我来说这不是像我读过的小说那样水到渠成的恋爱经历,想起来总有些别扭。那时候我已经读了好多书,好像在那些小说情节里,最纯真最浪漫的爱情似乎不是像我们这样发展的。那时候我的思想可能还是很保守,我认为找一个真正爱我的想和我成家的人不会是这样待我,一点起码的尊重也没有。当然我现在的思想可能又不同了,但是我依然希望男人尊重我,直到今天我仍然是这样的想法。男人不尊重的女人,他绝对不可能爱她,他喜欢的是她的肉体的一切,他没有重视她的思想。据说现代人不提倡思想,认为这都是一些虚无的东西,认为只有彼此的身体才是真实的存在。或许我的思维方式还是有些落伍?
半年之后我怀了孕,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年轻的那个时候比现在的人糊涂,什么措施都不会采取,也知道有一些方法但是都没有去做,完全听天由命。当我上医院去证实了这个事实,真是吓得傻了,因为我好像已经预料我们俩的事不会有结果。我们在一起感情好像很好,很亲热很默契(我指的是性这个方面,想起来当时真是好年轻呵),就是没有走出过我住的这幢楼,没有逛过街没有看过一场电影,也就是说没有一道去过任何公共场所,他也没有想到要把我领到他家去,他压根儿也没有提过这个问题。我也不提,我觉得我还是有自尊心的。不过眼下就不一样了,怀孕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件天大的事,我没有人可以商量,再说这事是绝对不可以张扬开来的,我只能找他。
那一段时间他特别忙,出席市里召开的工作会议,厂里找不见人,那时候一般人家里还没有电话,我不知道能够去哪儿找他。妊娠反应特别的厉害,一块儿上班的同事奇怪地问:“怎么,胃凉了?”被我支吾着混过去。听说他开会回来,我偷偷地给他办公室打电话,约他来我家。那一天我请假提早下了班,在集贸市场买了一点熟菜和小菜,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平常我一个人吃饭很简单,一片面包摸上点黄油和果酱也可以将就。七点钟过了他才上楼,说厂里开党政联席会开了一个下午。他很兴奋地告诉我,这次安排的干部“三梯队”他有可能是最佳的人选,提拔是不容置疑的,只是还有一两个比较强硬的竞争对手。他说他作了两手准备,实在不行就往外调,上面有领导对他非常赏识,认为他很有潜力,不过往上调要经过一段考查的过程,没有留在基层做领导这么风光,当然最好还是调往上级机关,谁在基层干一辈子?我给他倒了酒,他边吃边喝边说话。他是北方人,爱喝酒,上班的时候绝对滴酒不饮,谁请也不去。人们说他是一个很能约束自己的年轻干部,说他是块当官的料。有人还私下议论着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结婚有没找女朋友?说他心高眼大,也有人说他有一个女友在武昌,好像都快结婚了。这些说法我曾经问过他,他说:“别听人瞎说,一些人没事就喜欢议论厂里的领导,不这样他们就觉得闲得慌。”
吃过饭,我给他舀热水侍候他洗澡,因为在我家,当然得由我来照料他。他说过:“我娶个老婆能像你该有多好。”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做你老婆?”他笑着说:“那就争取吧,阻力大着呢!”什么阻力他不说。那天,我心里很矛盾,但这事不告诉他不行,我对他不抱什么希望,我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这孩子是他的,我想应该由他来拿主意。那一会,他有好几分钟没吭声,脸色沉默得可怕。然后接连着问是不是真的,到底弄准确了没有?最后他说:“打掉,我去给你联系一个医院。”他说得很决断,好像是在向下属下一个工作指示。当时我的心冷得像冰一样,我想:人们说得不错,他果然是一块当官的料。
那一天夜里我一直不理他,一个人先去睡了,当然睡不着。他也没有走,在我身边躺着,一直对我说话,也不管我理不理。那是他说话最多的一个晚上,先前话不多,兴致尽了之后倒头便睡,说上班开会开得累死了,好疲倦。那晚他说他很对不起我,刚开始就明白这事不会有结果,但是就是克制不住地喜欢我。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像这样喜欢过谁包括他的女朋友(他现在才承认他有女朋友),他不爱那女孩,但是他的父亲喜欢,两家都是从东北来的,同事加老乡,格外亲,生活习惯都一样合得来,何况这女孩好本分,思想进步作风简朴(这是他父亲的话),他和她建立这种关系都两三年了,女孩家催着结婚,他一直拖着。他说:“我总是想,难道就非得找一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家乡妞不可?腻烦死人了。”不过当初也是他自己同意的,他说人年轻没经验,想着找一个女人一块过日子,了解点的好。后来就觉得世界还是蛮大的,自己当初把自己箍死了,但是反悔家里不同意。他父亲说:“你要是敢领一个本地女人进门,别怪我和你妈不认你这个儿子!”这也算不了最大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还是因为我有一个海外的祖父。据说工厂的领导班子对我这个人很注意,一方面指示要对我尽量的照顾,注意国际关系影响;一方面也要认真地慎重地看待。总之还是拿我当外人,好像和单位别的职工不一样。小哈算是吐了真心话,他说他这一生的意愿就是要往上面爬,他决不愿意为了一个复杂的海外关系断了他的仕途。“提升时调查起来都麻烦,外调人员难道还得办签证跑到法国去?”他希望我能体谅,他说他知道我最爱他,比他的那个女友更加爱他。他说他的确真心地爱我,他会永远记得我,因为我给了他别人所不能给的快活。最后他说:“你真傻,留在国内有什么好?难道就一辈子做一个检验工?你还想有个什么前途?你这样的女孩子,那么地懂得美懂得生活,何必窝在这样简陋的思想不开化的企业里,就算是跟了我还是落在一个封建脑瓜的家庭里做媳妇,你不是我那个女朋友,那种日子你是过不惯的,我也不忍心你白白地糟蹋了自己。”
和他好了这么久,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一些话,我也辨不出哪句真哪句假,心里又酸又苦,咬住被子角直流眼泪,第二天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了。
他带我去一家市郊偏远地方的小医院堕胎,这里面有很转弯摸角的一层熟人关系,他不说我也不问。他一直陪着我,神色好像也很痛苦。从手术室出来,我连路都走不动了,他扶我在一张诊疗床上休息了很久,不住地拿手绢给我擦额头的冷汗。后来又扶着我挤公共汽车送我回家(那几年出租车不多)一路上提心吊胆害怕有熟人看见。后来几天买了东西来看我,在厨房里熬汤,端着汤碗送到我的手上。我仍然不和他说多的话,只说:“不早了,回去吧,谢谢你了。”这么几句。他苦笑:“谢谢我?我知道你恨死我,过些年你就明白了我这是为你好。”
半年之后他和那个女友结婚,弄得厂里好些女孩很失望,说:“以为他好了不起,原来找一个家长包办的老婆,真是没意思。”接下来他调到上层机关,放弃了工厂接班人的角逐。他依然偶尔地到我这儿来,只是我们再也不会有以前的那种关系,他坐坐,我给他倒一杯茶,他问问我过得好不好然后告辞走路。再后来他也忙,也就顾不上来了,再后来我办妥了签证出国,那一年祖父在巴黎去世,由我继承他的产业。
走的时候我没有和他告别,对他我的感情很复杂。你也听得出来,也可能暗暗地嘲笑我很没用,不懂得爱也不懂得恨。你肯定认为他一开始就没有爱我,因为他没有真心地待我;后来他那样我也没有把他怎样,还是那么客客气气地就过去了。到国外之后谁都会变得比国内开放,后来几年我也交了不少男朋友,有中国的有他们那儿的。国外的单身男女从来也不会感到性的饥渴,只要需要只要愿意就可能得到。我也一样,这一点我不想对谁隐瞒。经历了更多的爱和性之后,反而对爱情这个字眼生疏了,不知道爱是什么,更加糊涂了。西方人几乎每天都说:“我爱你。”说得轻飘极了,像是在吃草莓冰琪琳。听得多了再也不会觉得感动。最后得到一个结论,爱是性的需要,是生理的需要肉体欲望的需要。用爱作为前奏,一点点装饰罢了。我不相信有爱。
我总是想他,想一个我不知道是否爱过我的人。我每年都要回来,除了留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还留恋我在这一幢楼里的一段故事,这段故事住在这楼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一个人保存着。但是当我最近几年遇到他的时候,却一点激情也没有了,觉得两个人之间很陌生,过去的事谁都不提,他很自尊,知道我现在身份不同,作为国家干部他不愿意搅进来。这一点我很欣赏他,他和别的人不一样,除了他的地位之外,对于钱对于西方,他从来就不表示出特别的奢求,当然心里怎么想我已经不可能知道了。他只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旁边没有人,他说:“你过得好,我的心就安了。”多的话他没说,可能也没什么可说。我们都老了,我看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那时候我每天每夜地想他,他到我这儿来就好像是我生命中的节日。直到今天我都在想,这些,难道就是我一生的爱?当年那个年轻的工厂的干部已经不存在了,他只存在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记忆里才有激情,在我的实际生活中什么也没有。
舒小姐说完了她的故事,我和我的同学,我们两个听众好一会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站起身端了咖啡具到厨房去,然后又给我们冲上热茶。她说出国之后,最大的收获是眼界开阔了,体会到更多的人生经验,在那个地方作为一个有钱人,搞好事业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有很多不懂的东西要学,思想一刻也不闲着。她说可能因为忙了,所以也就没有时间谈爱情了吧,于是曾经有过的显得更加珍贵。“管它是不是很理想呢,总是自己经历过的。”她说。
第七个故事:好则合,不合则分
曲 蔓: 二十九岁 水运工程系本科毕业 某合资企业白领
真正在一起生活,一个屋顶下的柴米油盐的琐碎很容易把夫妻之间的情感磨耗干净。他感兴趣的是那个一直对着书架背着身子,手里捧着一本《追忆似水年华》的年轻女人。他说他谢谢我,感谢我给了他快乐。结果就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乡来了,只是带回了一个孩子。我发现男女之间没有责任和承诺,相处起来要容易得多。
从上海来的曲小姐和我在朋友家认识,她路过武汉准备去三峡,有一个工作任务。“这次任务很轻松,想留下来玩几天。”她说很高兴我能陪陪她,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曲蔓是个很会打扮的女孩,上海的女人几乎都善于装扮。在电视里看她们,也并非个个都是江南美女,但是时尚感非常强,风格朴实简洁细腻又精致,显得很有味道很受看。武汉女子也有会打扮的,甚至打扮得更“酷”。只是不如上海人那么整齐划一,上街一看总觉得良莠不齐,如此就这样被人家比下去了。她来的时候是一个春天,我和她一起去了武汉大学,那一天她赞叹道这儿的美真是无与伦比,她说早知道填报志愿时就该最先填报这儿。然后又笑着补充可惜她读的是理科大学,她说她读中学时理科成绩特别好,也喜欢语文,但是认为考理工科大学保险系数高一些。她穿了一套深灰色细条纹的裙装,黑色低跟皮鞋,黑色的风衣又长又宽大,衬得皮肤雪白,一头染过的棕褐色的披肩发修理得长短不齐很有层次。这是眼下的亚裔女人最流行的一种发式,港台电视剧里可以看得到。走在那一条樱花大道上,冷风冷雨虽然凄凄的,但是她却笑魇如花地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鲜丽而繁茂的花朵。她说:“看来晚来几天就看不到樱花了,春天的天气变化太快了,风风雨雨地叫这些花开不长久。”
走出来已经很晚了,在武大门前一条街上我们找了一间很小的饭馆坐下来,里面很清洁,看上去感觉还不错。下面的谈话我是有意识的,我对她说我很需要像她这样的人的事,也就是单身男女的故事,我问她是否愿意给我提供,我说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总是觉得社会不关心他们,觉得人们对他们的存在有误解。我说如今的社会虽然很开放了,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思想都能跟上时代的。我的目的是给予他们一些关注,其实我知道这也并不能起到很大的反响,也许像你们这样的一群人可能只是少数,在这个社会大群体中。
她说:“那可能是别人的想法,对于我来说,我从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行我素。不过就是一个人过罢了,又不是干扰了别人的生活,中国人就喜欢窥人隐私,背地里猜测人家这样那样,用自己的思维方式代替别人的思维方式,这是最讨厌的。其实真正知道了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觉得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谁也管不着。”
这顿饭吃了很久,我要了一个火锅要了一瓶啤酒,两个人边吃边谈,那一个傍晚她的兴致很高,她说因为她和我虽然成了朋友毕竟还是比较陌生的,“相识的时间太短,”她说她“愿意对陌生的朋友说真心的话。”
你可能知道我是结过婚的,这点我从来就不隐瞒,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好隐瞒的。很多人说我显得年轻,一点儿也不像有过孩子的,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老了,起码心已经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经历了太多不老也会老的。说句心里话,我不愿意对别人谈到我的那一次很失败的婚姻,离婚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一句人人皆知的套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又有谁在当初能预见到今日?要是人人都能够预见到将来,做什么事都循规蹈矩地不出一点儿差错,你想想看,那么世界上还会不会有冒险的追求?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多没有意思,人们的生活多么乏味。我想,世界之所以多姿多彩,大抵也需要我们这样的一些人来装饰的,我经历过了一切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的眼里就成为了趣味。谁又安心过刻板的生活,但是很多人偏偏就是过的那样生活。而我的生活决不刻板,我现在觉得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我的儿子今年五岁了,很乖,很漂亮,和我母亲在一起,一个既没有爸爸也少有见到妈妈的孩子。前不久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儿子想我,问:“我的妈妈呢,她怎么不回来看我?”我一向生活得很坦然,很不在乎周围的很多的事,但是就是这一点不坦然,对不起母亲,抛给母亲一个负担;对不起儿子,让孩子生活得很孤独。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觉得我太年轻了,不能为一个孩子将我自己的一生完全陷住。我想干一份好工作,挣一些钱将来让孩子有一个好一点的生活环境。只好让孩子跟着我的母亲,我母亲对孩子很好,但是外婆还是不能代替亲生的父亲和母亲的,是吧?
女人吧,刚刚开始嫁一个人谁不想天长地久从一而终?结果就是不能。怪谁呢?谁也不愿意,但是就这样了。我们吧,分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吵架,好离好散。认识的人都说我们是最现代的,谁也不纠缠,跟西方人一个样。还说了,将来如果朋友之中遇到我们这样的事,一定要来取经,学学我俩这个典型。说是玩笑话,听的人心里哪儿好受。到底也是中国人吧,行事和国外接了轨,但是思想不一定完全接得上去。到底好了一场,那样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小孩都有了,还是要分开,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不过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最近我就比刚分手的时候心情强多了,除了有些记挂着儿子。
那时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国营大厂工作,技术设计室,工作并不累。我住在工厂宿舍,一间宿舍里住了四个女孩子。我不是上海市人,家在浙江一个小城,分配到上海来的时候家里人都为我高兴。父亲母亲都有文化,属于那种很斯文的江南知识分子。我们那座小城离海很近,风景很好,历史也悠久,有一道河,水很清,有几条老街,石板路,两边的老店铺门面,到现在还保留一些古老的痕迹。父母对我比较娇纵,因为就只有我一个。小时候生活虽然艰苦,但是总是让我吃好穿好。在大学念书时比起大城市的女孩子,吃的用的我一点都不比她们逊色。
工作了,马上感觉到环境特别的枯燥,一点都不好玩也不浪漫,整天来来去去都是在一个到处都布满钢铁和机械的地方,这时候我才后悔我学的这一门专业。晚上躺在宿舍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听随身听读小说吃零食说笑话,独我一个关上帐子睡觉,她们说我有点怪。这时候我特别地想家,想父亲和母亲。记得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也没这样想,学习紧张,课余时间的娱乐很丰富,男女同学一起玩得特别高兴,顾不上想家。谁知到了这个工厂,生活太单调太无趣,就开始不太习惯了。
和他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和几个同学休息天去泡吧,在淮海路,一幢老洋房改建的,分隔成几间,很家庭的风味,怀旧式的。壁炉,壁柜,柜子里的青花瓷盘,壁炉上的陶瓷玩偶。桌子上的方格子桌布和陶瓷瓶座的小台灯,墙上的镜框,框着旧式月份牌里的老上海美女。有人弹钢琴,弹的是舒曼的《蝴蝶》,我记得乐曲在房间里轻快地跳动着的那种好像天花乱坠的感觉。
他是一个人来的,一个人坐了一张桌子,喝一杯威士忌,慢慢地喝,好像是在听音乐。开头我也不会注意他,我们好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围了一张大桌子,要的日本薄荷香的啤酒。同学推我一下说:“你看那一个人准是失了恋,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说:“你管他的呢。”说归说还是忍不住地注意看了一会,从侧面看他人长得特别“酷”,脸的轮廓很好,一个男人长得轮廓分明,其它的方面就算是差点也可以算是美男子了。他的岁数比我们这一帮人明显得年长得多,于是我们悄悄地称他作老男人,后来知道他已经四十岁。
那天可能大家兴致都很高,坐到了很晚还不想走。也许是年轻人的笑闹也惹起了他的注意吧,后来他拿着一杯酒走到我们这张桌子边来,他说:“可以和你们一块儿坐会吗?”
他给人最初的印像是非常有礼貌的。那天晚上他和我们玩得很融洽,话说得不多,但是一举一动都显得比刚从大学出来的毛头孩子沉稳深沉。谈话中他自我介绍(当然是我们之中的男孩向他发问,我是不会主动去理他的)他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工作。后来他掏出了名片,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律师,他的事务所在市中心的一条比较安静的街上。
这事过了一个多月,我都几乎快忘了,一天接到一个电话,他约我去坐一下。这时我才记起那一天晚上临分手时他和我们这一帮人都交换了电话和通讯地址,那时候我们已经喝酒喝得有几分醉了。我还记得临到分手的时候我对他的印像已经非常好,也许是因为他的那种成熟的成年人的风度。不过对于他的这个人我可以说完全不了解,你想,就那样见过一次,谁能去打听什么,也没想到要去打听。为什么要去赴约?我是这样分析我自己,可能是因为太寂寞了,可能是对工作环境还不能习惯,总之,特别地希望有一个奇遇,好让我离开这个机器闹哄哄的地方。
在一家西餐厅见的面,我有些拘束,他坐在我的对面,很熟悉地用刀叉吃着牛排。他是一个很细致的男人,很亲切地教我洒调料用刀叉。他说:“你是一个很美的小女孩,可是你自己没有注意到。”他说他很喜欢我,就在那天晚上,在那一家酒吧,他说:“你的风格与众不同,很自然,像水乡小镇上的女孩子那样的秀气。”他说他看得出我不是上海人,真正的上海女人反而变得世俗了。他说这些话让我听得很开心,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男孩子喜欢我,但是他们都不如他这么会说话,总是显得蠢头蠢脑的。也许我是晕了头,他明显的是一个年龄大我许多的男人,我却一下子喜欢上了他。而且也因为他对我的倾慕而洋洋得意起来。我心想,我才不在乎他的年纪呢,记得哪一本书里写过,年龄大的情人才会心疼人。不过我还是小心地问了他的一些很私人的情况。他也不瞒我,说他结过婚,离婚了好几年,老婆去了日本,他不愿意去,于是女的把孩子也带走了。他说他在这儿有房子有事业,何必跑到日本再重头开始,傻瓜才这么做。他说他目前过得很是无忧无虑,就是一个人太寂寞,同龄的人大多很忙,所以剩得他常常形单影只。他说那一天在酒吧,看见我们一群年轻人那么的快活,他忍不住想起了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很羡慕,”他说,“真的想自己也年轻一次。”
我们一块儿在大街上逛,霓虹灯影下的那种感觉让我的心情特别的好,外滩的江边,风吹过来,他用手臂环住我的肩问我冷不冷。出来读书做事好多年都是我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除了和同学朋友在一块儿疯玩,多数的时间都是寂寞的。今天有一个人像父亲一样地关怀着我,我觉得心里好像有一股热的液体在涌流着。就这么约会了一次我就好像把自己已经交给他了。
新年的前几天是我的生日,之前他和我约好为我庆祝的。这一次我们没有出去,他说哪儿也比不上家里的那种温暖和自在,他说只有最生疏的关系才会在公共的场合约会,或者是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没有住房,如果一个男人连一间房子都不能拥有,那么他能有什么资格在上海立足呢?我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我去了他的家,在徐汇区,弄堂里边的老式建筑,也就是上海人称的石门库。他在弄堂口接我,领着我走进大门穿过七弯八拐的楼梯,有几个邻居阿婆死死地拿眼睛盯着我看。他的那一间房间算得上这栋小楼里最好的,内空很高,装修得很雅致,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水晶的吊灯,拖着长长的穗子晃动,灯下摆着一张看起来很笨重的小圆桌,桌面是上嵌着珠贝和螺细镶拼的图案。你可能会想我怎么连这样一些细节都告诉你?我知道你需要的是我的感情的经历,但是我的确是想说明这一点,那就是我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比我年龄大得多的男人,我想也许就是他那样优雅的生活习惯吸引了我。因为我在老家,在我的父母家里,他们也是过着一种平淡朴实的生活,那种情调也是优雅的,我的父母读很多书,也喜欢书法绘画。他们有许多的爱好影响了我,对于美的东西我是非常敏感的。虽然在这里,有好多的地方和我家的那个海边小城不同,但是我觉得美却是一样的。后来我们分开了,我还是不后悔有过这段感情,我那个丈夫还是一个很有品味的男人,我在上海能够如鱼得水地融入,还是应该感谢他的培养,当时他的确是想把我一手调教出来,可惜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一天第一次上他家去的每一个细节,这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重要的决定,直接影响到我后来的全部生活。所以你想把它忘掉也不可能忘掉。就在那一张小圆桌子上的一只大玻璃花瓶里插满了橙黄色的大朵的玫瑰,很新鲜的,上面滚动着水珠,香气直扑人的鼻子。他说:“这是给你的,一共二十三朵,送给你二十三岁的生日。”这一束玫瑰就可以决定我到底要不要答应嫁给他,女人天生地就爱这些有着浪漫情感的爱情礼物,虽然有好些男人并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往往太实际,结果却错过了许多本该属于他们的那一份感情。那一天我站在那里眼泪都好像落下来了,我觉得今生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会像他一样这么爱我呵护我。接下来他向我求婚,他说他孤独寂寞了好几年了,那一天在酒吧里是我让他的心燃起了火,那夜,他失眠了,他决心一定要得到我,让我做他的爱人做他的小妻子。你想哪一个女孩子能够不被这样的语言迷住?我觉得谁要是掉到了他的爱情罗网里,逃不掉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赶回浦东的工厂宿舍去,在他家,我留下来了。正像他所说的,我和他身体都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们都相互需要,尽管开始我有点害怕,莫名其妙的害怕,我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可能因为太激动了吧。他不断地在我的耳边说他爱我,说我是最美的女孩,说他能够得到我是他今生的幸福……就是这样一些话都几乎让我晕了过去。接下来的过程我好像是很迷糊的,像喝醉了酒,记得好像经历了一次疯狂的兴奋,但是又好像是没能够感觉清楚。之后我的女朋友告诉我,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人的感觉是最糊涂的,如果人变得清醒,那么这样的兴奋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时间里,慢慢的,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能够比较地清醒了,再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的糊里糊涂的了。这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他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情人,他的成熟和老练弥补了我的幼稚和无知。当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特别的饥渴,我感觉到我对于他的重要,明白了这一点我很高兴。真的,我很愿意的把自己给了他,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给我这样的浪漫的爱情。那感觉真的很美,我甚至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体验那样的感觉。读书的时候总是追求绝对的浪漫,追求精神的东西,很虚的东西,和这个大男人在一起,他教会了我怎么去享受肉体的欲望。我认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学会如何调动你的感官去享受生命,那么就像是白白地在人世间活了一次。我是这样想的,后来才知道这样想的人很多,但是如果是女人,就不愿意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她们宁可偷偷摸摸地去做,觉得这样就保持了她们表面上的贞洁。其实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天,保持这样虚伪的假面有什么用?
我们偷偷地好了半年,说是偷偷,就是说没有通知熟人,具体地说就是我没有告诉我认识的朋友同学以及我的父亲和母亲。大概是因为他比我要大二十岁,又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你瞧,早先我也是这样看待有过结婚经历的人,所以说上天也就安排好来报复报复我),我怕他们知道了会反对。那时我非常迷恋他,唯恐有人来动摇我对他的感情,实际上说明我的心里面还有不自信的地方,毕竟我和他的年龄相差得太大,而且我也不一定完全地了解他。我们认识得太离奇太匆忙了,不过我觉得那是浪漫。很小的时候我就追求浪漫,读大学时虽然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孩子间的情感来得快去得快,我觉得那些小男生很幼稚。这次遇见了他,刚开始还只是想多认识一人没有什么不好,谁知后来离不开了。后来我从工厂搬出来,搬进他的家。 结婚的时候父母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见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也就没有法子了,但是坚决拒绝参加婚礼。其实我们也没有举行什么形式上的婚礼,请了几个熟人和朋友吃了一顿饭,也就算了。我内心还是蛮兴奋,任何女孩在这样的时候都会觉得高兴,开始了新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和以往的烦恼决裂似的,以为世界从今天起就是美好的了。
刚开始一段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上班很远,回家的时候,他做好了饭菜等我;休息天一起逛街上咖啡馆看电影。娶了我他很得意,说我是他的小妻子,又漂亮又温柔;如果见到熟人,他马上介绍说:“这是我的夫人,怎么样?”我觉得他那个“怎么样”说得很没意思,什么“怎么样”,又不是买的一样东西。
后来有了小孩子,他说:“上个什么班,工资就只那么一点点,回来我养着你。”依我的本来个性也不是愿意让人养着,但是我太不喜欢在那家工厂做,再说有了孩子也不可能天天挤车上班,那样太辛苦。没有添小孩那会,每天上午到了单位我都感觉到很累,添了小孩之后我请了婴儿哺育假,就这样回到家里。
在家待着的时间长了,矛盾也就慢慢地出来了。他这个人很细腻,表面上看还是很有男人味的,就是心太细了,凡事考虑得特别多,就是说总好像是比人多长个心眼。比较而言我就显得大大咧咧的,东西乱放,找起来老是找不到;孩子一哭我就没办法,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是长不大,像你这么笨怎么带孩子?”凭心说家事他做得不少,他很能干,但是就是看不起人家做事,觉得别人都笨即使做了他也不放心。后来他渐渐地露出来,他先前的老婆是数得着的能干女人,他说他的前妻从来都不让他做事,对他的工作很支持,我说:“既然支持干嘛要扔下丈夫跑了呢?为什么不支持到底?”他听了很恼怒,说:“谁你都可以说,就是不能取笑科科的母亲!”科科是他在日本的儿子,已经读大学了,平时谈起来他很得意,好像孩子是他亲手送进东京那一家大学去的,实际上那母子俩一去好几年也没有回国探过亲。他总是在帮他们解释,说回国费用太高,他妈妈(指他的前妻)做事存一点钱也不容易。我说:“也没有谁稀罕他们回来,用得着你替他们解释?”
再后来他接的官司中有几宗没有打赢,心里很烦,回来就没有一个好脸色,往日的温存和善解人意都消失了。
那一年孩子刚刚一岁,经常生病跑医院。他老是指责我没有把儿子照顾好,说:“如今都是特保儿,瞧人家的孩子长得多好。”我说:“人家的孩子生病上医院你能够知道吗?书上说小孩在三岁之前容易生病是正常的现象。”他说:“没听说过生病还是正常现象!你生过几个孩子,你懂得什么?”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才知道男人罗嗦起来比女人还要令人讨厌。我想他大概是因为工作不顺利,于是我就忍着。虽然说是忍,心里却不好受,心里不好受自然要流露在脸上,这么一来我们的关系渐渐地冷了,双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离婚之后我有时间好好地思索,我想我们两人也说不上谁是谁非这样的问题。我是娘家的父母娇惯着长大的,他呢,也许之前他的夫人也宠过他。说起来我们两个人都很自私,恋爱的时候他能够让着我,真正在一起生活,一个屋顶下的柴米油盐的琐碎就容易把夫妻之间的感情磨耗干净。人们都说孩子是夫妻情感的催化剂,而我们之间,小孩却成了吵闹的导火线,弄得后来我都不敢由着孩子大声哭泣,孩子一哭,他就特别烦,特别是他正在读案卷的时候。他说:“我这个年龄是正干事的年龄不是养小孩的年龄,你们俩不要惹我好不好?”好像是我故意把孩子弄哭的。
我开始后悔太早地结婚和生孩子,我真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男人么?现在看来他根本就对我和我的儿子失去了兴趣。我抛下了一切,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尴尬;扔掉工作后也不好意思和同学们再来往,别人都在忙,结果我年轻轻地当了妈妈坐在家里。在我们那一拨同学之中,都是一些想干事业的理想主义分子,平时最瞧不起谁坐享其成的,而我如今过的生活让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我真的苦闷极了,又没有人来听听我的倾诉,邻居都是那一些里弄里的老上海阿婆,对我还是蛮关心的,就是没法和她们交流,她们的年纪太老了。我觉得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和这个城市依然是很陌生的。
后来遇到了季风,在一家书店里。那一段日子我过得很苦,回了一趟家,母亲知道了一些情况,鼓励我再去找工作,让我把儿子暂时交给她带,她说她和父亲退休了很闲,就是想念我,有了这个外孙就好像是看见了我一样。就这样我一个人返回了上海,而我的丈夫去广州出差去了。这是我最平静的一段日子,晚上我逐条地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白天出去到处应聘。渴了喝一瓶矿泉水,饿了吃面包,随便找一家大商场里边的椅子坐一下。那时候那个我曾经迷恋过的陈设优雅的家对我再也没有一点点吸引力,我在心里想,只要我有了一点点办法,我就要从那个里弄房子里逃出来。
一天下午,我在那间书店里翻看我平时很喜欢的文学书籍,我买过一些,但是书出版得太多太快,我不可能把它们全部买回家去,我的习惯是先翻一翻,觉得有兴趣就买。那天我手上拿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册,这套书太厚了,我在考虑我有没有耐性把它们读完。身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这书应该买一套,还在犹豫什么?”我回头,迎面一双热情的眼睛,含着狡黠的微笑,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的男人,穿一件夹克,很随便的装扮,很潇洒的一种气质蕴含在不起眼的外貌之下。大概是出于礼貌吧,我对他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还不是很习惯和陌生人搭话。后来他告诉我,我笑的时候特别的美,很文静的美,他说他就在那一下子喜欢上我。不过更早一点的时间里,他感兴趣的是那个一直背着身子脸朝着书架子,捧着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的年轻女人。
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或者说是有着一种报复的心理,那天晚上我答应和季风一块儿吃饭。对于这个我认识不到几个钟头的男人,我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冒失,不过那天我的确不想回家,在上海我孤身一人又没有地方好去。心想,反正是个大白天四周都是热闹的街市,谁能把谁怎么样,即使要怎么样也得看我同意不同意。过后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并不觉得后悔,寂寞的时候有个男人陪陪我,没什么可后悔的,何况这男人从外表上看来确实十分不俗。从书店里出来,我们边走边谈。季风是个能够吸引女人的男人,他懂得怎样的谈话才能讨女人喜欢,这方面他的技艺是很娴熟的。他谈一些很轻松的话题,自然从读书这个角度切入,思想新颖很有个人见地,他说他是一个纯粹的“读者”,读书比别的任何娱乐更休闲一些,“而且说出来也高雅。”他笑了起来。后来我就清楚了除了这一类的休闲而外,他另一个比较热衷的爱好就是玩女人,当然换了他自己的话就是“交女朋友”,对于女人他很感兴趣,和其他的男人一样。他的优点就是怎样做就敢怎样说,没有假正经和假斯文,当然也绝对不显下流,他是彬彬有礼的和绅士的,只是他并不想隐瞒他的生活方式,一种在正人君子眼里坏透了的生活方式。这些当然是我过后慢慢了解到的,因为后来他成了我的朋友,我和他的关系超出性爱之上。
离那家书店不远的一条小街上,季风挑了一家小饭馆,顾客不多环境很干净,在分隔的包间里,他点了菜要了酒。我没有客气,中午在外面没有吃上饭我早就饿了,端碗就吃,好像对面坐的是我多年的熟悉的一个人。他看着我吃,笑着说:“慢一点,吃太快了多没有情致。”我不理他。他自己倒酒自己独个儿喝,说:“我最喜欢有人陪我吃饭,有美女相陪,吃什么都有味道。”就这样, 我知道了他是某个合资企业的白领,今年三十岁,没有结婚,“也不准备结婚”(这是他的话),那一天轮到他休假。他是地道的上海人,闯过不少地方,从浙江的一所大学毕业,和我一样专业是理工科,之前在北方混了好几年刚回上海不久。他停下杯子问:“小姑娘,过得不如意吧?一个人东游西荡地就不怕遇见了狼?”我说:“谁是狼,你是狼吗?”他很高兴地笑:“你认为是就是,反正我不怕做一只狼。你喜欢读书肯定见到过书里面有这样的说法:人和狼有着先天的原始的相互依存的感情,历史上很多女人都对狼的野性和残忍着迷,都希望被狼所占有,这是人类原始的情欲作怪,在女人看来,被占有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征服。你觉得这说法有没有意思?”我说:“我读了好些书,从来就没有读过你这样一些胡说八道。”他说:“就算是我编的怎样,有些思想吧?”那天很晚我才回家。
接下来我们又约会过几次,很正派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只不过是聊天而已,我发觉我和他特别聊得来。后来一次,他是开着他的车来的,衣冠楚楚得我都不敢认。他说,对不起刚刚下班,来不及换比较休闲的衣服。我说这样就很好,我喜欢男人穿得漂亮。他说这样显得人很僵,不自如,出来玩还好像是在例行公事似的。我钻进他的车里,他把车开得像风飘似的轻快,车经过人民广场旁边的立交桥,两边灯光像两溜长长的珠串闪烁而过。我问他:“这车里你载过多少个女人?”他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很阴沉,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我想我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不说谎话,有什么必要撒谎呢?明明白白地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谈不上很深的爱,对男人我已经好像经历过太多了,一次不如意的婚姻可以毁掉女人很多的浪漫幻想。但是当时我是怎样想的呢?大概还是因为寂寞吧,这也许算得上是我要毁掉我那个家的最合适的借口。
在市郊一个寂静的路口他停下了车,他转过脸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什么。你如果愿意,我们就来往,如果不愿意我就送你回家去。”我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后来我说:“你就是这样玩女人的吗?我还以为好读书的男人都是老实的男人,却原来不是。”他狡黠的微笑着,他说:“读书的男人和不读书的男人一样,坏起来一样坏,好起来一样好,读书对于人不是鉴别道德修养的标准。只有傻子才像你一样幼稚。”我又一次听到男人说我傻,但是我没有不高兴,我知道男人都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这是一种自大狂的心态,是没法让他们改掉的。因为我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我不愿意轻易扔下这个机会,我觉得这是一次消闲解闷的机会,最近一年多在那个家里做一个家庭主妇我差点没给憋死。我的丈夫教会了我的身体的欲望,因为生孩子我压抑了许久,就在我几乎忘掉了这一切的时候,季风出现了,出现得正是时候,这个时候的我再也不会对男人寄托希望,于是也不会对男人有过高的要求。好则合,不合则分,这就是现代都市里的男人和女人。比起别的人来说,我明白这一点已经是太迟了。
我不愿意在车上,觉得太没品味。他开车找了一家饭店,不算是太豪华,但是很舒适。这是我第一次和我年龄相近的男人在一起,比起我的丈夫,年轻的男人到底有些不同,也许他经历过许多,但是那个时刻,他依然狂热和急切,急切得几乎没有耐性,好像他等待了许久,等待的就是我,就是这一刻。虽然我经历了一个成熟女人的一切,但是我发现我仍然可以为他而激动。他说他最喜欢成熟了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妇人”,他说他在书店里就看出了我的经历。“结了婚的女人,哪怕她再年轻,从她的眼睛就可以看出来她的沧桑了”他说。他说他不喜欢女人假装得天真得不得了。“如今,有谁是天真的?”他抚摸着我的身体,很温柔的,我想起了我和丈夫的第一个夜晚。他说谢谢我,感谢我给了他快乐。那一晚我拥着被单没有睡意,从兴奋的巅峰落下,心里觉得更加空虚。我想,我是什么人呢?婊子吗?我能给男人快乐,难道这就是现代女人所必须的?我搞不懂,我也不想搞懂,我觉得我太累了。
第二天早上季风送我回家,离弄堂口子不远,他停下车深深地吻我,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和他见面?我推开他下了车。丈夫已经从广州回家,等我一个晚上,长途电话都打到我的父母那儿去了。我走进门,一切都好像写在脸上,他是搞这个工作,一年到头这样的案子何止几十起,他一下子就清楚了一切。接下来离婚就是很顺利的事了。我没有因为经济问题提任何条件,孩子他不要,我就这样取得的儿子的抚养权。回到老家,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多说我什么,对我的决定他们保持了沉默。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好受,两位老人辛苦供我念书,大学培养出来参加了工作,结果就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乡来了,只是带回了一个孩子。
两个月之后我在常熟工业区找到了一份工作,为一家大工厂跑销售。对这份工我自然是不满意,但是将就着过。我租了一间小房子,从家里搬了一些书来读,我想如果我希望得到更好的工作那么我就必须加强我的学习。经过了这么几年,我懂得了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找一个好丈夫不如找一个好职业。只有自己挣到的才能算是自己的。我的目标是到一家条件好的合资公司里去,到上海去。我的户口留在上海,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上海是最繁荣的地方,我一定要在那儿扎下根来,既不愿意依靠原先的那一个全民所有制单位(那一类单位已经在困境里陷得很深,我不愿意跟着一起陷下去),也不会依靠一个丈夫。今后我再也不会找一个男人来绑住自己,让一个男人来对我指手划脚地管住我。一次婚姻我已经受够了。
在那一间小屋子里我学着真正的自立,上班下班,自己做饭自己吃,没有朋友。我拒绝交朋友,我的生活中的两个男人,都是在偶然的交往中认识的,我觉得认识他们给我带来的苦涩多于快乐。所以我特别注意和男性的同事以及生意伙伴的来往,公事办完之后马上回家决不在外面拖延。有人说我有点怪,打听我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刺激。我也不管他,随他们去。
两年之后我再一次回到上海,应聘到浦东的一家大型合资企业工作,部门主管对我的外语水平和几年实际工作的经验比较满意。就这样我开始真正地学着在上海立足。去年我已经分到了一套住房,过几年儿子大了我就要接他到这儿来上小学,这里的教育质量到底好些。母亲为了我的儿子辛苦了这么些年,如果没有母亲也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比起好多有了孩子的离了婚的女人来说,我是很幸运的。虽然我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很快地经历了结婚和离婚这个阶段,好些和我一般大的女同事还不相信我有了一个快要上小学的儿子。
来上海之后和季风遇见了,在一次比较大型的商业聚会上,有人给我们介绍,那一天他依然是风度翩翩的,一副应酬的样子。开始他一愣,他说:“原来是你,我以为你钻到地底下去了。”他说后来他去弄堂口等过好几次,实在等不到,就想到可能是出了一点什么事。我觉得没必要瞒他,我们俩找了一个稍为安静的角落坐下,我很简单地讲了这几年的经过。好像是对着一个熟人,而不是对一个朋友,更不像是对着昔日的情人。说心里话,对那次的一夜情,我根本就不觉得他是我的情人,没有那样的感觉,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很孤独的时候我常常想他,想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尽管我并不认为他曾经爱过我,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曾经爱过他。那么我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我真的不懂得自己。但是我不能让他觉察到,除了我的自尊心的原因而外,因为我再也不愿意落入男人的陷阱中去,我说过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料到。后来我好像猜到了,后来我就找不到你了。”他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捏了捏,然后说:“如果你能谅解我,我可以为你做你要求我做的事。”我抽出手,说:“我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做,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我双方是自愿的,是两个成年人做的成年人的事。”后来我就起身到大厅的人群中去了,临走还不忘记对他微笑了一下。他看着我,摇摇头说:“电视剧看多了,小姑娘,记住,那里面的一些故事是哄人的。”
曲蔓停住了她的话,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打断她,除了询问几个她没有说清楚的问题。我叫来小姐继续点上火,让锅里烧得滚了,才让着她吃几口菜,刚才她也没能顾得着吃。她从她的回忆中渐渐地收回神,又恢复了刚刚认识她时的那种优雅和自信,我知道了她的自信是在最近的几年之间锻炼出来的。
在我们分手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的生活并不寂寞。她问我读过《老残游记》没有,她最喜欢书里面的一个人物是泰山斗母宫里的尼姑逸云。逸云在书中有一段议论,大抵是这样的意思,她说一个人行动上怎样大抵都是可以的,最重要的是心,心不思淫,即使身犯色戒,也有可能修行成正果。“奇怪的理论,你说是不是?”她说,话虽如此说,在现代人眼里即便是思淫也未必就是错。我说也有它的道理,中国的哲学本来就有很多的通融的东西,包括通融佛教原理。她说她和前夫没有来往,听说他又找了一个老婆,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不过和季风倒是有来往,她说:“我们现在很好,像两个很好的朋友。我发现男女之间如果没有承诺和责任,相处起来容易得多。他是一个不愿结婚的男人,我是一个不愿结婚的女人,我们偶尔在一起度周末,很轻松,我从来就不过问他的私事,他也一样。至今他提起那一次在他的小车上和我谈条件就觉得好笑,他说从那次之后他再也不这样做了,即使有相好的女人也等待人家满心的愿意。他说那真是年轻时候的恶作剧,对女人太不尊重。他说即使是一夜情也得感谢人家和你的一段缘分。我想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他可真是一个坏透了的男人。”
我想,她是爱他的,虽然在好些人眼里看来,这个季风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好的情人。
第八个故事: 只想一个人能在精神上爱我一点点
于 婷 四十九岁 大学经济类专科学历 某机关会计师
我从来都是准备好要结婚的,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原因最后成了这样的结果。找一个丈夫其实很难,想到要和一个男人,在一间屋子里一起生活几十年,想想都觉得害怕。现在想起来我错过了很多很好的男人,想起了都有一点后悔。像我这样的女人,付出的感情是没有希望得到回报的,我把这个世界都看透了。
和她在电话里约好晚上七点半在她的家里。这次采访讨论了许久才定下,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非常希望对人叙说,但是又不好意思,她非常希望她的故事公之于众,但是又感觉得这样是否会对自己造成某些阻碍。她说:“我们这年龄的人活得真是不值,考虑太多犹豫太多,机会就是这样一次一次在眼前错过了。”她说她有时候真的恨自己,但是就是摆脱不了自己的自己的束缚。
她有一套很好的住房,两室一厅大约有六十个平方,客厅收拾得干净,家具摆设非常简洁,最引人注意的是矮柜上的大电视,可以猜测这几乎成了这屋子的主人最主要的休闲方式。正面墙壁上挂着木框子框住的油画,是十五世纪意大利画家波提切特的《春》,画上的男人和女人身段优美,衣饰鲜丽,神态闲适,给这间单调的房间注入几丝生动的景色。看见我站在那儿很仔细地观赏,她说:“看出了吧,其实这是一副印刷品,我从一卷挂历上剪下来的。我不喜欢商店里卖的那些临摹油画,画得太拙劣。”她说,也不太懂,只不过顺便地喜欢欣赏一点,没有时间,总是好像很忙,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
我喝着她为我斟上的一杯绿茶,杯子上升起淡薄的白气。她在我对面坐下,她说:“听说你和我同岁?”我点头,她问:“我是不是显得很老?”我没有回答。她并不显得年轻,这是事实,我认识的与我同龄的单身女人中很少有显得年轻的,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像。但是她也并不是显得很老,头发染过了,脸上皮肤护理得很光洁,身材也匀称,也没有已婚女人的赘肉。只是时光将一切属于女人丰韵的东西已经带走,留在我面前的是一具装饰得简洁的女人躯壳。我想她肯定不会喜欢我的这个评语,所以我就没有说出我的看法。
大概你就是想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结婚?”对吗?凡是和我交往的人几乎都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只不过别人是在背后说而已。是的我也这样问自己,我问了自己好多年,最终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我对男人有什么看法,或者说是我讨厌男人?不是,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哪么是不是男人讨厌我?我想也不是,我有好多异性朋友,我想他们对我并不是很讨厌的。我生活的年代不好,和我一般岁数的女人几乎都有了家庭,即使家庭破裂了后来一个人生活,总还是结过婚的,也不会让别人感到有什么奇怪。像我这样的,蹭到今天真不容易,背脊让人都戳烂了,没什么好让人指责的,就是因为没有结婚是一个老姑娘。如今都成老太婆了。
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好像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单位的一个小姑娘,今年快三十了,我叫她还是叫小姑娘,到现在还没有找对像的意思。我偷偷地问她,是不是该考虑这个问题了,我担心她将来像我。你猜她怎么说:“结婚干什么,我这样不是蛮好?”
可是我当初难道是准备这一生就这么一个人过的么?我从来都是准备好要结婚的,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原因最后落到这样的结果。这是不情愿的,谁愿意这样呢?
我接过她的话头说,现在的确有一批年轻人选择单身的生活,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他们认为这样很好,自由,无拘束,减少经济上的负担。他们是自己愿意这样的。
她说,我知道,如果我年轻几十岁就好了,也许也不会背这么一辈子的精神包袱,这个包袱真是很沉哪。她轻声地叹息,用撑在沙发扶手的右手把头发向后梳理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会,说:“我说我现在仍然是处女,你相信吗?”我说我相信。她问:“为什么会相信呢?”我说:“刚才不是你问过我吗?因为我们是同龄人,我了解我生长的那个时代。但是请原谅我这样说,我并不认为这是你可以感到骄傲的,我只能说我很同情你。”她望着我,然后低着头,说:“我懂你的意思。”
其实我知道我是白白地做了一个女人,我说过的,我也不愿意这样。母亲说因为我心高眼大才落到这个结局,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母亲就埋怨得不得了,这么些年我都被她念叨得烦死了,一直到我搬进这套房子耳根才安静。但是一个人住在这么空的一个地方,觉得更加的孤单寂寞,进进出出死气沉沉的,心里不安宁,七上八下地直折腾。特别是过了四十五岁以后,半夜常常出虚汗,胸闷得透不过气,稍稍有一点惊慌着急就心跳不止,以为心脏出了毛病,结果医生诊断是更年期综合症。一想自己就这么一下子到了更年期,心里真是很难过。别的女人也要过更年期,我觉得那些结过婚的女人比我过得好像安稳得多。曾经找了一个心理医生,说说自己的烦恼,觉得工作压力很大,思想很压抑,情绪有时候无法控制。那个医生听了半天,慢条斯理地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是生理上的压抑造成精神上的压抑。只有用点药了。”他还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只有在中国才有。说我这样的情况是妇女解放思想的副产物,因为在中国,妇女的解放只进行了一半。当时我不太懂,回家后慢慢地想,他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如果不是妇女解放,我会选择独身么?正是因为解放得不彻底,所以我强制自己保持贞洁。刚才你说你并不同意我的生活这么样过。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也很清楚我和你生长的时代,我只能这么做,也不是有谁在看管我,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做一个不结婚的女人就必须保持贞洁,为了谁?我不知道。
你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一个太死板的女人。我读过一些书,也很追求新鲜的思想新鲜的事物。工作的需要,我经常的出差旅游,开会交际活动也很多。很忙的时候可以忘掉自己的痛苦和烦恼,但是闲了,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时候,那样热闹繁华的场面,那些衣冠楚楚花枝招展的男人和女人,那样一些声音图像在脑子里晃动,走马灯似的转,我晚上就睡不着觉,失眠,第二天精神特别地颓废。所以我害怕黑暗,害怕安静,害怕独个人在这一间屋子。但是我只能独个人生活,因为长期以来,我的性格变得非常的烦躁,和家里人待长了就不高兴,嫌他们闹得心里发慌,于是他们也不太高兴我。我觉得除了工作而外好像没有谁需要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别的女人有丈夫和孩子,有的还添了孙子,在这样的家庭里,女人显得格外的重要,老的小的全都指靠着她们。我有几个小时候的女伴就是这样,谈起这些家庭琐事像三天三夜也谈不完,兴奋得不得了。我呢?马上就要退休了,回家之后怎么办?我时时刻刻地在考虑,回家之后怎么过?退休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说,好像是宣判一次死刑。
小的时候和男孩子很合得来,性格也很活泼,一点儿也不怪癖。母亲说我自从过了三十岁之后就越来越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在单位和男同事相处得也很好,也有许多女朋友,关系也不错。如果说我有点怪,就是我特别看不惯年轻的女孩子和男人疯疯闹闹,一点也不讲规矩。到底是办公室,是不是,又不是下等娱乐场合,是酒吧女郎。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我是孤老心,没有孩子也不会心疼别人的孩子。这和有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小孩子就可以自己不尊重自己,何况是在工作场合。当然后来我克制自己,尽量不露出自己的不满意,我想管他们呢,反正我干不了多少时候了,等我走了,你们把天闹塌了也不和我有什么相干。
现在回忆年轻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么的高兴,因为不是过得很如意,除了上中学的时候的那一段生活。成绩好,是班上的干部,老师和同学信任,自己对自己也有一些期望,理想是考大学当科学家。那年代不管什么人都有远大理想,那时候就是兴这个。后来就是文革,家里成分不太好,父亲是个伪官吏。说是伪官吏,其实就是在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下属部门担任了一个科长,分管城市自来水供应事务。解放后政府留用,工作一贯兢兢业业,谁知又划了一个右派。这样我在文革中在学校的地位一落千丈。红卫兵不让我参加,平时挺尊敬我的那些同学也不理我。要说我的性格有些压抑可能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的。
后来下农村,七个同学分到一个生产队,这时候同学的关系才又变得融洽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出工收工,做饭睡觉,也能相互照应着。我总是主动挑困难的事做,一事当前先为别人打算,然后才是自己。譬如有一次粮食吃得断了顿,一时周济不过来,我用剩下的一点米煮了一锅粥,先让着大家吃了,自己最后刮锅底,当时让大家好感动。我们那个时候能够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回忆呢?就是这样一点苦涩的东西,说给现代的小青年听,谁听?他们说,饶了我吧,难道您就只有这些忆苦思甜的故事?你们那一代人活得真是没味。有的年轻人说:“给我们说说文革吧,真后悔没早生出来,那十年之间想怎样闹就怎样闹,没人管着,特过瘾!”你说是不是让人哭笑不得,这也许就是代沟吧。
后来同学一个个抽回城,我的家庭成分不好,来了好几批单位招工都不敢要我。最后留下剩我一个,年龄也渐渐地大了。村子里有人来做工作说:“看来你是没希望了,成分太高了(指不属于工人贫农革命军人这样的阶级出身——作者注),没人敢抽你回城。就在队里找一个吧,有个人家照顾你,你就用不着天天上工受累了,粮食是有得吃的。人家娶个媳妇自个不吃也要给你喂饱。”我心里真是不好受,我觉得那是我一生最感到痛苦的时期。我想起了读中学时的理想。难道我就为了吃一顿饱饭,就找一个农民在这个苦地方待一辈子?我不相信我的命就这样决定了,我想我偏要争口气,一定要盼到出头的一天。既然大批的知青开始回城,我一定能够盼到我回去的这一天。我坚决不在村子里找对像,坚决地一个人在那间知青屋里过生活。夜里我找了一条粗木杠子放在床里边,还找和我特别要好的一位贫农大妈借了一条狗。一有风吹草动,那狗一叫,我就起身拽住木杠子守着,一直守到抽我回城的那一天。
那就是我最开始对婚姻的看法,我想所谓婚姻难道就是这样污浊的一件事?
我被抽到一个铁木工厂,工厂很小,工作环境很简陋。我做的是车工,一天站八个小时,那时我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因为我不能忘记一个人在知青屋的那一段日子。有师傅好心介绍对像,那时我也不算小了,可以找男朋友了,我也很想找一个,因为和我差不多岁数的女孩有的已经结婚了。那是七十年代,读书的氛围并不是很浓,求上进的出路就是依靠政治上向组织靠拢,所谓入党做官吧。受家庭成分的限制我在政治方面不可能有什么前途,我只求老实做事,图个工作表现好就够了,所以那时候我完全有精力找一个男朋友。看了好几个都没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是对方看不中我,嫌我的家庭成分对他的将来的进步入党有阻碍;有的是我看不中他们,嫌男方有的太蠢有的太丑有的太没文化。当然这是我内心的想法,嘴上不敢说,怕得罪了介绍人。相过几次亲之后,因为没有什么结果,介绍人就不高兴了,说别看这小于表面很老实,其实心眼太高,不好缠,都是劳动人民嘛,挑三捡四干什么?找一个老实男人一块儿过日子不就得了?我听了很鄙视。我想,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哪能那么草率?我读过好些小说,人家书中的男女都是志同道合情深似海的,才可以谈到婚姻大事。我为什么就得随随便便地找一个过日子的男人?我觉得介绍人的话说得特别庸俗,从那之后谁介绍我也不去。在心里,我想学小说中的那些男人和女人,要在一个特别偶然的特别的浪漫的环境里相识相恋,有一段令我一生难忘的爱情的回忆。我就这样等着,就这样等了我一生。
于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停下话头不知道在回味着什么。她说的都是我很熟悉的那一段生活,好多年我都不愿意再去回忆,因为那一段生活太艰难太苦涩。今天提到这些实际上是我挑起来的话头,我应该理解她心里的感觉,谁都不好受,因为谁都经历过这不好受的岁月。我曾经试图忘掉,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让它尘封起来总比掀开了要好些。平时我绝对不和任何人谈起我们那一代人的年轻的时候,我认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对于于婷来说,过去就是她的珍藏,因为她对她的将来暂时还没有充分的自信。
现在想起来我错过了好多很好的男人,很可惜的,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还是文革时在我下农村之前,我认识了一个军队的干部,营长,很有文化,高中毕业生,当时的高中生少有应征入伍的。南京人,父母都是教师,家庭教育也很好,人长得彬彬有礼的,斯文干练。我们认识了,他对我很好,老大哥似的,还请我到军营里玩了一次。那时我的年龄还小,但是也开了知识,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但是我不敢接触到男人女人这样的问题,一来是我还小,二来是我家的成分太不好,我不想去攀结一段不可能的情感。不久,他所属的那支部队奉上级命令调动,之后我就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直很想念他,他可能早就忘记了我这个汉口的小女孩子了。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生,那是我回城不久,邻居的阿姨介绍一个邻居的男孩子。当时大学生在社会上不吃香,我觉得这男孩看样子太老实不像有大出息的样子,而且我还是觉得我年轻,可以慢慢地找,不急,后来人家结了婚有了儿子又去了澳大利亚,我心里好后悔。还有一个当时是个工人,人很聪明,也很爱学习,就是家里弟兄很多家庭经济很困难。我也没有答应,觉得人虽然长相还过得去,但是其它的条件太不理想了,可是后来几年,组织培养,入党提干上大学,一阵风似的往上爬,现在是一个局级干部,很有作为的,家里的弟兄也长成了,有他的关照后来都混得不错。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这么些年我是静的,人家是动的,猛一回首,一切都变了,都是当初想不到的。夜里睡不着,时常想起这些事,由不得我不想,别的人操劳孩子家庭,我没有什么可操劳的。表面上看来我比别人活得快活,没有什么事让我着急,别人想不到,没有事着急的人心里边其实更加不好受的,心里是空的,没有着落。我总是反复地想这些可以说曾经和我有过一点相识相交缘分的男人,我想他们之中或者有一个曾经可能成为我的丈夫,我想假如我和他们中的一个结婚,那么我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就这么不着边际地想,想得睡不着觉。在别人看来这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他们不懂单身女人的苦处。记得文革中学到这么几句诗,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觉得我像那一只半沉在水里的船,世间的一切在我身边日新月异的,都好像和我关系不大似的。
如今我的年纪已经大了,我几乎放弃了寻找理想的伴侣了。但是我还是有爱情的,我认为这一点我是正常的,是正常的女人的心态,就是我能够对男人产生感情,也可以说是好感吧,这一点我不想隐瞒。是的,我对结婚这个问题已经绝望了,但是我的心好像没有冷,好像总是在寻找着一个爱情的港湾停泊下来,好像已经流浪得太久,太累太孤独,总希望有一个依傍。表面上我是女人中的强者,八十年代之中,别的女人生孩子培养孩子长大,劳累了好多年。但是这些年我却很轻松,工作早已经调动到局办公室,领导对我很重视,不仅因为我的工作能力,还有就是比较别的女人来说我是最没有后顾之忧的了。几年之中我利用工作业余的时间读了电大,然后又继续自修财会专业,取得了学历和文凭,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到了今天的职位。自从过了四十岁,事业上我已经没有更高的欲望,感觉到有缺憾还是个人的生活,感情问题。虽然改革开放,社会上的思想也开放了好多,但也不是没有封建的残余的,在很多人的思想深处都有一些残余。他们认为既然是老姑娘就应该规规矩矩地守着自己一个人过,不应该带有一点感情的东西,暴露一点感情的色彩,如果这样人们会说我不对头的,会说:“好好的找一个男人就算了,”
我觉得,社会舆论对单身女人很不利,弄得男人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们付出了我们的感情却没有回报或者是得到回报是不相称的。所以我的痛苦是双重的,一方面是自己的孤苦,一方面是世间人心的冷酷。我的内心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它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因为我的好多次的感情几乎都是单向的,是得不到回应的。其实我觉得男人是很自私的,在感情上是不愿意付出的,即使知道我对他很好。在我的生活中我遇到过这样的事,我觉得好像受了好大的伤害,没有人能够理解我。
曾经很多年我都爱着一个男人,一想起这事我都有一种受到伤害的感觉。因为这事从头到尾都成了我的一次单恋,没有对方来应和。我这人很怪,如果真有人来应和了,说不定我也就害怕就缩回了。有人形容这样的心理叫做“小孩子放炮杖——又爱又怕”。我明白这是在取笑我,但是对一个封闭太久的女人你能要求她怎么样呢?难道像那一些结了婚的不在乎的女人那么样的不讲廉耻吗?对不起,我说这话没有包括你的意思(我说也没什么,也许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结婚和没有结婚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壕堑,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我爱的这个男人是我的同学的丈夫,一个大学的教授,博士导师,在学术界有相当的成就。你可能想象得到我的心情,我孤单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自己对男人的选择条件太苛刻,结果年龄大了,即使有差不多年龄的好男人当然也都结婚了。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对我不公,在年轻的时候,很难遇见一位理想的男性;可是当我一天天老了,看见人家的丈夫好多都是很不错的,有的有事业,有的会挣钱,有的是人长得特别的帅,有的是很会疼老婆……总之,成了别人的丈夫之后的男人,有好些在我的眼里都显得很不错,很能让女性倾心。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年轻的时候没能遇到这些男人。我也很忌妒我周围的这些女性或者是同学或者是女友或者是女同事,我觉得她们好多的方面都不如我,文化不算高气质也不怎么样,特别一点就是她们都不如我聪明,人生得笨笨的,却命好,都能找到如意的丈夫。心理医生说我这样的思想是一种对假想事实的觊觎。他分析说:人家的丈夫你没有朝夕相处,对他们的优缺点是不了解的。他说因为我目前对婚姻 有一种急切的期望,所以很容易对别人的家庭感兴趣,对人家的丈夫感兴趣。实际上真实的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回事。他说我在真实的生活中是做不好一个好妻子的,根本没有具备那样为一个家庭一个男人而付出的心态,把一切都放到幻想中的女人是处不好一个真实的男人的。他的话说得太苛刻,让我将信将疑。
我的同学叫芬,很普通的一个女人,和我一样“老三届”从农村抽出来到工厂后来到了机关当了一个管人事档案的干部。很多年职务没有升也没有降,老实本分地在那儿待着。工作很清闲人也保养得挺好,白白的胖胖的,认识的人都说她有一个好老公,家庭环境优裕所以不用她操心着急的缘故。她的丈夫就是我说的那个博导。说真心话若不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丈夫我不一定会和芬来往得这么热乎。你会认为我这人有点卑鄙吧?我这是对你说实话,今天和你坐到一块,没必要对你撒谎。开头我就说过我这人一贯很清高,不然也不会落到这地步。不管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好,如果我认为和我志趣不相投,平时我连理都懒得理。芬虽然和我同班同学,人也挺好的,但是她和我是不一样的,我懂的她不一定懂,我喜欢的她不一定喜欢,我们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按说我和她只能是泛泛之交,充其量在好多年一次的同学会上寒暄几句。可是我们偏偏成了好朋友,交往了将近十年。我对她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她也特别地信任我依赖我,后来几年,她家的大事小事都要征询我的看法,她家的大事小事都离不了我的帮助。譬如说给她的孩子补习从小学直到高中的功课,为她和她的家人买衣服用品以及给亲戚朋友送礼品作参考顾问,她住院做胆囊切除手术我和她的丈夫轮流在病房照顾,她家来了需要隆重招待的客人由我一手下厨……我最知己的一个异性的朋友(仅仅只是朋友而已)说我是个天大的傻子,说十年如一日的单相思情结,只有我这样的看多了古典浪漫小说的五十年代出身的老姑娘才会有,这样的得不偿失会让现代的女孩子笑掉大牙的。
十年前的一次同学会我见到了分别了二十年的芬,自从抽调回城之后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在一起聚聚。那天芬好高兴,聚会散了之后极力拉着我和另外几个女同学到她家去坐一坐,她家离我们那天的聚会地点很近,在一所大学校园的旁边。那天是个星期天,正好她的先生在家。从芬的家出来几个同学边走边议论,说这芬傻乎乎的可真是有福气,找个老公又有帅又有学问,还说这俩人说什么也不般配,偏偏又让配到了一起。我没有参与这种无聊的议论,觉得太庸俗,这不是我平时一贯作风。不过回到家里,心里一直都不能平静。一方面是白天的聚会多年的同学重逢忍不住的心情的骚动,另一方面我不想承认,但是我不可能欺骗自己,的确是因为了芬的丈夫,形像气质极好,待客彬彬有礼,一堵墙的玻璃大书架前站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微微一笑,黑眉毛扬起,看看那双眼睛,人都似乎觉得一阵阵飘浮了。这是一见钟情,应该来说只有不懂事的小女孩才会这么把持不住自己,而我那一年快四十岁了。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如果爱上了,当然和女孩子的初恋差不多。本来我就有一点神经衰弱的毛病,那一个晚上几乎都在胡思乱想,想的什么真是说不出口。我不断斥责自己的思想意志太薄弱,这么多年的寂寞的日子也过过来了,怎么快到老了反倒这样?但是我又想,我才只有三十九岁,不算老,人家西方,人到六七十岁也不服老,男人和女人爱起来天塌下来了都不顾。于是又躺在床上把西方的浪漫爱情羡慕了好久,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着睡着。
后来我随便找了一个理由给芬打电话,和她拉家常。果然她也很寂寞老早就想交一个女朋友一块玩玩谈谈天,天真的芬直到今天也没有看出我的企图,一直拿我当她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们从小同学,她认为她了解我,认为我一定是瞧得起她才愿意和她往来。我想在她眼里我属于女强人那一类的女人,是和她不同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是高高在上的。我能够主动接近她,她好高兴。从此我们成了朋友。
虽然我有私心,但是这么些年我对芬是真的很好,为了我的说不出口的一点目的,也就是想和那个男人离得近一点的这个目的,我付出很多牺牲很多。我离那个男人离得近了,我能够经常看到那个男人,和他说话,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听着他骂孩子和老婆吵架。总之近距离全方位地了解这一个男人,甚至在他经过我的身边闻得到从他身上散出的那一股男人的味道。就这么十年,我几乎成为芬家的一个来往最密切的亲属,就像刚才说的,事无巨细地帮助芬操劳着这个家,有我芬当然舒心更多。可是就这样,我和他的关系始终都没有继续朝前迈一步,始终都保持着一个距离。就因为这个距离,我和他从来都很客气,相互尊敬着,整整十年。
我过得很开心,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的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我和他这个距离的保持是我们两人相互默契的。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和我的想法一样。我觉得他在默默地爱恋着我,就像我默默地爱着他那样。我想他一定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一个最正统的最有道德最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因为这样他才不会去做违反任何伦理道德的事。即使是不觉得妻子符合理想爱人的标准也要忠于自己的妻子,这样的男人在现今的社会已经不多了。我私下认为他一定在暗暗地喜欢我,要不然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是对芬说去找找你的老同学于婷吧。每当芬搬着她丈夫的“口喻”打来电话,我心里就好感动,可以扔掉一切往她那儿跑,单位里都以为是我的很亲的亲戚,因为我这人在工作的时间里是不轻易地为个人的私事请假的。这么多年里,他自始至终微笑着很客气地对我说话,对我的帮助说谢谢,常常让芬拿些礼物送给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提醒芬叫我去补充补充营养。他无数次激起我内心的波涛汹涌。可是我的一贯的性格束缚了我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能怎样呢?说真话我不敢。我不想对不起芬,她太天真单纯了,她是那样信赖我,我决不能对不起她,那样在同学之中会传为笑柄的。从小在班上我就一直很受同学尊敬,如果有什么不轨的事,我会在全班老同学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可耻的污点。按我的道德修养我绝对自律。尽管我想方设法地接近了人家的丈夫,那只不过是接近而已,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只不过在我所爱的男人身边待一会难道都不行么?我一无所求,仅仅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在精神上爱我一点点,难道这有错么?上天为什么连这么一点点希望都不愿意成全我?
好几年了,照说我早就应该注意到了,但是据说一直生活在自己幻想中的女人是很不愿意正视生活的真实的,我就是这样。在他的面前我常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因为有时候坐在他对面望着他觉得他太吸引我了,那宽宽的肩膀高高的额头和微笑的眼睛。是的,我真的愿意有这样的男人抱我在他的怀里。我一生奋斗得太累了,真的希望有个男人可以让我倚靠一会儿。看着芬一家人说说笑笑我心里又苦又涩,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觉得自己太孤独太寂寞。那时候我真是羡慕像芬那样头脑简单的女人,觉得自己吃亏就在于自己太聪明太理智的缘故。在这样的时候我不自觉地脉脉含情地望着那个我偷偷地爱着的男人,心想只要他能用他的目光稍稍地对我注视,我就知足了。我没有奢求,我曾经在这个家操劳了许多,只要他一个默默的眼神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这样想。但是我清楚地注意到,他把他的目光拿开去,从来不在我身上多停留一分钟。我看出他是有意的,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是爱我作贼心虚,还是不接受我的这一份爱恋?我不明白。我非常苦闷。
去年春节快要结束的一天,芬来电话让我上她家帮助她操持一桌待客的酒菜。她说:“没你我完全不行,他的同事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这次坚决闹着来我家看新房子(她家在一个很漂亮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看来是推不脱了。”
请客在下午,我和芬忙了整整一天,酒菜准备得十分丰盛。他从来就不下厨,典型的大男人主义,但是到厨房门口说一声辛苦了,我的劳累就消失了大半。每次,只要是能够在他的身边忙碌,我都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兴奋,真是少女初恋一样的心情。客人到了,大概有十个吧,反正没有我和芬的座位。我俩也不能坐,端菜盛饭拿碟子拿碗都够人忙的了。就算是这样,我尽量地留在饭桌旁边,因为我少有机会接近他的同事,我对他在单位的为人处事很感兴趣。女人就是这样,爱上了一个人就会对这个人的一切都发生兴趣,也不是为了什么,就是心里想和这个人靠得更近一点,也不管对方愿意还是不愿意。
看出来他的人缘极好。来的人全都尊敬他喜欢他。可能平时他还是很严肃的一个人,这下大家都利用这个机会松弛松弛,向他敬酒,祝贺他乔迁之喜和即将赴欧洲做访问学者,说今天您这酒是非喝不可,在桌子上笑闹一片,气氛十分热烈。看来他这天很高兴,多喝了一点,平时他酒量不是很大,今天的举止显得比平日散漫许多,不像我多年见到的那么拘谨,抑制不住的兴奋,话也多了一些。看男人半醉的神态是女人的乐趣,如果这男人是你心中的所爱。虽然是一个旁观者,但是我也忍不住的兴奋,在一群欢乐的人众中,要想克制自己的情绪是很难的。不过我说过,我天生的性格能让我永远在表面上沉稳。我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他,我觉得酒醉的他是非常可爱的。
吃过饭之后,客人都在随意,有的听音乐,有的聊天,有的喝茶,有的吃水果。芬在厨房里洗碗,坚决不让我去帮忙,说我已经够累了让我歇一歇。那一会我在卫生间外边的洗脸台边洗手,这里是个过道的凹处,当时没有开灯,因为过道上有一盏顶灯射下柔和的光来。下面我看到的事实我真愿意我没有看到,对于我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我没对任何人说,包括芬,她是那么的信任她的丈夫,没想到他一直都有事瞒着她。所以说看到人家家庭幸福没有必要羡慕,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里面的实质。从那一天起,他在我心目中正人君子的形像化为乌有,我总算弄明白了中国男人虚伪的本质。我的一切关于他的爱情幻想一下子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用我最纯真的精神爱恋着的那一个男人却原来依然是一个放荡的肉欲追求者。我简直太失望了。后来我将近有两个月没有去芬家,芬着了急,来我这里来探我是否生了病。
这一天的客人之中有一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不年轻了,穿一件长长的鸵色的羊毛直身连衣裙,烫发披肩,肌肤如雪,擦着浅粉色的口红,能说能笑能闹能喝酒,可以牢牢拴住一桌子男人的眼光。一个不简单的女人。芬告诉说她从英国回来不久,是一个研究女权文学的文学博士。我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溜溜的。当时我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我觉得她和他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事,具体什么我也说不出,只是觉得这女博士对他有一种觉察不出的亲昵,而且俩人在桌子上似乎都有一点欲盖弥彰的神情。那女的对谁都口齿锋利,对他却不。语气温软,连称呼都是很含糊的。不过这只是我的感觉,我想我是不是太过敏了?人家说老姑娘对这类事是最过敏的。但是我清楚地注意到他望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在他喝得多了一点之后,那目光如水,这么些年我从来就不曾看见过,包括他对芬。那天我站在那个凹处,刚巧他和那女人从那条过道对面走过。他是从厨房给芬帮了帮忙;而她呢,我猜可能是想去凉台透透气。总之俩人擦身而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我看见那女人朝他一笑,是那种再也没有掩饰的情人间的一笑,那一笑真的是媚得很。他呢,我看到的只是背影,他脸上的表情我没看见,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手轻轻地抬起,落在那女人的腰部然后轻轻地捏了一把。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俩人迅速地分开各自走过去了。我呆呆地站着,连耳朵都在发烧。
这就是我单相思的故事,结果变成了别人的故事。之后我仍然和芬在来往,在他到英国去后,我经常去和她做伴。那天看见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敢说,凭我的修养我也不应该说。的确我也不愿意芬受到伤害,背后的伤害是看不见的,如果当面剥开就不一样了。再说我不愿意从此离开芬的那个家,这个男人虽然不属于我,但是能够经常看看也是好的。这么些年我已经习惯了和芬的友谊,她很善良很好相处,虽然思维简单一点。我自己已经够复杂了,有一个这样简单一点的朋友也好。于是我继续和芬的一家来往,当然我知道我这样很傻。芬的丈夫今年才从英国回来。听芬说,那一个女博士和自己的男人离了婚,如今一个人住在学校分给的一套房子里。
于婷的故事好像没有讲完,当天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谈话。我想,这样的故事是没有一个结尾的,在一个女人的一生之中爱永远没有终止。爱情在生命中占有的分量人们自己都无法估计。往往,你以为你已经远离,其实你却沉浸其中。生活与幻想有着相当的距离,于是很多像于婷一样的女人宁愿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在旁人眼里看来也许有些不可理解,在她们心里觉得是一点点幸福,尽管这种幸福伴随着内心深处的苦涩。法国电影《最后一班地铁》有一段台词最让我感动:
男:“看见你,我就觉得痛苦。”
女:“可是,昨天你还说看到我就觉得快乐。”
男:“既是快乐,也是痛苦……”
我想,这也许就是爱情。
第九故事:做一个快乐的单身女人
倪 珲: 三十六岁 某大学经济法专业毕业 某机关工作人员
维持一个家是两个人的事,光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特别恨那个毁了我的家庭的那个女人。那一刻我根本顾不得别人对我们俩的看法,反正他喜欢我我喜欢他,这就够了。 对这一段感情我至今很留恋,因为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是他最先给了我爱。我不会留恋哪一个男人,他们对不起我,我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那么多。
开始给人的印像就是一副大大咧咧,她走路从来不往两边看,头仰着,身子直着往前。和人初相识,目光直视,脸上不带微笑,直愣愣地打量。稍微熟了一些便像是久交的朋友,谈话便没有遮拦起来。她能当着面表示对你的好恶,也不管你是愿听或者是不愿听,反正她不在乎。更喜欢肆无忌惮地发表她对各种事物的看法,也不管听的人是否应和。不过听她说话还是一件有趣的事,好像是在听一个小孩子信口开河,说的是一些大人明白但是又顾虑着不愿意说的话,并非完全没有哲理,有时候这样的瞎说八道也许能够让人感到有兴趣。
她和我有点熟,认识了好几年,但是没有除了工作之外的别的交往,在一起吃过一次饭。对她的了解我是初阶段的,只是觉得她的性格很特别,是一个值得写一写的女人。她的私生活我了解一点点,离异单身,带着一个女儿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从外表看她活得很潇洒,供职的工作单位很理想,铁饭碗,国家公务员,据说收入还不错,生活无虑。这一点对于一个单身母亲来说是很幸运的。
找人要到她的电话,说明了我的意思,让她考虑。大约几秒钟,她在电话那头说:“我愿意谈谈我自己,抽个时间吧。”就这样我去了她的家。这一套房子是刚分到也可以说是刚买到手不久(由单位买了房子,再按国家住房补贴政策让职工购房),两室两厅,比较宽大,装修得不豪华,但还是很漂亮舒适,客厅的落地大窗对街,垂下的大朵花黄色长窗帘外时而有车辆驶过的嘈杂声。顶灯温柔地射出莹白的光,靠墙的木本色矮柜摆着一台29英寸的大彩电。她从厨房里拿出一听饮料放到我面前茶几上,茶几是磨砂玻璃面的,雕刻着凹下的花纹。
倪珲今天穿得很休闲,吊带的小碎花绒布的短睡衣和同样质料花色的中腿睡裤,身个很秀气,比平常显得有女人味。她坐下时仰起尖尖的下巴颌望着我笑笑说:“快说,让我谈些什么,看我有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可是有言在先,有意思的话题就多谈一点,没有意思的话题就少谈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有兴趣。我不是先进人物,又不是演员明星,我的故事会有人喜欢?我弄不懂。”
当我笼统地提出了我可能要问到的问题,她很快就领悟了我的来访目的。我让她随便谈,想到什么谈什么,总之不出这个大框架就行。我知道她是个爱、谈话的女人,也是个会谈话的女人,也是有知识的女人,只要给她一个范围,她一定能应付得很好。她很愿意别人了解她的生活,她说:“我的生活也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看了那么多电视连续剧,香港的台湾的大陆的生活片言情片,一边看一边想:怎么没有谁来写写我呢,难道我的经历就不如那些瞎编乱造的电视剧吗?
我和别人有些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如果离婚马上再结一次婚那也好点,那么被别人议论的时间就会短一点。可是我却没有再婚,自从我的孩子两岁开始,就我们娘俩过,一直到今天,八年了,我的女儿已经十岁了,上小学五年级。我一直这样,一点也不想改变我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很好,不碍别人的事,所以我不喜欢别人来议论我,来干涉我的私生活。我们这个国家的人,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打发日子的,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休闲的方式。所以就在人背后嘀咕,这样来打发日子,以为这样就活得快活。十足的小人群体。
我和他结婚,就是我的前夫,是在我参加工作之后两年。当时我以为我爱他,我也以为他爱我。我这个人,爱憎特别的分明,对人好,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后来我看出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时候我恨不得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我的父亲说我性格太坏,忽冷忽热的,波动性特别强,说我这样在社会上是不合适生存的。我说:“爸爸,我有您在我怕谁,谁敢欺负我?”父亲说:“别自己说大话,我也够惯着你啦,我的年纪老了,难道还能管你一生?”是的我父亲在省里工作,现在早退下来了,当时在台上的时候,已经把我们家的几个孩子的工作啦前途啦都尽量地安排好了。我这是说直话,如今哪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不是先留着心把家里的一切安置好,搞妥当,一劳永逸,省得将来下了台,求人也没人愿意为你出头。傻子都知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凭着我的这个爸爸,我在这单位不把谁放在眼里。我们的头儿还是我父亲提拔起来的呢,头儿对我特别的客气。我知道我算个啥呀,还不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父亲平日也教育我,什么好好工作,好好听领导的话,要和群众搞好关系要怎么怎么的。我听不进去,人老了就是有点罗嗦。其实他老头子都是为了我好,怕我将来吃亏。离休以后父亲人很轻闲,但就是心不闲,关心国家大事比在职的干部还要积极。我说您瞎忙乎什么?从今往后,天塌下来也不该您去顶着。他骂我放屁,说国家培养了我我却忘了本。扯得上吗?
我觉得我的离婚是正确的,直到今天我仍然这样认为。跟这号男人过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看中这么个不讲情义的东西。如果说我有什么应该检讨的地方,那就是我这人看问题只看表面,不明白内在的实质。不过哪一个女人找丈夫又是经过了三年五载的调查考验的呢?都还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觉得好就爱上了就结婚了。实际上连爱情这玩艺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不过谁又能搞得清楚呢?有这么一句话谁都知道:男人和女人因为相互不了解而结婚,然后又因为相互太了解而分手。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真是觉得太精辟。可是这样的警句,人们开始也不能理解,等到能够理解了,也晚了,这事早已经经历了。
他和我一样是高干子女,门当户对。结婚的时候新房的门上写了一副对联,记得那上面的横批就是“珠联璧合”四个字。那时候他年轻我也年轻,小时候一个大院里长大,从幼儿园一直同到高中。上大学在两所学校,我在武昌,他在汉口。几年过去都大了,见面还是好得不得了,因为熟嘛。从来就嘻嘻哈哈的,打打闹闹的。两家大人关系也不错,时常走动,一块儿打打麻将。本来做个好朋友也没事,要怪就怪一个多嘴的阿姨,她说她自己热心快肠的。什么热心快肠呀,纯粹是有目的,以为管了这闲事,两家都会感谢她,她的男人就往上爬得更加快一些。可是到头来成这样,两家都不喜欢她。可是她哪理会呀,新的领导上了任,她家夫妻俩自然又拍新的领导的马屁去了,还顾得上谁呀!
和我的前夫刚开始过得还好,他还是喜欢我的,我撒娇他就宠着,我爱发脾气他也哈哈一笑地让着我,他说和我一块儿长大,从小就知道我的这些臭脾气。我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在娘家我本来不爱做家务事,家里有小保姆还有母亲。结婚之后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做点好吃的让丈夫高兴。因为我的工作比较轻松,他的工作要忙一些,有时候下了班还在开会,有的时候晚上有应酬,这个家几乎完全丢给了我,我一个人把这个小家弄得还蛮像个样子。前些年单位的房子比较紧张,他的单位还是照顾了他一个套间,本来他家的父母希望我们和他们一起住,我认为不好,一来离我们俩的工作单位太远,二来我不愿意在老人的眼皮子底下过生活。我的性格不适合我在人家家里做一个温顺的媳妇。
后来我有了女儿,女儿占了我很大的生活空间。我没有靠娘家和婆家,坚持一个人带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像我这么假小子的一个人,偏偏对孩子有特别的感情,特别是孩子半岁前在摇篮里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看着她的小嘴红得像新鲜的果子,真是越看越爱。我请了好长时间的育儿假,上班之后又请了一个小保姆。孩子一切的照管我都按照书上的最科学的方法去做。我的女儿长得特别好,非常的可爱。
也许我太忙了吧,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观察我的丈夫那几年有什么变化。他的变化是悄悄的,没有大的波动,也不可能有大的波动,因为他本来就是做的一件亏心的事,所以他是不敢表现出来的。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已经不可以弥补。因为我的发现是被动的,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听到之后真是好像是雷击到脑门子那样。我说我不相信,我为你生女儿养女儿这么的辛苦,你居然还能在外面找女人?不为我着想也要为你的孩子着想,看着孩子的眼睛,多么纯洁无瑕,你好意思面对吗,你好意思让他叫你叫爸爸?他说是的我正是不愿意面对我才向你提出离婚,趁孩子还小,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心理上的伤害。那一天我像疯了似的,什么恶毒的话都骂出来了,我说我没有看出他是这样一个下流坯子,不然宁可在大街是上拉一个叫化子也不会跟他结婚。我咒骂他不要脸玩外面的婊子将来不得好死。我说还有脸说不对孩子有伤害,孩子大了问她的父亲难道让我说他的父亲是一个玩女人的流氓?这难道不是伤害又是什么?
我大闹了几个钟头,这之间包括往他家打电话连他的父母一块给搅进去,我说他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养子不教父之过。我还威胁他一定要闹到他的单位去,让他的那点小官当不成,让他的日子不好过。我说谁要是不让我舒服我也不会让别人舒服。后来两家的老人全坐小车赶来了,骂的骂劝的劝总算是把当天的那一盆火泼下去。女儿在摇篮里哭得喘不上气,小保姆抱着躲到厨房里哄都哄不住,一直等到我母亲来了,才把我和孩子连小保姆一起接回家去。第二天我都起不了床,头疼得像要裂开,全家人走路都轻手轻脚,唯恐绊出事故惹我发火。
婆家说我是歇斯底里,说真想不到找了这么一个恶媳妇,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几年怎么跟她过的。还埋怨他回家不做声,瞒着家里。婆婆说:“看着小的时候还蛮好的,就是爱耍点小脾气,想着也是个孩子,没想到长大了这样,多亏得这次全暴露了。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对也可能是她逼的,平时如此的撒泼,难怪自己的男人不喜欢。”你听听,反倒成了我的错了。结婚几年我的优点他们全没看到,就是因为我这一闹。难道我不该闹吗?有这样一个不是人的丈夫。
说到这儿我还没有跟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好多年了,提起这事我还是来气。一个女人结一次婚,本来是想有一个安乐的家,和一个男人好好地过日子。我这人本来就特别的傲气,因为这婚姻也改变了好多,谁知万事不遂人愿,你想长久别人不想长久,维持一个家是两个人的事,光靠我的努力是不行的。所以我特别恨那个破坏我的家庭的那个女人,恨她毁了我的家,我赌咒她不得好死。你说,那些占人家丈夫的女人是不是活该挨骂,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之上,我觉得非得让她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到那时候她们才会理解人家的痛苦。
那一个女人和我丈夫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也是一个有丈夫的女人,我见过,妖精相,能够迷男人的那一种。黑皮肤,细细腰,走路像走不稳的样子,有人说这叫做“楚楚可怜”,属于很风骚的一类女人。都几十岁了,还什么楚楚可怜呢,简直叫人恶心。她是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走到哪儿就一方面推销保险一方面推销她自己,不要脸的东西。我看过一张香港的碟,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就是说搞保险的那些女人到处拖着人买保险,那样子就像街头的妓女在拉客。她拉的一宗“大业务”就是我的老公。我的前夫也有他的个性,我是比较了解他的。从表面看他有点公子哥的味道,装一副特别潇洒的样子,其实他人还是蛮老实的,也不太知道社会的险恶,因为一步步的成长都比较顺利,所以不会像别的人那么会算计。
详细的情况我自然是不很清楚,反正是别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知道我的丈夫有点职务有点家庭背景那女人就缠上了他。反正他也没端正立场,好像是在那女的家里搞上的,那妖精故意把人往那儿领。我骂过他,谁让你那么贱,谁知道她那床上睡过多少脏男人,要你巴巴儿地赶了去?这情况大约一年,我蒙在鼓里,他打电话回家说一声开会呀应酬呀我也不去追问。我想反正是搞工作嘛,一个男人你限制那么死干什么?限制死了的男人不求上进。我刚才也说过,为了我的女儿我也忙,没有心情去监视我的丈夫。我现在仍然这样想,男女这事全靠自觉,谁能拦得住谁呀,就算长了三头六臂,好几双眼睛,也不见得能看得住,你说对不对?容易被女人一勾就上手的男人不是很坏就是很软弱没有家庭责任心,我不愿意天天想着怎么把他管住,那样太累人。有这样的心思不如花在孩子身上,培养孩子做一个好人,别学她爸爸。
暴露是偶然的,他们被那女人的男人回家给逮住了,那男的没把我那个不争气的丈夫怎么样,教训了几句放走了,但是把自己的女的狠揍了一顿。那妖精不是个善主,哭闹着不依,告上法庭,告她丈夫虐待,要离婚。结果法院传我丈夫上庭作证,这一下就闹大了,他怕我知道了不依,所以抢在之前告诉我,本来是请求我的谅解。谁知我这么一大闹,关系闹僵,我家和他家两家的大人的关系也从此完了,我们只有离婚。我的丈夫在原来的单位待不下去,就应了朋友的邀请到深圳去了。听说在那儿还搞得不错,有次在娘家的大院里遇见,虽没有说很多的话,但是看得出整个人都变了。几年前对我似乎还是有一点留恋的,如今一丁点这样的感情也没有了,一副放浪不羁的神态,只是问了问女儿的情况。以前的老实的性格再也看不出来了,完全趾高气扬的。一处地方养一样人,在内地的傻子,到了那儿都能混成个人模狗样来。算他讲良心,给了女儿一笔钱,让我给孩子存着,需要的时候用。他说一定要培养孩子读大学,要钱他会给的,这个用不着操心。他说他也是单身一个,不过深圳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说:“有时间过去玩玩,我请。”我说:“收起你那套,谁稀罕。”
就这样我就是一个快乐的单身女人了。开头几年孩子还小忙孩子,什么都顾不上想。有好些人关心,包括我的父母。都说:“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吧,自己没什么,也得为孩子找个爸爸,不然孩子大了老是在单亲家庭中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呀!”我说:“第一我对男人完全失去了信心,我不信任他们,也不愿意再受到别人的欺骗。第二,我的孩子我完全有能力带她长大,找一个流氓一样的男人做父亲那倒不如没有父亲。”就这样被我拒绝了好多次就再也没有人上门关心了,我也乐得一个清静。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只要不是生得很丑,走到哪里都是有追求者的,我当然也有追求者。别人都说我人生得白个子也小巧,还是很有女人味的,虽然个性强了些。但是居然还有男人说我最迷人的时候就是发脾气的时候,很贵族小姐的派头,很有趣的。反正我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如果我想找我完全可以找得到,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不是男人想不想要我的问题,而是我想不想要他们的问题。但是我不想。不是不想要男人,只是不想再结一次婚,结婚这事我已经害怕了,我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处理不好直接影响到我女儿将来的生活。
从幼儿园到小学,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很乖,成绩很好又很听话。我的父母特别地疼她经常来电话让我送孩子回去,她成了外公外婆的宝贝。我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我很高兴。我这人这一生,只要过得舒坦,有吃有穿,我就够了,我也没多大野心,一定要当上一个什么官取得一个什么地位的才甘心。
孩子长大之后,我渐渐地觉得很孤独,怎么说呢?就是那一种感觉,有一种很想和人一起分享的感觉。觉得光是一个女儿还不行,有时候心里有些事,比如是在单位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很想有个人说说;节日假日,带孩子逛商店,看见人家一家人男的女的亲亲热热的,就觉得自己身边缺少一点什么。晚上,孩子在她的房间里睡着了,我却翻过来覆过去地睡不着。先前不是这样的,先前孩子小的时候,够忙够累的,倒头就睡着。怎么到了三十几岁还不算是很老就开始这样更年期的症状,我觉得这是提前衰老的像征。那一段时间,我们单位的女人普遍流行做美容,条件好了,都愿意拿钱出来上美容院,或者是做皮肤护理,或者是做美容手术。两个和我一般年龄的女同事去做了开双眼皮和去眼袋的手术,至于纹眉纹唇的那就更多了。我这人平时讲话没心,我说:“好好的,在自己的脸上瞎掰什么?我就不信花了钱受了罪就真的会好看点?都不是爹妈给的长相,有必要那么着吗?”同事们听了嘴上不好说什么,背地里在一起嘀咕说:“她当然可以不美容,有谁看她呀,当然用不着白花钱啦!”我们那样的女人窝子,什么样的人没有,有和人家好的也有和我好的,马上就有人告诉我了。我听了之后气坏了,但是这次我没有骂人,我没有那个心情,心里不好受。我想,我哪一点不如你们,是人长得不如你们还是什么别的?不就是个男人吗?那是我没找呀,想找难道就找不着一个,有什么稀罕的?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没多大的气了,于是我下定决心找一个,不是找一个丈夫,我对谁做我的丈夫不感兴趣,而是找一个情人,我相信我能找到。
我开始注意打扮了,做美容护理,上商店买时装,走到哪儿装出一副很淑女的样子,可能你看得出我和前几年是不是有了一点儿变化?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同意我这样的观点,反正我这人一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当然我还是很在乎那些女人嘲笑我没人爱没人喜欢的。你想想哪个女人不在乎这个,她们宁可不在乎别的。我是很自信的,我自信一定会有男人爱我,前几年我对男人特别反感,有些对我有那个意思的男人看见我凶巴巴的,就只好退缩了。现在我的表现让那些凡是见到我的男人大开眼界,等于放了一只空气球。你不知道,看到这些男人的馋样是一件叫人多么开心的事情。其实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只不过是些色鬼,和我那个没情没义的前夫没有两样。
在好几个露出那意思的追求者之中我选了一个最年轻的,我认为年轻的人比较好打交道,听话,起码不会骗我,我相信我已经长大成熟了。这个男孩没结婚,是个独子,性格从表面上看来不是那么刚强的,有一点女性吧。他们家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从小读书很多,思想挺新潮的,但是胆子并不是很大。他和我工作常常在一起,叫我大姐,时间长了,我发现他好像对我有那意思,这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事是可以凭感觉的。譬如他看我的目光,有时候有些恍惚,有一次天热可能我穿得薄了点,我的胸部是比较丰满的,这常常让我感到很骄傲,我发现他盯着我看。等到我注意到,他的脸都红了,让人觉得很好玩。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上他了。
有一个休息天,我把女儿送到母亲家去了,就把他约到了家里,这一切在头一天已经安排好了。我知道,如果我不有所行动这男孩永远也不会成为我的,因为在我们那个单位的那种环境里,他是不可能冲破阻力站到我的这一边来的。如果我存心地喜欢他,我就应该推他一把,帮助他学会享受人生的快乐。我就是这样的思想。那个时候,西方的的影碟已经传到这儿来了,看了好多这样的电影之后,我觉得人家外国人才叫是有意义的人生,像我这么些年活得跟尼姑一样,真是白白地浪费了生命。还有我们那高干大院里的子女,哪一个不是出国的出国,到香港的到香港,做生意发大财。比起别家,我的父亲官小,路子不大,能给我们安排个好工作就是不错的啦,所以我不算是有出息的。但是也跟着听得多了,见识也多了。人家多狂啊,别墅小车不算什么。我觉得这是对我的冲击,对我过的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的冲击。谁叫我找了个那样的丈夫呢,光靠我一个女人想生活得再好一些好像是不太可能了。我也认了,只要是舒舒服服的,钱够用就行。我这人实在,没有什么大的贪图。
那一天我也没有多费什么心思。他在我家吃饭喝酒,我有意让他多喝一点,只一点,因为他的酒量本来就不怎么的。我没有猜错,他的确是很喜欢我的,他说他很早就爱上了我,因为我的人很好,怎么好他没说,反正他说自己为了我神思恍惚什么的。我真的是被这小伙子感动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听到男人在我的耳边说他爱我,这天听到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了,手和脚都不灵便了,呆呆地靠在沙发上,让他抱我吻我抚摸我。和我前夫结婚的时候都好像没有今天这么激动,可能那时候我们是从小认识的,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热烈的感情。今天不同,我和他,好像是不应该这样的,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我们的岁数相差了几岁,这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像是不能让人们理解的。但是我们好上了,那一刻我们根本顾不上别人的看法,反正他喜欢我我喜欢他,这样就够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一天在我的床上,我感觉生疏极了,好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这在西方人眼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真的是喜欢他,身边有了这个年轻男人,我就觉得自己又像刚刚做母亲的时候那样的充实,我找回了当初生我女儿时的那种心情,觉得自己可以精力充沛地重新做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从那一天起,同事都说我像换了一个人,原来有些尖酸刻薄,现在改了,与人相处也宽容多了。说我走路都像是在跳舞似的,有弹性,不像往常,朝前面直冲,男人似的。
不久这一件事传遍了我们那个机关,因为他经常在我这儿过夜,我们一道进出也不避着旁人,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瞒人的,男人女人自由交往又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再说我是个直性子,喜欢谁就露在脸上,心里高兴巴不得人家都知道。这个新闻轰动了整个办公室,同事们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和我,好像我们两个人是怪物。背后的各种议论都涌出来,原来看不惯我的人议论得更加的狠毒。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和我好上之后,他的胆子也大了好多。不管遇到什么,人家问他他装傻子,一声也不吭。所以有人说我结过婚年纪大有经验,勾引年轻的没有结过婚的小伙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我说你们有本事去勾引一个给我看一看。我想谁愿意烂嘴巴由他们去,我犯不着为了别人的看法不过自己的生活。当然这是说的前年的事了。
我觉我很幸福,我的那个家再也不是那么冷冷清清的了。每天我下班,买菜做饭等着他来,女儿放学回家,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有说有笑,觉得一个晚上一下子就过去了。晚上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我和他两个人一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原先连我的丈夫都少有这样的陪我,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很理想的伴,那时候真的是心一动,想,是不是该再结一次婚了?
我的母亲知道了这事,对我说:“我看你们的关系是长不了的,你别不喜欢我说句直话,你比他大得多,他还年轻,走上社会也不太久,和你好是一时的新鲜,哪天想过来了或是有人在耳朵根子说了什么,他就不会再喜欢你。男人啦,你应该清楚,等到了那一天掉头就走,你可先要有一点思想准备。我看你如果真心地要找个人,就得慎重地对待这事,认认真真地找一个合适的。不要像没长大似的,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到时候你老了,他还年轻,男人嘛,即使是岁数一般大都要显得比女人年轻得多了。到了那个时候,他翻了脸你就哭都哭不出来了。你是过来人,是吃过一次亏的,这事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我对母亲说我并不想真的找一个丈夫,只是找一个男朋友而已。至于他和我长不长得了,那是谁也没有办法估计的。我说我和我那个不讲良心的结婚那会儿,哪里会想到就只做这么短短的几年的夫妻?现在我更是没有想到要天长地久。好一天算一天,不好了再说。母亲说你就为了他把你的年龄耽误老?我说他为了我把他的年轻的日子还不是耽搁了?我说既然两个人好就不会考虑这些。母亲不好多管我,只有随我去。不过我们两个人天生没有很长久的缘分,好了一年多最后还是分了手。对这一段感情我至今很留恋,因为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是他最先给我了爱。
是的,我还没有对你说说我和他到底是为什么分手?我说过他是独子,在家很受娇宠的。开始,他和我好,他的父母不知道,每次住在我这里就骗他家里说他住在机关单人宿舍里,说他的工作比较忙,经常加班到很晚什么的。他的父母也就信了,他从小老实,家里人不以为他也会撒谎。我呢,我也没有催他和家里的人去讲清楚,我没有想过和他结婚,就是说我没有认真地想过和他结婚。有时候感情很密切,心里一感动就想结婚算了,但是等到冷静下来,马上就想起了婚姻对我造成的伤害。虽然我很爱他,从心底来说我是不太相信他的,不是不相信他这个人而是不相信事物发展的因缘。就像我母亲说的,他那么年轻总有一天会被年轻的小姑娘把他从我这儿夺走的。虽然我很自信,我还是能够理解“年貌相当”这样的习惯思想,没有谁是太特殊的,如果说有特殊的故事发生,那也是在某一段时间里造成的人与人的一点误会。所以我从来就在他面前不提结婚这两个字,也由着他去瞒着他的家里人。因为他说不说和我没有关系。
最后他的父母终于知道了,他家有一个亲戚的什么熟人在我们这个单位,谈话当中无意地泄露了,那个亲戚就当作了一件大事告诉了他的父母。他家觉得简直是个耻辱,痛恨养了他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事闹了很久,禁止他和我来往。对你说过的,他本来是个柔弱无用的男人,很多的事离不开父母的安排和考虑意见。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听了家里的话,下班就赶紧回家,遇见我头低得好像害怕我似的。我想起来觉得很好玩,小时候读《格林童话》,记得那个森林里边的老妖婆把迷路的小孩子放到炉灶里边烤来吃。没有想到自己如今会被他家里的人看成了这样的老妖怪。
半年之后,他听从父亲的安排去了国外。听说由一个在美国的亲戚担保在一所州立大学继续读书。临走的时候他到单位来办理一些事务,在走廊上碰见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看前后没有人,他悄悄地说:“我走了,你保重。”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转弯下楼梯跑了。我在当地站着呆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地方没有挪动一步。本来这之前他对我的无情已经让我恨他,我自己以为我已经对他死了心,就好像我在好多年里对男人死了心一个样。结果怎么?就他这么轻轻的一声,魂都叫他勾跑了。什么是我勾着他,这说法真是冤枉人,明明是他勾着我才对。只有女人才是傻子,只有女人才会被男人勾住。男人对女人,只要付出一点点,真的,只要一点点,女人就像饿极了的鱼吞饵,从来都不考虑吞了之后该怎么办?他走了之后,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好长的时间里都不习惯重新一个人过生活,虽然有我的女儿,但是我没有爱情,我觉得没有爱的女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这一点爱是他会教给我的,等我陷进去之后,我却没有了他。实际上我知道我迟早会没有他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尽管心里很痛苦,我想我可以应付。他有几件换洗的衣服放在我这里,衬衣内衣长裤和一件外套。几次想叫他来家取,但是看见他那么一个躲着我的样子也就罢了,谁知道他走得这么快。至今这些衣服还挂在那只大衣柜里,每次打开来都看见,每次看见时心里就难受。我好像不是一个心肠硬的女人,但是我一定要学会。
就像开始告诉你的,不久之后我又有了新的情人,这一个情人也很年轻,我找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在他的身上找到他的影子。我知道这是找不到的。既然我的心情不好,我就不会让自己孤独,孤独的时候也是我感觉最不好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陪着,那么情况就不一样得多。整个机关都知道了我的事,我没有必要再装贞洁寡妇,何况没有人会信。不如我快活地过我想过的生活,随他们说去,我觉得我过得很好。我不会永远地留恋一个男人,他们对不起我,我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很多。
我觉得这个倪珲比起前几年变了许多,有一点是没有疑义的就是变得更像一个女人了,自然那种爽直的性格还是没有变。一个单身女人不愿意结婚但是希望过一种成年女人的正常的生活,从我们的国家目前的状况来看,行政干涉已经停止但是不等于社会上没有阻力存在。最主要的就是人们的传统的意识。几千年的一些想法和看法要想一下子改变是不可能的,不过,现代人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不会为了别人的好恶而生活。
第十个故事:我的偶像是麦当娜
翩 翩: 二十六岁 大学中文系毕业 自由撰稿人
有些女孩,就是为了那一身白色的婚纱,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交出去了。只要我不爱上谁,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都不会阻碍我的生活。对一个能干的女人来说,谁说麦当娜是个婊子?我认为她是一个最独立的女人,一个能与男人共享欢乐而不深陷其中的女人。如今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小孩子的时代,这不是一句空话。
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很好听,略微有一点沙哑,是当今国际流行的性感嗓音。她说她从贵阳来,是我表妹的同学,想在我这儿待两天。几天前表妹来电话说了这件事,说这个女孩子和我做一样的工作,是个很独立的年轻人,希望我能够留她住两天,说她在这儿目前还没有朋友。我当然只好答应,因为几年前在贵阳我姨妈家里,表妹照顾我很好。
下了火车她很快地找到了我的家,我开门的那会见到的是一个打扮非常时髦的小丫头。贵州省的女子本来就身材小巧,她也不例外,小小的瘦瘦的个子,小小的秀气的脸蛋,头发染成红色,脑后扎一把马尾辫,小T恤短得露脐,下面一条薄面料包屁股牛仔裤,脚上一双厚底凉鞋,背上背的是双肩带的旅行包,手腕上还带了一串细细的叮当叮当的银手镯。样子看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像一个高中毕业刚进大学的女孩子,但是如果看得仔细一些,那一张脸上还是看得出一些经历,眉眼间起了几丝极细极细的纹,这是青春流逝的征兆。
她说她很高兴让大家知道她,半开玩笑地摆摆手,好像对着新闻采访的录像机的镜头,偏着脑袋笑着说:“Hai,我是翩翩!”谈话自然从她的名字开始。
我自己取得这个名字,有点小家子气吧?您不这样认为?您觉得很美很古典,只是和时代不合?我和您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我们现在的时代是一个混合的时代,就是说古典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都融合在一起,相互的接收和吸引。我这个人哪别人都说我特别的现代,我就取了这个特别古典的名字。我最喜欢《聊斋》中的那个翩翩,其实是个很幽默的很妖俏的女人。如果我能像她就好了,能够爱也能够丢弃,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那个故事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话:“黄叶满径,洞口迷途,零涕而返。”写得好美,真是让人对那故事中的仙女非常的留恋。我是一个俗女子,取这个名字,借借她的仙气吧。
神话中的仙女是不能嫁人的,嫁人就等于犯了错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这一生呀也不愿意嫁人。怎么您不信,我太小,说这话太早?当然什么事情都是料不到的,但是我有不结婚的这个思想准备。女人干嘛非得嫁人不可?一个人生活多痛快。我认为这才叫做真正的妇女解放。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家就有了一份责任,照顾丈夫照顾小孩照顾这个家。这份责任你逃不脱,谁叫你选择呢,又没有谁来逼着你?一个女人忙完了这一切之后,剩下给自己的时间精力就没有多少了。到那个时候她就得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太不留余地地供献出了她自己的一切。女人供献了一切也没有谁感谢你,谁都不会感谢你。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他们都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事,就好像天上出太阳天上下雨一样。想想看有什么意思?你为了别人,没有别人为你。所以我觉得,一个女人,只要她思想清楚,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她就有不了结婚的毅力。我知道,做到这一点很难啊!但是我一定要努力争取。你觉得我好笑吗?我认为您一定会理解我。我走了好多的地方,一般来说,不理解我的是年轻人,是那些没有结婚的女孩子,能够理解我的却是结了婚的女人,有年轻的有中年有老年。可以总结一条:那就是凡是结了婚的女人都明白了结婚带来的苦恼;凡是没有结婚的人都不了解结婚的负面效应。其实有一些女孩很可怜,什么为了爱呀,我爱他呀,都是一些胡说的话。有的女孩,据我知道的例子,一点儿也不夸张,就是为了那一身白色的婚纱。觉得那白色的衣裙像仙女,西方的仙女,多浪漫哪。为了那样一点点浪漫幻想,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交出去了,我为她们真是感到不值得。
我和好多小女生不同,她们可以撒娇,在家里有爸爸妈妈,在外边有男朋友。她们的生活是有保障的衣食不愁,一切都由家里人安排好了。可是我呢,我是没人管的,自己管理自己的生活。大学一毕业我就开始独自一人闯,您想我娇得起来吗,谁娇我?
我不是贵阳人,只是在那儿读大学。毕业分配分配到家乡小城的文化部门,做一个小干事。工资不高还是可以过的,就是工作不太理想。虽然我知道在学校里念书是一回事,出来做事又是另一回事,但是遇到了实际的情况我仍然是不能忍受的。那个时候我觉得社会真是太复杂了,太让我不可了解了,我真是不愿意把我的一生像交给一个不值得信任的男人那样,交给这样一个一点也不讨我喜欢的工作单位。
我很任性,是吗?是的,我的确是很任性的。从小我就没有父亲母亲,我是奶奶养大的,奶奶心疼我,很惯我,小时候我就和男孩似的,天不怕地不怕。出来在外面闯,我就是心里放不下奶奶,虽然她老人家和我叔叔一起过,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我。有时候夜晚很晚才从朋友的聚会上赶到我自己租的那一间小房子里去,街上的人很稀少,夜行车在身边驰过去。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孤单的,就想起了奶奶,觉得周围的世界太大太大,自己很难去适应。
刚刚辞了工作到贵阳的时候就只带了一个旅行包,包里装了一点衣服和日用品。先找了一个同学家住了几天,然后就租房子,找了一份工,挣点钱安家。我站过柜台,端过盘子,在发廊里给人洗头,在街上散发过房地产公司的广告,总之干过许多工作,无论高低贵贱。我用一个概念来鼓励我,管这个阶段叫做收集生活素材,将来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都写到小说里边去。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个作家,因为只有作家才能出人头地,不需要资金啦,关系网啦,城镇的或者是农村的户口本啦,总之,当作家是一条往上爬的路,特别对我这样的穷孩子。
在大学里我写过诗,写得不算是很好,发表在学校的校刊上,也引起了不少同学的注意。在校园里走就听到路边有人说:“你瞧,那个就是写了那首《要落的树叶就让它落吧》的那个中文系的小女生。”我心里得意得不得了。还有一件在学校出风头的事。我们系里分来了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名牌大学毕业教西方美学。很狂放,上起大课来讲到兴奋的地方,一脑袋头发往后一甩,那神态,特“酷”。言语之间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觉得全中国就数他第一。我们一大批大三的女生几乎呼啦一下地全爱上了他,但是他对这些女孩子的放电不理不睬的,让人感到他不可捉摸。我心想,我一定要抢在那一批女孩子的前面和他拉近关系,我就不信他百毒不侵。我的方法非常直截了当,找一个空子我就径直摸上宿舍楼去敲他的房门。我们打听到他目前是单身,好像有了女朋友。他开门,让我进去,问我来做什么?是不是功课有什么不懂的需要帮助?我坐定了之后,清理了一下思想,然后说:“老师,我很爱你。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一件事。”我算定他可能两种反应:一是装假正经,耐心地归劝,严重了可能威胁说要告诉我们班主任。另一种呢,就是一个色狼,马上就和我来那事。这两种反应我都不怕。我估计他不敢告状,这样对他自己的名声没有好处。至于色狼嘛,我倒想领教一下,这样的男人我喜欢,如果我喜欢我愿意,他就不是色狼。您说这是不是一种辨证的哲学思维方法?结果我设想的情况没有出现,让我没有料到的是,他说:“是吗,我怎么没有注意。”我继续厚着脸皮说(我没有别的退路):“上课时那么多人你哪能注意到我。”他笑了,说:“好,我现在注意到了,你请回去吧。”说完拖起我的胳膊把我推到门口,我急了,一边挣扎一边说:“难道你就这么表示吗,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喜欢喜欢我?”他停下来,很注意地打量了我一会,说:“人长倒得是挺可爱的。怎么办呢?赶走了是有点儿可惜。这样吧,你不许闹,乖乖的,我就让你玩一会。”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心想看来我的追求没有白费力。他说:“给我把厨房和客厅打扫干净,注意一定要弄干净,等一下会儿我会检查的。”就这样一个中午,我乖乖地帮他收拾厨房里脏兮兮的筷子碗客厅里乱七八糟的书和报纸。他翘着腿子在里屋看书,最后走出来夸我:“是个好姑娘,记住,有空就来帮忙做事。”我出来之后,有要好的同学问起来我就老老实实地说了,她们笑得差点没歪倒在地上。笑过之后,又很认真地说,真的很羡慕你,和他能够那么亲近,换了我们真不敢这么做。从那一天起,这个男老师对我果然和别人有些不同,很亲热,路上见了打招呼也像是见了老熟人一样。弄得中文系的其他女生很忌妒。之后,我带了一堆女孩子一起到他那儿去玩,一起帮他做事然后拉他一块玩扑克,他玩得很高兴,输赢比我们谁都在乎。原先他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不见了,看出了他还是希望有人陪他的。我和他成了朋友,毕业时候他当着一群同学的面对我说:“我可是舍不你啊,常回学校来玩。”记得那一天我哭了,我真的好感动。
在我混得最烦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了学校的生活,我想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学生时代那该多好。后来我在一家小报社应聘了一份工作,跑社会新闻。工作很累,工资比以前要高,养活我自己,还可以存一点钱。我做了两年直到这份小报办不下去为止。那时候我已经在新闻界混了不少朋友,有朋友邀请我到另一家杂志社去工作。我想,我这一生总不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地这么混下去吧,为别人工作虽然有一份稳定的工资,但是还是身不由己,几年下来,因为工作太忙太累,我自己的梦想一点儿都没有尝试过。现在我已经稍微有一点积蓄,我想做做自己的事,就这样我开始了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开始投稿我的确是利用了一些关系,就是先前在报界的熟人和好朋友。不过我的文字也还不错,我知道编辑喜欢哪一类的稿件,我也知道读者喜欢哪一类的文章。懂得了这些诀窍,我可以比较容易地赚稿费。我攒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还有打印机,装备齐全了之后我想我要写一点大点的东西。我写了几篇小说,寄给了全国知名的几家杂志社,结果好像石沉大海似的没有音讯。为了写小说我耽误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有人要的东西也没顾得写,写了东西人家又不要。这下真是有一点慌了,如果照这样下去我岂不是要饿肚子?
那一天我给我的那一位教美学的男老师打了一个电话,毕业好几年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出息。那一天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一见面我都差一点哭了,我谈了自己几年来的经过,把写的小拿交给他看,想听听他的意见。那天他很严肃,说了一些理想和现实还是有距离的这样一些人人皆知的话,在课堂上的那一种狂放不羁的神态也不见了。他说人嘛总是觉得能狂的时候就狂,不能狂的时候自然知道收敛的。所以“五四”时代狂过的文人,之后就安静下来了,因为没有可供他们表演疯狂的舞台。他说:“你其实还是很现实的,能够不依赖一个实业机构,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譬如我就不行,没有这个勇气。你需要我给你一些指导,我真的很惭愧。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也得说一点意见,不知道对你是否有用。我以为,以你目前的境地,应该采取两条腿走路的生活方式。一边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纯文学的东西,这,也要慢慢地摸索,准备失败也准备成功;一边写你并不是很心甘情愿写的东西,大众的通俗的可能也有低档的都可以写,只要能挣钱。挣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没有饭吃是不行的,最低的生活不能保障,其余的一切都是空想。”临走他拿走了我的小说,说回去看看再说。
我开始写一些我完全不想写的东西,譬如长篇报告文学,专题报导,社会新闻,罪案采访记录等等,还和书商联合,写书出版赚稿费,我开始成为一个比较有名的自由撰稿人,也有人专门找上门来要我的文章,很多人知道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写得不错,他们说。就这样我也挺得意的。
老师看了我的小说之后,打电话告诉我,他认为还不错,认为我有可以发展的前途,他说我还有些技巧性的东西没有把握。他说他介绍一个编辑,让我找那个编辑谈一谈,或许对我有一点帮助。
这个编辑在另外一个城市,我专程去了一次,反正我很自由,又没有谁管着我。坐火车坐了一天,在车上我好像怀着很美好的憧憬似的。记得从家乡的小城出来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兴奋,像小孩子过大年一样。那一家杂志社在那个城里很僻静的的一条小街上,房子很破旧,里面铺的木地板,两层楼,楼梯咯吱作响。那个编辑的脑袋好半天才从那张堆着小山般稿纸的旧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他扶扶眼镜看了我半天又听我说了半天才弄清楚我为什么找到了这里。他很热情地让我坐,搬来另一把更破的椅子。我很小心地坐了,然后很小心地等待他的指教。他说我的小说他已经看了(我那个老师寄给了他),很有才气,但是必须作大的改动,否则不能发表。他指指他的桌子说:“这就是全国各地的文学爱好者,像一大窝黄蜂似的挤到了这里,都指望靠着一篇小说的发表今后出人头地。如今市场经济,读小说的人不多,写小说的人还不少。没有人掏钱买你的小说去读,你写了小说有个屁用?所以你们不能一味地埋怨我们这些编辑,我们也是实出无奈,纯文学期刊锐减,别处不能发了就都往我们这儿来。难道我们就有三头六臂?这么多的稿子怎么看得完?当然只有检名家的稿子先看,起码他们还是有功底的吧,文字的成功率相对来说要高一些吧。”我想他说得也有理。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走,灰溜溜的。像我先前接近我的老师一样,我一定要让这位编辑对我有印像。我在报社待过,我知道,编辑看稿有喜好,一是名家的稿件,一是熟人的稿件。如果相处得好,熟人朋友这样的关系还胜过不认识的所谓名家。对于这一点我有把握。于是我就发挥了我的特点,我的特点正像我的贵州朋友说的,娇小柔弱可怜。我的个子小,岁数也不大,可以尽管撒娇,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做作。于是我就使出了这个手法,偏着脑袋叫几声老师,一定请老师指教,说我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就是为了拜师学艺,今天得见老师就是三生的缘分,老师不教我谁教我?难道舍得让我就这么惨兮兮地回家不成?这一下效果果然好,还没等到下班,这编辑先生果然和我难舍难分了。这位编辑大约四十零点岁数,据我的近年的社会调查,这岁数的男人最好色,通常是一勾就上手,据有经验的女友相告是屡试不爽。
当天晚上他就带我到了一处单元房,一个小套间,他说是他朋友的房间,他的朋友出国去了。我也不管这间房子的具体来历,这房子与我无关,它只是一个中介物,当然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中介物。当晚我就和这个男人在这里做爱。我不爱这个男人,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年纪比我大得多的男人,我喜欢青春气息的男孩子,和他们这一起我就能够永远年轻永远充满了朝气。年纪大的男人总是很麻烦,一会儿是老婆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又是什么事业,背上背的包袱数也数不清楚,和他们谈恋爱简直是活受罪。不过这次不同,我不会和他恋爱,只不过是做一次爱,为了我的小说也为了我的忧郁的心情。关于做爱这方面,我认为他还是很不错。他说他对我,感觉很好,美得跟我的小说一样。我说因为我美所以我的小说绝对美,只要能够刊载出来,就会被人发现我的美丽。我说我要谢谢你。
不过他还是一个很有原则的编辑,在他的指导之下,我把我的小说好好地按时下流行的圈内人喜欢的模式修改了一遍。我相信我是个聪明的小女人,读过不少书懂得一些该懂的东西,别人能写的我为什么不会?我就不相信那一些已经被人捧起来的青春玉女,难道她们就天生就是写小说的料?只需要内行指教指教,我自己加一把劲儿,我相信我不比人家差。
小说发表之后虽然不见什么反响,我还是很满意,总算是有了一个在文学刊物上出头露脸的机会。我觉得如果照这样在全国范围内多发表几篇,我就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打出一点小名气。
那个给我了机会的编辑待我不错,只要我到那个城市他总是抽时间照顾我,他说我是一个听话的女孩,从来就不会叫他头疼。我问那么谁曾经叫你头疼了呢?我说这话时发现他还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有几分斯文也有几分男人味道,先前我从来就没有想到注意他。对我的提问他装聋作哑,我也不会再追问。我不对一个我的工作伴侣产生太大的兴趣,在一本美国人写的书里说过:成功者绝对不会和临时同盟者把关系搞得太亲密。虽然我和他睡觉,但是我并不认为这就是亲密,路途上遇见的旅伴还可以相互解除寂寞,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只要我不爱上谁,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都不会阻碍我的个人生活。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男人是不能爱的,女人必须自己靠自己。对一个能干的女人来说,男人只能是被利用,利用完了就仍掉,像卫生纸里边的那一圈厚纸筒。
您不同意?当然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同意的,我的妈妈就是您这一辈的,我的妈妈死得好不值得,我今天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就是因为了一个男人,我的母亲爱上了他,撕心裂肺的,没有他就不想活。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我在里边一间屋子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真是不愿意重复,直到今天我还为我母亲这样傻子一样的低声下气痛苦。她求那男人爱他,她说为了得到他的爱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不离开她。他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反正他说他们之间已经完结了。后来我才慢慢搞清楚原因。那一个男人有了我的母亲做情人还不够,他又玩了另一个女人,我的母亲成了一个弃妇,一个被自己深爱的男人自己的情人抛弃了的弃妇。为了他我母亲背叛了我的父亲,但是她的痴心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读大学时读元稹的《莺莺传》里边有一句“始乱之终弃之”,别的同学都不觉得什么,只有我连心都是疼的。母亲在那次谈话之后一个星期就自杀了,临死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给我们留下。父亲是在两年之后去世的,得了癌症,慢慢地拖死。他说自己一生没有意思,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
上一辈的女人真是糊涂,为了一个男人牺牲什么都可以。本来我是恨我的母亲的,我恨她为了别人可以不顾我,当年我还是那么小。我真是可怜我的父亲,明明知道母亲没有爱过他,他也能默默忍受。等到我开始在社会上闯荡,见识了好些男人之后,我才知道男人是女人的陷阱,只要你一不小心你就会掉进去摔个半死不活。我开始理解我的母亲,她的要求很简单,只求那个男人爱她一点点,就是这么一点点,她也没有央求到手。我认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应该受惩罚。那一年我特别喜欢看刘晓庆演的《武则天》,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种快感是西方女权主义者也没法子感受到的。她们充其量只是和男人在理论探讨上争个谁输谁赢,武则天就不一样了,她能说了算,让男人乖乖地听话,她能操纵他们的生和死。我觉得特别的开心。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我存着心要和男人过不去,我只是觉得我不会爱上谁;即使我有一点儿喜欢他,我就想想我母亲,想想她的死,我会和男人拉开距离。这个距离不是指身体上的距离,而是精神上的,思想上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我告诫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不爱男人,一辈子靠自己就这么独立地过下去。
也许我会要一个孩子,一个女孩,谁知道呢,但是不是现在。现在我还很年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没有时间来和男人相处,更没有时间来想到要孩子。但是我是喜欢小孩的,将来我一定要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就像歌星麦当娜。谁说麦当娜是个婊子?我认为她是一个最独立的女人,一个能和男人共享快乐而不深陷其中的女人。如果说我要找一个偶像,我的偶像不是世界上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作家,尽管我喜欢他们的书,但是我绝对不会喜欢他们的本人,我又不是一个傻乎乎的文学青年,拿作家当圣人一样捧,读了他们一本书就神魂颠倒,崇拜得不得了,扔你一块石头当红薯在手心里捏着不放。我想做一个作家决不是因为我迷恋他们,作家在我的心目中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想学他们一样,在社会上混一个有名有利,好些人不是这么混出来了吗?瞧他们成名之后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我的偶像(如果我需要一个偶像的话)实际上就是麦当娜,在我的心里,她才是一个真正能够指导我的生活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有血有肉地活在我的生命中,当我最寂寞的时候她和我同在。
您可能觉得我这样的独立会使我的个人生活变得枯燥,会浪费我的青春。那您就错了。我觉得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的生活才是最最枯燥的,和一个男人过数十年,就是一个宝贝也摸捏腻了,真是烦透了。您去打听一下那些结婚了好几年的女人,问问她们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讲假话的不算,十个有九个叫苦连天。我做过这样的社会调查,在贵阳人民广场的傍晚,人们聚得最多的时候,逮住一个问一个,按年龄和性别逮得挺准。最普遍的答案是:早知道如此当初打死我也不会结婚的……充满了对婚姻生活的厌恶。于是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只要我们这样的独身主义者大加宣传,就可以免除更多的女人走向不幸。最近我在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基本是讲解我这种观点,并且在我的小说里也是男人世界的恐慌,男人对女人的诱惑和欺骗。我觉得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想多一些朋友也就是同路人和我一齐走这条路。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我觉得不结婚的女人比结了婚的女人更能够享受性爱的乐趣。比较已婚者,他们相对地来说禁忌要少一些,这一点我想谁都明白。所以我的生活是不会枯燥的,我相信。
我还是有男朋友的,他们和我很好,我骂男人他们是满不在乎的。说:“骂吧骂吧,也不知道是哪一个龟儿子得罪了我们的小姑奶奶。”男人才不怕骂呢,这世界是他们的,他们是主人,有权力有气魄,几句骂算得了什么?我很清楚,我之所以心里有反感,除了母亲的原因之外,我恨自己不是一个男人。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弱小。
后来我有好多的情人,一般来说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做了情人很不好相处,何况我不愿意和我睡觉的男人对我了解得太深,我并不想和他们长期打交道。找情人有两种原因,有的是需要利用他,只要我认为我睡得值,为了钱或者为了名我都愿意睡。而且我还专挑名人睡,睡了他们不敢说,只要他们愿意帮忙我就愿意付出。这是新形势下的一种买卖关系。另外的原因就是身体的欲望,是人的正常需要。传统的思想只认为男人有需要而女人可有可无,好像女人有了那种需要就是一个荡妇。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就爽朗得多。欲望是正常的,女人当然应该有。在有欲望的情况下也许我会神魂颠倒地喜欢上这个男人,但是我努力不去长久保持这种关系。如果有爱情这东西出现,我就很努力地回忆我母亲死的时候那一张发青浮肿的脸,好恐怖。之后,任何香港的好莱坞的鬼怪恐怖片都没能吓着我。我的心已经死了,从我母亲死的那一天。
第十一个故事:他已经让我输掉了一切
梅 雨: 三十三岁 某大学桥梁工程专业毕业 某设计院工程师
因为男人不值得信任,为了这个原因,我可以下半辈子不再结婚。结婚一年多了,可是我心里越来越爱他,对他这种依恋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很多怀疑真像大白,我被维整整骗了三年。我求医生一定要为我保住这个孩子,我需要这个孩子。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我会带女儿长大,我会让她过得幸福。
我记得那一天非常冷,冬天,有风。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冬天里最冷的日子几乎不下雪,只刮风,江汉平原,风刮得特别冷。我们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大商场,有暖气,离车站很近,方便。
在楼下的大厅里我见到了梅雨,因为她告诉我认出她的标志就是她穿的衣服是黑色的。其实开始我并不认为这算得上是一种标志,因为在冬天女人穿黑色特别多,黑色是这个季节最普遍又普通的一种颜色,就像大海和蓝色。
但是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除了那一件长长的黑大衣之外,我凭的是感觉。我们在五楼的一个咖啡座里面对着,手磨咖啡在杯子里喷出浓郁扑鼻的香气。我们都握住杯子暖手,然后才脱掉了大衣。脱了大衣的梅雨还是全身黑色装束,黑色的羊绒衫黑色的毛质长裤黑色的皮靴黑色的羊皮手套和黑色底子白色花朵的真丝围巾,一个看似简朴然而却修饰精致的女人,我很喜欢这种品味的女人——从表面上看并不张扬,但是她们的品味可以让人看出她们生活得很精致。
她很瘦,如果不是这个季节的服装,她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所以一见面我就觉得她穿衣服好看,骨感,有衣架子。脸形尖削,眼睛显得很大,看人很凝注,目光带着探究,手指又瘦又长,左手无名指上有一个式样简单的金戒指,除此全身再没有第二件饰物。她不算是很美的女人,她的气质超过了她的容貌。不过我觉得她很冷,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虽然我们两个人一直都在客气,但是她对人冷冷的味道一直就包裹在她的礼貌之中。我只有这样推想,可能她这性格对一切人,并不是仅仅对我。谈话是她要求的,她在电话里说,她可以给我她的故事,但是她不愿意告诉我她真实的身份。于是我在开头给读者的一切有关于她的个人介绍只有虚构,按照她的要求。我只能从她的故事中去了解她的一切,也可以说是猜测她的一切。不过这已经与我们的故事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你在猜测我,我看得出来。瞧我一整套打扮,十足一个寡妇,你在这样想。我的确是一个寡妇,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六年。你说在现代社会不存在“寡妇”这个名词?只不过是人们对婚姻和家庭状况的一种选择?我同意这话。但是我还是以一个寡妇自居,不是为别的,是为了克制自己想要嫁人的欲望。封建社会为节妇立牌坊,小时候觉得真正好笑。这是什么呀,冷冰冰的大石头柱子,拼了一生就为这个,疯了是怎么的?现在倒好,没人给我立,当然我还没有到达那个期限,据说是有一个期限的吧?可能是儿子中了状元或是这女人老得不成样子了的时候。有儿子做了官了可以请求皇帝旌表;老得不成人样了的女人肯定再也不可能对男人有诱惑。所以,到了这时候这贞洁牌坊就可以立了。
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的问题,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再嫁?现代社会也不是旧社会,是没有外力可以拦阻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不过你一定要告诉别人,我这是一个特殊的事例,不要谁来学我的样,学我是很痛苦的,何况我还年轻,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就能够坚持下去。
我并不是像别的女人,不再结婚多半是为了孩子,也不排斥有这个原因,但主要不是这。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男人,因为男人不值得信任。为了这个原因,我可以下半辈子不再结婚。
我先谈我的家庭,不是我结了婚的家是我自己的娘家。这个家对我来说很重要,它占据了我的一生我的一切。除了结婚那么短短的两年,我一直都在我的娘家生活,现在也是,我的母亲帮我照顾我的女儿。我、我的女儿和我的母亲,我们三代女人住在一起,我离不开她们,她们也离不开我。我们都不需要男人,男人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往往就是匆匆一现,然后就消失了,最后剩下了女人,自己依靠自己。
我的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和我的父亲离了婚,一个人工作把我抚养大。小时候看见别的小孩子有爸爸有妈妈,就问,我的爸爸呢?母亲回答:“你的爸爸死了。”我记得她回答我这句话的时候很严肃,脸色很沉重,我当真地以为是这么回事。也不觉得什么,因为还小不大懂事,因为母亲对我极好,关爱备至,所以我也就不太觉得没有父亲的悲哀。如今我对我的女儿,也一样,我不能让她觉得没有父亲这是件很悲哀的事。我和我的母亲竭力在做到这一点,我相信我们能够做到。
我也细心地观察了很多的家庭,譬如我的同事和我的同学朋友,我观察他们是为了思考我这样做是不是对我的女儿的不负责任,让她从婴儿的时期就没有关于父亲的概念,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的确常常在思考这样对她到底好不好?经过了很多年,我还是有了一个结论:没有父亲对孩子的心理的成长绝对是有着一些缺憾的,但是,如果有一个不够资格作父亲的男人偏偏是孩子的父亲的话,那么,有还不如没有。实际上,好多的男人都不够做父亲的资格。特别明显的坏的我就不举例了,那样太偏激,我举一个适中一点的例子吧。现代社会的男人,我说的是成功的男人,我觉得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虚伪。说的和做的,当面的背后的,人格太不一致,太假。在任何地方都掩饰自己,深怕露出狐狸尾巴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有一个年纪大的女同事,原先在单位里尽在人前夸她先生怎么怎么好,正直无私一心为公等等,好像是个焦裕禄似的好干部,她先生是个大不大小不小的官。后来一下子因为受贿多少万被检察机关抓出来,连自己的老婆也牵扯了进去。大家全都口瞪目呆,说怎么回事,不是说挺好的一个人吗?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朋友,平时最爱宣传的就是她的丈夫如何如何地爱她,怎么地疼她呵护她,俩人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什么的。结果前不久,她丈夫和第三者在她自己的家里不知道做什么被她回家早了一点撞见,第二天来单位又忍不住哭得什么似的,说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上了他的当跟了他。你说说这些都叫个什么事?让人觉得找一个男人可信的程度到底有多高?如果那男人不虚伪,赤裸裸地坏,那就更是不用提了。所以我不相信男人,除了不相信坏男人之外,我也不相信好的男人。因为我觉得男人的本身就让人不可信的。
读过一本小说,英国的,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一个男人的两面,道貌岸然的医学博士和流氓恶棍。看起来很荒诞,其实很真实,对吗?女人当然也有坏的,女人也有好些让人无法容忍的缺点。不过我觉得女人一般不会掩饰,很情绪化,很容易暴露自己。一般说来女人不太深沉,不如男人那样生性善于隐蔽自己。我讨厌隐蔽。
还是说说我的母亲吧。母亲是广东人,家在南洋,也就是在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一九六四年印尼发生排华骚乱,母亲就回了国。因为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外祖父害怕当时的社会环境太动荡就忙忙地送母亲回来了。那一年母亲高中毕业,在广州认识了我的父亲。这些都是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因为我那时已经读中学,学校要求填表,每一栏都必须填写清楚。这样母亲不得不说出了我的父亲。听她说父亲是北方人,人长得很高很帅,大学刚刚毕业,他们在一次联欢会上认识,他一下子就被母亲迷住了。接下来是很热烈的追求,当然这些故事是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成人了之后才听完整的。母亲结婚的时候非常年轻,可能是因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感觉很孤单。结婚第二年遇上了文革,那一年刚刚有了我。父亲是个很求上进的人,工人出身,党员,思想很正统。爱上母亲也是一腔热血,因为开始的宣传是爱国华侨,大标语上写着“祖国母亲欢迎你们归来!”当时父亲觉得自己娶一个归侨女子好像就是一件政治工作似的,觉得很光荣。这之中当然也有别的方面的吸引,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黑黑的,深眼窝,高颧骨,很瘦,是个很漂亮的南方的姑娘。文革深入了,大字报贴到家的门上,说母亲是派遣的特务。当时没有哪儿能说得清,你也知道,全国都乱了,侨联机关自身都难保,谁能保护一个普通的女人。如果有了父亲的保护就好了,在动乱的时候,只有夫妻才有可能相互维护一点。父亲经过了反复的考虑,对母亲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别的事我们相互都有可能谅解,但是这个政治问题是个大事,我没有办法维持这个夫妻关系。”母亲求他,后来母亲说那是看在我的面上,因为我太小了,不过我想母亲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不愿意自己生活中的爱就这么飞快地离去。总而言之她是求过他留下,向他保证自己的事总有一天会说清楚的。父亲说:“印尼那么远,搞调查都没法去,怎么说得清楚?从心里我是想相信你,但是祖国都不相信咱们,咱能怎么办呢?”于是他拿了他自己的东西,卷了一床被子就到单位去住了,接下来很快就离了婚,从此之后他连回来看都没有看过我母亲和我一眼。母亲过得真苦,扫厕所,扫院子,下农场劳动。没人在家带我,我饿得在摇篮里哭得死去话来。文革结束之后,一切才恢复正常,这时候母亲才得到消息,外祖父已经在印尼去世了。母亲对我说,当时那么苦还是活了下来就是因为精神上的两个支柱,一是想回雅加达看看外祖父,再就是因为有了我。
母亲的国语不算是太流利,对话是没问题,不过表达太复杂的思想感情她不太善于斟酌词句。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是想说明我对男人的恶劣印像并不是我母亲从我小的时候一点点灌输的,但是有一点不能排除,自从断断续续地听了关于父亲的故事之后,对男人还是有一些看法。看法总归是看法,没有谈过恋爱,男人对我来说当然是有吸引力的,即使有那样一个父亲。我想,可能是母亲没有遇到一个好男人。一个不能代表全部,谁都会这样想的。
八十年代初期,有一次工作调动,我母亲要求离开广州来到武汉。离开的动机我不清楚,母亲的性格是很倔的,看准了就去做,旁人怎么劝也不见得听得进去。后来几年有好多人劝她再婚,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艰难。她坚决不干。后来我大了,她和我谈起了这事说:“并不是封建,他对我那么不好我还会守着他?只是看清楚了,不愿意。”怎么“看清楚”了,她没说我也不问,问起来总是很伤心的,我理解她,因为那么些年只有我和她我们俩生活在一起。读大学我在武汉,最后工作也就分配在武汉。和母亲刚刚回国一样,因为是外地人我在这里是很孤独的,除了我的母亲。开始我觉得武汉人很排外的,不过现在不这样想了,时间长了,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慢慢地也就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乡了。我母亲也一样,这么多年她很少提广东,就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印尼雅加达也说得不是很多。
我的命运和母亲一样,很苦。有时候我想,难道连命运都有接辈的,母亲受过的苦难道我也要跟着去受?可是就是这样,现在我过着我母亲当年同样的生活,同样有一个女儿,同样的没有丈夫。我比母亲幸福,第一我和我的母亲一起,她为我分担了很多,精神上的,生活上的;第二我没有母亲当年所遭到的政治迫害,现在的生活比以前要好得多,所以我的女儿比我小的时候过得要好得多,母亲都快把她给惯坏了。我苦是苦在心里,心里觉得孤独。自从我的丈夫去世之后,我一直一个人,不愿意再嫁。有人说,没见过,新社会居然有守节的?你想想,我是的受什么教育呀,难道我会给死去的丈夫守节?但是我不想到处解释,愿嫁就嫁不愿嫁就不嫁,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我下定决心不再结婚,但是一个人,还是一件很苦的事。下这个决心不是很容易的,和母亲一样,我不是为着什么别的,只是看清楚了。什么事情只要看清楚了,就不会再受到诱惑。一再地受诱惑,说明并没有看清楚,往往以为自己清楚了,其实没有。
梅雨说话的速度不算慢,但是因为很从容,给人慢条斯理的感觉。她细细长长的手指轻轻地捏着杯子的把,一边说话一边从容地把咖啡喝下去。她的声音很轻柔,但是神态依旧很冷,并不是对谁,好像是很多年形成的一种习惯。也许她觉察到自己的这样的习惯了吧,于是偶尔望着谈话的对方带着谦意地微微一笑,就在这一笑中,可以看得出她藏在内心的一点点温柔,当然只不过是一闪而逝。我想那温柔可能是她平常留给她的母亲和她的女儿的吧。
我应该谈谈我的丈夫,你可能看出来了,我不愿意谈到他,直到今天他在我的同事和朋友的眼里仍然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小伙子。他死后人们这样谈论:说我因为太爱他了,所以认为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所以不嫁,表示我对他的忠诚对他的爱。你看像不像一部十八世纪的欧洲古典浪漫爱情小说。
说到这儿,她停下问我:“你相信浪漫的爱情吗,你相信一个人爱一个人就会始终不渝吗?”我想了想,不是回答不出来,而是考虑我该怎么回答才不至于刺激提问的人。我看了一下她的脸,很平静,我觉得我应该说我想说的话,于是我说:“我不相信。”她又问:“你说生活中有没有男人像《呼啸山庄》里面的希刺克厉夫那样,疯了似的爱一个女人,爱一辈子?”我说:“没有,即使有,也是神经病,正常的男人从来就不会这样爱女人,那只是艾米莉勃朗特的一厢情愿的想象。”她点点头,说:“那个希刺克厉夫本来就是一个神经病。看来你和我的观点一致。”我说:“虽然我们的观点一致,但是我们的行动不一定一致。你说呢?”我说人哪,就是这样,说归说做归做,思想和行为完全一致的人不是很多。她说:“开头我就说过,我最不喜欢的男人的缺点就是言行不一,既然我这么要求男人,我想我自己就应该做到言行一致——既然我已经不相信爱,那么我就没有必要陷入到没有爱的婚姻中去。”
我结婚比较晚,这点和母亲不一样。因为有父亲的阴影,在我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就很恐惧,深怕命运缠上了我,让我遭遇母亲的不幸。懂了事之后我就在心里把父母亲之所以离异的原因细致地分析。我的结论是:可能因为母亲当时太年轻,又是刚刚从国外回来的,所以就不能够有冷静的思维去认识一个男人。了解得不深的人,在关键的时刻就会原形毕露,让母亲伤心了一辈子。于是我克制自己,太年轻的时候不谈恋爱,哪怕是遇到了很好的男孩。我听说爱情会冲昏头脑,恋爱的人最糊涂地就是彼此看不清楚对方,所以结婚之后就不容易消融彼此之间的矛盾。我决定等我比较成熟了再认真地找一个终身伴侣,认为对我将来的婚姻有好处。这想法很幼稚吧?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念大学的时候,有好几个男孩子追求都没有答应。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考虑,想到自己还年轻,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参加工作之后,又等了两三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眼力了,才开始认为自己可以尝试找一个丈夫了。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成熟,现在想起来是很好笑的。一个人想要成熟,那得一辈子的修炼,好多人一直到老到死也没能修炼到成熟这一步。所以说我那时仍然是很幼稚的。
丈夫叫维,刚开始有人介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不张扬又不俗气,一个很动听的名字,于是我有感觉我可能会爱上他。我的这唯一的一次恋爱如果说我有什么经验需要告诉别人的话,我要说的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必要勉强地克制自己的恋爱冲动,年轻的时候克制了,到了岁数大一点的时候随便看上了一个男人就会喜欢,因为年龄大了,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先前没有一点点实战演习的经验,到了那时候就完全像个傻子了。他是学物理的,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和我的专业一样属于理工科,所以我们俩有谈不完的话。维的父母亲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们家家教很严。公公不苟言笑的样子,每次去时都看见在书房捧着一本硬壳书正襟危坐,学究味道很浓。婆婆永远是很庄重的,看人沉着脸上下打量,一双眼好像剜进你心里去。开始他们家不同意我,觉得我的出身门第不算理想,虽然有一点海外关系,但是我母亲只是一个机关的普通职员,文化程度不算是太高。后来来往了几次,说我总算是像个有点教养的。还有一个让婆婆喜欢的优点就是,我们家没有多的亲戚,家庭成员简单。后来我才知道,维的母亲最怕穷亲戚上门惹人厌。关于父亲我没有说实话(到后来就知道这也算是欺骗的报应),我说父亲去世多年。于是他家也不再反对。
维给人的印象都说好,很严肃不苟言笑,这一点像他的父亲(当然我们熟悉了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性格极好极温和的男人),但是待人很礼貌,从来不用世俗的观念去区别待人,这一点比他的父母要好。据说他从上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班干部三好学生,属于那种表率类型的学生,工作之后就是表率类型的工作骨干。总之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单位一直很培养他很重视他,他也力求自己与众不同,为了与众不同,他也努力地做到和人们平等。他知道,出类拔萃的人树敌很多,他非常谦恭,他说他不愿意树敌。所以他们单位的女人老说他好,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他死了之后,她们恨我,说我克夫,说我天生的丧门星样儿,说我命中注定做寡妇,就是害苦了维。她们一致认为维不该娶我。
看到维的人都说维比我强,无论是才气还是相貌。我不跟他比,有什么好比的,男人和女人,不可比的类型。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刚认识不久,他就拿定主意要娶我。介绍人让我们俩相互了解一下再发展,到了下一个礼拜天,维就拿了一把玫瑰站在我们约定的地点等着我。因为挤车(那时候的公交车没现在这么方便)我稍稍到得晚了点,等我小跑步地赶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等着我的那痴痴的神情。好像就是在那一刹那间我爱上了他,先前一次礼节性的见面,在我心里只是对他的表面上的一些条件感到满意罢了。那是理性的思维,没有爱的成分,而这一下就成感性的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好像是被一支箭在几秒钟之内射中了一样。
我们谈恋爱的时间不算长,大约不到一年吧。因为我俩年龄都不算小了,我二十五他二十八。这一年真是我这一生之中的天堂,我和他都觉得相见恨晚。没有什么是不投合的,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我俩的分歧。从小到大,虽然我觉得自己的性格算是随和的,但是还是有同学或者是朋友认为我有点清高,说我有点冷,不是在行动上,而是我的态度。说我待人淡淡的,让人不敢和我深交。和维在一起,用不着我刻意地去逢迎他,他自然会对我好,喜欢我。那时候我自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老了,看到年轻的小女孩就觉得自己青春已逝。维说:“你不老,哪能呢,我们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你永远是我的小姑娘。”后来他一见我就叫:“小姑娘!”我和母亲多年一直相依为命,我一直担心,如果有了丈夫,他会对我的母亲好么?和维好之后,他马上就让我感觉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特别的孝顺,无论在他家和我家,对老人都是挺好的。他母亲有意无意地当着我的面说:“我家还少不了这个儿子呢!”在他父母面前他从来不高声说话,也从来不多话。他的父亲母亲可不同,即使在餐桌上,也忘不了摆着个架式教训孩子几句。维在我的家里才显得活泼一些,他和我的母亲很谈得来。我很高兴,心想我终于遇到一个好男人,这男人一定要成为我的丈夫。
梅雨谈到这儿的时候,令我深深地记忆地是她原本很冷漠的一双眼睛一下子泪水如雾一样遮盖,她再也克制不住,拿手绢捂住脸有好一会。我呆呆的,就这么坐在她的对面,我知道我没有必要去劝她,我想她已经忍得太久了,很多年,她可能就是这么克制着自己,对世人一副冷面孔,她想借此了包裹住自己的内心,采取这样的压力来压抑自己。我感觉到她坚强的性格,也感觉得到她坚强外壳下面的柔弱无依。最让我感动的就是,她依然爱他,爱得很深,以至于她至今都不肯原谅他。实际上我在见到梅雨之前就知道了她的故事,知道了她的故事我才打定主意要找到她。像她那样选择生活方式的女人是不多的,但是像她一样遭遇的女人却并不是很少。
结婚之后,我们住在维单位分的一套房子里,一切东西都置办得非常简单,我想只要我们两个人觉得幸福就够了。我和他的工作都很忙,我经常跑工地,下郊县,一去一个月半个月。而维呢,经常外地出差,到的都是大城市,北京、上海、广州、长春、大连。他不在武汉的时候,我就回家和母亲一块儿住。他回来之后到处找我,来到我家吃过母亲做的好吃的之后就说:“哎,还是有家好啊!”他对我说:“你妈妈真好,能做你家的女婿是我的福气。”我说,哪儿学得这么贫嘴?如果他在武汉,而我出去久了,他在长途电话里说:“好想你呀,我一个人连饭都没吃饱。”我在这一头一边感动着一边笑着,我说:“谁要你这么笨啦,到今天还不学着做饭。”家里的饭平常都是我做他吃,但是我就喜欢听他的几句好听的话,只要他温存,我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听到我什么时候坐长途汽车回武汉,只要能请得动假,他早早去车站候着。之后每一次回家,从长途车刚刚进站我就往车窗户外边看,我希望他每次都能在站在那儿等我。
我们结婚之后的半年,有一天晚上很晚了,他不在家,有一个应酬。我睡在大床上随便拿一本书在看。我有一个习惯,只要他回家晚我一定要等着他,在床上躺着,听着他的皮鞋声上楼走到门边,听着那一串钥匙叮当响的声音,我觉得这样真是好亲切。还是在谈恋爱的时候,我在他的那一大串钥匙圈上挂上了一只不绣钢的小兔子。当时我真像小孩子,每当听到那串钥匙的响声,我就想象那一只小兔子在那之间撞碰……对了,我要对你讲的是在那一个晚上我听到了电话铃响,我拿起了话筒,心想是谁呢?是维吗?是母亲吗?还是别的哪一个认识的朋友?“喂”了一声之后,那头不出声地静止了一到两秒钟,我觉得这个时间真的很长,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兆。终于里面传来了声音,好像伴着一丝丝空气的流动,让我觉得那声音好像离我好远好远。是一个女人,她问,听得出她非常的不自然。好像犹豫着似的。“维在家吗?”称呼很亲密。我说:“不在,您有事要转告吗?”对方说:“不了,谢谢。”那边电话挂了,我却像傻子一样地话筒还在耳朵旁边,“嘟——”的长音从不知道的遥远的虚空传过来,我的心里很乱。
我问过他,我考虑了很久,不希望出来什么事破坏我们的感情,但是实在是忍不住地想问问他。我安慰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女同学或者是早先的女朋友罢了,我何必这么的疑心,难道在今天的时代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还能够思想那么的保守吗?我认识维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对于一个男人,这已经可以成为一段历史,难道我不允许他有他的过去吗?虽然我没有什么过去,难道我就没有什么不愿意告诉他的吗?例如我的父亲。因为我恨我的父亲,所以我从来就没有在维面前说真话。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的母亲是被男人抛弃的,我唯恐母亲的命运落到我的头上。我千方百计地逃避着我的厄运,但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真的,有时候你觉得很多的事情只能用唯心主义才能解释得清楚。
他说:“可能是原来的同学吧,前不久听说他们想搞一次同学会,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事?”维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回武汉。但是,凭我的直觉,那晚上的电话绝对与那什么同学会没有丝毫的关系,但是我不能说出我的想法,那样就显得太没气度了。维平时喜欢我就说我特别懂事,沉稳,不像好些小女孩子那样嗲得不得了,让人费精神哄着。他说我特别知道好歹,他对我的每一点好处,我都能在心里领受着,他说他愿意同我这样的女人打一辈子的交道。“懂事的女人”他夸我。当然不排除在另外的情况下叫我:“小姑娘”。
维死得非常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那一天我记得也是像今天一样,特别冷。那是一次突然到的寒潮,刮风,没有下雪。早上起来,我在大衣柜子到处给他翻厚毛衣。他说:“好了,好了,不早了,随便找一件吧,不至于冷成那样吧。”我偏不干,脑袋钻进柜子找了好一会才找到。我看着他穿衣服,帮他牵领子扯袖子,结婚一年多了,可我心里越来越爱他,对他的这种依恋我都感到害怕,深怕他知道了不再珍惜我,深怕我爱得太厉害了反而会失去他。平时我在人面前不太爱露感情,我说过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这人很冷,只有母亲知道我,我只对母亲说出我的心里边的想法。
下午四点钟,我在单位办公室里,突然接到电话,是维的同事大杨打来的。他的声音控制不住的紧张着,他告诉我说维生病了已经送到了医院,叫我下楼在办公楼的大门口等着,车子马上就到了。还叮嘱不要着急,病情已经控制住了。那一下子我简直是惊慌失措,抓起办公桌子上的钥匙啦电话本啦什么的往手提包里塞,手哆嗦着怎么也塞不进去。可能是大杨接着通知了我们科室的领导,我不太清楚了,好像有同事帮忙扶我到了楼下,维单位的一辆轿车等在那里,大杨跳下车来和同事一起把我搀上车去,我只感觉我的两条腿都是软的,呼吸好像非常的困难。一上车我就问,到底是怎么了,他人怎么样,有没有危险?我心里清楚,一定是非常的危险了,从这气氛就可以看得出来。大杨不回答什么,只是安慰我别着急。我看见他的脸色很沉,我只觉得浑身的冷汗,身体都是冰冷冰冷的。
他在急诊室里,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实际上那时候按照医学诊断他已经死亡,但是医生遵照单位领导的意见继续徒劳地全力抢救。我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他临死的样子,之后好几个月我都无法闭上眼睛睡觉。人临到死亡的那一段时间,对于医生来说只是生命的一段必经的过程,但是对于他的亲人来说是一场惊心的痛苦。维大睁着眼睛,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医生说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在一旁的人全都不会这么想,后来他的单位的同事说他死得太突然,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死不瞑目),口鼻上扣着呼吸罩,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好像有人拉着我,不准我朝他身上扑过去。我挣了半天挣不开,我说:“求求你们,我不会怎么的,我只想看看他,我只看一眼,就只看一眼……”我记得我的意识还是很清楚的,我很清楚我再也不可能看见他,我再也不可能看见他了……
接下来,梅雨又停了一会,好容易,她才镇定了自己说:“已经好几年了,照说我不应该这样,但是只要是回忆这一段日子我就忍不住,真的,实在是忍不住,我觉得自己太不坚强。那天在医院里我真是痛恨上天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他那么年轻,刚刚和我开始生活,我们是那么的幸福,为什么上天要妒忌我们,降临给我们这样的灾难……”
那一段时间维很忙,机关里有一个科研项目由他牵头,具体的工作他回家不爱讲,但是我知道他在这上面花费了很多的心血。我们俩在一起,他偶尔叹息,说自己的年龄一天天大了,他说:“再不出成绩就晚啦!”他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工作上的压力都自己顶着,从来就不往别人身上撒气。我很喜欢他的忍耐力,我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还是遭遇过一些艰难,从小我就注意锻炼自己的忍耐力,所以我也佩服有着这样性格的人。他对我说过他们家最不娇惯孩子,很多年他一直是自己料理自己。这也是他们家的家庭的特征,对子女并不表示感情,据说这就是解放后的那一辈的老知识分子的习惯,这样就显得他们对孩子的教育非常严厉,据说这种教育方式对子女成长很有益处。结婚之后我们和婆婆家来往很少,就因为他家的父母好像对我们并不是很亲热。
大杨说维是在下午三点半之后倒在办公桌旁边的地上,送医院之后医生诊断是脑血管破裂引起的猝死。医生说这个病症患者多半是年轻人,而且都是平时身体很强健的,科学研究至今没有明确病因。维是一个原因不明的最普通的疾病的受害者,他在他的亲人和朋友的眼里和心里都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上天就是这么的不公正。我到了急诊室之后大约十分钟维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也就是说医生认为这完全无效的抢救可以终止。维的母亲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刚刚盖上白布单子的儿子,他的母亲站在当地呆了,回头看见了我突然大哭大叫说:“还我的儿子!你这个丧门星,我早该知道,寡妇家的女儿会害死我的儿子的……”当时急诊室里乱作一团,有人赶快过来把我保护着架了出去,走出了很远我还听见他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嚎。尽管我的意识比较的模糊,但是我仍然机械地在想:一个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女人的内心的意识居然就是这样的。我鄙视她。从此,我和婆家完全断绝了往来。
三天之后开追悼会,我和婆家人站在一起。他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们。参加追悼会的来宾一一过来安慰死者家属,大家一起悲泣,然后各走各的路。因为维,我和他们临时地走到了一起,如今维死了,这一切也该跟着结束了。我不在意这些,当时我想,上天赐给我一个丈夫,我曾经觉得幸福,今天他被带走了,即使我抱怨,又该怎么样呢?一切都是无法转变的了。就在那一刻我相信了命运,正如维的母亲所怨恨的那样,上天把我母亲的苦难又给了我。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不详的。我知道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宿命论的思想,但是一个人受到的打击太大,不能从客观找寻原因就只有寻找自己的原因。有时候,折磨自己也是一种承受痛苦的方法。
追悼会上有一个穿全身黑衣服的女人很神秘,她在棺木边站的时间略微要长些,神色十分悲戚。维躺在那里,容颜如生的,像一个睡着了的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她和别人不同,过后并没有过来到家属站立的这边,而是径直地转身走出了傧仪馆的灵堂。维的家人全都看见,但是全都当做没看见,任这个女人就这么离开了。我记得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后来我才想起,除了那一身黑色的衣裙,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她根本就没有让我们很从容地看清楚她……不过我好像记起这个女人进来之后和大杨说过话,那天的追悼仪式由大杨主持。按理说我不应该记得任何事,但是那天被我的婆婆堵在医院急诊室那样一骂,之后我清醒了许多,我知道从今之后我就开始独立面对我生活中的一切,再也没有谁来疼我呵护我,我再也不是那个电视广告上那样的温柔太太了(好像是那个什么“太太口服液”的广告)。我必须站起来,我已经没有依靠了,我还那么柔弱可怜的干什么?我还希望获得谁的同情?走出急诊室我开始冷静了,人已经死了,这是明确无误的事实。当任何希望都已经消失了之后,人可以变得冷酷一些。不是对人,是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我觉得后来我一直很冷静,包括那天的追悼会。之所以注意到那个女人,除了她的装扮之外我还记得这样一个细节,好像是她进来之后不久,由大杨偷偷地指点着,隔得远远地朝我们站立的这一边看了一眼。那一眼非常快,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也许又是我的直觉,我认为我的直觉是很准确的。不过这一切我都没往心里去。我想也许是维在单位里的一个性格古怪的朋友罢了。我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巨大的悲哀塞在心里都没能散发出去,我连哭的时间和哭的机会都没有找到,你想我哪来精神去猜测别的什么事?我觉得我累极了,很想软软地躺下来休息,我已经几天没有睡着觉了。
追悼会之后,大杨送我回家,交给了我维在急诊室里留下的遗物,头几天他见我神情有些恍惚怕我弄丢了。一只西铁城手表,一只皮革钱包,一只派克钢笔,一个电话本,一串钥匙……那串钥匙链上有一只不锈钢的小兔子,维的生肖兔,那一年他才三十岁。大杨让我恢复了精神之后,抽时间去清清维的办公桌,把他的私人的东西拿回来。
下面也许我就用不着讲了,我想你一定猜想得到。很多怀疑真相大白,我被维整整骗了三年。如果一切不揭开那该多好,我会永远地真心地爱他想他,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得到他是自己不该得到的幸福,是上天可怜我对我的短暂的恩赐……但是这一切全都变了,把那么多的纯真的情感,统统加进了酸味。我觉得上天是在捉弄我,先是夺去了他的肉体,当我享受他的精神的时候,然后又从我手里把这最后的最虚的一点东西都夺走。最后,让我一无所有……
我在维的办公室里,就是维倒下去的地方,那真是一个伤心地。用那一串钥匙我打开了办公桌锁着的抽屉,抽屉的底层整齐地放着一摞信和几张照片,这就是维的全部秘密。照理说我是不应该看的,但是因为他去得太急了,不可能委托任何别的人来处置这些,于是落在我的手里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情愿涉及他的隐私,他在我心中的形像一下子全垮掉了,那一下子,我受到的打击几乎和刚刚听到了他的死讯一个样,我几乎在他的办公室里晕过去。信是一个女人写的,也可以算是情书吧,看日期好像持续了好几年,内容也不是那么的柔情蜜意,多半还是在很冷静地谈着一个孩子的问题;照片上是一个小男孩子,从婴儿一直到大约六七岁,全是那一个孩子,照片的背面写着孩子的岁数和拍摄照片的日期。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地看清楚的,当时在办公室里我已经支持不住了。我开门让大杨送我回家,我不愿意让外面的正在窃窃私议的维的女同事看出什么。他在我的心中已经垮了,但是我要维持他在别人心中的形像,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那一天,我发现我自己原来也是一个虚伪的人。
大杨告诉了我维的一切,因为我把一切都摊开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他什么都清楚,我记起了追悼会上出现的黑衣女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发生在学院的爱情故事,非常的千篇一律:维读大学有一位女友,维的家人都熟识,假期时到武汉来玩过两次,俩人好得几乎可以结婚了。毕业之后维分配回武汉,那女的死活要留在北京,北京是她的家。分手之后女的发现怀孕,匆匆地找了一个丈夫结婚,婚后感情还可以。但是她很想念维,和维联系上,说出了孩子这件事。后来几年他们一直在迟疑,到底采取什么方法才可以不伤害别人?具体地说就是不伤害那女人的丈夫,那做丈夫的对那孩子很有感情。一晃几年过去,维不愿意再等了,这时候遇见了我。女的一直不放手,所以维每年都要去北京,有时一年去几次,偷偷地看儿子,和那女人幽会。他曾经对老同学大杨说一点都不愿意再过这样的两面人的生活,但是一看到儿子越长越像自己,心就软了。他说他还是很喜欢我,但是在心底又离不开她。听大杨说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当年在校园里和维挽着手走,可以引得路人驻足。
信和照片我都藏在我的箱子底下,没有让母亲知道。那天之后,我一连几天都没有吃饭,没有食欲,也没有眼泪,我觉得我身上的一切体液似乎都流光了,自己好像是一具空空的壳。母亲赶来的时候我已经不行了,人完全的虚脱,但是没有失去意识,我剩下的一点意识就是想死,我觉得人活在世间真是没有意思。
送到医院之后,医生告诉我已经检查出有一个多月的身孕,由于身体太虚弱已经出现先兆流产的症状。医生问我要不要留住这个孩子?我说:“要。”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吃饭开始配合医生治疗,我请求医生一定要为我保住这个孩子,我说我非常想要。当时好像有很多人来医院劝我,有同事有朋友,他们认为没有必要留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他们说这证明你有生育能力,你完全可以再婚为你将来的丈夫生孩子,这样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但是我不听任何人的劝说。于是人们认为我是因为太悲哀了太思念维了,所以不顾后果地要为维留下子女。母亲也询问过我的想法,母亲告诉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生活很艰难。我对母亲说:“我决定这一生只和您和我的孩子一起过。”母亲悄悄地流下眼泪。
第二年我生下一个女儿,女儿今年满五岁,长得像维。一直到今天,我,我的母亲,我的女儿,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很多人劝我再婚,说我就是带着孩子也有可能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我说我不愿意。我不仅不会再次结婚,我也不会找男朋友,不是指一般关系的男朋友,那样我还是有的,平时我还是能和男人比较正常的往来。我指的另一种意义的男友,就是情人,我不会去找情人。我并不是觉得情人有什么不好。你想,我连一个应该属于我的丈夫都没保住,难道我还有那样的心理承受力去爱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属于我的男人?不参加这一类游戏,是因为我再也输不起,因为维已经让我输掉了我的一切。 有朋友开玩笑,说我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寡妇,带一个遗腹子守着莫名其妙的贞洁。说即使是封建社会的寡妇也不一定都能守得住,要不然中国大地上牌坊多得挤得没处种庄稼。还说,维是一个天人也犯不着爱成这样,牺牲自己的大半辈子,值得吗?我不说什么,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认识我的人当中只有大杨猜得到我的想法。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大杨摸摸我女儿的脸,叹了口气说:“你也没必要那样,何必苦自己?因为一个维你就恨上了所有的男人。其实世界上的事如果不是这样一种故事也绝对会是另外一种故事,有多少是称心如意的?和维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很幸福,他是爱你的,这个就够了。不要恨维,按我们男人的思维,他绝对是一个好人,之所以那样,是因为他没有办法。为他想一想,对哪一个女人对不住都会被认作负心。做一个男人也很难,这一点你们女人老是弄不明白。”
你会怎样猜测我,会认为我对爱情忠贞不渝么?你不会这样想的,看你的神态就知道。是的,大杨说的没错,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将来和我做伴,就像我和母亲做伴那样。留住了维的骨肉为的是我想从我的心底抛弃对维的记忆。我不会再爱任何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欺骗我已经够了,难道我还会钻进另外的一个骗局里边去?我会把我的女儿带大,我会让她过得幸福,我相信我一个人完全能够做到。
目送梅雨上了开往武昌的公共汽车,在寒冷的风中我一个人往家走。心里忍不住感觉到难受,因为这是我听到的一个最让我感觉悲惨的故事。是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命运特别的悲惨么?这样的故事生活中本来很多很多。那么是什么使得我有这样的感觉呢?感觉到特别的冷,真的,特别的冷,就像今天的天气。在我们的周围,有时候悲惨也许并不来源于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哀莫大于心死”,悲惨往往根源于人们的思维——心冷了,一切都冷了。难道就不应该努力地让它热起来么?我没有对梅雨谈出我所有的想法,我想,她不一定听得进去。但是我觉得,我从她的谈话中感觉得到,她是爱维的,非常非常的爱。
第十二个故事:我恨他就像我爱他那么强烈
程 靡 :三十岁 某医学院毕业 南方某市某医院外科医生
开始我认为找一个为我花钱的男人真好,但是到后来,为了我爱的男人我宁可什么都不要。这话很有道理。他这个年纪的人特别善于压抑自己,压抑是暴发的前奏。找了一个事业型的情人和找了一个事业型的丈夫是一样的,都一样的没有时间来和你周旋。他不会想到,一直在他怀里撒娇的这个小女人会恨他。
记得刚见到程靡,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念初中,每天放学总是在小院子里跳来跳去,脑后一根马尾巴辫子一甩一甩的。那时候她很天真也很热情,家里来了客人就高兴得不得了,一张小嘴叫人叫得多甜。她对我说,宿舍楼的另一头的花坛里有一种花开得非常好看,“红色的,一串一串的,开了好大一片呢!”她特别喜欢用感叹的语气,用来强调她的语言气氛,小脑袋一点一点,圆溜溜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
再一次经过那一座城市,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在程靡家住下很自然地要问起这小姑娘怎么样了。我说,听说很出息,读书成绩好,已经是外科大夫了?她母亲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高兴,也不多说什么,只说,一会下班要回家吃饭的,你自己问她吧。就这样我见到了长成大人的当年的那个很天真的小姑娘。
晚饭我们先吃过了,她母亲给她留着饭菜在炉子上。说,这是常有的事,一台手术下来饭都顾不上吃,有时候上了台一站一老天只喝一瓶牛奶。外科医生辛苦呀,你瞧瞧,都这个岁数还只是一个人,不是有个妈,连饭都吃不上。
晚上八点过后她才到家,很累的样子。好半天才想起我是谁,很高兴,说,真没想到,好多年没见了。我看着她吃饭,她已经是个大姑娘,除了眉眼之间还有一点当年的影子,如果在别的什么地方遇见,我是绝对认不出来的。往日的天真消失得无踪无影,在我眼前是一个成熟的疲惫的女人,黑眼睛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圆溜溜地转动了。
在离母亲家的两条街,程靡另有一间单位分的住房,她邀我和她同住几日,说:那里比这里安静。当晚,她和我一边散步一边谈笑着地去了。晚风悠悠地吹拂,这个城市的夏天比武汉市凉爽得多,特别是晚上。她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在我身边走着,最近几年像这样的黑发见到的已经不多了。记得好多年前我就对她母亲说过:“靡靡长大是个美人。”如今果然。但是我好像觉得她最年轻的生命力已经离她而去,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那里来的。从她眼角的浮现的细纹,眼睛消失的光泽,以及眉间挥不去的一丝忧郁?总之,这是一种感觉。我觉得她好像全身沉甸甸的,并不是仅仅由于工作的劳累,好像连心都是劳累的。
这天晚上我们泛泛地谈了一些各人近年的情况,谈话间,有几次她欲语又止,说:“今天太累了,明天我和你聊一个晚上,这几年我心里特别闷。”
第二天,她母亲对我说:“这几年我们家就是着急靡靡不听话。好好的不找个男孩子成家,弄成这个样。都三十岁了,大不大小不小的,再往大走就更加难得找了。介绍了不知多少也没看上一个,性格越来越古怪。我和她爸爸头发都急白了。”这个事实不用说明眼人一下就看得出。我知道晚上靡靡会对我谈些什么,但是,即使谈了我想也不可能解决她自身的问题。这样的大龄未婚女青年我见过很多,她们大多数都条件非常好,性格也坦率开朗,但是遗憾的是个人的婚姻问题就是不容易解决。我觉得这几乎快成为一个比较普遍的社会问题了。但是如果是她们甘心情愿的独身呢?那么家人也好朋友也好社会也好,也就没有必要为她们操心了。不知道程靡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个单身女人。
这是一间高楼顶层的一套小房间,外面有一个大凉台,凉台上摆了一张小圆桌两把竹躺椅,眼前一片城市的夜,灯光依稀闪烁,风凉凉地吹拂。程靡说:“你可能听妈说了,这几年我让他们烦透了。今年还好点,去年前年家里几乎和我断了来往,都是因为我的事。直到今天我们相互都不提,提起来就要吵架。”她洗了澡,披散着长发穿了一件碎花短睡衣半靠在躺椅上,她说蛮凉快的,让我在另一张躺椅上躺下。说从这里可以看得很远,她总是这么躺着看星星,看城市,这时候就会觉得孤独是一种美丽的感觉。我说像是在做诗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已经过了做诗的年龄。
一个女孩长大了就不能在娘家待着,在娘家待不住。母亲说:“女大不中留。”不知道是他们不愿意留我,还是他们留我留不住。一天到晚媒人踏破门坎,不知逼着相了多少次亲,反正都没看中,我也看不中别人,也有别人看不中我。介绍对像也不知道是谁兴出来的,真是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一男一女被人撮合着,木偶似的,傻呆呆的,像一件商品给摆上柜台,人家挑你的同时你也去挑人家。母亲说:“怪谁呢,早就跟你说了,女孩子的条件不论多么好,也得乘年轻找对像,年龄大了人家男孩子不要的。”说,男孩子是不同的,即使岁数大了也可以找一个小得多的女孩子做老婆,女孩子就不行了。我知道家里是为我着急,家里姐妹好几个,都待在家里,父亲母亲心理负担太重。邻居会说好像嫁不出去似的。实际上我家的女孩子条件都不错,也都有了男朋友了,真正嫁不出去的好像就只有我一个。
不是危言耸听,你是不知道的,最近几年闹出好些事。母亲说,都是因为日常父亲太喜欢我,惯坏了,由着我的坏个性,不听大人话。中国人“儿子头发白了在娘面前还是个孩子”,我记得是小时候读的一本小说里的句子。在国外满了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了,父母没有权力过问子女的决定。东方和西方,观念有根本的不同。
本来我是不应该拖延到今天的,拖延到今天也是没有办法,人是有感情的,独身一般是不得已,我又不是先天的有什么残疾,谁愿意老大不小地待在家里呢?当然我也有自己的房子,但是我懒得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天天还是要在爸爸妈妈的眼前晃来晃去,弄得老人很烦。从心里说,直到今天我也想找一个爱我的男人,我早已经尝够了男人的自私,照说对这事我应该看透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些傻呆呆的。我总是在想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好男人?又要人好又要他是我的理想中的那个人,这样就很难了。人们说希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走进婚姻的,因为婚姻就是平俗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而爱情是烛光晚餐是水晶鞋是玫瑰花。我已经满三十岁了,已经老了,相信我并不是那样的不懂事的浪漫。我想,如果我遇到一个我喜欢的能够和我结婚的男人,我是愿意为他操持柴米油盐的。爱一个人就应该这样,真的,我好想好想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男人,一个喜欢我愿意和我过一生的男人。我不觉得我这思想有什么老土,我知道比我们还小一些的小孩子如今连爱情这玩艺都不当事了。我呢?觉得爱情就是天上的月亮,离我离得太远了。每天晚上我在这凉台上,看月看星看灯光,总是坐到很晚。我不知道我是在等什么?心里好像很空又好像很满,我想,人的一生都是等待,有目的的等着,和无目的的等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我的最终目的,到底是男人,是婚姻,还是爱情?我不知道。
前几年在读医学院的时候,功课忙得不得了。从小我的学习成绩就好,上大学也什么都不落在人后,书读得很辛苦,有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废寝忘食。清早起床读外语,晚自习回寝室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一点钟过了。在那样的情况下真是没有时间谈恋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真的,没有时间去想男孩子,恐怕哪一门学科没学好。读到三年级到底还是有了男朋友,一个高我一年级的男孩子,在去医院实习之前硬是追着不放,食堂打饭课堂下课,老是跟着。刚开头我们几个同寝室的女生一起背地拿他打趣,说他像个傻子一样。那时候自己的眼光好高,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如果找就想找一个好的。什么叫“好的”,根本没有个实际标准。读过几本中国的和外国的小说,好像里面那些很虚无飘渺的东西就是爱情了,真到了实际生活中就把握不了了。同学当中也有有男朋友的,觉得离得太近显得太俗。难道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我日常搞不大懂的问题。你一定觉得奇怪,医学院的学生,怎么什么事也不懂,还幼稚成这样?是的,正因为在生理上把男人和女人解剖得太清楚了,所以反而在感情上不知道是怎么一会事。不是不明白,而是有更大的期待。期待太高,也许就一辈子也别想找到一个如自己意的男人。这个男孩子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好像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反正追得紧,就糊里糊涂地和他好了,一直也没有确立关系,但是他也好他们家也好已经认为是这么一回事了。现在觉得那个时候不知是因为年纪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自己很不成熟,好玩似的,以为男孩子女孩子之间交交朋友也是可以的,并不一定急着谈婚论嫁,没想到别人的想法,别人的想法就和我的想法不一样。那男孩是很认真的,后来我叫他很伤心,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不过我还是不能够让我自己爱上他。爱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它可以操纵我但是我却不能操纵它,我拿它没有办法。爱情,是很伤人的,我伤了别人,别人也伤了我。
和他好了之后才知道他家的条件非常好,国外有亲戚,家里很有钱。不过我当时并不是看上他这一点,我有些喜欢他的就是他那种追求我的傻劲。一起的女生说他人长得很一般,和我不般配,但是我并不在意,对一个人的印象不错是不会觉得他讨厌的。那两年之中我们很好,他帮我到食堂打饭,帮我在图书室找资料,每一个礼拜天都从自己家里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到学校来给我。可能是我们家孩子太多吧,父母亲虽然对我们还可以,但是也没有能力让我们的物质生活过得太好。他像一个哥哥那样对我,我觉得很温暖很满足。有时候也想过,难道这就是我原先追求的浪漫爱情?好像不像,好像就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玩一种过家家的游戏,好像游戏是随时都有可能结束的。大概还是年轻吧,要求并不是太高,有个男孩子在身边呵护着也就够了。
他分到市内一家医院实习,临走的时候约我到校园花坛边的长椅子上坐着,送给我一条很漂亮的金项链,说是他母亲给的,让他给他未来的妻子。他说他一定娶我,让我把这礼物收下。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我觉得和他很合得来,但是我又不愿意这么早早地就把自己认定成他的妻子。当时我还年轻得很,并没有作踏进婚姻门坎的这个心理准备。我说:“我不能收下,如果将来我们俩确实要结婚那时候我再收下不迟。”后来他不太高兴,很沮丧的样子。但是后来他说他愿意等我,一直到我答应和他结婚的那一天。
每到周末他就到学校里来接我送我回家。父亲母亲都很喜欢他,说他是一个挺本分的小伙子。其实我知道他们还私下里认为他家的经济条件很好,说我嫁过去必定幸福。现代社会不排除经济这个要素,我也知道有钱很好。和他谈恋爱,吃什么花什么都不用发愁。虽然他不是一个乱花销的人,但是为了我他还是挺舍得。逛商店我喜欢的东西我不敢多瞧一眼,只要他荷包里有钱,他绝对会全部掏出来为我买下那样东西。情人节,我从来都不记得给他买什么,他总是记得给我买很贵的礼物。有一年送了一只很漂亮的石英手表,有一年送了一条纯羊毛的大披巾。他从小就在城市中心长大的,是一个非常细腻的非常懂得时尚的男人。去年他结婚了,有同学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回来对我说:“真是棒极了,要不然都归你啦!”“棒极了”指了很多方面,指的是新房的装饰和摆设和主人的品味。我想我比谁都清楚,谁愿跟他过谁去。我知道他们想让我觉得后悔,这样他们就有了背地说笑的题材。我不会后悔,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回过头去。记得读张爱玲的散文,有几句话记忆特别深,好像说的是时代的列车停不下来,两边的风景就是这么惊心动魄地闪过去。就这么个意思吧。我也这样,停不下来的,就这么一直朝前闯着,遇见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我还是没有爱那个男孩,虽然我知道他是很爱我的,可能是我俩的缘分还没有到吧。我极力说服我自己爱他和他结婚,我极力让自己认为他家经济条件好,我和他将来是会很幸福的。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有用,理智根本不能左右情感。开始我认为能够找一个为我花钱的男人真好,结果到后来为了我爱的男人宁可什么也不要,只要他愿意,他让我去死我就会马上去死。开始以为爱就是幸福就是过美满的生活,后来才懂得,爱就是痛苦,就是死亡。如果你那一下视死如归,你才算是真正地接触到了爱情,否则不算是。真正的爱情是凡夫俗子连碰都不需要去碰的,不要随便地玷污了。也许事实的本身在别人眼里是丑陋的是不可理喻的,但是在情人的眼里,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圣洁的。
这事发生在我医学实习期间。我实习的那一家医院是全市最好的一家医院,历史很久了,我母亲说我还是那一家医院的产房里出生的呢!最近几年又不同了,住院部和门诊大楼都是新建的,很气派。医疗设备和医师的业务水平在全市也是一流的。刚进那儿就像是学生走进考场一样,有点怯生生的,在住院医生和护士长面前连头都不敢抬高。心里觉得新鲜得不得了,穿一身新崭崭的白大褂,像纸糊似的擦得沙沙直响。半年之后我被轮换到外科病房,徐是外科主任,他比我大二十岁,那一年也有四十好几了。他是从外省医学院毕业分到我们这个城市的,老家在农村,听说是一个很穷很穷的村子。我被带到他的面前的那一天,他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写病情检查记录。他抬起眼睛来看我,一丝笑容也没有,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他的性格,当时我不知道,我觉得紧张极了,大睁着眼睛盯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结果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让她先跟着李大夫吧。”就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我觉得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我觉得他不老,一点儿也不显老,也许就在那一秒钟我就爱上他了。这时候我在学院里的那一个男朋友在我的心里就不存在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过后不久,和我一起实习的女同学都说我疯了。
人们说冷峻的男人是吸引女人的男人,这话很有道理。在人面前徐永远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尤其在科室,管理着一大帮人和事,他更是显得威严,用现代小青年的时髦用语叫做“酷”。他确实是一个很诱惑女人的男人,那么冷,那么有工作能力,他的手术是全市医学界同行公认的,干净、利落、漂亮。手术室的麻醉师和护士都说和他做一台手术就好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彩的演出,简直可以让在场的人员兴奋。跟着他上过几次台,当然我只能在一边看看,连递剪子镊子也不会有我的份。这样精湛的技术,我简直呆住了。因为这样,我才决定做一个外科医生,我觉得做手术的医生简直就是一个艺术工作者。他决定了我这一生的职业选择,可以说是我对我的事业的追求。即使他成为了我的情人,在心里我也会永远尊敬他。我对他不仅仅是爱,还是一种崇拜。如果我和我原先的那个男朋友结了婚,我想我肯定只会做一个八小时上班下班按部就班的医生,因为有人呵护我。家庭环境太优越,一个女人有了太舒适的生活绝对再也没有追求上进的心力了。而他就不同,他出身苦,求学非常艰难,他是不懂得去宠着谁的。他的全部的精力和全部的爱就是工作,好像除了工作他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别的生活乐趣。就因为这个感动了我,让我觉得工作着也是可爱的,我开始去体会做一个平庸的医生和做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之间的区别。
我喜欢他他好像很快就觉察出来,也许我太年轻还不懂得怎样掩饰自己,也许我根本就掩饰不住。我好像是第一次才开始尝试爱一个人的滋味,很痛苦很甜蜜,让人成天一颗心悬悬的,白天夜晚好像都只是恋着的一个人,一时很兴奋一时又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怪不得有人说:“爱比被爱幸福”。不过我觉得他在假装不知道。他的妻子在同一个医院,是医院行政办公室的一个科级干部,孩子读大学了,好像是一个很美满的家庭。
在科里,他的威信很高,大家都很怕他也都很喜欢他,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笑。平时对人还是蛮好的,尤其是对病人,可以说是关爱备至,很多从边远山区农村来的患者,他像待自己亲人一样待他们。他说:“没办法,穷,看点病很难。”弄得整个科室没有谁敢对这些人不敬。护士偷偷说:“徐主任是苦出身,到今天还忘不了穷乡亲。”还说:“住进我们这病房算是他们的造化,别的病房就没这么好了,没钱谁瞧得起呀!如今这世道就是笑贫不笑娼。”这样也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有一次一个农村来的做了胃切除手术的女人没有缴齐住院费在一个晚上偷跑了,院领导气得不得了,下令追查,上哪儿追去?打那以后才对病人要求得严多了,费用不缴清就别想做手术。但是对于医生和护士在工作中的每一次微小的失误他都会声色俱厉,我听到过他和一个年轻医生在办公室的谈话。他说:“我们的工作不比别的,有时候一丝细小的过失都可能威胁到病人的生命。你要想象,那病人就是你自己。医生的品德就是重视人的生命。我不认为这是一句大话,这只是我们这个职业最基本的准则。”
在外科实习了半年,我转到了妇产科,和他见面的机会少了,我觉得我更想他了。那段时间想得很苦,没人说就只好憋在心里。母亲说,实习就那么辛苦?看着人都瘦了。有一天我在病房的走廊上遇见了他,依照常情,只需要打个招呼就够了,因为尽管在一起相处了一些日子,但是单独说话的时间几乎没有,而且也没能够说上几句话。他应该知道我是很喜欢他的,我觉得男人对这样的事一般都很敏感,我觉得有好几次他老是躲着我的眼睛。外科病房有几个年轻的男医生都对我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每当这种场合,他就很快地走开了。那天我看见他好像要躲开的样子,很快地塞了一张纸条在他手里就一溜烟地跑了。
纸条上没有几句话,我说我爱他,非常的爱,我想见见他,请他今天晚上到诊疗室三楼的楼梯口我在那儿等他,如果他不来我会等到第二天早上。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胆子真大,越年轻越胆大,如果拿到今天,我真是没有这个勇气。我真的是豁出去了,我想如果他拿了纸条不理我,我就完了,如果他拿了纸条训我一顿我也完了。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在病房里我观察他很长时间了,我认为他是一个很本分的人。
我约的那个地方,晚上是绝对没有人的,但是楼梯过道里有灯,这是一幢旧式楼房,和新建的住院部有一个空中楼道相连。晚上我傻子一样早早地去那儿等着,心想他是绝对不会来的,他怎么会来呢?平时他是那么的自制自律,那么的严谨,好像对身外的什么事都不会感兴趣似的。早晨也在病房里,晚上也在病房里,休息日也要来病房几次。一个把工作看成自己一切的人,也许他的家庭并不像人们所传说的那么美满,这是我的猜测。有一本杂志上写到过日本男人的工作狂现象,社会心理学家分析是因为他们对日本式的家庭和婚姻生活不满意,沉迷工作是逃避家庭和妻子的一种最容易实施的方法。难道他不是吗?我很想探究问题的实质,我对他特别有兴趣,他和我不是生长在一个时代,我觉得他生活的那一个时代特别的有意思,又穷又革命,也是一种浪漫,和我们今天是不同的浪漫。
我等了很久,楼梯和楼道一个人也没有,安静极了。我有些害怕,甚至幻想我是不是落入了一个圈套,一个自己设下的圈套,我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冒失。他到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九点钟,我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走上楼来,我猜到是他的脚步声,心跳得好快,我害怕他来,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想到在病房里他的一脸严峻的样子,我害怕他会训斥我,想象我是一个最不检点的女孩子……那一刻我简直想要跑掉。
在那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里,我和他面对面地隔着几公尺的距离站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叹了一口气说:“回家去吧,没想到你真的有这么傻。”我一动也没有动,我不敢抬头,眼泪往下掉,忍都忍不住。他说:“你不走我可是要走了,当心这里有老鼠。”我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真的要走,就在他要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扑上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能放过他,我想我不可能会有下一次的机会了。我觉得我不能没有他,是的,当时我是这样想,觉得他和我连得很紧,分开我是受不了的。我伏在他的胸口流泪,他没有推开我,渐渐地我感觉得到,他是喜欢我的,他这个年纪的人特别善于压抑自己,压抑是爆发的前奏。他抚摸着我,说:“你这么年轻,真傻,真傻……”
程靡陷入她自己回忆的场景,即使在夜里,也让人感觉到她的目光是飘忽的。她偏过头来问我:“您能够理解我吗?别人都说我很疯,从那晚上之后,我就和我的男友提出断绝了关系。我退给他送我的礼物,他坚决不要,偏要让我说明原因。爱情就是这回事,是蛮不讲道理的,没有什么原因可以向谁交待。他恨极了我。”她轻飘飘地讲述这一件事,看得出,女孩子一旦变了心,原先的情爱一下子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被宠着的女孩子很多就是这脾气。她变换了表情继续往下说她的故事,好像她根本就懒得在刚才的那个小插曲上浪费时间。
我们找各种机会在一起,那时候我的实习期还没有满,这事不能声张出去,对我对他都不好。反正我年轻我是不太害怕的,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不怕。不过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他非常注重他在医院的影响,他认为像他那么对待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医学院的学生简直就是没有道德。他说:平时对别人要求太严,谁知道自己会这样。当我们两个单独相聚的时候,只有我能全心全意地享受他给予我的快乐,享受我爱他的快乐。他却很复杂,高兴之后又沮丧又烦恼又恐惧。一会儿爱我,一会儿烦我,让人觉得他喜怒无常。他说他最害怕他的老婆,他的老婆闹起来是不要命的。
虽然我比他小很多,和他相处的时候总是我让着他安慰他,我想,他是不是经历过太多的事所以养成了这样的个性。工作中他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对自己的生活他却好像手足无措。
不久,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另一个医院,刚刚开始工作,感觉非常忙,经常值夜班,白天夜晚来了急诊马上上台做手术,那是我锻炼自己的一个机会,我也很喜欢这个工作,但是比起和我差不多大的城里的女孩子,我总要显得累些,也没有太多的玩的时间。他也很忙,他从来都是很忙的,这是外科医生的职业特点。我选择学外科时他说:“如果是我的老婆,我就不会让她选这个职业,要不然家里就看不见人了。”,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况且我们也没有见面的地方。在最忙的时候我想着他,心都是疼的,我觉得爱上一个有家的男人真是不幸。
最多的时间我们在安静的小街上走走,法国梧桐在头上交错,路灯光斑斑点点地撒在地上。我靠着他的肩,慢慢地走,我们真是没有地方好去。他给我讲他的家乡,很落后很穷,没有电灯,连灯油都没有钱买。读中学在县里,因为没有钱买菜票,经常吃咸菜就白饭。每逢农忙一定要回家帮忙干活,家里缺乏劳动力。到了高中毕业,不知道是回家帮助种田好呢,还是出去考大学好。家里太穷了,书念得时间长了,家里的生活没办法过。他沉浸在他的奋斗史之中,我只不过是一个听众而已。我好崇拜他,好同情他,我把自己完全融合给他了,在他的面前好像没有我了,他根本就不注意我,我是不值得一提的,他因为我他才有一个人倾诉,平时他没有机会宣泄自己,我的出现让他更加迷恋自己,这么一来我就不存在了。但是他没有想到我也是很骄傲的,我不愿意别人永远这样待我。虽然我非常的爱他。
和男友分手时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因为我实在没能找到一个让父母亲信服的解释。然后我的行动又有些奇奇怪怪,家里人觉得不对劲。有一天二姐在电影院和我们面对面撞上,一切谎言都拆穿了,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就这样我一生气就赌气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间,每天学着做饭自己照顾自己。那间小屋是我和徐相处的最好的日子,至今我都留恋那里。尽管条件很差,几家共厨房共厕所,走廊黑得白天都点灯,一家炒菜油烟味道一直冲进每一家住户的房子里。但是我们几家关系挺好的,平时都相互照应着。有一点麻烦就是,邻居们对每一户人家的来客都热情得过了头,先打招呼然后盘查然后通报然后前面带路,更有甚者就是随客人一同进屋,一直寒暄闲话到自己家里有急事被叫走才告一段落。于是徐第一次来的时候,在走廊里被人观察得连头都没敢抬起来。我慌忙走出来领回房子里去,门“咣啷”一声关上,之后再也没人热情地管待我的客人了。我知道他们会议论我,我不怕。我什么也没让这些邻居知道,包括我的职业和我的工作单位。
我很珍惜他来的日子,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孤单的,每到夜晚我都希望他能来和我在一起,我想我可能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非常盼望有稳定的家庭生活。他在我的床上和我做爱,说起他的老婆不知是更年期还是什么的,对夫妻生活不太感兴趣,他说和我在一起的感觉真好,他说他真想和我在一起生活。“不过我们的年龄相差太大了,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他说,每到这时他都很忧郁,在床上躺半天也不说话。一到夜里他就急忙往外走,说老婆等着他回家吃饭,如果那天他回家晚了,就拿起电话往医院住院部各科室到处打,“讨厌透了。”他一边说讨厌一边很迅速地穿衣服,看到他那样子让人感觉到有一点儿滑稽。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床上搂紧他的腰不让他动,他就说:“瞧你烦不烦哪。”我说:“就要烦死你,谁叫你害我?”他说:“咱俩不定是谁害谁呢?”赶紧开门跑掉了。他走之后,我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把他从进门一直到出门,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谈话,慢慢地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反复一遍又一遍。我觉得两个人一起的时间无论多长都显太短,我留住我的记忆,觉得好像时刻都和他在一起,这样我的心情也会觉得好受一些。那些日子我多半靠这种回忆来打发,现在也一样,我什么也没有,单单剩下了回忆。无论甜的和苦的,反正在我没事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就靠这来打发日子。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像一个老人。
因为有了这一间小房子,我为他做了两次人工流产,因为我拒绝吃避孕药,我说:“谁知道你多久来一次?我等你像寒窑的王宝钏。吃那东西有必要吗?”我不敢在自己的医院做手术,当然更不敢去他的那一家医院。我自己找了一个靠近郊区的小医院,上了台子都害怕别人的手术器械没有消毒干净。我不许他去陪我,我也知道我们的年龄相差大了一点,当然现代社会谁也不在乎,人们对什么样的奇怪事情都可以不在乎的。
事我的父亲母亲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和他好。母亲总是说:“好好一个女孩子和一个半老头子搅在一起,多丢人。”我说:“他一点都不老。”父亲骂着:“人家可是有老婆孩子的,掺和进去干什么?一点道德都没有,难道我们家从小就没有教育过你?辛辛苦苦供你念书,真没想到读了大学变成这个样子。”家里没有一个人同情我,我的几个女朋友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我非常的浪漫,好像很羡慕。时间一长,看到我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帮忙着我不服气。她们说:“没瞧过你这么傻的,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给你什么了?即没有利益又没有承诺,平白地送给他做小老婆不成?”她们一致地劝说我跳出来,不要在这个陷坑里死陷下去。 真的,时间长了,什么样的爱情也会变质。像放馊了的食物发出一股怪味。每当我需要他而他经常不在我身边,我心里就特别烦,真想找个人吵架。可是等他一来,我想他来一次也不容易,何必弄坏这气氛?于是满心的烦恼又憋回去。他不可能安慰我,一来时间总是很紧,二来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对别人温存,因为他自己吃过许多苦,他不认为别人的苦恼算什么,实际上自我奋斗出来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关心别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他自己。我曾经以为能够关心病人的医生一定会是一个关心女人的男人,后来才知道我根本就搞错了。治病救人可以使得医生有成就感,代表着一个医生的事业的成功,这与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两回事。他把他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病房和病人,在家只是吃饭睡觉,而到我这儿只是偶尔来发泄一下性欲罢了,因为在老婆那里不能满足。所以每一次来了就急急忙地做爱,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家去或者是医院去。找了一个事业型的情人和找了一个事业型的丈夫是一样的,就是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和你周旋。作为妻子可以谅解,因为她有名分;作为情人不可能谅解,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后来出了一件事,最终结束了我和他长达四年的关系。要不然我是不会下定决心和他分手的,他也不会,因为他毕竟算得上是一个生活严谨的人(我用这样的评价你不会觉得好笑吧,我觉得从某一个方面来说他的确是这样),没有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勾引另外的女人,他一直认为我不错,大约想得过且过地混到不能混下去的那一天为止。那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在我的房间里的床上,像往常一样地忘乎所以,他这人做爱就像对他的工作一样,全身心地投入。突然,外面响起了剧烈地敲门声,还夹杂着女人疯狂地漫骂。我起来开了门,不然门会被敲破。当时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而我呢,大概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吧,根本就没有准备穿衣服,只是在下床那会包了一条薄毛巾。我猜到敢跑到这儿来闹的只能是他的老婆,那个在办公室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的党的干部,一个过早枯萎了的老女人,让自己的男人提不起丝毫的性欲,空占住家里的那一张双人大床。
场面绝对的刺激,色情加打斗。我是不会加入打闹的,我包着毛巾在床边坐着,看着那女人拿起我的杯子碟子朝她的丈夫身上扔,真是太让我好笑了,这就是我想象过一千次的场面,我早就盼着这么一天,我早都腻了,对我的生活和我生活中的人。我觉得这个结局,蛮好,轰轰烈烈,极具观赏性。我不会让他有时间穿衣服,他玩我玩了这么些年,我要让他在人的面前一下子把假面撕破。我也不会穿衣服,我要让他的老婆气个半死,我的身体那么年轻那么美,我要让她清楚她的男人为什么爱我。这女人果然气得都快疯了,后来听说她跟踪她的丈夫已经很长时间,几次到了门口又走了,她也想过忍一忍,因为男人从来就没有提出离婚这样具有威胁的要求。因为她男人从来就没有想过和我结婚,他是一个努力往上爬的人,哪会为了一个小女人去让人在私生活上说三道四?我恨他对我的处理方法,我以为我会感动他让他爱我,其实我早已经明白,我这么多年的牺牲都是徒劳的。
那女人冲上来打我,抓头发拉下我身上的毛巾,我没有还手,我想被别人打,狠狠地打,我觉得我不快活,我愿意身体上受到别人虐待。这时候走廊上的邻居全都围住了门口,他觉得太没脸拖住他老婆就走,那女人还不依不饶,他火了朝那她脸上甩了几个耳光。
一切吵闹都停止,房间里像一个战场,邻居探头探脑地瞧了几次,最后帮我带上门让我一个人留在我的小房间里。我没有哭,一直在床上躺到夜晚,晚上又有邻居推门进来,有一个和我平时交谈多一点的女邻居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谁都不敢劝我,我也不理会谁。后来我穿好衣服起了床吃了面条,去还碗时谢了谢人家。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第三天我退了那间房子,另换了一处地方住着直到单位去年分给我这间宿舍。
后来听说他们夫妻回家没有把这件事闹出去,两个人大约关着门在家里闹,闹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如今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开会啦出国啦忙得不亦乐乎,和我再也没来往。如果他不傻的话,就能猜得出那天我是有意让他出丑,我想他肯定会恨我。他大概不会想到一直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女人会恨他,他也想不到我为什么会恨他。男人的思维有时很简单,他们以为只要他们没变心,女人就必须感恩戴德。实际上女人要求得更多,他们不能给予,我们也不可能满足。他和我四年,从来就没有替我的前途打算过,这就是男人的自私。我说过,在这几年之中我已经领教得够了。他一直以为我爱他,以为不论他对我怎样,我都不会有什么想法的。他没想到,在那一间小房里,只有我一个,只要是他没有来的日子,我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不断地想他,不断地想他。我那样爱他那样想念他,但只是无数次的失望。这么些年,我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有他的家他的老婆他的读大学的孩子他的工作他的事业。而我呢,当然也有我的工作。但是工作之余呢?我连我的家人都得罪了,孤孤单单的,住在这样一间小旧房子里,节日假日都没有地方好去。看到我的同学我的女友一个个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却一直在这个阴暗的屋子里躲着。想他来他不一定来,好不容易来了呢,又急着要走。我说我要嫁人他就搂着我说好话,说他会爱我一辈子。您说,这样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爱我要它做什么用?很早我就开始恨他,他根本不懂,我恨他就像我爱他那么强烈,他也不知道,我从来就不告诉他,告诉他也没用,解决不了问题。记得那一天在妇科诊所,医生从我身上拿出血肉模糊的肉块,说:“月份深了,孩子都成形了。”当时我痛得快昏死过去。那一天他根本就没来看我,因为要守护一个手术后的危重病人。想到我为他受过的苦,我的心一天天地变冷酷。幸亏他的老婆这么一闹,要不然时间拖长了,非把我逼疯不可。也算是他走运,就这样的轻飘飘地了结了这事。他们那一代人,受的教育太单纯,头脑简单得很,只知道工作,这是理性;只知道性,这是本能。除此知道一些什么?一个自私的男人,他不可能理解我,我也不可能理解他。分手是必然的。这就是我追求浪漫爱情付出的代价,没有谁会感谢我的付出。
一直到今天我也没有遇见一个能让我心动的男人。
我觉得程靡有些可怕。她躺在那里,在竹躺椅上,柔软的优美的姿态,长发披散下来如黑瀑。她仰头看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那几颗一会儿闪烁一会儿又在云中隐住的星星感兴趣。她偏过头来问:“您觉得我变得挺古怪,是吧?我家的人也这么说我。其实我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跋
周 百 义(中国著名出版家 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总编辑)
胡榴明女士来我家来谈一份稿子的出版事宜,其间,我提到我们这个选题。她说,我来写吧!本以为说说而已,谁知一个月后,她真的给我拿来了几万字的稿子。
榴明是我社已故的胡天风先生的大女儿。天风先生生前出版的散文集《天风海雨集》由我担任责任编辑。为此书的出版,在天风先生家曾见过榴明女士几面,当时她还在一家工厂上班。近年来,却在武汉的几家报纸上陆续读到她的散文。文章写得比较从容,行文绵密,笔端流露出对生命的关切和挚爱。天风先生早年即从事报纸的编辑工作,五十年代不幸在“胡风事件”中受牵连,半生搁笔,刚逢时代的春天,又不幸早逝。因为他的坎坷,榴明女士当了工人。没想到后来榴明女承父业,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数年间发表了几十万字的散文,在偌大的江城有了几分文名。
单身男女是社会的一种存在,他们因种种原因,游离于传统的家庭生活之外。如果说过去人们对他们的生活方式不是很理解,或者持一种不正常的心态来看待他们,那么社会发展到了今天,随着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发生的变化,对于男女私生活的选择人们普遍持宽容的态度,因而单身男女日渐增多。这些人中,有些人选择单身或许曾有过一些无奈,但其中的不少人并不是因为外在的原因没有组成家庭,而是追求心灵的自由,愿意做个自在的人,所以有人称这部分人为“单身贵族”。他们不必要为孩子为厨房里的油盐酱醋茶而操劳,不必要为赴异性的约会而悄悄地躲过家中人的目光。他们是都市中一群时髦的人,一群自由的人,但同时也是一群孤独的人。
榴明通过各种机会,采访了几十位男男女女。这些曾经结过婚或者有过伴侣的人,因为心理或生理的因素,而目前仍在独处,向她倾诉了自己的感情历程。也许因为作者精心筛选的缘故,这些处在社会不同阶层的人的经历都非常曲折动人。他们的情感历程既折射出了我们时代发展的轨迹,也体现出了人的精神解放的历程。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个案,是女性心理和男性心理的最具有参考价值的读本。
因为文本采取的是第一人称,加上作者生活化且又洋溢着文采的语言,这些“口述实录”的故事娓娓道来,十分动听。当然,作者并不真是照本宣科的记录下了这些人的叙述,她是通过艺术化的语言,写出了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生活历程。榴明女士不希望她的书像坊间所谓“隐私”书,拿别人的眼泪和伤痕来成就自己的“事业”,她是怀着一种博大的宽容的心态,来代这些至今还独身的男女和这个世界倾诉:渴望理解,渴望关怀。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第一版2000年6月第二版,
策划:周百义;责编: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