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尹默近来越发不能忍受一些事情了。

　　窗外时常飞进来一些歌声，起初还能带来一点欢愉，那是歌者寂寞的宣泄，像讲不完的笑话。可后来，那歌声扰乱他的心神，他本安静地徜徉在自己编织的幻界时，他希望白天也能做夜半醒来时才能做的事情时，那流行歌曲的旋律，以一股魔力，一股沉重的拉扯的力，总能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这令他十分恼火。更甚的是，那歌声竟能持续整整一个午后，难以想象放歌子的人究竟装下了多少寂寞！末了，放歌子的人是爽快了，尹默却遭殃了，整整一个午后，他随着那歌曲心乱如麻，留下了那歌子扑腾起时洒落的脏兮兮的铺盖而来的羽毛，死缠在他身上，拍也拍不去。

　　他最不愿意理会那一大堆资料，他曾努力尝试着汲取出每一篇文章里最新鲜的血液，汇成自己的血的长河，泼洒出去，让世界为那血腥欢腾。那么简单就好了！他不但没能找到心脏，甚至连条像样的动脉都没有找到。他发现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只是在梳理着毛细血管，等把这些从毛细血管里挤出来的血汇成长河时，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想到这些，他的身体便耷拉下来，那资料却长得益发厚实了。

　　前不久，他拿起一只小金橘，他正打算把他刨开，却惊讶的发现小金橘上带着一个梗，梗上结着两片叶。那两片叶从一个涡卷状的地方生长出来，却惺惺相惜，大叶半裹着小叶，小叶偎依着大叶。尹默再也不忍心把它吃下去了。那小金橘娇小玲珑，一口吞下比它大五倍的橘子也绰绰有余，他便用两只手轻托着它，放到书桌上，居然是一件很有生气的饰品，偶尔眼角总能闪现出一些橘红色的光泽。等他的视线再度挪回到那只橘身上时，那景象令他惋惜。不管是橘身，还是那两片叶，仿佛被吸干了精元，干瘪瘪的。叶子卷了起来，油亮的色泽早消褪了，橘身的斑点益发显著了，枯瘦又黯淡。尹默用两根手指捏起它，旋转了一周，轻轻的叹息着，实在提不起任何胃口，最后终于扔掉了。

　　“这些人整天在搞什么呀！到底是搞文学还是搞文化？”

　　“我觉得还是应该宽容一些，对什么事情不要太苛刻。”

　　“我苛刻吗？怎么也不敢跟你们比呀！”

　　尹默不知为什么，室友们的玩笑打趣他几乎听不到，耳朵却对这些言辞有极其敏锐的捕捉能力。空气中又开始弥漫起淡淡的不愉快，好在这种不愉快很快被压制下去。但尹默想到那是蓄势待发，总有一天，肯定会有那一天……他的脑子便开始眩晕了，出现了一组组奇妙的镜头：左手和右手互相颐指、猜拳、击掌，最后是两只拳头相撞，擦破的皮和折断的手指。尹默笑了，轻摇着头，他想到左手和右手原是无法分辨的，手背可以当手心用，手心也可以当手背使，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形左可以实右，形右也可以实左的。他真得没有心力再去想这些事啦，只觉得夹在中间，看似中立，却十分累人，因为中立从来就不是一种立场。

　　夜幕降临后，他总是不愿意关上窗子的。他不愿意阻隔那鬼魅的气息，伴着些许雾珠，不住地渗透到白炽灯散发的光明中来，直到被光明吞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星光了，一提起星光尹默总会想起小时候，他和发小们扯起家中的旧篷布，在院子中摆出一张巨大的床铺来。在那床上随性翻滚，那夜空便如一个水晶球一般，笼罩起一切，土地不见了，仿佛在静谧的云彩上翻滚，没有边际。细数着每一颗星，那时候没有自然知识的概念，不识星座，不辨星云，星空便在那幼小的心灵里幻化出无尽的神秘来。没有概念，也没有故事，只有那不断播洒而来的闪闪烁烁。

　　这时，一股白炽灯的光芒刺目而来，星空便消失了。那灯光令他浑身不自在，他脱掉衣裳，钻进被窝里并且把头完全蒙起来，这才轻松一些。

　　迅速入睡的想法是徒劳的，越想睡反倒越精神。他数起了山坡上的羊，数到一百多只乱了数，又重新开始数。合计起来也该数了几百只了吧，但还是不能入睡。忽然一个招租广告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但是他没有留意，他又想起大学之前的一些人事来：和他们打球时的场景，和他们谈天时的场景，和那位姑娘眉目传情时的场景……有时回忆得太过投入，竟在被窝里激动到痉挛。只是那个招租广告在那凌乱的回忆中时不时跳出来，在他眼前晃悠，三五遍后，他突然意识到要不要出外租间屋子，到这里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