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牧民背了一个大旅行包,下车的时候卡在门口,司机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上还是下?你就把路占严,别人都甭上甭下了!”关中人这点牛脾气他还能习惯,多说话不如不说话,他奋力一挣,包划了一个口子,不过总算下得车,公交车旋即发动,呼呼飙远了,尾气和尘土呛了他一鼻眼。

  李牧民老远就看到一大群人挤在村口,像是有什么热闹要看。路口停了几辆黑轿车,乡下的柏油路本来只有双行道,到这里变成了单行道,过路的车子都得小心翼翼。那几辆黑轿车擦得光溜溜的,车子边上站着一溜儿礼仪小姐,一律身披红绸礼服。想必是哪家有喜事吧!李牧民这样想,不过又不像是结婚,若是结婚的话,车上起码应该贴上个喜字呀,没有。他自己灰头土脸,头发乱蓬蓬的,昨夜坐了一宿的火车,整个人都快累塌下了,现在巴不得早点回到家里睡上一觉。他压低了鸭舌帽,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彷佛也遮住了别人的视线,他就这样从人群后面绕。村里出现了好多新面孔,刚会跑的娃娃,新长成的姑娘,也有很多老面孔,那些记忆中从未衰老的老人,他可不敢招呼,一打招呼,他们肯定寒暄个不停,又不知道会扯到什么地方去。绕过人群后,他看到李连财与几个穿着西装的人商量着事,不想李连财看到了他,打量了几秒钟,又低头说话去了,还好,应该是没认出来,他可不想去“请安”。

  李牧民回到家,母亲正好要泼水,水泼出去一半,母亲赶紧收住了,幸好只泼到他的脚下。“你咋回来了?”李牧民被问懵了。“我这就回来了呀!”“你咋回来的?”“坐火车!”“不是,你咋从村头过来的?”“走过来的,那边热闹得很,村里有啥喜事?”李连财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儿子,没长高也没长胖,就是不敢认。“娃他大,你赶紧去给镇长招呼一声,娃到屋里了。”

  李连福跑到镇长面前,一口气缓不上来,说不出话。镇长忙着发号施令,对着司机小吴说:“记住,凡是从南边过来的每一辆轿车,不问三七二十一,客客气气全拦下来!问问有没有李牧民先生?”又转过来对着乡长李连财说:“你在哪儿请的婚庆公司,礼仪小姐站到那儿跟吊丧的一样,你去给老板打一个招呼,挤都要挤出笑!”镇长看到连福:“你再嫑[ “嫑”陕西方言,相当于“不要”,就像“甭”,相当于“不用”。读bao,取“不”的声母和“要”的韵母。这么简明漂亮又不影响接受的词,为何不考虑将它发扬光大呢?]急,回去候着,一阵就给你把娃接过去。”“镇长,再嫑忙活了,娃已经到屋里了!”“李牧民?”“是的!”“咋到的?”“走过去的。”“唉,我还叫人搁这挡车哩!”李连财这会儿才想到刚才那张脸。镇长说:“这可咋办才好?要不这样,我派一个车悄没声息把娃接过来,从头再走一遍,好不容易回来一会,在乡党面前洋当一回!”

  张雅茹告诉李牧民,村口的人包括镇长都在侯他呢。李牧民压根就不相信。他一来没钱,二来无势,凭什么理由也不可能让镇长劳师动众。他问母亲:“到底是咋回事?”母亲回一句:“你在外头搞啥鬼,谁知道?”李牧民洗罢脸,手里捏着一个肉夹馍刚要往口里填,司机小吴冲进门来:“李先生,对不住呀,硬是没接到你,镇长叫我把你接过去,再走一圈。”“你知道是咋回事不?”“镇长叫我弄啥,我就弄啥,赶紧跟我走吧,镇长候得不耐烦了,又要骂我!”小吴连拖带拉,把李牧民塞进了那辆黑车,李牧民硬是没吃上肉夹馍。

  车是沿着城外兜了一个圈才重新绕到村口的。李牧民刚下了车,礼仪小姐就包围了他,小姐们各个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李牧民没法拒绝他们的盛情。她们为李牧民披上红锦,从肩头绕下,在腰里缠上一圈,在背上绑成一团。一个小姑娘还要为他的夹克衫别上一枝花,李牧民不自在了,小姑娘嘴一撅:“别动”,李牧民便不敢再动。除开那蓬松的发型,和那沾了灰的皮鞋,他可不就是个新郎官嘛!镇长走上前来,握着李牧民的双手:“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家乡人民都等着你呢!”“镇长,领导,这到底是为啥么?”“啥为啥不为啥的,这都是应该的,应该的。”镇长指着旁边的人喊着:“来来,鞭炮,快些!把那最长串的‘大地红’拿过来!雷子,雷子呢?炸几颗雷子,震一震,壮壮威!” 那条“大地红”像龙一样摊开了,楞子阿四捏着龙的尾巴,龙头哗哗开裂,迸出跳跃的火花,龙身七扭八扭挣扎着,楞子阿四必须加把力气和胆子才能拿捏得住,眼看着最后一串炮要炸在手里,楞子阿四奋力把它扔向天,那炮就炸翻了天。不远处,一颗雷子的导火线看着已经烧进了炮筒子,可是却没响,难不成是颗闷雷?有几个小孩子想要往跟前凑,大人赶紧把他们拉了回来,那颗雷子咚一声,制造了一场小型地震,雷子的回声一直传到远处村庄的土坎上,又渐次弹了回来。小孩子震得哇哇大哭,狗窝在洞里暗自喘着,呜咽着,羊在圈里转圈圈,被牢牢拴着,又跑不开,咩咩直叫。

  婚庆公司的司仪是昨天晚上从附近的镇子上租过来的,因为没有专门承办类似接风仪式的这样一种公司。这个司仪一定是半路出家,操着半土半洋的普通话:“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李牧民先生回乡视察!家乡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走出去的儿女,在外儿女永远不会忘记家乡人民!”李牧民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从村头走向村尾,这回可真算是“衣锦还乡”啦!李牧民梦到过衣锦还乡,可是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以今天这种形式实现。他索性也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反正现在也弄不清楚。他陶醉在这种气氛当中。老人点头,露出牙豁豁;年轻媳妇们在一起,说话一定要凑到耳根子下;小孩子屁颠屁颠跟随着,他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一洗旅途的风尘,他考上大学那年也没这么风光!

  ( “嫑”陕西方言,相当于“不要”,就像“甭”,相当于“不用”。读bao,取“不”的声母和“要”的韵母。这么简明漂亮又不影响接受的词,为何不考虑将它发扬光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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