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贺寿献壶

  古镜愚的寓所名叫“芹园”,是靠近老城厢“大镜阁”旁的一处私家园林,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系出造园名家苏朴之的手笔,布局严谨和谐,构思典雅古朴,亭台楼阁,回廊水榭,假山曲径,花圃荷池等都建得十分考究精致,因而小中见大,四季换景。据说这个园子是当年古镜愚的母亲、时家大小姐时春芹的陪嫁。

  古镜愚的父亲古崇汉是光绪10年(1885年)和时家大小姐喜结良缘的。古崇汉在光绪初年就中了举,但因一直无钱捐官而空有举子其名。后来古家东拼西凑弄了些钱打通关节,才到宜兴担任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但颇不得志,他也就无心于官场,效法嘉道年间的宜兴县令陈曼生,寄情于紫砂壶艺,开发新的壶样品种。由于他本人精于书画篆刻,有着良好的造型能力,因而所制茗壶风格儒雅,极有书卷气。当他得悉宜兴丁蜀镇上时大彬后人手中有一把大彬的代表作袱印壶时,很想一睹时壶风采。但袱印壶乃是时家镇宅之宝,密不示人,所以被婉拒。古崇汉也不计较,倒是时常到时家与时春芹的父亲时文清相聚品茗论壶,诗文唱和。时春芹当时正待字闺中,见古崇汉一表人才,待人友善,暗自生了好感。时家就这么一个千金,时文清自然明白小姐的心思。于是终于同意出示大彬袱印壶给古崇汉仿样。袱印壶全称为“凤首龙头包袱印壶”,紫砂泥中杂以粗砂,似繁星满天,壶口高翘而弯起,作凤鸣状,壶鋬手以龙首前伸,龙须卷曲,壶身似一包袱,布包裹着一方大印,两个布结惟妙惟肖细腻地做出了布的质感。整个袱印壶寓意吉祥,鸿运高照。包袱包印乃大印开运,官运亨通。凤鸣乃喜庆吉祥,龙首乃天赐富贵。时文清当时还提议,请古崇汉和时春芹各仿一把,比比高低。两把仿制袱印壶出来,可谓是形神兼备,难分伯仲。而古、时两家也以壶为媒,喜结连理。婚后,时崇汉更醉心于紫砂壶艺,干脆辞去了县官,和时春芹合作创制出了不少新式壶样,在上海、苏州、杭州、南京、广东、厦门乃至日本、马来西亚、泰国等都颇受壶迷青睐。光绪末年,他们在上海城隍庙开了“紫瓯轩”,生意十分红火,订单不断,成了十里洋场数一数二的大壶庄。辛亥年后,古崇汉偶感风寒,因误诊而病逝。古镜愚只得中断大学学业,接手父亲的壶庄。古镜愚作风务实,喜好交友,善于经营,因此“紫瓯轩”在他手中得到了发展,并在江浙开出了分店。而时春芹由于年迈,也不过问经营之事,只是闲来无事时,捏几把时家风格壶,还成为海内外壶迷的抢手货,甚至还出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会上。

  眼下时老太已到七十高寿,古镜愚在一年前就在正南朝阳的花圃边为老母盖了一座二层的“福寿楼”,为老母祝寿,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今天“福寿楼”下的“福寿厅”内布置得一派喜气,正中悬挂着一巨大的“寿”字幛,两边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对联。四周雕花板壁上,挂着几幅名人书画,其中有宋·刘松年的《卢仝煮茶图》、元代赵孟頫的《斗茶图》、明代唐寅的《品茶图》、文徵明的《茶事图》、清代华喦的《竹林茶会》、祝允明草书苏东坡《汲江煎茶》、郑板桥六分半书卢仝的《茶歌》、任伯年的《松下品茗图》等,这些都是时家家传,平时老太太是不轻易挂出的,今天是她的七十大寿,才让大家一饱眼福。而在进门的一只长形红木琴桌上,放着一把时老太新制的提梁祝寿壶坯,每位嘉宾进来时,都应邀在上面签名留念,日后经刻字后再烧窑,可谓是新颖独创的纪念。

  时老太今天穿一身大红的织锦缎衣裤,把她的脸也映衬得喜气洋洋。她端坐在太师椅中,虽然已是七十的古稀之人,但依然身板硬朗,不见垂暮之气。古镜愚站在左边,他的太太陈桂芝站在右边,面容富态,皮肤白皙,穿着得体,颇有大家媳妇的风范。今天前来贺寿的挤满了“福寿厅”,可谓是高朋云集,名流相聚,既有壶艺界、书画界、收藏界的名家,也有工商界、银行界、企业界的头面人物。这也反映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时尚和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那时有些身份的人,大都拥有数把乃至数十把名家壶。也正是这样的雅玩心理及社会需求,才使紫砂壶艺能盛极一时。

  来宾中的盛中和、吴天石、李家铭、华林泉、冷荫梅等人自然是对“福寿厅”里刘松年、赵孟頫、唐寅、文徵明、郑板桥等的一批字画十分感兴趣,这是难得一见的关于紫砂壶艺书画的精品。而放在红木玻璃矮橱内的由“紫瓯轩”专职壶师陈小鸣创制的八把贺寿壶,也格外地引人注目,从壶式上看有光货,即以线条、造型为主而不带任何装饰手法的壶,如珠圆玉润的合欢壶,丰满雄浑的大吉壶,立意高古的石瓢壶;有花货,即以雕塑装饰手法制作的壶,如气势灵动的竹节提梁壶、朴茂秀逸的鱼化龙壶、韵致动人的梅花壶;有筋货,即以线条筋纹为装饰的壶,如稳健淳朴的南瓜壶,精巧旖旎的菊花瓣壶。而其紫砂泥色,更是瑰丽多彩,如合欢壶是海棠红,大吉壶是大红袍,石瓢壶是茄皮紫,竹节提梁壶是铁砂黑,鱼化龙壶是豆沙红,梅花壶是橘皮红,南瓜壶是梨皮黄,菊花瓣壶是艾草绿。盛中和不由得称赞道:“好!不愧是‘陈鸣远第二’,小鸣这八把贺寿壶在今年的上海紫砂界是独占鳌头。”古镜愚见老友们正围着这八把贺寿壶在评头论足,也走过来对大家说:“各位都是壶艺界的名家,请多提提意见,好作进一步修改。”“镜愚兄呀,意见嘛提不出什么。不过,我倒是想订一套,我们大学不久就要内迁,带一套过去,可以熨我紫砂之思呀!”吴天石说道。“好的,既然吴大教授喜欢,我就关照小鸣再做一套吧。”古镜愚笑着回答。此时站在一边的老板、董事、富绅们见可以订货,也纷纷提出要预订,其中一位纺织厂的周老板讲:“我老母再过一个月也要做八十大寿了,这八把贺寿壶是很好的寿礼呀!”

  晚上,寿宴刚开始不久,古镜愚和太太正在每桌间巡回敬酒,管家炳根急匆匆地走进来,附在古镜愚耳根说:“那个任疯子又来了,死缠着要见你。”“你就说我没空,给他一点钱和吃的东西,把他打发走吧。”古镜愚低声道。“不行呀,他就是吵着要见你。”炳根十分无奈地答道。

  当古镜愚穿过花园和前厅,来到门口时,只见那人正在叫着:“卖富贵土呀,卖富贵土呀!”这个人已头发花白,衣服穿得破旧,但还整洁,他一见古镜愚即叫:“古大公子,卖富贵土,卖富贵土。”此人叫任慕之,出身宜兴丁蜀镇上的一大户人家,和古镜愚的父亲曾相识。二十年代初从南京金陵大学毕业后应朋友之邀到哈尔滨一所大学教书,“九·一八”事变后滞留在当地,后因参加抗日活动被日本关东军抓去当苦役,不久精神失常。也是那位朋友好不容易将他从苦役营中救出,送往上海治病,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未能治根,犯病时就从老城隍庙附近的王医马弄走出来,手拿一团黄泥叫卖“富贵土”。这“卖富贵土”一般人不知,以为是疯语,可古镜愚知道这是有出处的。宋代末年有个疯和尚在宜兴手拿紫砂土叫着“卖富贵土、卖富贵土”,没什么人理他,但有一位艺人觉得其中有玄机,就掏钱买了几团泥土,然后捏成了茶壶,放在窑中一烧,果然器形坚挺,红光焕发,从此,宜兴紫砂土又叫“富贵土”。而今这个任疯子卖的“富贵土”自然是上海的黄土,没什么价值,但一些好心人同情他的遭遇,也假装买他一些,给他些小钱。任疯子每次来到古府“芹园”时,古镜愚不仅吩咐炳根多给些钱,还拿些吃的东西给他。再说任家和古家在宜兴时是有交往的,因此这个任疯子也就常来古府。“噢,是你呀,你要见我有什么事吗?”古镜愚问道。“我知道你们家的老太太今日过70大寿,我想讨杯寿酒喝喝。我家有宝壶呀,我想送给老太太贺寿。”任疯子不真不假地讲。“好的,我送一瓶寿酒给你喝,宝壶嘛,你自己留着吧。”古镜愚说完就叫炳根到厨房去拿瓶上海老酒,再包些熟菜给他。“嗨,还是古大公子好,谢谢啦!祝古老太太添福添寿!”任疯子拱手抱拳,朝古镜愚拜了拜。不一会儿,炳根拿了酒和熟菜出来,任疯子接过后,高兴地叫着:“走啰,走啰!”

  第二天早上,古镜愚比平时起得晚,由于昨晚请了梅家班子唱堂会,很晚才散去。他刚吃了早饭,炳根即来汇报,说是任疯子一早就把这只用旧纸盒包的壶送来了。古镜愚将旧纸盒打开,里面是一把很普通的紫砂壶。“老爷,我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古镜愚拿起旧壶反复地看着,从壶底到壶盖连落款印都没有,泥土是红褐色的,壶形是合欢式,只不过壶壁薄一点,这仅是一把很普通的实用壶而已。炳根说:“老爷,这把壶很蹩脚的,我把它扔了吧。”“别,先放我这儿再说。”古镜愚摇了摇手。炳根正要转身离开,古镜愚又叫住了他:“你去把小忆叫到我书房来。”

  当古可忆来到父亲的书房时,见父亲正坐在红木圈椅中,手拿一把小扁黑刷,慢慢地刷着一把井栏壶。这可是嘉庆年间杨彭年制壶、陈曼生铭刻的名壶,壶铭为:“南山之石,作为井栏,用以汲古,助我文澜。”由于养壶得法,此壶包浆晶莹明净,壶色华润温馨,一派高雅之气。“爹爹,你这把壶可是养熟养精了。”可忆赞叹道。“是呀,养壶实际上就是养性,要含而不露,底气十足。”古镜愚借题发挥着。“那怎样才能把壶养得滋润光华呢?”面对儿子的提问,古镜愚也不着急回答,他端起井栏壶将茶水注入二只小茶盅中,一杯给儿子,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才说:“这可说来话长,重要的是注重过程。一是要有耐心,要日积月累,坚持数年,就如古人所讲:壶如玉璧,护如脑目,珍养数年,方出光泽。”“养壶还有这么大学问,那第二呢?”古可忆追问。“第二是方法要对头。即是一种茶叶用一种壶泡,不能混杂。一旦有茶垢水渍,就要用细软之布蘸着温水轻轻抹去。壶流口、盖口最容易生焗斑。”古可忆听后,摸摸后脑勺,“噢,怪不得奶奶给我的那把圆珠壶就是养不好,看来是我性太急又不得法。”此时,明式书橱边的落地红木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

  “噢,已到中午了,我们言归正传吧,我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为了商量‘天和壶馆’仿壶之事。”父子俩从刚才颇为悠闲的聊壶气氛中转到了现实,古镜愚隐隐地觉察到中村弘一要求仿壶背后是有阴谋的。日本的制陶业为了在中国打开市场,需要仿制出像大亨壶这样的大家之作,而且又不盖仿制者的印章。如“紫瓯轩”接受仿制,一旦让“天和壶馆”剥样成功,那将极大地冲击中国紫砂市场。

  “大亨壶是万万仿不得的,但中村弘一最近又是打电话,又是派人来催问,看来他不达目的是不肯罢休的。”古镜愚显得忧心忡忡。“是呵,我看最近的时局也十分紧张,上海沦陷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他中村弘一就会更加猖狂了。”古可忆对当前形势的分析使古镜愚感到情况的紧迫性和严峻性,“这几天在‘紫瓯轩’的店堂中,就时常有一些日本浪人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捣乱,吓走了不少顾客,还摔碎了几把壶。”古镜愚说完后,长叹了一声:“唉,覆巢之下,企有完卵。”尽管古可忆面前小茶盅的水早就凉了,他还是端起来喝了两口,“爹爹,目前的情况我们不能硬顶,小鸣师傅不是去宜兴采紫砂矿了吗?我们赶快派人到宜兴,叫他暂时不要回上海,而我们则对外界说小鸣师傅采紫砂矿时断了手臂,因而大亨壶现在无法仿制。”古镜愚想了想:“嗯,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搪塞一下,以后看事态发展再讲吧。”古可忆起身离开父亲书房,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古镜愚似有一种安慰,儿子开始成熟了。

  傍晚时分,古镜愚来到母亲的“福寿楼”,走进老太太卧室,只见老太太正站在床边的一只老缸边,往蒙在缸口的土布上洒水。这可是一缸道光年间传下的老紫砂泥,紫砂泥像一团红色的面团,历经岁月的流逝而变得十分“糯”而“韧”。用这样的老泥制出的紫砂壶,光泽潜蕴,高古朴茂,自然是壶中极品,因而有“泥贵赛金”之说,特别是修补老壶,非用老泥不可。为了使老泥一直保持湿润,时常要在蒙住缸口的土布上洒水。“老太太,正在养泥呀。”古镜愚边说边轻轻地掀起缸口上的土布看了看,“呵,这些道光泥可是越养越和顺了,老太太,冷老想要一点点老泥,说是修补一把老壶,你舍得吗?”老太太接过丫头翠萍递过的干毛巾,擦了擦手说:“冷老既然开口了,我只能同意啰。不过,这可是我们家最后一缸老泥了。”古镜愚谢过后,就用竹签挑了一粒钮扣大小的老泥,随即叫翠萍将缸口扎紧。老太太则戴起了老花镜,就着一盏台灯,在昨天寿宴嘉宾签名的提梁纪念壶上屏息静气地镌刻着,用刀娴熟细腻,线条流畅遒劲,将点画刻得纤毫毕显。“老太太真是宝刀不老,壶铭刻得极有金石气。”古镜愚向母亲翘起大拇指,古老太太摘下老花镜,放下刻刀,摇了摇手腕说:“不行了,到底老了,老眼昏花,刀有时也把不住了。”古镜愚上前替老太太捶了几下背:“你昨天做寿已很累了,歇两天再刻也不迟。”“壶坯上刻字画,以生坯做好后四五天为宜,一二天泥还很湿,不宜奏刀。四五天后,泥干了就显得很干涩。”古老太太解释道。古镜愚看着刚刻的壶铭:“知者乐,仁者寿,茶亦寿亦,壶佛相知。”此壶铭系盛中和所题,盛是海上题壶铭的高手,所题壶铭言简意赅,诗意盎然,禅味隽永,可与当年陈曼生、潘允瑞相媲美,而紫砂壶历来就有“壶以铭贵,铭以壶传”的传统。“盛老的这个壶铭也题得很好,很切老太太的寿庆,茶寿可是一百零八呀!”古镜愚说着其中的玄机,古老太太就点头道:“是呀,好的壶铭要三切,切壶、切茶、切人,盛老的这个壶铭可达到三切的境界了。”

  古镜愚小坐了一会,正想起身,古老太太问:“镜愚,我听炳根说前些日子‘天和壶馆’要我们仿大亨壶,还不准盖仿者名印,有这回事吗?”“有。”“这可是破坏紫砂壶界老祖宗规矩的事,他们怎么想得出?”古老太太气乎乎地讲。“这件事我当然没有答应,老太太你年纪大了,就别管这件事了。”古镜愚见老太太动了气,就又安慰道:“老太太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古老太太又叮嘱道:“你们可要当心,这个中村弘一来者不善,听说和‘黑龙会’有关系,要防他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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