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这样写着。信是从直子老家直接转送来的。她信上还说,收到信并不意外,坦白说是非常的高与。因为她也正在想是不是该赶快写封信给我。

  读到这里,我先打开房里的窗户,脱了外套,然后坐到床上去。附近的鸽笼传来了鸽子的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一手握着直子写来的七张信纸,置身于毫无边际的冥想之中。才只读了最开头的几行,就感觉到我周围的世界逐渐夫去了色彩。

  我闭起眼睛,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整理出一个情绪。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继续读下去。“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四个月了。”直子继续写道。

  “我在这四个月里,很仔细地考虑过你的事情。越考虑就越觉得自己这样对待你有失公平。因为我想我对你应该更认真、更公平一点。

  不过这种想法或许又不是很认真的。为什么呢?因为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是不应该使用『公平』这种字眼的。对于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来说,事情的公平与否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一般的女孩并不以是否公平,而是以美丽与否和幸福与否来做为考虑问题的中心。『公平』这种字眼总觉得是男人使用的字眼。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公平』这个字非常地贴切。大概是因为美丽与否、幸福与否这些对我来说,是太过麻烦而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只好找一个其他的标准了。比方说是否公平?是否诚实?是否普遍?

  无论如何,我认为我自己对你并不公平。而且太拖累你、太伤害你了。不过我自己也因此受了拖累,受了伤害。我并不是要解释,也不是为自己辩护,而只是事实。如果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伤痕,那不只是你的伤痕,同时也是我的伤痕。所以请不要因此憎恨我。我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比你所想像的还不健全。所以我不希望你恨我。如果你恨我,我真的是会心碎。我无法像你一样躲进自己的壳里去过日子。虽然我不了解真正的你,但我就是这样觉得。所以我常常会很羡慕你,甚至过分去拖累你,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也说不定。

  这种说法也许太过于理论分析了。你觉得呢?这里的治疗可不会太过于理论分析。不过,置身于我这种立场,接受几个月的治疗,多多少少也会变得更有分析性。因为治疗总是说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那又意味着什么?这种分析法到底是把世界单纯化呢,还是细分化呢?我完全不知道。

  总之,我自己也感觉到我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而且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认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冷静地写信了。七月时寄给你的那封信,是以一种被困绑的心情写的(老实说,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写了什么,是不是写得很不好?)这次我是十分平静地写的。清洁的空气与外界隔离的宁静世界,规律的生活和固定的运动,这些事物对我来说似乎是必要的。能够写信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于是坐在桌子前拿起笔来,写起文章,这真是太棒了!虽然写出来的东西只能表达一部分自己想说的事,但是没有关系。因为能够有写信给人的心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最大幸福了。因此我现在要写信给你。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我已经吃过晚饭、洗了澡。四周是一片寂静,窗外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线。平常可以看见很美的星星,但是今晚有云,所以看不见一点星光。住在这里的人都对星星很了解,他们都会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大概是太阳下山之后无事可做,所以即使不喜欢星星,却也知之甚详。基于相同的理由,这些人对鸟、花、虫、鱼也很了解。跟这些人一聊天,才知道自己对于很多事情是那么地无知,不过我却很高兴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总共有七十人左右住在这里。其他有二十几位工作人员(医生、护士、事务人员)。因为地方很大,所以人数并不算多。而且都显得很悠闲的样子。这里既宽敞又充满了自然的气息,每个人都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由于太平静了,常常会觉得这里好像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不过,当然不是如此。因为我们是在某一种前提下才住进这里的,自然也就习惯了这一切。

  我在这里还打网球和篮球。蓝球队是由患者(虽然这个字眼很讨人厌,但是也没办法。)和工作人员组成的。不过由于全心投入比赛中,我会渐渐忘记谁是患者,谁是医生。那真是很奇怪的感觉。虽然说很奇怪,但是一边打球一边看周围的人,就会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扭曲的。

  有一天,我把这个看法告诉主治大夫,他对我说,你的这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他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矫正扭曲的,而是要来学习适应那种扭曲的。他又说我们的问题之一,就是无法承认并接受那种扭曲。就像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走路方式一样,感觉、思考和看法也都有不同的地方,即使想改正也不是一蹴可及的,如果勉强修正,恐怕别的地方又会变得很奇怪。当然这是很单纯的说明,而且只不过是我们问题中的一小部分,但我还是了解他所想要说的。或许我们是真的无法适应自己的扭曲吧!所以就没有办法把这种扭曲所引起的真实痛苦好好地加以定位,因此只好远离它,进到这里来。在这里我们不会去折磨别人,别人也不会折磨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扭曲』的。这就是这里与外面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外界有很多人都不晓得自己是扭曲的。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扭曲正是一个前提条件。我们就像印地安人那样在头上插着代表本族的羽毛,承认自己的扭曲。所以能够不伤害彼此地安静渡日。

  除了做运动之外,我们还自己种菜。有蕃茄、茄子、小黄瓜、西瓜、草莓、葱、莴苣、白萝卜,还有很多很多。我们种植各种东西,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都对蔬菜的种植既了解又热心。他们看书、请教专家、从早到晚都在谈论着哪一种肥料比较好?土质又如何?我也很喜欢蔬菜。看着各种水果和蔬菜每天一点一点成长的情形,不禁令人雀悦。你有没有种过西瓜?西瓜成长的方式简直就像慢慢长大的小动物一样呢!

  我们吃这些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虽然也有鱼和肉,但是我们都愈来愈不想吃那些东西。因为蔬菜实在是又美丽又可口。我们也会出去采山菜和野菇。同时还有专家(他们确实是专家唷!)告诉我这个可以采,那个不可以采。因此我来这里之后胖了三公斤。正好是标准体重呢!最主要是因为运动和规律正常的饮食。

  其他的时间我们就看看书、听听音乐、编织一些东西。虽然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但却有设备齐全的图书室和一间唱片图书馆,收藏着马拉(译注:音乐家)的交响乐全集,以及披头四的乐曲,我常常在那里借唱片回房去听。

  这里的设备唯一的问题就是,一旦进来这里,如果再出去外面,简直就是万劫不复,外面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在这里才能拥有平静安宁的心情。也才能以自然的态度面对自己的扭曲,觉得自己有希望痊愈。但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能同样地接受我们呢?我实在没有把握。

  主治医师说我就要进入可以与外人接触的时期了。所谓的『外人』就是指正常世界的正常人而言,但是在我心中只浮现一个你。老实说,我并不太想见双亲。因为他们对我的事感到很纷乱,即使见了面说了话,也只会让我陷入悲哀的心情中。而且我还有几件事一定要对你说。虽然我不晓得是否能够说清楚,但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不能再逃避的问题。

  虽然如此,请你不要把我的事变成你的沉重负荷。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荷。我只是要告诉你,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好,我只是要把这种欢喜之情老老实实告诉你罢了!大概是因为现在的我非常需要你的好意吧!如果我所写的话有什么让你迷惑的地方,我先向你道歉。请原谅我!就像我前面写的,我是一个比你想像中还不健全的人。

  我常常会这么想如果我和你是在一种自然而普通的状况下相遇,我们彼此接受对方的好意,那会变成怎么样呢?我也很认真、你也很认真(从一开始就很认真唷!)如果没有木漉又会变成怎么样呢?虽然这个『如果』假设得实在太过分,但至少我会更公平、更诚实一点吧!现在的我也只能这么做了。所以找才希望你能稍微了解我的心情。

  这里和普通的医院不同,探访时间在原则上是很自由的。如果在前一天先以电话连络,那就随时都可以见面,还可以一起吃饭,也有过夜的地方。如果你方便的时候,请来一趟。我会愉快地等着见你。信中并附上地图。信写得很长,请原谅!”

  我从头读到最后,又再读了一遍。然后下楼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可乐,一边喝一边又看了一次。然后才把七张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放在桌上。粉红色的信封上,以对女孩子来说太过工整的小小字体写着我的名字和住址。我坐在桌前看着信封。信封背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宿舍”。很奇怪的名字。我望着这个名字想了五、六分钟,猜想这大概是取自法文中的ami(朋友)之意吧!

  我把信放进抽屉之后,换了一件衣服出门。因为如果我待在那封信的附近,就会把那封信看上十几、二十遍。我以前常常和直子一样,老是在礼拜天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闲逛。我回想她信里的每一行字,不断地反覆思量着,徘徊过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直到日落才回宿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到直子住的“阿美宿舍”去。有一位女性来接电话,问我有何贵事。我说了直子的名字,然后问可不可以在明天中午去探望直子。她问了我的名字,又对我说请三十分钟以后再打来。

  我吃过饭后又打了一次电话,同一位女士对我说可以探望,请尽管来。我道了谢挂断电话之后,把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放进旅行袋。然后再一面喝着白兰地,一面阅读“魔山”,当我睡着时,已经过了午夜一点钟。

  第六章

  我们在三点之前回到咖啡室。玲子一边看书一边听FM电台的布拉姆斯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在一望无际的草原边端听布拉姆斯,乃是相当美妙的事。她用口哨附和看第三乐章的大提琴序曲旋律。

  “从前这张唱片听到磨破了。真的磨破啦。每一寸都听,物尽其用嘛。”玲子说。

  我和直子叫了热咖啡。

  “谈得好吗?”玲子问直子。

  “嗯,谈了许多。”直子说。

  “待会详细告诉我,他的表现怎样。”

  “我们没做那种事。”直子红看睑说。

  “真的什么也没做?”玲子问我。

  “没做呀。”

  “那多无聊。”玲子兴致索然地说。“可不是吗?”我啜看咖啡说。

  晚餐的情景和昨天差不多。气氛、说话声、人的神态都和昨日一样,不同的只是菜单:昨天谈起有关无重力状态下胃液吩泌情形的白衣男人加入我们的桌子,不住地谈论枢的大小和其能力的相关关系.我们一边吃若大豆汉堡牛扒,一边听他讲解俾斯麦和拿破仑的脑容量问题。他把碟子推作一边,住便条纸上用原子画大脑的图"然后说了几次“这个有点不对”,重新画过.画好之后,珍而重之地收进白衣的口袋里,把原子笔插同胸前口袋中。胸前口袋有“三支原子笔、笔和:然后把饭吃完,说了一句跟昨天一样的::“这里的冬天实不错,下次务必冬天来玩。”便离去了。

  “他是医生,还是病人?”我间玲子,“你认为呢?”

  “我完全看不出来"不管怎样,似乎不太正常,”“他是医生。叫做官田医生。”直子说。

  “不过,他是这一带头脑最不正常的人。我可以打睹。”玲子说。

  “看门的守卫大村先生也相当疯癫哪。”直子说。

  “对。他是癫的。”玲子叉着揶菜花。点头附和。“因他每天早上喊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乱七八糟的体操。此外,在直子进来以前,有个做会计的女孩木下小姐,患上神经官能失控症而自投未遂,还有一个看护德岛,去年因酒精中毒而被革职。”

  “病人和工作人员几平可以全部调换也无妨了。”我感叹地说。

  “正是如此。”玲子轻挥动叉子。“你也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结构啦。”

  “看来是的。”我说。

  “我们最正常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已是不正常的。”玲子说。

  回房后,我和直子玩扑克牌,玲子又抱着吉他练习巴哈的曲子。

  “明天几时回去?”玲子停下来,一边点烟一边问我”“吃过早餐就离开。九点多有一班巴士来,如果赶得及,傍晚那份兼职就不必请假了。”

  “好可惜,你应该住久一点。”

  “说的也是。”玲子说。然后转向直子。“对了,我要去冈太太那里拿葡萄。我“若是这样,我将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啦。”我笑看说。

  忘掉了。”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直子说。

  “唔,不如把渡边借给我一下,可以吗:”“可以呀。”

  “那么,我们再去夜间散步吧:”玲子挽住我的手。“昨天还差一点点,今晚好好干到最后阶段吧:”“好哇,悉听尊便。”直子吃吃她笑。

  外面风凉,玲子在衬衣上加上一件浅监色开襟毛衣,双手插在裤袋襄。她边走边扰眼望天,像狗一样猛嗅看,然后说:“有雨的味道。”我也学她嗅了一嗅,什么味道也嗅不到。天空的云确实多起来了,月亮也躲在云层背后。

  “在这里待久了,凭空气味道就晓得大致上的天气啦。”玲子说。

  走进职员家眷宿舍的杂木林,玲子叫我等一下,独走到一幢房子前面揿铃。

  一名主妇模样的女士出来,跟她站看聊了一会,然后嘻笑看人屋,拿看一个大塑胶袋出来。玲子向她道谢和说晚安,回到我这边来。

  “瞧,我拿了葡萄哦。”玲子让我看看塑胶袋。袋子襄放看许多串葡萄。

  “喜欢葡萄吗?”

  “喜欢。”我说。

  她拿起最上面一串葡萄,递给我。“这些洗过了,可以吃。”

  我边走边吃葡萄,把皮和种子吐在地面。味道鲜美的葡萄。玲子也在吃自己那一份。

  “我定时去教那一家的小男孩弹钢琴,他们送我各种东西当谢礼。上次的葡萄酒也是。有时我也托他们到市区为我买东西。”

  “我想继续听昨天的故事哪。”我说。

  “oK!那就到屋子里说好了。今天有点凉意。”

  她从网球场前面左转,下一道窄楼梯,出到一个有几值小仓库像长屋般排列的地方。然后打开最前面的小屋,走进里面开灯。“进来吧:这里什么也没有。”

  仓库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看越野比实用的滑雪板、滑雪杖和鞋子,地面上堆满了耙雪的用具和除雪用的药品。

  “以前我常来这里练吉他。当我想独处的时候,这里小而精致,是不是好地方?.”玲子在装药品的装上面坐下,叫我也坐到她旁边。我照做了。

  “我可以吸烟吗?虽然空气不太流通。”

  “可以呀,请。”我说。

  “只有这个戒不掉。”玲子皱起眉头。然后津津有味地抽烟。没有几个人抽烟像她抽得这么津津有味的。我一粒一粒仔细地吃看葡萄,将皮和种子去进当垃圾筒使用的白铁罐中。

  “昨天我请到哪儿?”玲子说。

  “讲到暴风两夜,你为了采燕窝而攀上险崖绝壁。”我说。

  “好奇怪,你竟能装出认真的表情说笑话。”玲子惊讶地说。“应该是讲到每个星期六早上,我教那个女孩弹钢琴吧+.”“是的。”

  “若是把世上的人分成善于教导别人和不善于教导别人的话,我想我是属于前者。”玲子说。“年轻时,我不这么想。也许是不愿意这样想吧。到了某个年纪。我学会认清自己,这才开始这样想的。我认为自己很善于教授他人。真的拿手哦。”

  “我想是的。”我同意她。

  “我对别人比对自已更有耐性,比较容易引导别人发挥自己良好的一面。我属于那一类型的人。二言以蔽之,我就等于火柴盒边上那种叫磷纸的东西。不过我不介意,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我。我喜欢当一流的大柴盒,胜于当二流的大柴棒。我之所以这么清楚地以为,是在教那女孩以后的事。在我更年轻时,我曾教过好几个学生当副业。但当时并没想过这些。开始教她以后才这么想的。课进行顺利,使我感觉到原来自己如此善于教导别人。

  就如我昨天说过的,就技巧而言,她的琴弹得并不怎么好,她也不想成为音乐家,因此我也教得相当轻松。何况,她所念的女校是只要成绩尚可就能直升大学。

  并不需要拚命用功,连她母亲都说“慢慢练琴去吧”的说话。因此我并没有强迫她这样做那样做。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知道她不喜欢受强迫。虽然她的嘴巴称是,但是绝对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所以,我先让她随自己喜欢的方式弹,让她百分百随意发挥。接看我用不同的弹法将同一首曲子弹给她听。然后彼此讨论哪一弹法最好,她最喜欢,叫她再弹一遍。这么一来,她的演奏比以前进步得多。她能善于吸收好的部分。”

  玲子叹一口气,注视香烟的火苗。我默默地继续吃葡萄。

  “我也自认拥有相当的音乐天分,但她更在我之上。假如她从小跟到好老师接受良好训练的话,一定达到更高的成就。可是没有,真是可惜。不过,她是个无法忍受严格训练的人。世上就有这种人哦。尽管天赋杰出才华,却无法努力把它组织起来,最终把才华逐渐消耗殆尽了。这种人我见过好几个。他们起初令人觉得阡厉害。譬如有些人可以凭第一次见到的百难度乐谱,一下子就会弹了,而且弹得相当好。观众都被征服了,觉得自己万万比不上。但他们不过仅此而已,无法往前再踏出一步。为何不能,因为不肯努力往前。不肯接受努力的训练。才华被糟塌了。由于他们有小聪明,从小不怎么努力也弹得很好,大家拚命赞好,淤是看轻努力的重要性。其他孩子要花三值星期才会的曲子,他只花一半时间就会了,于是老师也以为这孩子行,教他下一首。他又是花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学会了,又教别的。就酌样,他不晓得什么叫挫折,不知不觉地失去了人格形成所必须的要素。这是悲剧。

  我本身也多多少少有这些倾向,幸好我的老师是个甚为严格的人,所以我还能达到这个境界。

  不过,教她学琴倒很开心。就如坐一部高性能跑车在高速公路驰骋的感觉,只须稍微动一下手指就迅速有反应了。有时甚至超速了些。教这种小孩的诀窍是不要过分夸赞他。从小被褒奖惯的缘故,无论怎么赞也不知足的。只要不时技巧地夸奖一下就行了。还有是不勉强他学东西,让他自行选择。不要一味叫他往前,要让他停下来思考。这样就会教得很顺利。”

  玲子把烟头去在地面踩熄。然后像是镇定情绪似地作个深呼吸。

  “上完课,我们就喝茶聊天。偶尔我会模仿爵士钢琴的弹法教她一些技巧。像是包维尔、蒙克之类。不过,大部分时间鄱是她在说话。她真的很会说,我也不知不觉的被她牵着走。昨天我也说过的,虽然大部分是谎言,依然很有趣。她的观察十分敏锐。表达怡切,刻薄和幽默兼而有之,刺激别人的情绪。总之,她实在很懂得如何刺激和挑动别人的情感。因此也知道白己拥有那种能力,于是竭尽所能,巧妙而有效地利用它。她能随心所欲地刺激对方的情绪,使人或愤怒、或悲伤、或同情、或气馁、或开心。那也只下过是基于想试验自己的能力,所以无意义地操纵别人的情绪。当然,我也是事后才想到是这么回事,当时一无所知。”

  玲子摇摇头,吃了几粒葡萄。

  “她有病。”玲子说。“生病了。而且那种病法就像碣烂的苹果,腐烂处向四周扩散,令周围都糟塌得不能吃一样。她的病已无可救药,谁也救不了她,她将那样子病到死为止。因此我有时会想,她是个可怜的人。倘若我没有成为受害者的话,我会认为她也是牺牲者之一。”

  然后,玲子又开始吃葡萄,看起来仿佛在思索应该怎样说下去比较好。“我们度过了相当愉快的半年。有时我会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后来谈起来,我才知道她对某人怀有极其不讲理又无意义的强烈恶意,令我毛骨悚然。这孩子的直觉太好,有时我在想,到底她的脑子在想些什么东西。不过,每个人不是都有缺点么?况且我只是一名钢琴老师,至于什么人性啦个性啦,与我有何相干?只要她好好练琴,我就算尽了责任了。老实说,我也委实相当喜欢这孩子。

  不过,我尽量不对她提起我私人方面的事。因我总在本能上觉得不说的好。所以,尽管她很想知道有关我的事,而且百般询问,我只告诉她一些无伤大雅的事。

  譬如我是怎样成长的、上周哪些学校之类。她说她想知道更多我的事。我说我的事知道也没用,我的人生平淡无奇,有个平凡的丈夫和孩子,忙看做家事"可是,她说喜欢我,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看我看,似乎很眷恋的样子。被她那样子盯着。我也悚然一惊。倒不是觉得不舒服。但我仍是没有告诉她其他下必要的事。

  大概是那年五月的时候吧:上课途中,她突然表示身体不舒服。我看看她,的确睑包苍白,而且冒汗。于是我问:怎么办?要不要回去?”她说:“约是让我躺一下就会好的。”我就让她到我的去躺一躺。我几乎是抱着她到我的卧室去的。因为我家沙发太小,我总下能不撰她到卧室去躺躺一下吧:她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啦"我说:“没关系,不必介意。怎样?想不想喝水?”她说:“不必了,只要你在身边陪找一会就行了。”于是我说:好哇。只要陪在你身边,好办得很。

  过了一会,她用痛苦的声音说:“对不起,能不能帮我摩挲一下背部:”我见她流汗流得很厉害,于是拚命替她接摩背部。按着她说:“对不起。替我脱了胸罩好吗?我好辛苦。”没法子,我只好替她脱了。因她穿的是紧身衬衫,所以我先解开她的衣钮,然后打开背后的暗扣。对一名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她的乳房算大了,有我约两倍大。她戴的胸罩不是小女孩用的,而是成人用那种,而且相当高级。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直替她按摩背部,像傻瓜一样。她用诚心抱歉的声音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不住地说别介意别介直。”

  玲子把烟灰弹落在脚畔。那时我也停止吃葡萄,入神地听她说话。

  “不久,她开始抽抽她哭泣。

  “怎么啦?”我说。

  “没什么。”

  “怎会没什么呢?坦白说出来看看嘛。”

  “我时常会这样。连自己也没办法。好寂寞、好悲哀、无依无靠、没人关心我。一时悲从中来,就会这样了。夜里睡不好,食不下。只有来到老师这里,我才觉得开心。”

  “为什么会这样?说来听听看。”

  于是她说她的家庭不美满,她不能爱父母,父母也不爱她。她说父亲有别的女人,很少回家,她母亲为这件事半疯了,几乎每天打她来出气。她说每次回家都很痛苦,说完就呜呜大哭。可爱的眼睛泪水汪汪,看到她那样子,大概上帝也会掉眼泪。于是我说,既然回家那么痛苦,上课以外的时间也到我家来玩好了。她一把紧紧拥抱看我,说:“真对不起。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不要抛弃我。如果老师抛弃了我,我就不知何去何从了。”

  没法子,我搂住它的头抚慰她说乖乖。那时,她的手绕到我背后抚摸我。这样摸看摸看,不久我就觉得有异样的感觉了。身体仿佛如火燃烧似的。可不是吗?跟一个苑如从画中剪下来的美丽少女在林上互相拥抱。而她在我背部四处抚摸,而且抚摸方式非常具有挑逗性,连我丈夫也望尘莫及。我知道她每抚摸一下,我的精神防衙就逐渐松弛下去。何等厉害的手法:待我觉察之时,她已脱掉我的衬衣和胸罩,正在抚摸我的乳房。我终于了解到,她竟是一个老练的女同性恋者。以前我也遇过一次。念高中的时候,被高班女同学挑逗过。于是我说:“不行,住手。”

  “求求你。一下子就好。我真的太寂寞了。不是谎言,真的好寂寞啊:我只有老师一个了。不要抛弃我。”然后,她拿起我的手,贴在她的胸前。她的乳房形状很美。一碰到就莫名地心头一动,连身为女人的我也觉与奋。我不晓得怎辨是好,只能像傻瓜一样不停地说不行啊不行,不能这样。不知何故。.我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高中那一次,我能很巧妙地推开对方,可时完全做不到。身体不听便唤了。她用左手握住我的手,压住她自己的胸脯,用温柔地咬着舐着我的乳头,右手则在我的背上、腹侧、臀上不停地爱抚。在拉上窗的卧室中,被一名十三岁的女孩脱光衣服爱抚当时我已在糊里糊涂之间被她一件一件衣服脱个清光了现在想起来真难以置信。是不是像傻瓜?可是当时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她一边吮啜我的乳头一边喃喃地说:“我好寂寞。我只有老师一个了。不要抛弃我。我真的好寂寞。”而我只能不住地说不行呀不行。”

  玲子停止说话,开始抽烟。

  “哎,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件事说给一个男人听哦。”玲子看看我的睑说。“因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的好,所以才说的,我为这件事觉得奇耻无比啊:”“对不起。”我说。除此之外,我不晓得应该怎么说才好。

  “这样子持续一阵子后,她的右手渐渐往下,透过我的内裤碰我那里。当时我那里已湿得一塌糊涂了。说起来好羞耻。湿成那个样子是空前绝后第一次。怎么说,我以为自己在性方面是属于冷淡那种,所以变成那种局面,连我自己也有点茫然若失。然后。她那又细又柔的指头伸进我的内裤里面,按着……哎,大略知道吧:那种情形我实在说不出口。那种感觉,跟男人用粗硬的指头做的完全不同。真的美妙极了:就像被人用羽毛搔痒一般。我的脑中保险丝快要飞掉、灵魂将出窍了:不过,我那发楞的脑袋还是想到,这样做是不行的。一日一做过一次的话,以后就会绵绵无了期地做下去了,而且若是怀看这个秘密,我的脑筋势必又会乱成一团。然后我想到我的孩子。被孩子看到这个场面怎么办是好?星期六,孩子会到我娘家玩到下午三点钟才回来,万一有事发生突然提早回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我用尽全身气力挺起身来喊“住手,求求你!”

  然而她不住手。当时她已脱掉我的内裤,正在进行口交。我因害臊,甚至不允许我丈夫这样做,那时竟然让一名十三岁的女孩在我那里舐来舐去!我输了,而且哭了。那种滋味美妙得如登仙境啊!

  “住手!”我再喊一次,而且不顾一切地掴了她一巴掌。于是她终于停下来,坐起身体一直盯看我。当时我们两个都身无寸缕,在林上仰起身体彼此凝视对方。她十三岁,我三十一……不过,看见她的身体时,我被打垮了。迄今依然历历在目哦。我无法相信那是一名十三岁少女的胴体,现在也还不信。站在她面前,我的身体简直难看得足以便我嚎啕大哭,自惭形秽啊!真的。”

  我无话可说,继续沉默。

  “为什么?”她说。“老师不是也喜欢这个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喜欢的,我知道。是不是比起跟男人干还要美妙?否则不会湿得那么厉害。我可以替你弄得更舒服哦。舒服得令你身体溶化掉。好不好?”真的,就如她叻说的一样,跟她干那回事,比起跟我老公干的更美妙,我想跟她干下去,可是我不能那样做。

  “我们一星期干一次好了。一次就好。谁也不会知道的。作为我和老师之间唯一的秘密,好不好?”她这样说。

  我站起来,披上浴衣,叫她回去,永远不要再来我家。她一直看着我。那种眼神跟往日不同,十分呆板。就像用颜料在厚纸上画的眼睛一样呆板。没有深度。她盯住我看了一会,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服,仿佛有意贾弄似地逐件逐件慢慢穿回身上,然后回到客厅。从皮包取出梳子梳头发,用手帕抹去唇上的血,穿上鞋子出去了。离开之前还这样说:“你真是一个女同性恋者哦。不管怎样推诿都好,你到死都是的”“真的是这样吗?”我尝试问。

  玲子曲起唇角,想了一会。“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跟我丈夫干时不如跟她干的有感觉,这是事实。所以我曾有过一段时间以为自己是同性恋者而认真地苦恼过。在那之前,我只是没察觉而已。不过最近不这么以为了。当然我不敢说我没有那种倾向。我想大概有的。但严格来说,我不是同性恋者。因为当我看到女孩子时.从来不曾主动或积极地产生情欲。你懂吗?”

  我点点头。

  “只有某种女孩对我有感应,那种感应传达给我罢了。仅仅限于那种情形,我才会变成那样。例如抱看直子时,我并没有任何感觉。天热时,我们都光看身子在屋内生活,一起洗澡,有时同睡一张床……可是没事发生。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子的胴体也是出奇的美,但是仅此而已。对了,我和直子玩过一次同性恋游戏。想不想听故事?”

  “请说。”

  “我们无所不谈。当我把那件事告诉直子时,直子尝试用各种方式抚摸我的身体,两人裸体相对。不过,完全不行。只是觉得一味的痒,痒得要死。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里发痒哦。对于那方面的事,直子实在是笨手笨脚的人。是不是稍微松一口气?”

  “老实说,是的。”我说。

  “大致情形就是如此。”玲子用骂指搔着眉毛说。“那女孩离开以后,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阵子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从身体深处传来扑扑跳的心脏鼓动声,手脚重得出奇,嘴巴宛如吃了飞蛾一般干燥无味。可是孩子快回来了,我必须先洗个澡再说,于是进去洗了。我想把那女孩摸过舐过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然而不管我用肥皂怎么使劲地刷,那种黏液似的东西总是洗不掉。我以为是心理作用,然而就是不行。于是当晚我叫老公与我做爱。我想藉此除掉那些污秽。当然。我没对他提起那件事。我也不敢说。只是叫他跟我做爱,慢慢做,做得比平日久一点。他很温柔地做了,持续了好久。我也因此达到高潮。那么美妙的高潮,还是结婚以来第一次。你想为什么,因为那女孩的手指触觉还留在我体内的缘故。嘿。说起来真羞耻。什么做爱啦高潮的,羞死人了。”玲子又笑着说。“不过,那样做还是不行。那女孩的触觉,过了两三天仍未散去。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脑中像回声似的嗡嗡作响。”

  “隔过的星期六,她没来。我在家里心惊胆颤的等着,若是她来了怎么办?我无法安心做任何事。可是她没来。大概不会来了。因她是个自尊很强的女孩,而且变成那种局面。一周过去了,一个日过去了。我以为随着时间就会冲淡一切,但我忘下了。当我烛自在家时,总会惊然感觉到那女孩的气息在身房而无法平静下来。

  无法弹琴,也无法思考。无论做任何事都力不从心。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突然察觉到,走在外面时感觉怪怪的。附近的人对我有异样。他们看我的眼光怪怪的。而且冷冷淡淡。当然也会跟我打招呼。可是语调和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时常来我家玩的邻居太太也有意回避我似的。不过,我尽量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如果我在意的话,那就是发病的初期征兆了。

  某日。跟我很热的太太来我家。她和我同辈分,是家母好友的女儿,我们的孩子还上同一间幼稚园,所以我和她特别好感情。这位太太突然跑来告诉我:“有关你的不利谣言传开了,你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怎样的谣言?”

  “你问我,我也难以启齿。”

  “什么难以启齿,你都讲到这个地步了,索性全部说出来吧+.”虽然她极其不愿意,还是被我问出来了。其实她一开始就是为了告诉我才来的,于是吞吞吐吐地和盘托出。据她所说的,谣传我曾几度进过精神病院,是个臭名昭着的同性恋者,把一个上门学琴的女学生脱光衣服玩弄她,那女孩反抗,我就把她打得脸肿鼻青。她改编故事的本领的确厉害,然而为何她会知道我曾住院的事,连我朋友也很惊诧。

  “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于是我告诉人家,你不是那种人。”那位太太说。“可是,女孩的父母却深信不疑,并且向人四处造谣宣扬那件事。说是女儿受你百般凌辱,于是看手调查你的底细,这才知道你有过精神病的病历的。”

  据她所言,有一天,即是发生事故那日,那女孩带看哭肿的睑,士完钢琴课回来。见她脸且破血流,衣钮脱落,内裤也裂了些,于是母亲盘问她是怎么回事。你能相信吗?当然是她为了编造故事而自己做出来的。她故意在衬衫上涂上血,拆脱钮扣,撕破胸罩的花边,暗自哇哇哭得双眼红,弄乱头发,然后跑回家制造漫天谎言。这些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眼前。

  尽管如此,我并不实怪那些相信她谎言的人。如果站在相反的立场,连我也会相信。假如有个美若天仙口蜜腹剑的女孩,抽抽搭搭她哭看说:“不:我不想说!

  太羞家了之类的话时,大家都会轻易相信吧:加上对我不利的条件是,我有过精神病历,而且曾不顾一切地掴了她一巴掌也是事实。如此一来,谁肯相信我所说的?相信的大概只有我丈夫了。

  我迟疑了好几天,终于把心一横,告诉了丈夫。当然,他相信我。我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我说是她设下同性恋游戏的布局,所以我才打她的。

  当然没提起我有“感觉”的事。无论如何。那种事说下出口的。“开玩笑:我直接去找她家人谈判去!”他也勃然大怒,说:“你连孩子都替我生了,怎会是同性恋者?

  世上怎有这么荒谬的事?”

  但我阻止了他。我说不要去。如果那样做,只有加深我们的伤痕罢了。算了吧。不错,我已经明白了,那女孩的心有病。因我见过无数像她那样的病人,所以十分清楚。她连体内的中枢都腐烂了:假如把那层美丽的吱唁剥下来的话。里头全是烂肉哦。也许这种说法太过分,却是真的。不过,世人本不了解她,无论怎样争辩都好,我们都不会占上风。她精于操纵成人的感情,而我们手上没有一点反击的好武器。谁会相信一个十三岁女孩设下同性恋游戏的布局陷害一名三十几岁的女人?无论说什么,世人只相信自己想信的事。愈是焦急扎,我们的处境愈是糟糕而已。

  “不如搬家吧”我说。百"有这个办法了。在这里住下去的话,我会更加精神紧张,脑中螺丝又会飞掉:即使现在我的头脑也相当混乱了。”我说想搬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但我丈夫不想动。他还没太察觉事态的严重性。当时是他对公司约王作最热心的时期,我们住的小房子是好不容易才刚刚买下来的,女儿也适应了幼稚园生活。于是他说:“稍等一阵子,不必意着搬嘛。一时之间不容易找到工作,房子也得卖掉,孩子的幼稚园也得另外物色,怎么快也要两个月。”

  我说:“不行,那样拖下去,我将被伤害得永远站下起来了。不是威胁你,我是说真的。我自己心知肚明。最近我开逐渐有耳鸣、幻听、失眠等等现象了。”

  “那你一个人先搬去别的地方好了,待我处理好各种要事才去找你。”他说。

  “不。”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去别的地方。如果现在和你分开,我会四分五裂的哟:现在我需要你。不要让我孤单一个人。”

  他抱看我。然后说:“忍耐一阵子,一阵子就行了。思而一个月,在那期间,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工作处理好,房子卖掉,孩子的幼稚园也安好。

  新上作也物色好。顺利的话。说下定有办法在澳洲找到上作。所以。只要等我一个月。这样一来,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这样说,我不再说什么了。因为无论说什么,只有使我愈来愈孤独下去。”

  @奇@玲子叹息,眼望看天花板的灯光。“然而不到一个月,我脑中的螺丝就松掉了,轰一声。这次很严重,我吃安眠药和开煤气,双料自杀,但死不去,醒觉时,我在医院的病床上。就这样完蛋了。

  @书@过了几个月,当我稍微沈看下来开始可以思考的时候,我对我丈夫说:“我们离婚吧。这样做,对你和女儿最好。”但他说不想离婚。

  @网@“我们从头来过。我们到新地方去,重新开始新生活。”他说。

  “太迟了。”我说。“当你叫我等一个月的时候,一切都完蛋了。如果你真的想从头开始过,当时就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无论搬去哪儿,搬得多远,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然后。我又会提出同样的要求,使你受苦。我不想再这样做了!”

  于是我们离婚了。是我主动强迫他离婚的。虽然他在两年前再婚了,但我至今认为那样做是对的。真的哦。当时我已知道自已的一生就会这样反反覆覆的持续下去,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随时害怕神经失常,过看战战兢兢的生活,我不想强迫任何人过那种生活了。

  他对我实在很好。他是值可以信赖的诚实人,坚强又有耐性,对我而言,真是理想丈夫。他尽心竭力的帮助我康复,我也努力想痊愈。为了他,也为了孩子。我也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结婚六年,我是幸福的。他做到百分之九十九完美的地步。只有百分之一做不到。就是那百分之一使我混乱。然后旧柄复发:我们所起的家,在那瞬间崩溃。完全化为零。就因那女孩的关系:”玲子把脚畔踩熄了的烟蒂收集起来,放进白铁罐中。

  “很痛心的故事吧:我们费尽劳苦,一点一滴慢慢堆积起来的成果,真的在转眼之间瓦解了,一瞬间就瓦解了,不留任何痕迹:”玲子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冥。“回去吧:已经很晚啦。”

  天空布满了比先前更暗的云层,连月亮也看不见了。现在我也开始感觉到雨的味道。袋子的葡萄鲜味跟它混在一起。“所以我怎样也不能离开这里。”玲子说。“我害怕离开这里。跟外面的世界发生牵连。我怕见到各种人而产生各思念。”

  “我恨了解你的心情。”我说。“不过我认为你可以做到。出到外面社会。你能过得很好。”

  玲子咧嘴一笑,什么也不说。

  直子坐在沙发上看书。盘起双腿,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看书仿佛想用手指触摸和确定那些进入脑海中的字眼似的。已经开始下着淅沥淅沥的小两,灯光宛如细粉一般在她周围纷飞。跟玲子长聊之后再看直子,使我重新认识她是何等的午睡。

  “抱歉,回来晚了。”玲子摸摸直子的头。

  “愉不愉快?”直子睑说。

  “当然愉快了。”玲子说。

  “你们两个做了些什么?”直子问我。

  “嘴巴说不出来的事。”我说。

  直子吃吃笑看放下书本。然后我们一起听看雨声吃葡萄。

  “这样下雨的时候,就像世上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感觉。”直子说“如果一直下雨的话,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不分离了。”

  “然后,当你们卿卿我我时,我就像个笨黑奴似的,拿看长柄扇子吧嗒吧嗒地风,或者弹吉他伴奏助兴,是不是?我才不干哪。”玲子说。

  “哎哟,我会时时把他借给你的呀。”直子笑着说。

  “噢,那倒不错。”玲子说。“雨呀,下吧下吧!”

  雨继续下看。有时还飨雷。吃完葡萄后玲子照例点起堙来从林底下拿出吉他来弹。弹了“走调”和“伊派涅马姑娘”,然后再弹巴卡拉殊和侬和麦卡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又喝起酒来,喝完葡萄酒,又水壶里剩下的拔兰地平分喝掉。之后在极其亲密的气氛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我也觉得这样一直下雨下个不停就好了。

  “你还会来看我吗?”直子注视我的脸。

  “当然会来。”我说。

  “你会写信给我吗?”

  “每星期都写。”

  “也可以写一点给我么?”玲子说。

  “好的。乐意得很。”我说。

  到了十一点钟,玲子跟昨晚一样为我把沙发放下去当。然后我们互道晚安,熄灯就寝。我睡不看,从背袋取出手电筒相《魔山》来读。快十二点时。卧室的门悄然打开,直子走过来钻到我身边。跟昨晚不同的是,直子乃是平时的直子。眼神既不发呆。动怍也很敏捷。她的嘴凑在我耳边,小小声说:“不知怎地睡不看。”我说我也是。我放下书本,关掉手电筒,把直子搂过来亲吻。黑暗和雨声温柔地包围看我们。

  “玲子呢:”“没关系。她睡得很熟。她一睡看就不容易醒来了。”直子说。“真的再来看我?”

  “真的。”

  “纵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

  我在黑暗中点点头。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怀里直子的乳房形状。我用掌心隔着她的睡袍抚摸她的身体。从肩膀到背部,使背到腰,我的手慢慢动,将她身体的曲线和柔软度深深印在脑海中。这样子耳鬓,互相拥抱片刻后,直子在我额上一吻,一溜烟就跑下林去了。她那浅监色的睡袍就像游着的鱼一般,在黑暗中轻轻摇摆。

  “再见。”直子轻声说。

  然后我听看雨声进入宁静的梦乡。

  天亮时,雨还继续下看。跟昨晚不同的细微秋雨,细得肉眼几乎看不昆,只能凭积水的波纹和沿看屋檐滴落约两滴声知道在下雨。当我醒来时,窗外已布满乳白色的烟雾,随看旭日升起,烟雾随风飘散,树林和山的线渐渐显现出来。

  就跟昨天早上一样,我们三个一起吃过早餐,然后去料理鸟室。直子和子穿上有兜帽的黄色塑胶雨斗蓬。我在毛衣上面加一件防水风夫。空气潮湿而寒冷。马儿们也像避雨似的挤到鸟屋头。静静地靠在一堆。

  “一下雨就冷起来啦。”我对玲子说。

  “每下一次两,天气就渐渐燮冷。不知不觉就下雪了。”她说。“从日本海飘来的云在这一带降下许多雪,又再穿过对面海去。”

  “鸟兕们在冬天怎么办?”

  “当然搬进室内去了。你总不至于告诉我,到了春天才把冻僵了的鸟从雪堆下挖出来解冻,使他们复活之后说“嗨,人家吃饭罗?”这样吧!”

  我用手指戳一戳铁丝网,鹦鹉吧嗒吧嗒振翅大喊:“臭蛋?谢谢:疯子!”

  “我想把它冷藏掉哪:”直子忧郁地说。“每天早上听那些话,脑子真的会失常阿!”

  鸟屋清扫完毕,我们回到房间,我也收拾行装了。她们准备去农场。我们一起离开宿舍,在网球场前面分手。她们转右边的路,我往前直走。她们说再见,我也说再见。我说我还会再来。直子微笑不语,然后消失在转角处。

  走到大门以前,我和好几人擦肩而过。每个人都穿看跟直子她们一样的黄色雨斗蓬,头上蒙起兜帽。下雨的关系,所有物体的颜色都清晰可见。地面是黑的,忪枝是鲜绿色的,全身裹在黄色雨斗蓬里的人,看起来就像只有下雨的早晨才获准在地面徘徊的特殊孤魂。他们拿看农具、篮子或袋子,无声无息地在地面上移动。

  守卫记得我的名字。他在访客名册上找到我的名字,填上我已离开的记号。

  “你是从东京来的吧:”老头看看我的地址说。“我也去过东京一次,那里的猪肉味道很好。”

  “是吗?”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这样回答了。

  “我在东京吃过的东西大部分都不算好吃,只有猪肉不错。听说是用特殊的饲养法养的,是不?”

  我说我对那个一无所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东京的猪肉好吃。然后我问:“是几时到东京的?”

  “几时的事来看?”老头拧拧头。“大概是皇太子殿下结婚大典的时候吧:我儿子住在东京,他叫我去一趟,我就去了。就是那个时候。”

  “那一定是那个时候东京的猪肉味道不错了。”我说。

  “现在怎么样?”

  我说我不清楚。不过不常见有关的评语。当我这样说时,他似乎有点失望,老头好像还想多聊一会。我说我要赶搭巴上,于是结束谈话。开始迈步走向大路。

  在河边的马路多处还有雾气未散,在风的吹拂下在山坡上徘徊荡漾。我在途中几度伫立回头望,或者无意义的叹息。因我觉得好像去了一趟重力稍微不同的行星似的,然后想到这里是外面的世界时,心情就悲哀起来。

  回到宿舍是四点半。我把行李放下后,立刻换衣服前往新宿的唱片行打工。从六点到十点半,由我看店卖唱片。在那期间,我出神地眺望店外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带家眷的人、情侣、醉汉、地痞流氓、穿短裙的活泼少女、着嬉皮式胡子的男人、酒廊女招待以及其他身分不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马路经过。当我播放热门摇滚乐时,就有嬉皮和浪荡少年聚集在店前跳舞,或者吸与奋剂,或者什么也不做,只瘫坐在那里。当我播放东尼贝纳的唱片时,他们就一溜烟不知消失何处。

  唱片行隔壁有间成人玩具店,一名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在贲古怪的性玩具。我猜不到有谁需要那种东西,然而那间店似乎相当好生意。斜对面的小巷中,有个饮酒过量的学生在呕吐。对面的游戏机中心襄,有个附近餐听的厨师用现款在玩“冰高”打发休息时间。一名黑睑流浪汉一动也不动地蹲在一间关了的店的骑楼下。一名涂上浅红色口红,怎么看都像初中生的女孩走进店来,叫我放滚石乐队的“跳跃.杰克.闪光”给她听。我拿唱片出来播放之际,她弹看手指打拍子,扭腰跳起舞来。然后问我有没有香烟。我给了她一支店长留下的“拉克斯”捭香烟。女孩津津有味地吸看烟,听完唱片,也没道谢一声就出去了。每隔十五分钟就传来救护车或巡逻车的鸣笛声。三名醉薰薰的白领职员,对看一名在打公众电话的长发美女大说秽语,然后大笑。

  见到这些情景,我的脑袋逐渐混乱起来,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到底这是什么?究竟这情形意味着什么?我不懂。

  店长吃完饭回来对我说:“喂,渡边,前天我跟那间服装店的女孩搞了一手啦。”他老早就封在附近一间服装店做事的女孩有意了,时常把店襄的唱片当礼物送给他。我说那很好哇,使就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他洋洋得意地教我,假如你想跟女孩子上林,首先送礼物给她,然后不断灌她喝酒,总之灌醉她,下面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是不是很简单?

  我抱看混乱的脑袋搭电车回宿舍。拉紧房间窗,关掉电灯。躺在林上时,仿佛感觉到直子好像又遭到我身边来了。一闭起眼睛就感觉她那柔软的乳房在我怀里,听见她的柔声细语,双手感觉到她的身体曲线。在黑喑中。我再度回到直子那个小小的世界。我闻到草原的味道,听见夜间的雨声。想起在那个月光下见到裸体的直子,以及黄色约两斗蓬里住她那美丽的胴体去清扫鸟屋和照颧蔬果的情景。然后我握住勃起的阴茎,一边想她一边射精。射精后,我脑中的混杂似乎平息了些。

  可是依然无法成眠。我累极了,然而怎样也睡不看。

  我站起来,站在窗旁,出神地眺望院子里的升旗台片刻。没有升上国旗的白色杆,看起来就像竖在黑夜的臣型白骨。如今直子在做什么?我想当然在睡觉了。

  她在那个小而不可思议的世界里,被黑暗所包围,是否睡得很熟?我祈愿她不会有痛苦的恶梦。

  第七章

  翌日星期四,上午有堂体育课,我在五十公尺的泳池里来回游了几趟。做过激烈运动的关系,心情舒畅了些。食欲也有了。我到定食餐厅吃了一顿分量很够的午餐,正要走去文学院固书馆查点资料时.在路上和小林绿不期而遇。她跟一名戴眼镜的瘦小女孩在一起,见到我就迳自走过来。

  “上哪儿去?”她问我。

  “图书馆。”我说。

  “别去那种地方,跟我一起吃午饭如何?”

  “刚刚吃过了。”

  “有啥关系?再吃一遍嘛。”

  结果,我和阿绿走进附近的咖啡室,她吃咖哩,我喝咖啡。她在白色长袖衬衫上面穿一件织了鱼固案的黄色毛线西装背心,戴一条细细的金项链和狄斯尼手表。然后津津有味地吃咖哩,喝了三杯白开水。

  “最近几天你不在东京是下是?我打过几次电话给你哦。”阿绿说。

  “是否有什么要事?”

  “没什么要事。只是打打看而已。”

  “嗯哼。”我说。

  “你的“嗯哼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仅仅是随声附和而已。”我说。“怎样?最近有没有发生火灾?”

  “唔,那次相当有趣咧。受害者不多,比较上烟很多,又有现场靶,好玩得很。”阿绿说看。又咕噜咕噜地喝水。然后舒一口气,目下转睛地看我的睑。“喂,渡边,怎么啦?你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眼睛没有焦点哦。”

  “刚刚旅行回来,有点疲倦罢了。没什么事。”

  “你的睑好像见过幽灵似的!”

  “嗯哼。”我说。

  “喂,下午有没有课?

  “德文课和宗教学。”

  “可以溜掉不上吗?”

  “德文课不可能。今天要考试。”

  “几点结束?”

  “两点。”

  “那么,下课后和我出城一起喝酒如何?”

  “白天下午两点钟喝酒?”

  “偶尔有什么关系嘛。你的睑色呆得好厉害,跟我一起喝酒提提神吧:我也想陪你喝酒振作精神呀。不懂吗?只要直觉够好,即使什么也不知道也能通过大学考试的呀。我的直觉很好哦。从下面三个答案选一个对的之类,我一下子就猜中了。”

  “我的直觉下如你的好,所以需要学习有糸统的思考方式,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那些东西会有用处吗?”

  “在处理某种事情上会比较容易吧!”我说。

  “譬如怎样的情形?”

  “譬如形而上的思考,或学习多种语言的时候。”

  “那又怎样帮得上忙呢?”

  “那就因人而异了。对某些人有用处,对某些人没有用处。不过,那些始终训练而已,有无用处则是次要问题。就如我一开始所说的。”

  “嗯哼。”阿绿似乎很佩服似的,牵住我的手继续走下坡路。“你很拿手向人解释哪。”

  “是吗?”

  “对呀。因我过去向许多人问过英语的假定句有何用处,从未有人那样清楚的向我说明的。甚至英语老师也没有。人家对于我这个问题,不是表示搞不清楚就是生气,或者嘲笑我。谁也不肯好好告诉我。倘若那时有人像你这样好好解释给我听的话,说不定我会对假定句产生与趣哪。”

  “哼哼。”我说。

  “你有读过《资本论》那本书吗?”阿绿问。

  “读过,当然没有全部看完,就跟大部分人一样。”

  “你理解吗?”

  “有些地方可以理解,有些不理解。若要正确地读懂《资本H臣》,就需要先学习一套思考系统了。当然整体来说,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马克斯主义的。”

  “对于一名不太接触那方面的书籍的大学新生,你想她会理解《资本论》吗?”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我刚进大学时,参加了民谣研究的社团。因为我想唱歌嘛。原来那里全是舞神弄鬼的冒牌货,现在想起来也不寒而栗。我一加入,他们就叫我读马克斯。叫我回去先从第几页读到第几页,还有民谣必须跟社会和激进主义相关之类的演讲。没法子,我只好回家拚命读马克斯。可是我根本读不懂,比假定句更难懂啊。我读了三页就放弃了。然后,在隔过的聚会上,我说我读了,可是一点也不懂。从此他们就当我是傻瓜,说我没有问题触觉,缺乏社会性。开玩笑!只是表示不能理解文章内容罢了,你觉不觉得他们太过分?”

  “嗯哼。”我说。

  “讨论时就更过分了。每个人摆出很懂的表情,使用艰深语句说话,因为听下懂,我就问了。奋如所谓帝国主义式剥削是什么?跟东印度公司有何关系?”所谓粉碎产学协同联盟,|Qī-shu-ωang|是指大学毕业后不准到公司就职吗?”但是没有人向我解释。而且还生气了。你能相信这些吗?”

  “相信。”

  “他们说:“你连这些都不懂,算什么?你在想些什么过日子的呀p.”于是就这样完了。可不是吗?我本来就不很聪明嘛。我是平民呀。不过,支撑这个世界的就是平民,被剥削的也不就是平民罗。向平民贾弄听不懂的词句叫什么革命?什么叫改革社会?我也想改善社会呀。若是有人真的被剥削,我也认为必须设法阻止呀。所以更加要问了。对不对?”

  “对呀。”

  “当时我就想,这些全是伪善冒骗的人。他们适当地贾弄堂皇的言词而自鸣得意。让新来的女生大表钦佩,其赏心里只想着把手塞进女生裙内那回事。等到升上大四了,赶紧把头发剪短,准备毕业后进三菱公司、TBs电视台、IBM电脑或富士银行做事,娶个从未读过马克斯的漂亮太太、替孩子接个文雅又讲究的名字。什么叫粉碎产学协同联盟?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啦。其他新生也很过分。大家其实听不懂,却都装看很憧的表情无缘无故地傻笑。事后就对我说,你真傻,即便不懂,只要拚命点头称是就行了嘛。嘿,还有更气人的事,想不想听?”

  “想。”

  “某日,我们要出席一次半夜的政冶集会,他们叫女生们每个做好二十个宵夜用的饭团带来。开玩笑:那样岂不是彻底的性别歧视?不过,我也不想整天兴风作浪惹事生非,于是什么也不说,乖乖的做好二十个饭团,里头放了酸梅干和包上紫菜。你知道他们事后怎么说吗?小床绿的敬团只有酸悔干,没加别的小菜咧。其他女孩约有鲑鱼、鳕鱼子,附带煎蛋哪。太混蛋了,我气得讲不出话来,高谈革命大业那伙人,居然为吃宵夜的饭□斤斤计较,算什么?有紫菜有悔干还不够上等吗?试想想印度那些饥饿的小孩看看。”

  我笑了。“后来那个社团怎样了?”

  “六月我就退出啦。因我实在太气了。”阿绿说。“这些大学的家伙几乎都是伪善的人。大家都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懂什么而不得不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于是大家看同样的书,卖弄同样的台词。听约翰科特连的唱片,看帕索连尼的电影,一起受感动。难道这就是革命?”

  “怎么说呢?我没实际见过革命,不敢表示意见。”

  “如果这就叫做革命的话,我可不要什么革命了。否则我一定因为饭团里只放梅干的理由被枪毙,你也一样,因为充分理解假定句的理由被枪毙:”

  “可能的事。”我说。

  “我有自知之明哦。我是平民。不管发不发生革命,平民只能在不像样的地方苟且偷生下去。革命是什么?只不过换过一个官府名称罢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他们只会卖弄无意义的高言大志。你见过□务局的官员吗?”

  “没有"”

  “我倒见过好几次。冒冒失失地闯进家里来逞威风说:“什么?只有一本帐簿?你家生意做得不错嘛。这是真的经费?收据拿给我看,收据呢?”我们悄悄躲在屋角不敢作声,到了吃饭时间,叫人把上等的寿司送上门来。不过,我父亲从来不曾逃税哦。真的。他是那种旧脑筋的老派生意人嘛。尽避如此,那些□务员还在唠唠叨叼地发牢骚咧。说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开玩笑:收入少是因为赚不到钱呀。听到他们的话,我真恨死了,我想大声斥责他们说,请你们到更有钱的人那□去好了:哎,倘若发生革命,你想悦务员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颇值得怀疑。”

  “所以我不信革命了。我只相信爱情。”

  “和平:”我说。

  “和平。”阿绿也说。

  “对了,我们要往哪□去?”我问。

  “医院。家父入院了,今天一整天我都要陪他。今天轮到我。”

  “你父亲?”我大吃一斗。“你父亲不是去了乌拉圭么?”

  “那是谎话。”阿绿若无其事地说。“他老早就吵着要去乌拉圭,可是怎能去嘛。其实他连东京的郊外都去不了。”

  “他的病情怎样?”

  “坦白说一句,时间问题而已。”

  我们默默无言地迈步往前。

  “他的肩和家母一样,所以我很清楚。脑□瘤。你相信吗?家母在两年前死去。就是这种病。现在轮到家父患恼瘤。”

  星期日的关系,大学附属医□里闹哄哄的,挤满探病的客人和病情较轻的病人。弥漫看医院特有的味道。消毒药水、探病花束、棉被的气味混为一体,笼罩整个医院,护士踏看喀吱喀吱的鞋音在室内跑来跑去。

  阿绿的父亲躺在双人病房靠门的床上。他的睡姿令人想起负了重伤的小动物。运身无力地侧身横卧,插了针管的左腕无力地伸直,身体一动也不动。他是个瘦小的男人,看上去给人一种还会更瘦更小的印象。头上□看白棚带,苍白的手臂上有许多注射或吊水针孔留下的痕迹。他用半睁开的眼睛呆然望看空间的某一点,当我进去时,他稍微转动一下充血的红眼睛看看我们,看了十杪左右,又把柔弱的视线转回空间的某一点。

  看到那样的眼睛,就能理解这人不久于人世了。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生命力,只能找到一个生命的微弱痕迹。就像一间所有家具已被搬走的旧房子,只有等候解体的命运一样。干涸的嘴唇边上长满杂草般的稀疏胡子,令我惊讶于一个如此失去生命活力的男人,居然还有胡子照常生长。

  阿绿向另一个躺在靠窗床位的中年胖子说“午安”。对方似乎不能开口似的,仅仅微笑点头示意。他咳了两三声,喝了几日放在枕边的开水,然后蠕动看身体躺卧下来望窗外。窗外可以见到电灯柱和电线,此外什么也没有,天空里连云也看不见。

  “爸爸,怎样?好不好?”阿绿对看父亲的耳洞说,就像在试麦克风的说话方式。“今天觉得怎样?”

  父亲徐徐蠕动蓍嘴唇说:“不好。”不是说话,而是把喉咙深处的干燥空气□出来而已。“头。”他说。

  “头痛吗?”阿线问。

  “嗯。”父亲说。看样子。他无法说出四个音节以上的句子。

  “没法子呀。刚刚做完手术,当然隔了。可怜,再忍耐忍耐吧。”阿绿说。“渡边,我的朋友。”

  我说:“您好,”他半开嘴唇,又合起。

  “坐这儿吧。”阿绿指一指□脚边的圆形塑胶椅。我依言坐下。阿绿喂父亲喝了一点水瓶里的水,问他想不想吃水果或果冻。她父亲说:“不要。”阿绿又说:“不吃点东西不行呀:”他答说:“吃过了。”

  床边百张兼放东西的心餐桌,水瓶、茶杯、碟子和小时钟就摆在上面。阿绿从下面放看的人纸袋中拿出换洗的睡衣、内衣裤和其他零零□□的物件出来整理,然后收进门边的壁柜中。纸袋底下装看病人吃的食物。两只西柚、一些果冻和三条黄瓜。

  “黄瓜?”阿绿发出惊呷声。“这里会有黄瓜?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呀。我猜不透。我在电话里告诉她要买的是这个那个,可没说要买黄瓜呀。”

  “会不会把“奇异果”听成是黄瓜?”我尝试说。

  阿绿啪地弄飨指头。“不错,我的确是托她买奇异果的。可是用脑想一想不就知道了?怎能叫病人啃黄瓜嘛。爸爸,想不想吃黄瓜?”

  “不要。”父亲说。

  阿绿坐在床头,把许多项琐碎碎的事情一一告诉父亲。例如电视昼面不清楚,叫人修理了:住在高井户的姑妈过几天来探望他;以及药局的宫协先生骑摩托车跌倒之类。对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父亲只是哩嗯声应她而已。

  “爸爸,真的什么也不想吃?”

  “不要。”父亲回答。

  “渡边,要不要吃西柚?”

  “不要。”我也这样回答。

  过了不久,阿绿邀我去电视室,坐在那里的沙发上抽一根烟。电视室里还有一个穿睡衣的病人,也在抽着烟看政冶讨论会之类的节目。

  “哎,那边那个拿手杖的老伯,从刚才起就不停地看我的腿。那个穿蓝色睡衣戴眼镜的老伯啊。”阿绿开心地说。

  “当然会看了。你穿那种裙子.大家一定会看的。”

  “不是好事吗?反正大家无聊嘛,偶尔看看年轻女孩的腿也不错,兴奋起来,说不定提早复原咧。”

  “希望不会有反效果。”我说。

  阿绿一直注视着袅袅上升的烟雾。

  “关于家父的事,”阿绿说。“他可不是坏人。虽然有时说话过分得人气忿。不过基本上是个老实人,而且真心爱我母亲。他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到今天,尽避性格软弱,没有生意头脑,人缘也不好,但是比起周围那些满口谎言,处事圆滑。投机取巧的家伙,他算非常正经的了。我也是说了就干到底的性格,所以时常跟他吵架。不过,使绝不是坏人。”

  阿绿仿佛从路边捡起什么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的手一半在她的裙子上,其余一半在她的大腿上。她注视我片刻。

  “渡边,虽然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但你能否和我在这儿多一会儿?”

  “我到五点都没事,可以一直陪你。”我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而且我没其他事好做。”

  “星期日,你通常做些什么?”

  “洗衣服,”我说。“以及熨衣。”

  “渡边,你是否不太想提起那个女人的事?那个和你交往中的女人的事。”

  “是的,不太想提。太复杂了,而且很难解释清楚。”

  “算了,不必解释。”阿绿说。“不过,我可以把我所想像的告诉你一些么?”

  “请说。你的想像多半很有趣,非听不可。”

  “我猜你交往中的对象是别人的妻子。”

  “嗯哼。”

  “三十二、二岁的漂亮富家少奶奶,穿戴的是皮草大衣、欧洲名牌鞋子、绢绸内衣裤那种类型,而且非常性饥渴,做的全是下流动作。平日的下午。你和她彼此贪恋对方的身体,但是星期日她老公在家,不能跟你见面。对不对?”

  “相当有趣的剧本。”我说。

  “她叫你绑住她,蒙起她的眼睛,要你舐遍她身体的每个角落。然后让你的异物进去,摆出柔软体操的姿态,并且用实丽来相机把那些动作拍下来。”

  “怪好玩的。”

  “她太饥渴了,不管什么动怍都肯做。她每天想的就是古灵精怪的花样。因为太空闲了嘛。下次渡边来了就这样做,不然那样做之类。然后一上床就贪婪地变换各种姿势,起码三次高潮。接着这样对你说:“怎样?我的身体美不美妙?年轻女孩已经无法满足你了。瞧,年轻女孩怎会替你做这个?有没有感觉?不过不行了,又跑出来啦。”诸如此类。”

  “我想是你看得太多色情电影了。”我笑着说。

  “果然是这样?”阿绿说。“不过,我最爱色情电影了。下次一起去看好吗?”

  “好哇。当你有空时一起去。”

  “真的?我期待看。去看那种性变态的吧:用鞭子拚命鞭打,叫女孩子当众小便之类的,我最喜欢了。”

  “好哇。”

  “哎,你知道我在色情电影院里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猜不到。”

  “就是当做爱镜头出现时,听周围的人咕咕声吞唾液的声音。”阿绿说。“我最喜欢那种声音,好好玩。”

  回到病房后,阿绿又同父亲说了许多话,父亲嗯嗯啊啊地随声附和看,不然就沉默不语。十一点左右,邻床病人的太太来了,替丈夫换睡衣,削水果。看来心地善良的那位圆睑太太,跟阿绿闲话家常。护士进来,换了新的点滴瓶,跟阿绿和那位太太聊了几句就走了。那段期间我无所事事,茫茫然环视室内情形,或者望望窗外的电线。偶尔有麻雀飞来。停竭在电线上。阿绿一会儿跟父亲说话,一会儿替他抹抹汗除除痰,一会儿和那位太太或护士聊天,一会儿跟我说几句,一会儿检查点滴状况,忙得不亦乐乎。

  十一点半,医生来巡房,我和阿绿出到走廊去等。医生出来时,阿绿问他:

  “医生,我爸爸的情形怎样?”

  “刚做手术不久,又做了上□措施,相当消□体力。”医生说。“至于手术结果,必须过两三天才知道。顺利的话就会好转,若是不顺利,到时另外想办法好了。”

  “不会又把脑部切开吧?”

  “不到那个时候不敢说。”医生说。“喂,今天怎么穿那么短的裙子?”

  “不好看吗?”

  “可是,上楼梯时怎办?”医生问。

  “没什么好办的。就让他们睁大眼睛看个够好了。”阿绿说,站在后面的护士吃吃地笑。

  “看来应该请你住院一次,让我替你开开脑部的好。”医生愕然说道。“还有,请你在医院中尽量便用电梯。我不希望再增加病人了。最近实在忙不过来啊:”

  巡房过后,不久就是用膳时间。护士推看餐车,从一间病房送到另一间病房去。阿绿的父亲分配到的是奶油菜汤、水果、去骨□鱼和果冻状的剁碎蔬菜。阿绿让父亲仰卧看,转动床脚的把手弄高床位,用汤匙舀汤喂父亲喝。她父亲喝了五六口就扭过睑去说“不要”。

  “这点东西必须吃掉才行呀。”阿绿说。她父亲说“等一会”。

  “真头疼。不好好吃饭那有精神嘛。”阿绿说。“小便急不急?”

  “不。”父亲说。

  “渡边,我们到楼下餐厅吃饭好不好?”阿绿说。

  我说好的。老实说,我有什么也吃不下的感觉。餐厅喧声四起,医生、护士、探病客人济济一堂。连窗户也没有的地库餐厅,摆满一排排的桌椅,大家在那里边吃边聊,聊的多半是疾病的话题吧:就如置身在地下道,声音嗡嗡回响。有时回响被传呼医生或护士的广播压下去。我在霸占位子期间,阿绿用铝盘子盛看两人份的定食套筌来了。奶油炸肉饼、马铃薯沙拉、切丝卷心菜、炖品、白饭和味噌汤的定食,整齐地盛装在跟病人所用的相同的白色塑胶餐具里。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阿绿则津津有味地全部吃完。

  “渡边,你不饿?”阿绿啜看热茶说。

  “嗯,我不太饿。”我说。

  “在医院的关系吧。”阿绿打量一下四周。“不习惯的人都会这样。味道、声音、混浊的空气、病人的睑、紧张、焦卢、失望、痛苦、疲劳都因这些的关系。这些东西勒紧人的胃,使人失去食欲。不过,习惯了就不当一回事了。况且,不好好吃饭怎能照顾病人?真的,因我照顾过爷爷、婆婆、母亲、父亲四个,所以很清楚。万一有事发生的话,下顿饭就别想吃啦。所以嘛,能吃时就尽量多吃,否则完蛋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

  “有些亲戚来探病,跟我一起来这里吃饭,每个都和你一样留下一半。见我猛吃不停的,就话:“小绿真好胃口。我呀,胃胀账的吃不下饭哪。”可是。服恃病人的是我呀。开什么玩笑:别人只不过偶尔来同情一下罢了。照顾人小便、除痰抹身的是我哦。光是同情就能解决一切的话,我所做的可比别人的五十陪同情啊:尽避这样,大家见我把饭全部吃完,却以责怪的眼光看看我说“小绿真好胃口”。难道大家以为我是拉大板车的驴子?他们都是士了年纪的人了,为何还不明白人情世故?光是用嘴巴讲有屁用?要紧的是肯不肯处理病人的大小便哦。我也会受伤的。我也有筋疲力倦的时候。我也想大哭一场的。明知没有复原的希望了,医生们还围在一起切开他的脑袋玩来玩去,而且开了一次又一次。每开一次就恶化一次,脑筋就逐渐不正常了,试试看这种事情在你眼前不断重复发生,谁能忍受得住啊:加上家□积蓄愈来愈少了,连我也不晓得能否念完往后三年半的大学,这种状态持缤下去的话,我姐姐连婚礼也没办法举行了。”

  “你每星期来这里几天?”我问道.

  “四天左右。”阿绿说。“这里原则上是院方采取完全看护制,可是实际上光是靠护士是不行的。她们的确照显得很好,然而人手不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无论如何还是需要家愿来帮忙照获。我姐姐必须打理书店生意,只好由我趁课余时间来一趟了。不过,姐姐还是每周来三天,我来四天。我们就利用那一点点空档来约会。节目安排过密啊:”

  “你那么忙,为何时常和我见面?”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嘛。”阿绿摆玩看空了的塑胶汤琬说。

  “你一个人到附近散步两小时左右吧。”我说。“让我暂时照顾一下你父亲。”

  “为什么?”

  “稍微远离一下医院,烛自松弛一下比较好。不跟任何人说话,让脑袋空空如也。”

  阿绿想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好。也许你说的对。可是,你懂得怎样照顾他吗?”

  “刚才看过了,大致上懂的。检查点滴状况,喂他喝水,抹汗,除痰,尿瓶在床底下,饿了就喂他吃午餐的剩菜。其他不懂的就问护士。”

  “光是知道这些就没问题了。”阿绿微笑着说。“不过,他的脑筋现在开始有问题,有时会说一些古怪的话,令人莫名其妙。如果他说了,你可不要太介意哦。”

  “不要紧。”我说。

  回到病房,阿绿对父亲说有事出去一下,这段期间我会照顾他。父亲对此仿佛毫无反应。也许根本不了解阿绿的意思。他仰卧看,一直凝视天花板。假如不是位偶尔眨眨眼的话,可以说如同已死。眼睛像是喝醉似的布满红丝,深呼吸时鼻子轻微隆起。他已无法动弹,阿绿对他说话也不会作答。他那混浊的意识底层所思所想是何,我猜也猜不透。

  阿绿离开后,我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因不晓得说什么好,最后沉默不语。不久他就闭起眼睛睡着了。我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暗中祈祷他可别就这样死去才好,同时观察他的鼻子不时抽搐的情形。接看想到,如果在我陪伴期间这人停止呼吸的话,未免太奇妙了。由于我和这人刚第一次见面,我和他是透过阿绿才结识的,而我和阿绿的关系,只不过是在“演剧史2”同班上课而已。

  他并没有死去,使仅沉沉入睡而已。我把耳朵凑上前去,听见轻微的呼吸声。于是我安心地踉邻床的太太聊天。她以为我是阿绿的男朋友,一直提起阿绿的事。

  “她真是好女孩。”太太说。“照顾父亲无微不至,亲切又温柔,细心又坚强,人又漂亮。你要好好珍惜,不能放弃她哦。现在很难找到这么好的女孩了。”

  “我会的。”我适当地敷衍她。

  “我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儿和一个十七岁的儿子,但他们根本不到医院来。一放假就跑去冲浪啦约会的,一天到晚只顾着玩。好过分啊:只懂得榨取零用钱,钱一到手就花光了。”

  下午一点半,那位太太说要出去买点东西,离开病房了。两个病人都睡熟了。午后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我也不禁坐在圆椅上打起瞌睡来。窗旁的桌上,黄菊白菊插在花瓶里,告诉人现在是秋天。病房里飘满中午吃剩的□鱼香味。护士们依然发出喀吱喀吱的鞋音走来走去,用清晰的声量交谈看。她们偶尔走进来,见到两个病人都在熟睡时,对我微微一笑就消失了。我想看点书报,可是病房里没有书报杂志,只有月历挂在墙壁上而已。

  我想起直子的事。想起她只有发夹的裸体。想起她的□和阴毛的暗影。为何她会在我面前光看身体呢?当时的直子是在梦游状态么?抑或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随看时光流逝,那个小小的世界离我愈来愈远,令我愈发不明白那晚的事到底是幻是真。倘若认为是真的,确实觉得真有其事,倘若认为那是幻想,又觉得真是幻想了。当作是幻想时,细节未免太过清晰,当作是真有其事时,一切又太美了些。包括直子的身体和月色,一切都美得太不真实。

  阿绿的父亲突然醒来,开始咳嗽,我的思念到此中断。我用卫生纸替他把痰弄掉,用毛巾抹掉他额头的汗。

  “要喝水吗?”我问。他轻轻点一点头。我从小玻璃水瓶倒了一点水慢慢喂他喝,喝水时,他的干燥嘴唇在颤抖,喉咙微微抽搐。他把水瓶中的温开水全部喝光。

  “还要喝吗?”我问。他好像想说什么,我把耳朵凑上去。他用干涩的微小声一Hm说“够了”。声音比刚才更干更细。

  “要吃点什么吗?肚子饿了吧。”我问。她父亲又点了点头。我学阿绿所用过的转动把手弄高床位,把蔬菜、果冻和□鱼用汤匙一口一口交替看喂他。花很久时间才吃了一半,他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了。仿佛用力摇头会痛的样子,他只稍微摆动一下。我问他要不要吃水果,他说“不要”。我用毛巾抹抹他的嘴角。把床放回水平位置,把餐具放出走廊外面。

  “好不好吃?”我问他。

  “不好。”他说。

  “唔,看样子的确不怎么好吃。”我笑着说。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一双半开半闭的困惑眼睛一直看我。我蓦然想到,这人是否知道我是谁。他看起来跟我两个在一起时比起跟阿绿在时轻松一点。也许他误以为我是另一个人。若是这样,反而令我感激。

  “外面天气很好。”我盘腿坐在圆椅上。“现在是秋天,又是礼拜天,天气又好,无论去哪儿都人山人海。这种日子最好就像这样在屋里使哉游哉的,不会疲倦。到人多的地方只有累而已,空气又不好。星期日,我通常都洗衣服,早上洗了,拿到宿舍楼顶晒干.傍晚以前收回来熨好。我不会讨厌熨衣服哦。将皱巴巴的东西弄得服服贴贴,非常舒服的事。我很拿手熨衣哦。起初当然弄不好,愈熨愈皱。不过一个月就习惯了。所以,星期天是我洗衣和熨衣的日子。今天不能了。好可惜,这是绝佳的洗衣好天气。

  没关系,明天早点起来洗好了。不必在意什么。横竖星期天没别的事情好做。、明天早上洗衣晒好后,我去上十点的课,这堂谋和阿绿一起上的。叫“演剧史且,目前在讲欧里庇得斯。你知道欧里庇得斯吗?他是古希腊人,跟艾斯鸠洛斯、索福克斯勒并称为希腊悲剧的三巨匠。传说他最后在马克德尼西被狗咬死,不过也有不同版本的说法。这就是欧里庇得斯。我比较喜欢索福克斯勒,当然这是个人喜好问题,不能一概而论。

  他的戏剧特征是把各种事物乱七八槽的搅乱,造成动弹不得的局面。你明白吗?不同的人物出场,各人对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理由解释,各人照自己的方式追求正义和幸福。结果造成所有人进退维谷的情形。说的也是。用大家的正义来达成所有人的幸福,在原理上是不可能的.因此造成浑沌一片。你知道怎么解决吗?说起来又太简单,最后神出来了,然后整顿交通。你走那边,你来这边,你和他一起走,你站在那里旧时别动。就像一个调停者。然后一切迎而解啦。这就是解围之神。在欧里庇得斯的严剧中,经常出现解围之神,由此可知他的评价如何了。

  不过,如果现实世界中有这种解围之神。那就轻松了。当你免得进退维谷时,神从上头翩翩降临,替你处理一切。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总之,这就是“演剧史”,我们在大学里通常就是念这些东西。”

  我在说话期间,阿绿的父亲一言不发地茫然看看我。我无法从他的眼神会重复几十次或几百次呢?我不由脱口而出:“这是个宁静、和平、孤烛的星期日。”星期天。我不必上发条鞭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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