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御史张贻琦之悔怅
要弄清楚御史张贻琦什么时候会去青楼,进入青楼后的行走路线,离去时间之类的细节,不可避免的,宁缺近几日经常出入于那间名叫红袖招的青楼。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他关心这些事情,以免事后顺藤查了过来,所以他在青楼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混玩闹。
他与那名叫水珠儿的丰腴姑娘厮混的越来越熟,就连楼内其他的姑娘小厮也都习惯了这位穷酸少年出入,左右是简大家上心的读书人,谁也不敢多什么话。
虽说因为小草假传简大家的规矩,宁缺只能和姑娘们执手拥抱假蹭亲热一番,并不能真的做什么,自然也不需要付缠头度夜之资,但脸皮再厚的人进楼后总得要打赏小厮婢女们些铜钱,所以几番下来,铺子里急剧减少的银钱终于引起了桑桑的注意。
当夜回来,面对小侍女的疑问,宁缺没有做任何隐瞒,把自己这些天做的事情简单讲了讲,说道:“总是要变成常客,日后那楼子里出了些什么事情,官府才不会疑心到我身上来,不然若我就去了一次,恰好那御史便死了,这种巧合足够长安府产生怀疑。”
接着他笑着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办完后,自然不需要再去那楼里打磨时间,不会再多花钱的。”
“我怎么听着总觉得少爷你心里满是不舍之情。”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认真建议道:“可如果御史大人死后,你就再也不去青楼,岂不也会惹人怀疑。”
宁缺怔了怔,才发现这确实有些问题,并不烦恼反而有些欣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事后还真得再去几次,你看看还有多少银子。”
桑桑应了声,便准备去做数银子这个她最喜欢的工作。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连忙唤住她,从怀里取出一盒脂粉,犹豫片刻后递了过去:“这是楼子里的水珠儿姑娘送的,她……人不错。”
事实上这盒脂粉是他腆着这张嫩脸向水珠儿讨的,目的就是想让桑桑高兴,至于加上人不错这三个字,则是担心她嫌弃那楼里姑娘们的身份,觉得东西脏。
桑桑一把将脂粉盒子接了过来,黑黑的小脸蛋上满是喜悦神情,被拉的愈发细长的柳叶眼里满是笑意,哪有什么厌憎,说道:“早就听说那些楼子里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有的甚至比陈锦记的还要好。”
“喜欢吗?”宁缺笑眯眯望着她。
桑桑双臂环绕紧紧抱着盒子,仰起小脸看着他,抿着小嘴不肯答他,小脸却早已经眉开眼笑。
把盒子与前几天买的陈锦记脂粉匣藏在一起,端来微烫的开水仔细伺候宁缺洗了脚,就着剩下的温水把自己的脚也洗了,桑桑铺开两床被子,解了外衣快速钻了进去,咕哝了声没有炕好冷之类的话。
夜渐深,铺外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桑桑一直没有睡着,盯着屋顶的细长眼眸里光彩明亮,像黑宝石中间的闪耀,她忽然开口问道:“少爷,那位御史大人……什么时候会去那间青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声回答道:“明天。”
桑桑不知道长安城是一个比岷山比草原更要凶险万分的狩猎场,所以她并不担心少爷的安危,反而很操心一些别的事情。她用双手攥着被沿,用力低头望向床的那头,认真说道:“少爷,既然明天那位御史大人就要死了,死之前你总得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吧?”
“对。”宁缺望着天花板,蹙眉说道:“报仇这种事……对方死都不知道我报的什么仇,确实有些不得劲儿。”
“那就对他说。”
“因为有些件事情,所以我就要代表昊天消灭你?……这么平铺直叙会不会有些随意而不庄重?有没有什么比较庄严肃穆或者说很有范儿的套路?”
桑桑皱着眉头,努力思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半晌后她在枕头上用力点点头,说道:“少爷,写首诗吧。”
“诗?这个玩意我可不擅长。”
“那我写一首?”
“好啊。”
桑桑很认真地念了几句现编出来的诗。宁缺很认真地听完再品再琢磨,最后认真说道:“这诗比我写的好。”
……
……
大唐帝国御史台侍御史,从六品,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品秩不高权力不小,如此清贵位置不论换谁来做都应该满意才是。然而张贻琦从来没有满意过,因为他十三年前就已经是前途无量的监察御史,结果苦苦熬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过是个清贵无用的御史。
但他对此不敢有丝毫抱怨,因为他很清楚造成自己官路滞塞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当年参合进宣威将军林光远一案后,他升官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而七年前燕境屠村一案审结后,他从御史台主簿升为侍御史后,更是再也没有向上进一步!
替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办事,酬功之赐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如果说是那两位大人物不想当年阴私被人知晓,那么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杀死,而不是就这样把他晾在御史台里,难道他们就不怕张贻琦心怀怨念,从而把那件事情揭出来?
为了自己停滞不前的前途,张贻琦苦苦思索两年时间,于四年前终于恍然大悟,然后浑身寒冷。
能够让一位风头正劲的御史就此沉沦,能够轻描淡写便将亲王殿下和夏侯为他铺就的青云大道直接斩断,并且根本让人看不出有丝毫发力的痕迹,整个大唐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那就是皇帝陛下。
在世人眼中,唐帝国这一任皇帝陛下虽然谈不上昏庸,但与祖辈相比还是显得有些保守懦弱。
说起来有些荒唐,让全天下得出这个结论的最有力证据就是:皇帝陛下就位以来,帝国在与他国的交往中不再像过往那般蛮横无礼,而开始讲起道理来了。
虽然大道理肯定还是掌握在大唐帝国手里,但肯讲道理的强盗,在人质和肥羊眼中总会显得可爱些。
但张贻琦和绝大多数朝臣都非常清楚,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绝对不是保守懦弱之人。
陛下只是自幼喜好文学书法,黄金龙袍之下藏着几分书生意气,故而性情有些宽和懒散。
可陛下终究姓李,身上流淌的是大唐皇室骄傲而暴戾的血液,若是有人触着他的底线,绝对会看到什么叫真正的天子震怒。
宣威将军叛国及燕境屠村两案,所有疑点都被抹掉,没有留下任何人证物证,但皇帝陛下不见得相信臣子们的调查,只是没有证据,即便是龙椅上的他大概也懒得去搞什么翻案风,但那些引动他疑心的官员们这一辈子却休想再有什么前途可言。
亲王殿下是陛下疼爱的幼弟,夏侯是陛下赏识的大将,所以陛下能暂时容着他们,而他张贻琦一个区区御史又算得了什么?
201109152100修改
第四十三章御史张贻琦之入港
想明白了这一点,张贻琦心丧若死,就此放弃了在官场上钻营攀爬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到了俗世享受之上,硬生生顶着家中的悍妻连娶数房妾侍,隔一段日子便会去长安城里著名的青楼流连一番。
只是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依然需要金钱和官位的支持,张贻琦可不想被人抓住丝毫把柄——御史嫖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如果这种事情是发生在他身上,想必宫中那位皇帝陛下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贬落凡尘,再狠狠踩上三脚。基于这个理由,御史大人每次出府寻欢之时总是格外小心翼翼,就如做贼那般。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贻琦绝对是长安官员进出青楼最小心的那人,也是最难被找到行踪的那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卓尔始终没能查到他的去处,宁缺也为之耗了好几天时间和最后的几十两银钱。
一辆马车停在了红袖招侧门外,乔装打扮成一寻常富翁模样的张贻琦御史下车走进门内,向身后挥挥手,几名随从侍卫早已跟熟,自去巷内寻间饭铺等侯。
张贻琦进门后示意引路小厮离开,顺着院墙青竹掩映下的一条石径向溪畔某处院子走去,进得此间,铁肩御史正式变身成为老嫖客,他脸上的忧国忧民之色终于消失不见,换做了难得的舒爽惬意。
早就走熟了,自然不需要有人带路,他也怕被谁看到,红袖招楼后全是独立分隔的小院,极为私密,而且他每次来前都会预约,也不虞有撞车这种尴尬事。
至于安全他更不会担心。长安城的治安向来极好,除了那些割袖割手玩决斗的莽夫,北南西三城里极少发生命案,至于红袖招这座楼子,更没有人敢来惹事。
谁都知道这楼子东家有长安府的背景,那位简大家的后台更是正站在峰顶看天下的皇后娘娘,虽说四公主已经从草原归来,但除了她还有谁敢来惹简大家?
这位简大家可真是了不得,被先帝强行从南晋讨了过来,硬是就此奠定了红袖招天下第一歌舞行的名声,这些年来她又一手教出了无数位花魁,生生夺了天下风月场大半光辉,而最令张贻琦感到佩服的是,这样一个老鸨般的角色,居然能够出入宫禁无碍,甚至有传闻在私下时,皇后与她竟是姐妹相称!
一路踏石而行,张贻琦望着越来越近的小院,脑子里却在想着简大家的传奇,暗道若有人能够得到那妇人亲睐赏识,那宦海之上必然是一帆风顺,事实上若不是他实在拉不下颜面,只怕早就已经扑过去了。
御史大人并不知道,就在数日之前,有位刚到长安不久的少年莫名其妙进了简大家的眼,虽然如今还谈不上什么青睐赏识,但总算结了一次眼缘。他更想不到的是,那位少年这时候正半倚在三楼某道栏边,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背影。
整件事情做了粗略的计划,应该不会拖累水珠儿姑娘,但为了更保险些,宁缺今天下午就到了红袖招,没像前几日那般去水珠儿所在的小院盘桓,而是直接上了主楼觅婢女小草说话聊天,弄得小草大感惊讶,带着一丝微羞喜意嘲笑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张贻琦从侧门走进来的那一刻,宁缺就发现了他,连续跟着这位御史大人上下值几天,哪还能记不住他的背影。他倚在栏边微笑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竹中,并没有任何动作,为了不想牵连水珠儿,他今天连院子都没去,自然不可能选择在那院子里动手。
“就让你这个老东西最后享受一下艳福吧。”
宁缺看着目标的背影,忽然记起水珠儿那晚说的话,想着呆会儿老御史龌龊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念道:“这算是给你最后一次服侍姑娘的机会?”
小草婢女服侍简大家事情极多,接过宁缺递过来的蜜饯盒子甜甜一笑便离开了,宁缺笑了笑,依旧站在栏边看落日看幽竹看白他妈的粉墙。(注)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熟门熟路找到后楼梯,借着楼体阴影绕到侧门,看见那辆做了标识的马车,极随意地走了过去,手掌在车辕上某处按了按。
车辕前方的马儿疑惑回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鼻,宁缺在渭城生活多年,常在草原上纵深劫掠,对付马羊最是拿手,随手在马臀上拍了一记,那匹疑惑的马顿时老实了,舒服地蹶蹄在地面轻轻蹬了蹬。
侧巷饭馆的一名护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眼,发现没有人,又继续低头对付菜盘里已经残留不多的食物。
……
……
每个院子里都有洗澡用的木桶,但张贻琦每次完事之后,基于心中某些隐晦的自卑感,总会去侧门旁的蒸浴房,搓个背会让他感觉能够恢复些体力,单独房间也让他感觉很安全,而出门便上马车更是方便。
今天同样如此,御史大人随意冲洗了一下身体,只穿着一条丝绸亵裤,便躺在了裹着棉布的短床之上,等着惯用的那名搓背妇人过来。
搓背时要用精盐牛奶木油,总要准备些时间,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在等待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开始回忆先前在小院里的香艳画面,想着水珠儿那身好皮肉,他又开始浑身发热,只是脸上却有些怨毒神色。
今天水珠儿姑娘再次拒绝了单独侍奉他的请求,张贻琦心情极为糟糕,低声狠狠道:“不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骑的臭婊子,得意个什么劲儿,本官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还推三阻四,实在是太不近人情。”
“嫌本官官小?女人就是没见识,我从六品的御史大人,放在各部堂里怎么也得换个正四品,不!从三品的大员!”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脚步声轻微响起,向床边走来。
张贻琦停止了咒骂,闭上眼睛等着享受,当微烫毛巾敷到背上时,他忍不住痛快地呻吟了一声。
然而马上他便再也不能呻吟了。
因为另外一条滚烫的毛巾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紧接着他的手脚一紧一痛,被紧紧地捆在了短床之上。
……
……
(昨天那章我写了几处白|粉墙,结果审核通不过,想起有章痞|子也不让人写,DIAO字也和谐,再想到有时候看到的十之叉叉,叉叉分之,水叉叉融,我了个去啊……主要是腰椎间盘那里太难受了,本来已经快好了的,结果今天遛了两趟狗,又酸痛的不行,这两天连着遇事儿恼火的不行,上章里错字也多,刚刚才修改,这是趁借题发挥发泄一下,发泄完就好,向大家鞠躬。)
第四十四章御史张贻琦之绝望
张贻琦拼命地挣扎起来,只穿着一条丝绸亵裤的白胖身子,在短床上就像一条恶心的蠕虫般弹动,被毛巾堵住的嘴不时发出含糊的呼救声。
把他手脚捆在短床上的毛巾打着奇怪的结,岷山里横行霸道的野猪被这种结捆住后,即便挣扎一夜都无法挣开,更何况他如今年岁已长,身体大不如前,这几年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所谓挣扎只是徒劳,而且滑稽,至于那些含混的呼救声实在不比蚊子叫声更大。
张贻琦马上绝望地发现了这一点,毕竟是敢无视数百条冤魂的大唐官员,在这紧张关头竟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再挣扎,而是侧耳倾听四周的声音。
房间里有人,很明显那人也并不想遮掩,脚步声稳定而清晰地从张贻琦身后响起,逐渐靠近,马上便要走到他的身前,张贻琦正想看看是谁敢如此大胆妄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浑身一阵僵硬,在恐惧的压力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闭上了双眼。
敢在红袖招捆绑客人意图不轨的凶徒,可以想像是怎样的悍勇狠辣,若让他发现自己瞧见了他的脸,自己哪里还有活路可以走?是,自己确实是御史,但大唐的史书上,死于市井莽汉之手的官员可不少啊!
“这件事情不如我想像中的好玩啊。我本以为被塞住嘴后,你还会含混声明老夫不爱这个调调,那我就可以用手上这东西让你痛且快乐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老实下来了,好吧,把眼睛睁开吧。”
声音很清脆,平静之中带着淡淡嘲讽,根本不像是个凶徒在说话,倒更像是长安某坊里的少年在和人说笑。
张贻琦认为自己不能上当,紧紧闭着双眼,甚至闭的眉心都痛了起来,死活不肯睁眼,心里却是在不停猜忖着这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付自己。
“把眼睛睁开吧,不然我真会拿手里的东西爆了你的菊。”那道年轻声音很平静,但透着股说到做到的味道。
张贻琦再不敢去猜对方的心意,战战兢兢睁开双眼,惊恐向前方望去——
只见一名少年正半蹲在短床前,隔着不到半步远的距离含笑望着自己,像是在它乡遇到故知一般,而手中却握着一根足有两尺长的桌腿,此时此景,这等神情这等专注打量,不免显得有些癫狂。
宁缺很认真地看着这位御史大人挣红的脸,笑的很温和:“我把你嘴上的毛巾解开,但请你控制自己的音量,如果你的音量太大,我只好马上杀了你,我知道咱大唐的官员有很多是不怕死的,但肯定不包括你。”
但在张贻琦眼中,这张犹有稚气的脸,这些温和的笑容,却透着股最寒冷的味道,对方没有蒙脸,不担心被自己看到,甚至想让自己看到,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少年身后有极大背景,根本不担心一名御史被辱后的愤怒反扑,或者……他要杀死自己。
“我们有仇吗?”
张贻琦强行压抑下心中恐惧问道,心里快速回想着自己的政敌,曾经惩治过的犯官后代,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这几年他被陛下无形的冷淡镇压在朝堂边缘,根本没有资格去得罪任何人,犯官又哪里能有后代?
“一般的故事里,很多复仇者这时候会说,我和你无仇无怨,只是为了天下苍生疾苦,所以要代昊天行事,诛尔等奸臣,但是很遗憾……”
宁缺遗憾摇头,说道:“我们真的有仇。所以我不是大侠,也不是美少年战士,我只是个记仇的小人物。”
“你才多大,我们能有什么仇?”张贻琦颤声问道。
宁缺咳了两声,然后开始用最深情的腔调,最饱满的精神缓缓吟诵道:“我来自山川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河畔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草原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燕境无人的小村庄啊,要取你的命;我来自长安城无人居住的将军府啊,要取你的命。”
听到燕境无人村庄和长安城无人居住将军府这两句时,张贻琦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厥过去,他终于知道了面前这少年和自己有何仇怨,然而已经晚了。
如果说不停赞美便能让对方停止复仇的话,他绝对不介意把这堆狗屎不如的短句赞美成大唐天启年间最完美的诗篇,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无论是屠村还是宣威将军被灭门,都是世间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张贻琦眼神黯淡绝望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里已经不指望今天能够活下去,却还想拖延一下时间,哭丧着脸说道:“我是受人指使的,我只是……”
他准备大声呼救,他相信看似绝望地求饶,最后变成尖声呼救,这个少年应该反应不过来,只要救命两个字出口,无论是自己的护卫还是青楼的打手,肯定会做出反应,到时候这少年也必须替自己陪葬,甚至……说不定少年慌乱之下会忘记杀死自己。
这计划看上去很美,然而久居长安的御史,根本不知道岷山里的猎户在割猎物肉分猎物皮之前,会对看似死亡的猎物存有怎样的警惕。就在他刚有吸气动作,肺叶中的气流离声带还有极远距离时,宁缺的手掌便已经从短床的空洞里插了进来。
像钢铁般的掌尖狠狠戳中张贻琦的咽喉,皮肤上没有露出丝毫破损,里面的软骨却已经片片尽裂。
宁缺站起身来,手掏出根随意拣来的铁钉对准御史脑后某处,用带着黄锈却依然锋利的钉尖在对方脑间量了一下,然后右手握着桌腿用力砸了下去。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就像是草原蛮子们锋利的弯刀捅破盛满酒皮囊发出的声音,锈蚀的铁钉穿透了张贻琦的脑骨,深深扎了进去直至尽没。
宁缺迅速把一块雪白的毛巾放到他的后脑处,对准锈钉没入头骨的位置,双手按着毛巾用力下压,双脚踮了起来,竟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因为用力过猛,那张短床都开始嘎吱嘎吱叫了起来,仿佛快要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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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御史张贻琦之死亡
片刻后宁缺停止了下压,取下毛巾仔细察看了一下张贻琦的后脑,他用手指拨开那处的头发,发现锈钉进入头骨的创口缩的极小,极细微的血点也已经凝固,如果仵作不打着光源刻意寻找,应该极难发现。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毛巾,发现雪白毛巾的正中间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污,有些发乌像是败坏的腊梅。
很奇妙,张贻琦并没有马上死,而是痛的在短床上不停挣扎抽搐,想要痛嚎声音却非常沙哑无力。他的眼珠不停向上翻着,露出大部分眼白,看上去极其恐怖。
他感觉到后脑处一阵剧痛,还以为是被宁缺用棒子来了一记狠的,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如果知道有根铁钉已经插进自己脑子里,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受人指使就要有代人去死的觉悟。不过……如果你能跑到自己马车旁边,或者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说完这句话,宁缺解开他手脚上捆着的毛巾,扔进旁边的桶里,便消失在了将将到来的夜色之中。
人在死亡边缘时听到的任何话,都像是他在滔滔黄河里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会下意识按照对方的话去做,更何况此时的御史大人已经痛到恐惧到难受到没有任何思维判断能力,如果最后残存了些许理智,也只不过是惘然的本能反应:无论那名凶残的少年会不会放过自己,他肯定都要跑到自家马车旁才能安全。
宁缺站在离侧门不远处的一片竹影里看着那边,发现比预想的时间要晚了些,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正有些担心的时候,便看见御史张贻琦踉踉跄跄地跑出了侧门,此人本来应该光溜溜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衣裳,身体剧烈颤抖东倒西歪,眼神已经涣散,拼命张嘴想要呼喊什么却什么话也喊不出来,像极了一名醉汉,更像是一条将要渴死的鱼。
侧门外马车旁的随从满脸焦虑,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大声喊道:“老爷,听说夫人得了确信,知道您在这儿,要带着那些妇人过来闹事儿,咱们快走吧!”
张贻琦嘴里嗬嗬作响冲了过来,脚步虚浮,只是将要冲到马车前,终是没能撑住最后那几步,直接向着地面便倒了下去,他绝望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名随从的衣服,灰白的脸上眉眼抽搐,极为扭曲难看。
或许是这种可怕的表情,吓得那匹马儿受惊大乱,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厢竟在这时候垮了!
像积木般零散崩开的车厢辕木,就像座小山般直接把张贻琦压在了最下方!
灰尘渐伏,那几名随从护卫像傻瓜一样愣愣站在破烂的车厢旁,看着脸上鲜血直流,明显已经没有呼吸的老爷,有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我们知道夫人确实挺凶悍,老爷你今天喝了不少酒放大了恐惧,听到我们的呼喊惊恐之下跑的急了些,但你……怎么能冲着马车就撞过去呢!还有这马车怎么就这么脆弱,居然一撞就塌了呢!
……
……
侧门处的动静早就惊动了红袖招的打手和管事人员,他们满脸铁青地围了过来,也不理会那几名随从护卫惊恐未褪下口齿难清的解释,直接把在场的所有人控制住,然后派人马上去通知长安府。
围观的百姓并不知道被马车压死的那个老胖子是何许人物,只当是一个倒了血霉的可怜嫖客,纷纷在旁指指点点,但红袖招里的人哪会不知道此人身份,一名御史就这么死在自家青楼门口,他们往哪儿说理去?
御史张贻琦成为了大唐历史上第一个因害怕悍妻从而慌张登车于是不幸惊马最终惨死于车厢之下的官员。
而当该名御史进行自己生命最后一次奔跑时,该事件幕后真凶少年宁缺正站在阴影中紧握着双拳,在心中不停替此人默默加油呐喊打气。
用利刃破小脑进行狙杀会有极短的一段缓冲期,在草原上跟那些蛮人刀客学宰野牛时,他试过很多次,但用在人身上这还是头一遭,他也不知道这个身体极虚弱的御史能坚持多长时间,算是一个小小的赌博,至于惊马把车厢拖烂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题。
“果然不能低估官员们贪生怕死的强大意念啊。”
看着最终成功跑到马车旁,然后被一大堆破烂木布压到最下方的御史大人,宁缺默默感慨了声,迅速转身离开,握着那块雪白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是他在长安城里第一次杀人,难免会有些紧张,然而此时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却是,张贻琦最后冲出来时,身上竟然套了件外衣,这等生死关头,御史大人还是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光身子,十分顾及颜面,真可谓是道德楷模,衣冠禽兽。
这时候红袖招前楼后院的管事都已经知道了消息,不知多少双眼睛正试图发现有没有可疑之处,宁缺当然不会选此时离开。他顺着溪畔去了另外一位相熟的姑娘小院,陪着最近几天来亲戚休假的她聊了聊闲话,大概是闲着无聊,那姑娘见到他来极为开心,宁缺也是极为开心,满脸笑容说的唾沫横飞,只偶尔会用手里那块看似雪白内藏乌梅的毛巾轻拭唇角。
……
……
夜色笼罩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后宅的床上主仆二人正在说着先前的事情,床边的盆里是毛巾焚烧后的痕迹。
桑桑在床的另一头紧紧裹着棉被,好奇问道:“如果这叫伪造犯罪现场,那为什么不直接伪造成马上风?”
宁缺惊讶问道:“你知道马上风是什么?”
“不知道,小时候听你讲故事讲过。”
“我讲过这种故事?好吧,也许我忘了。”
“如果御史大人是在青楼里得了马上风,那位夫人怎么可能不继续闹下去?朝廷怎么可能不查?一旦惊动了刑部那些真正的断案高手,我可没太大信心。”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目的,是让长安府相信这是一次交通意外——只有交通意外才不会惊动朝廷——但更要的是,这个结论最容易让长安府逼御史府闭嘴。”
桑桑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羞怯说道:“很复杂,我听不太懂,少爷你想的事情可真多。”
“所以你老不想事儿?”宁缺拿出简大家对付自己的作派,恨铁不成钢道:“老不想事儿会越来越笨的。”
桑桑很坦然地回答道:“丫头嘛,笨点儿也应该,人不都说笨丫头笨丫头?”
宁缺无语,沉默片刻后关心问道:“今儿两头送信累不累?张府那边有没有人瞧见你?”
“没事儿。”桑桑应道。
(201109182128修订)
第四十六章长安城的拆迁户
夜深人静,宁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很自然地想到,如果小黑子现在还活着,自然不需要桑桑冒险给张府传信。
关于今天这场刺杀,值得总结的东西并不多,准备了这么些天,要干净利落杀死一个没有护卫的老文官是很简单的事情,当锈钉插入张贻琦头骨后,那个人就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留下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后面那些手段只是附加动作,就如他向桑桑解释的那样,御史死于交通事故总比死在妓女床上更符合朝廷的预期。
至于杀人的感觉?他没有太多感觉。他在大唐的人生开始于一场谋杀,成长于无数场谋杀,他杀过的人很多,用过的杀人方式更多,比今天这种方式更残忍血腥的也不少。杀人后会感觉到恐惧恶心欲呕甚至会怕黑?这种情况只可能出现在那些整日浸淫诗文间的书生身上,至于他,虽然也将参加书院的入院试,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书生。
——他是杀老猎户的猎户,他是杀小马贼的马贼,他是天生的杀人者。
但今天杀死的这人终究是大唐高官,是他积蓄了多年复仇意志的目标,眼前天花板上闪过四岁那年将军府里流淌的鲜血,老管家和那个小家伙惊愕而无生气的眼睛,宁缺开心的笑了起来,觉得胸腹间的闷气终于流失了一丝。
床那头桑桑的小脸上也满是笑容,她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特别好,所以她决定等少爷把所有仇人包括那位夏侯将军全部杀死之后,再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盒子拿出来给他看,相信那时他再看到那张纸时的感觉肯定和现在不一样。
那个盒子里藏着宁缺这几年来随意丢弃、但在桑桑眼中非常不错的一些字纸,而其中最新的一张正是卓尔死的那夜宁缺写的丧乱贴,宁缺以为那张纸早就已经混着垃圾扔掉,哪里想到自己的小侍女偷偷藏了起来。
又安静了很长时间,宁缺忽然叹息了一声,带着些许遗憾说道:“昨儿夜里听你写的那首诗倒也没觉着不妥,可今儿当着那家伙面念出来时,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嗯,仔细琢磨感觉有些傻气。”
这说的自然是那首“我从哪里,要取你的命”,单调的重复,刻意地加深,粗拙愚笨的字词,实在是连打油诗都不如,只是这主仆二人很明显缺乏文学方面的才华,在拟定复仇范儿的那夜,竟都觉得还不错。
“那我再修改修改。”桑桑神情极为认真回答道:“少爷你打算啥时候去杀第二个人?把时间告诉我,我保证一定能在那天之前改好。”
在截稿之日前修改完毕?这感觉怎么像是在写一篇煌煌巨著?宁缺哑然想着,然后笑着回答道:“既然这样那倒是不急,纸上第二个名字好像有些麻烦,我最近不打算动手了,等张贻琦的事情安静些再说,另外我也要准备准备入院试。”
“在渭城的时候,少爷你经常担心不等复仇开始,那些老家伙就抢先病死老死。”
“但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相信昊天老爷总不可能连几十天都不给我。”
……
……
复仇是一项综合工程,尤其是当你只是一个小人物,而你复仇的目标都是帝国上层的大人物时,这项工程会复杂庞大到难以想像的地步。宁缺没有某位伯爵的幸运,也没有某位太监的隐忍,所以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在临四十七巷里呆了两日,去市坊里打听了一下长安城里发生的有趣事,他发现御史张贻琦之死果然没有引发太多风波,只是引来长安百姓们的无数八卦和群嘲,关于青楼侧门发生的事情,出现了无数个版本,但大部分的讲述者,都倾向于把御史的死亡和惧妻倒霉联系起来。
正如宁缺所料,御史府那位强悍的夫人现如今正在长安府衙里不依不饶的闹着,但红袖招只不过停业一日便重新开张,看来虽然朝廷还没有对此事件定性,但也基本上都认为御史的死亡没有蹊跷。
到了第三日,宁缺知道自己应该再去红袖招一趟了,不然和前面的表现差别太多,楼子里的姑娘还有那位婢女小草,肯定会觉得有些奇怪。
这次他决定带着桑桑一起去。桑桑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藏进帽子里,又换了身宁缺以前的粗布衣裳,再不用做任何乔装打扮,配着那张黝黑的小脸蛋和那普通到了极点的眉眼,怎么看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今儿没下雨,何必带着那个惹人注意。”他指着桑桑背后的大黑伞说道。
桑桑摇了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宁缺便不再理她,知道她是在担心御史张贻琦死后的余波,带着黑伞二人总要安全一些。
然而他没有想到,主仆二人刚刚关上老笔斋的大门,便被一群人堵住了。
这群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在阳春天里敞着胸口,露出强劲的胸肌和三两根黑色胸毛宣告自己的威武勇猛,而远处树下那两名看着有人闹事却面无表情的长安府衙役,更是表明他们的威武勇猛是得到了官府认可的那种。
桑桑的小脸上露出警惕神情,右手下意识伸到身后,紧紧握住大黑伞的中段。宁缺却是毫不紧张,看着远处树下两名长安府的衙役,注意到对方手中一应链铁手板都没带,便猜到了这群精壮汉子的来历。
精壮汉子领头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他并没有如宁缺想像那般上来就一通暴吼辱骂再命令手下冲进老笔斋来一通打砸抢,而是极有礼数的拱拳行礼,用嗡沉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位小老板吧?前几日我来过一次,可惜你那时候不在,所以有些事情没办法谈。”
宁缺侧身看了桑桑一眼,正想询问一下,忽然想起她曾经对自己提过一嘴,转过身来望着那汉子温和回答道:“不知这位大哥有何见教。”
“相信小老板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临四十七巷就只有你一家铺子开着的。”那名汉子很直接地开口提出条件,“你的租铺合同我直接拿二百两银子买断,你自去寻别的铺子,这中间如果有什么损失,你也可以提出来,如果合理我们也愿意赔付,而我们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马上搬走。”
这些条件真是不错,宁缺感慨望着这群汉子,心想长安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就算搞拆迁都搞的这么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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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夜,搞了点儿存稿,下周一开始,争取每天多写那么一点吧,如果月底去上海北京跑事儿顺利的话。)
(201109182130修订)
第四十七章竹竿空空两头响
宁缺看着那汉子很诚恳地说道:“我必须承认,您的这些条件确实极好。”
汉子笑着回答道:“在下替官府做事,自然手脚要做的漂亮些。小老板,明和你说了吧,朝廷不差钱,我也不至于从中间吃你太多,只要你肯搬走,价钱方面还可以商量,总之一句话,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说对方这价钱出的已经是极公道,甚至已经是超出了公道的范畴,宁缺若是结了老笔斋就此搬走,非但不会有什么损失,还可以从中间捞一笔。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家店铺等同于那位东家手里捏着的一张小牌,虽然牌面不大,但那东家和官府谈判时总能多几分底气,若非如此,自己这张小牌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他下意识看了桑桑一眼,想瞧瞧她是个什么想法,然而桑桑的小脸还是一如往常般没有任何情绪,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他有些想应,想起老笔斋开张第一天进门的那位腰间佩剑的中年东家,又觉得这事儿透着份猜不透的意味。
那汉子看了宁缺两眼,皱眉说道:“小老板,不论成或不成,你总得给句话吧?”
宁缺凑到汉子身旁压低声音笑着说道:“这位大哥,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并不是刻意和您做对,就是有些好奇,如果这事儿不成,您几位打算怎么做?”
话说这句话要换成那些大腹便便的店铺老板来说,那汉子只怕真要以为对方是在挑衅自个儿,早就一巴掌忽了过去,但宁缺仗着个脸嫩态度又好的优势,那汉子微微一怔后竟认真地解释了起来:“在你家铺子门口倒了几车垃圾,半夜扔砖头,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如果真把大家弄急眼了,偷偷进你家铺子把后宅那道机井污了也说不定,小老板你也知道,我们就是靠这个挣饭吃。”
听着这回答,宁缺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如果这大唐帝国的夜空有明月,那真是唐时明月曾照今人,古今并无两样啊。
围住老笔斋的这帮汉子明显都是混江湖的不良人士,而且他们这是在替长安府衙门和户部清运司做事,招惹起来异常麻烦,宁缺很明白,别看这些人眼下是在好言好语相劝,如果自己真坚持不搬,谁知道会有多少腌臜事发生。和江湖人士对上倒不会让他害怕,关键是他刚刚杀死那名御史,再过二十来天便要参加书院入院试,他可不想这中间多出太多事情来,不禁对这项提议有些心动。
而就在这时,临四十七巷那头传来一道密集整齐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极为尖细的声音,说出的话极为刻薄阴酸,又透着股蛮不在乎的狠劲儿。
“倒垃圾,扔砖头,污机井?你们这群杂碎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胆子?还是说你们曾经在临四十七巷做过?如果你们做了,怎么你们的手还好端端在腕子上呢?”
一群身着青衣青裤青布靴的男人从街巷那头走了过来,说话的那人眉细眼细声音又细身材也细,身上的青衣仿佛就像是晾在一根竹竿上随风摆动。
他走到老笔斋门口,先对宁缺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头望向那边的汉子们,嘲弄说道:“一帮子南城出不了头的混子,居然敢学别人玩逼拆?就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你们有哪一件敢在临四十巷做出来?真不怕爷爷把你们的腿卸了!”
先前和宁缺谈条件那汉子脸上明显露出一丝畏怯,看了一眼身后树下的衙役,重新挺起胸膛冷笑说道:“齐四爷,这话得说明白了,咱们不做那些事儿是觉得那些事儿脏,这小老板既然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凭什么那么做?”
那位齐四爷鼻孔向天,一口唾沫吐到那汉子脚下:“呸!顾小穷你丫给我闭嘴!如果不是因为临四十七巷是我家哥哥的产业,你们这群杂碎会他妈的装书生?”
顾小穷扯着脖子喊道:“怎么嘀吧?我一没动刀二没动棍,我规规矩矩和人小老板谈生意,我花银子买他的租铺合同,难道这也不行?如果你说这触犯了唐律哪条,咱们上长安府打官司去!”
齐四爷又呸了一口,转头望向宁缺随意再拱手一礼,说道:“这位小老板,你肯把铺子开在这儿,那就是给我们三千兄弟面子,你且放心在这儿开下去,如果谁敢不长眼动你,四爷我斫了他的脑袋给你赔罪。”
眼看着两边对上了,宁缺脸上略有焦虑不安,心情却是毫不紧张,饶有兴致看着长安城里的黑帮如何行事,片刻后便看出租铺子给自己的那位中年人,很明显在长安里的地位非常了得,官府方面想动用混子做事难度不小。他正在那儿津津有味当着黑帮片的观众,猜忖什么时候开打,不料问题又转到了自己这儿,连忙笑着拱手说道:“这位齐四爷,先前贵东家免了我三月铺租,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是今儿这位顾小……顾先生开的价钱确实不错。”
话有不尽才好说话,说到此节他便不再多言,顾小穷听着这话脸上满是喜色,看着齐四爷笑着说道:“四爷,您可听好了,这话可是小老板自己说的。”
齐四爷打鼻眼里憋出一声哼,转头望向宁缺,问道:“他许你多少银子?”
“二百两现银。”宁缺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后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生意受损失,顾先生还答应再补些。”
齐四爷嘲讽看了宁缺一眼,忽然指着脚下青石砖厉声说道:“二百两现银?满长安有这么公道的价钱吗?你们别说还真有,就在这条临四十七巷!为什么?因为我家哥哥仁德护着这条街上所有铺面老板!不南城那些人没办法,才他妈开这么高的价,结果最后呢?这些狗日的小老板拿了银子都他妈走了!”
顾小穷面露尴尬之色。说起来,这条街的事儿也闹了近半年,闹来闹去双方背后的靠山闹出了火气,竟是根本顾不得盈亏,就是要抢这条街,官府方面不好直接出面,他们这些被使唤的南城混混却又不敢得罪那位东家,最后只好拿银钱开道,有些店铺老板得了实惠就跑了路,有些老板两边不敢得罪宁肯赔钱低价随便转出手中的铺子,但不管如何,他们这些南城人总得无血无泪地挣着了钱。
宁缺听着这话,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发现那位东家如此行事倒还真不如把这份利益卖给官府,如果对方真是为这些店铺老板着想,还真谈得上仁德二字。
齐四爷冷冷看着宁缺,正准备发作,忽然想起大哥的叮嘱,强行压抑下火气,大声说道:“他们给你两百两银子?我们免你一年租金!还免费替你维持治安!”
(201109182131修订)
第四十八章受伤的衙役以及坛旁的老道人
顾小穷傻了眼,看着他说道:“四爷,你这不厚道啊,哪有这么抬价的?”
齐四爷吼道:“厚道你妈啊!你们打我家哥哥产业主意,我还跟你厚道!”
顾小穷被骂的满脸通红,把牙一咬对着宁缺说道:“一口价!五百两银子!实话和你说,我这是在把前两个铺子的雇银都砸了进去,再高我怎么都拿不出来。”
齐四爷冷笑看着他,嘲讽说道:“瞧瞧你这小家子气,宋铁头就这么教小崽子的?做事儿一点不大气,让爷告诉你价是怎么开的。”
他转向宁缺,傲然说道:“这位小老板,只要你肯继续在这条街上把铺子开下去,那只要我齐四爷活着一天,就没人收你租……”
最后一个金字还没说出口,宁缺挥手止住,温和笑着问道:“四爷,您先前说免一年租金?”
齐四爷怔了怔,回答道:“是啊。”
“那成。”宁缺转过身对着顾小穷及那帮精壮汉子团团一揖,温和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间铺子我打算继续做下去,诸位请回吧。”
听到这句话,围在老笔斋四周的人群顿时愣住了,让他们发愣的原因不是因为宁缺的选择,而是明知道齐四爷这边马上便会开出一个天价,等于把这间铺子白送给他,结果他却抢在对方话出口之前答应了头前那个条件。
齐四爷愣了半天,脸上神情渐渐变得凝重严肃起来,极正经地拱手一礼,声音铿锵有力说道:“老板你年岁虽小,做事却是大气仗义,就冲您这句话,以后有甚事儿只管报我的名号,别的不说,东城这块随您横趟!”
顾小穷也愣了半天,呆滞的目光在宁缺和齐四爷之间的往返,想着大哥宋铁头临行前的怒骂,想着大哥的大哥在大哥脸上留下的那巴掌,想着大哥的大哥的靠山开的最后期限,不由下意识里转过头去,望向树下那两名衙役。
今日临四十七巷黑帮聚集,虽然文斗始终未曾发展成为武斗,但树下那两名长安府的衙役始终不闻不问,明显已经失责,直到接到顾小穷求助的可怜目光,两名衙役方始轻咳两声,握着腰间佩刀走向老笔斋。
齐四爷看着两名衙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悲痛事,眼中情绪骤然变得极为寒冷愤怒,对宁缺寒声说道:“小老板,先前我是不是说过东城随您横趟?”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居然选择在这时开腔搭话,笑着应了声是。齐四爷冷笑一声,说道:“那我今儿就先让您看看,为什么我敢夸下这个海口来。”
“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想闹事啊?”衙役走到人群前方,厉声呵斥道。
“是啊。”齐四爷淡淡应了声,然后把手一招,说道:“我就闹事了,而且还想把事情闹大,兄弟们,上去把这两位官差大哥招呼好。”
话音一落,那群青衫青裤青布靴的汉子哄的一声便围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谁递的第一拳,片刻之后拳脚如风雨般砸向那两名长安府衙役的身上,两名衙役先前还在厉喝痛骂,亮明自家身份后想要拔刀,却被一脚踹倒,片刻后他们便被打的头破血流,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哪里还骂的出声音来,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甚至就连那两把代表他们身份的腰刀,都不知道被谁扔出了人群。
宁缺先前只觉得长安城的做事有规矩有气度,此刻看着被扔出人群的两把官刀,才知道原来长安城的狠起来那是真狠,居然连官府的人都敢打!
他惊讶地望着铺子口外面的这场混战,看着那两名头破血流的衙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站在不远处的顾小穷和那些南城混混,表情更是极为精彩。
从涉入临四十七巷之事以来,他们并没有真正和那位东家的势力对上,此时才知道对方原来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好了,别打了。”一直环抱双臂冷眼旁观的齐四爷发话,青衣汉子们散开,他走到那两名衙役身旁,寒声说道:“敢阴死我兄弟,就不要怪我下手不客气。”
那名稍微年轻些的衙役狠狠盯着他的脸,说道:“敢殴打官差,你们就等着被砍头吧,你要不要这时候直接砍死我,说不定还划算一些。”
宁缺暗自感慨不已,果然长安人民多壮志,哪怕是名小小衙役,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显得那么强硬。
齐四爷蹲下来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别拿这话吓我,大家都是大人们养着的狗,你们这两只狗只不过比我多穿了一件衣裳,当然,你们这身衣裳很金贵,就这么杀死你们自然是不敢的,但你说大街上狗咬狗,那些大人们会在乎吗?”
说完这句话,齐四爷转身向宁缺行了一礼,便率领手下潇洒嚣张离开,顾小穷等南城混子聚在一处商量了会儿,也上前扶着两名头破血流的衙役离开,没有人看宁缺主仆二人一眼,因为众人都清楚,齐四爷既然已经发了话,那么在压住对方气势或者杀死对方之前,恐吓宁缺除了让自家显得下作小气,没有任何意义。
临四十七巷的纷争就这样结束,没有后续,正如那位齐四爷所说,这种狗咬狗的事情,双方身后的主人并没有干涉的兴趣,可宁缺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衙役虽然是小人物,但他们穿着的官服佩着的官刀,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帝国的尊严,就算齐四爷身后那位东家——也正是那天进铺子躲雨的中年人背景再深,当街殴打官差依然过于嚣张找死,更何况那位齐四爷不收拾那些南城混子,却毫无道理地对长安府的衙役动手,这怎么说也说不通。
除非双方之间刚刚结下了极深的仇怨。
想到自己的猜测,想起那件事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重新舒展开来,今日的目的是去红袖招露脸,同时逛逛街消散复仇第一步所带来的快感,那些麻烦的、但日后必须去解决的新仇怨,留在今日之后再去思考吧。
从临四十七巷到红袖招有极远的距离,平日里宁缺一般是坐两文线一次的穿城马车,今天有桑桑为伴,不怕路上无聊,自然便选择了步行。二人都没把先前那场对峙放在心上,宁缺是见惯了血腥危险场面,桑桑则是除了某些重要事情外脑子里根本没容量放别的,所以穿街逛巷的心情倒是不错。
他们去了盛华坊、通达街,逛了书局,买了便宜的荷叶饭,用最快的速度穿过朱雀大街,然后发现了一处热闹所在。数十名长安百姓正在一个穿道袍老者的带领下,对着某处祭坛叩首。宁缺问了问旁边一同看热闹的人,才知道原来这是昊天道南门某道观正在进行祈福仪式,希望能把长安城的春雨移些至干旱的北境。
只见祭坛旁那道士银发长须,道袍迎风飘摇,看上去真是飘然若仙,手中一把木剑在空中嗡鸣作响,数张符纸在剑锋指向处不停摇动,隐现朱红字迹,片刻后只闻得嗤的一声,木剑破空而起,插入面前祭坛黄沙之中,而那几张符纸早已不知何时随风而燃,变成了片片灰烬散于黄沙表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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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帝国道门两相厌
跪在祭坛前虔诚叩拜的百姓们依然虔诚,围观的百姓们却是齐声喝了道彩,这场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杂耍人在香坊卖艺,中间抖了个险活时看客的反应。
祈福移雨仪式正式结束,小道童们正准备把祭坛和做法物事搬进道观里,不料天光此时忽然一暗,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桑桑双手一撑把大黑伞打开,仰起小黑脸得意看了宁缺一眼,四周没有打伞的围观百姓则是嗡的一声散开,躲进街旁檐下,望着那几名有些狼狈的道童指指点点,甚至隐隐听到嘲笑的声音。
宁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再望向那位在细雨中佝偻着背的老道时,眼神中除了可怜更多的则是震惊。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先前那些木剑符纸不是戏法,那么就只可能是……修行手段!用吕清臣老人教他的那些知识来看,这位老道人就算没有进入修行的第三层境界不惑,至少也在第二层境界感知里浸淫已久!
整个天下除了西陵之外,大概就属长安城里的修行者最多,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带着桑桑随便逛逛街便能遇到一位修行者,而且这位已经快要踏入实境的道人,甚至可怜地需要靠这些手段来表演。
只可惜道观想用这种方式招揽信徒,他们祭拜的昊天老爷却不怎么给面子,说来也是,就算是吕清臣老人曾经提到过的那些进入无距、天启境界的圣人,想来也没有能力呼风唤雨,更何况是位修行境界不足的老道士。
宁缺微微皱眉望着道观渐渐阖拢的观门,想起了一些事情。
昊天道号称世间唯一正教,在各国地位尊崇,道观占田无数从不交税,各分门神官更是身份尊贵极受崇敬,像大河国和南晋这种国家,他们的国君登基之时,甚至需要由来自西陵的道门大神官予以赐福认可。
不过看刚才围观百姓们的讥笑嘲讽,便可以知道昊天道在大唐帝国的地位远不能和那些国度里的同道中人相提并论。虽然昊天道南门神官被封为大唐国师,但全天下都知道,昊天道南门与昊天道祭天主观所在的西陵关系一向若即若离,大唐各道观观主封鉴认定的权利,全部都在皇帝陛下手中,西陵完全无法插手。
甚至有传闻,大唐帝国开国之初时曾经禁止昊天道在境内传道!
按道理来讲,号称天下第一正教,拥有数亿信徒,实力异常强大的昊天道不可能忍受这种打压和羞辱,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没有忍,所有人都相信,当年十七国伐唐的历史帷幕之后肯定有西陵神国的影子。
当年号称百万的十七国联军攻入大唐帝国境内,却被如初升朝阳般蓬勃的帝国铁骑直接碾成碎片,紧接着,大唐的军队如浪潮般顺势攻出阳谷关、席卷天下,破城无数。经此壮阔一役,所谓联军如冰雪般消解,其中三国被大唐直接征服,成为如今的河北道三郡,而这三郡也正是大唐太祖皇帝征北时被压榨最苦的三郡。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天下之战中,西陵神国一直置身事外,昊天道门无数隐藏着的强者始终没有出手。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在战后进行势力重新划分时,大唐帝国并未刻意针对昊天道再行征伐,昊天道也终于得到了在大唐境内传道的资格。
经此一役,唐帝国奠定了自己天下霸主的地位,昊天道依然拥有天下最多的信徒,一在世俗,一在宗教,坐看两相厌,因为对彼此都没有动手的把握,于是装作看不见对方,从而渐渐丧失了对彼此动手的兴趣。
如此局面维系了千年,到了如今也没有任何改变。于是昊天道在别处依然高高在上,在大唐境内哪怕最小的道观也必须交税,在别处所有的民众都是昊天道的信徒,而在大唐境内,即便是被朝廷控制的昊天道南门想要招揽信徒,也不得不令人心酸地出动修行者在街头表演戏法给大唐子民观赏……
走在雨间,走在大黑伞下,宁缺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说起来那老道还真可怜,不知道咱们大唐的国师大人在宫里会不会也是这个劲儿。”
桑桑用右手和肩膀挟着大黑伞,左手拿着块不知道从哪间小摊上买的老婆饼在吃,口齿不清说道:“少爷,看来你挺喜欢长安啊。”
“一方水土一方城池养一方人,但人的味道反过来也能改变这座城的味道。”宁缺笑着回答道:“说喜欢长安倒不如说是喜欢长安人。”
正说着这话,他眉头忽然微微一蹙,说道:“三四,七……八。”
桑桑愣了愣,把老婆饼塞进小小的嘴里,左手快速伸到他背上某个位置挠了两下。宁缺皱着眉头,接过她手里沉重的大黑伞,修正道:“不对,还是七七。”
“知道了。”
春雨绵延的长安城,在直街曲巷之间,在飞檐高楼之间,在打着伞穿着蓑衣的行人间,行走着一把如同黑色蒙尘莲花的大黑伞。大黑伞下桑桑一手拿着老婆饼,一手不停替宁缺挠痒,主仆二人的脸上全是欢愉满足神情。
……
……
除了卖雨伞和做马车行的,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生意人会喜欢长安城每年雨水充沛绵延的春天,青楼也不例外。因为前几天发生在侧门外的那场意外事故,红袖招被强行停业一夜不说,也传出去了些不大吉利的风言风语,如今楼外细细雨丝倒适合弹琴作画,但大白天的看上去着实有些冷清。
有资格在拥有独门小院的姑娘们,今日也忍不住寂寞聚到了楼前,拜见过简大家后便凑到了丝竹房内百无聊赖地嗑瓜子闲聊打发时间,直到宁缺主仆二人踏槛而入,这种情况骤然得到改变,一时间银铃般的笑声充斥楼堂。
最顶层一间幽静的房间内,一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望着这一幕,看着手下的姑娘们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低声不悦斥道:“一个个还真把自己当没事儿干的大小姐了,蒙三,问问简大家……记得态度要恭顺些……那少年是谁,如果没什么来历就把他赶走,我花钱养的小姐,可不是来陪他闲聊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对那少年动粗,因为……他是我最后一位租客。”
小酒桌旁,一位中年人看着他微笑说道,腰间那把佩剑安静搁在一旁,此人正是临四十七巷所有铺面的主人。
第五十章改变长安江湖历史的一场谈话
(这是新一周的第一更,也是将夜这本书的五十章,所谓半百,那便是已经正式上路了,这个故事已经走上了正轨,无论是复仇还是生活,宁缺都将开始触到真正的那部分,刚才我把前面的错别字和小BUG修改了一下,就是想神清气爽开始新的征程。
这周是三江下周强推然后上架,这两周,我会写的比前些天要多一些,白天还会有更新,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我会争取写的更好一些,因为这两个星期基本上将决定将夜这本书的基调,成绩以及气质神马鬼扯胡谈之类的玩意,在此非常恳切地请求诸位朋友投出手中的推荐票,以让这个小故事能继续在潮头招摇几番,以让这个小故事日后能更坚实倔狠几分,多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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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并不知道红袖招的老板,这时候正在顶楼冷冷看着自己,更不知道这位老板对于他逗弄着姑娘们闲聊而不务正业已经发怒,依然如常坐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一面闲聊一面不着痕迹打听着张贻琦之死可曾引发什么怀疑。
“我就喜欢你笑时候的模样,瞅这小酒窝多可爱。”水珠儿眼波流转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要考书院可得正经读读书,不然若考不进去,到时候外面肯定传是我们这些女子把你祸害了,到时候你可怎么赔我们?”
“别说我们,宁缺每日过来也就是陪你说话,干我们什么事。”有姑娘打趣道。
水珠儿姑娘那话看似打趣,实际上却是真的关心,宁缺心头微温,笑着应了几句,左右就是功课已经准备好,不用担心之类的废话。桑桑在旁边低头嗑着瓜子,和婢女小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想少爷这些话不是废话而是假话,书院入院试共计六门,自己天天催你又看了几课?
虽说她这小样儿不需要伪装便能扮成小厮,但青楼女子何等样毒辣的眼光,从她入门第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小丑丫头,小草在旁边陪她聊天,在心中暗自同情想着,宁缺这家伙肯定是嫌弃桑桑难看,所以才天天不要脸地往楼子里面钻。
顶楼房间内,那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到红袖招幕后东家身旁,并肩站着向楼下望去,看着那名坐在椅中与周遭姑娘们温和交谈的少年,忍不住洒然一笑,清俊稳重的眉眼骤然明亮了几分。
“如果这少年是临四十七巷最后一个租客,那我更没道理容他。”那男人微笑说道:“把他赶走,所有租约都到了我的手上,到时候我再将这些租约转给衙门,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长安府对那条街的征用?”
“临四十七巷所有的店铺老板都曾经被你们赶光过,但你可曾见我低过头?”青衫中年男子微笑说道:“更何况……这个少年你赶不走。”
“赶不走?”那男人安静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啊,就凭你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谁又敢随意动作?”
青衫中年男子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转身坐回椅中。
先前他已经收到老四传过来的话,知道今天临四十七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地来长安的备考小书生,当着两帮眼看着要血斗的黑帮竟是毫无惧色,甚至还借此起价,生生从自己手里夺了一年的铺子租金,更令他琢磨不透的的是,那少年并没有漫天起价,做事显得极为老练而有分寸感,换句话说就是表现的很有气度。
老笔斋开张第一日,他去临四十七巷并不是为了躲雨,而是有些兴趣看看究竟是哪里的糊涂蛋居然胆大到敢租自己的铺面,谁知道一瞧之下,他才知道那少年或许不知道长安城江湖里发生的事情,但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蠢货能写出那么好的一手字,也没有哪个蠢货的虎口之间能留下那么厚的刀茧,想起那些挂在老笔斋墙上的淋漓墨迹中透着的劲道甚至还有那丝隐约的杀意,联想起齐四对今日画面的形容,中年男子甚至怀疑那个少年是不是杀过人……不,应该是怀疑那少年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十五六岁年龄便杀过很多人,在常年在夜色血色间行走的他来说,都是一个很难相信的事实,对于这样一个少年,只要他自己不肯搬,那谁能逼他搬?
“老朝,我今天毕竟是代表王府在向你问话,你能不能尊重一些?”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因为想那少年的事情竟有些出神,不由面带歉意微微一笑,王府二字竟似对他的潇洒心神没有丝毫影响。
今日和他谈话的那男人姓崔名得禄,虽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绝对不是个俗人,能够打理号称长安第一青楼的男人不可能太俗。绝大多数长安人都以为这间楼子的背景是长安府某位高官,但只有中年男子这样的人物才知道,崔得禄靠着的是亲王府的大管事,甚至有人怀疑这间青楼本身就是王爷的产业。
“红袖招最近出了些麻烦事,我是真没想到崔兄你还有空闲谈那些事情。”
崔得禄面色微冷,说道:“临四十七巷不是王府要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军部户部不方便出头,才转托给了我们这些跑腿的闲人,谁知道你一直硬扛着不放,惹得部里的大爷们不高兴,这事儿才闹到现在这么大,前些日子长安府扫你场子被你扛了下来,结果最后羽林军都出动了……”
听到羽林军三个字,中年男子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那处有些隐隐作痛。
看他神情,崔得禄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当然您应该知道,王府替那两个部衙办些事情,总归是要收些好处,但大管事说了,王爷比较欣赏你,曾经有一次酒后还提到过你的名字,说你在长安城里做事有规矩,懂分寸。”
中年男子始终沉默,但眉宇间的那抹暗色却是愈来愈显眼。
崔得禄继续严肃说道:“你也知道我这间楼子前两天死了位御史,这事儿很麻烦,那个倒霉催的自己横死,家里却闹到了长安府去,亲王殿下和那位御史有旧,这种当口也没法儿说话,所以只好由我自己处理,如果你有办法替我把这件事情平了,那么临四十七巷那边的事情,我从此不再插手。”
虽然对方只是个青楼老板,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的是我是我还是我,但中年男子非常清楚,对方代表的是亲王殿下的态度,传的是那座王府里的声音,略一沉忖后微笑问道:“就算殿下和那御史有旧,可要平了这事儿也太简单不过,何至于需要我们这种混江湖的人物出手?”
崔得禄面色阴沉说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做不懂?如果是前者,从此我眼中就再没你春风亭老朝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蠢。如果是后者,从此我眼前也不会再有你春风亭老朝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聪明却又不识抬举。”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临四十七巷的事儿不算事儿,对王爷不算个事儿,对我春风亭老朝而言也不算个事儿,如果真是朝廷哪处部堂衙门需要,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但……你们不该用这事儿来压我。”
“我春风亭的规矩就是不参合朝上的争斗,无论是殿下还是军部还是户部,只要事情和这些有关,我就会走的有多远便多远,你越压我我就会走的越远。”
“你春风亭老曹是长安城最大的黑帮头子,手下几千号人跟着你混饭吃,朝廷把漕运押解这些活儿都赏给你在做,结果你说你想走掉?你觉得你自己能走掉吗?你想走到哪儿去?你手下那三千兄弟能走到哪儿去?刑部大牢还是边塞军囚?”
崔得禄眼神阴森盯着他,说道:“前些年朝堂之上风平浪静,明哲保身或有可能,但现如今四公主已经回来了,她一心要保自己的亲弟弟当太子,却忘了皇后在位,而皇后娘娘也是有儿子的!这些天家大事当然和你没关系,但这时候如果你还不表明态度当哪家的狗,那……哪家都不会容你!”
“做条狗,原来一定要找个主人吗?”中年男子长叹了一声,看着他问道:“所以你要替亲王殿下收服我?”
“不错,现在整个长安城但凡有资格出声音的人都在压你,为什么?因为你是条没有主人的狗。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肯投靠任意一家,无论是军部还是谁,只要你有了主人,别人再想打你就要看一看牵着你绳子的那人面子了。”
“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中年男子忽然微笑着说道。
“请。”
“在皇后和四公主之间,亲王殿下会支持谁?”
崔得禄斩钉截铁说道:“当然谁也不会支持,殿下永远对皇帝陛下忠心不二,只要陛下说是谁,那殿下就支持谁。”
中年男子听到这个回答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微笑回答道:“抱歉,做为大唐男人,我还是真不习惯做狗。”
崔得禄怔住,强行压抑下心头恼意,苦苦劝说道:“人这一生总是会当狗的,有的人是想当狗还当不成。”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将佩剑系在腰间,潇洒拱手,说道:“崔老板,你真不是一个称职的说客,因为你不知道我春风亭老朝的性格。”
崔得禄的脸色有些难看,起身沉声说道:“你是不是担心这个决定不能服众?你放心,王爷说过了,只要你肯低头,哪怕是象征意义上的低头,他都会让军部给你一个交待,给你两颗人头,你堂堂帮主难道还不能震住下面那些小的?”
谈话到此时,他再也顾不得用王府大管事做那层过滤网,直接搬出了亲王殿下,然而中年男子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直接向门外走去。没有人注意到在崔得禄说出堂堂帮主四个字时,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老朝,你给我站住。”崔得禄阴恻恻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来这些年你和你的兄弟在长安城混的风生水起,早就忘记了敬畏两个字怎么写,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些贵人是真正的贵人,那不是你一个在阴水沟里爬的蟑螂能明白的世界。”
中年男子缓缓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第五十一章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崔得禄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阴冷说道:“我知道你倚仗什么,不就是常三齐四、刘五费六陈七这些人吗?我知道你能打,你这些兄弟也很能打,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费六是羽林军的校尉,刘五是骁骑营的头目,陈七更是侍卫处退下来的老人。大人物们轻轻翘根手指头,你就会被压进冥界最深处永世不得翻身。”
中年男子霍然转身,蹙眉望向他的双眼。
“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齐四那个废物,你就只能倚靠这几个家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贵人们的力量。他们只需要一句话,一纸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这股战力困在军营之中。这长安城里被你压了十几年的牛鬼蛇神们,一旦知道这消息,想必都很乐意跳出来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脸上神情渐趋平静,继续向门外走去。
崔得禄在他身后冷笑说道:“春风亭老朝……你的手伸的太长了,居然已经伸到朝廷里去了……如今你举目皆敌,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门上,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红袖招顶楼的这场谈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决定了长安城地下世界的历史自然进程,当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兴趣关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时,无论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着的欲望如何坚强,都必将如野火烧过后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残存在土壤里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复此前的茂盛。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御史张贻琦的夫人这一辈子其实很习惯这种味道,所以当张贻琦忽然身亡之后,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带着那帮去青楼闹事的娘子军领了老爷尸身回家后大哭了两天,然后开始在大理寺和负责都城治安的长安府衙门之间奔波,只可惜这一次轮到她嗅到这股权力的味道,这味道便变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爷怎么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说过,二十七年前国师大人曾经给他看过命相,说他必然长命百岁,依我看,我家老爷肯定是被那楼子里的狐狸精害死的!京兆尹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楼子,我就去亲王府求殿下为我家老爷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员年龄约摸四十出头,三角眼酒糟鼻,颌下一络稀稀落落的胡须,样貌实在不雅,在讲究丰神形朗的大唐官场,此人没有被遣往下方诸郡州,而是留在长安府,实在是个异数。
官员看着堂下站着的那位干瘦妇人,被她的话弄的头痛不已,好在大唐官员都很清楚国师大人的传奇人生,他仔细掐指一算才明白过来,二十七年前国师大人还只是昊天道南门一个烧火道僮,还没能遇见当今圣上从而发迹,当时他替张贻琦算命只怕是骗钱的成分居多,想到此节,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后威严说道:
“咳咳……夫人请节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长安府司法参军上官扬羽,而不是京兆尹大人,其次,御史大人的遗骸已经经过仵作详细勘验,确实是因为车厢意外倾倒压垮,而导致脑部遭受重击死亡,实在不是谋杀案。”
御史张贻琦死在青楼侧门,这事儿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但都是嘲笑讥讽居多,而在官场之上更没有人把这件事情和什么谋杀联系在一处,长安府为了避免那帮穷御史借题发挥闹腾,两天前便已经早早把此案定为交通意外。
可谁也没想到,那位御史夫人竟是不依不饶直接闹到了大理寺。御史的工作就是得罪官员,人缘自然不可能太好,虽然张贻琦人已死,但靠山亲王殿下还在,所以没有官员会趁机落井下石泼脏水,但也没有人想多管闲事,于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气地直接把御史夫人重新推回了长安府。
京兆尹先前听到敲鼓声,再一打听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御史夫人,早就已经偷偷从侧门溜回了后宅,然后吩咐下属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上官扬羽身为长安府司法参军,主管刑名查案,却是找不到由头溜掉,而且他也并不想溜,在别的官员眼中御史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妇,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员夫人都是纸老虎,只要拿准她们怕的事情随便吓吓,就能把她们搞定,而且说不定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这种时刻还不忘捞好处,足见这名司法参军的贪婪,而这便要从他的出身来历说起。上官扬羽祖籍南晋,先祖迁入长安后五代定居于此,世代居住在贫困东城,偏生家中就没出个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赌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过攒下来了两间破瓦房和十几两银子,直到到了上官扬羽这一代,他才幸运通过了录官笔试,然后从最底层的狱吏熬起,熬到现在终于有了真正的官身。
当上司法参军之后,上官扬羽不再像这些年来那般低调谨慎,对贫穷的恐惧和对金钱的狂热追求,让他开始了自己的受贿之路,长安府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紧,又是吃赋税的可怜衙门,想要贪赃自是无法,然而他却可以枉法。
御史张贻琦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间青楼,但却想试着能不能从死人老婆手里敲榨些银钱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干瘦的御史夫人,不等对方愤怒反驳,招手示意对方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道:“夫人,人证是你自家护卫随从,物证现在还堆在衙门后院,御史大人身上还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带着那群仆妇拿着木棍冲过去时,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说……御史大人不是因为害怕你要去青楼捉奸,从而慌不择路一头撞死在自家马车上,谁信呢?”
御史夫人咋然变色,正准备厉声痛骂之时,上官扬羽微微一笑,三角眼眯成了铜钱中间的小四方,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本官也明白,御史大人死的太离奇太窝囊而且……不好听,您总得闹一闹,才能显得自家心思无愧,也免得被人说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爷,再说了,如果真闹起来,那间楼子还不得赔您一大笔银钱?唉,这人死入冥界便再也顾不得生人,朝廷发的那点儿抚恤和遗禄,又能值当个什么用呢?能拿笔银子自然是最好的。”
御史夫人干瘦的脸上表情极不自然,很明显被上官扬羽说中了心思,她讷讷半天后,忽然满怀期盼望着他,压低声音说道:“这事儿若成,我分你……两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唐律做交易,这事儿若让御史台或是宫里知道,无论是上官扬羽还是这位御史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过今天整个长安府衙门的人都因为惧怕御史夫人撒泼而避开,公堂之上倒是清净的厉害,她也不担心被人听到。
然而出乎御史夫人的意料,上官扬羽骤然脸色一沉,一拍手中惊堂木,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妇人,因你夫为御史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声断喝直接把御史夫人吓呆了,上官扬羽那张脸仿佛是画出来的般,又迅速变的和蔼可亲,语重心长说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楼子的靠山是谁?你居然还想从那里讹银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御史夫人扶着案台颤声说道:“这……这……还得请您多指教。”
上官扬羽自然不能说长安府在那楼子里占了几分干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压低声音说道:“那是皇后娘娘的产业。”
“啊?”御史夫人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顿时吓得慌了手脚,甚至感觉自己膝盖有些发软,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坚持要闹下去,我可不担保御史大人身后的名声能不能保住,毕竟有人是看到他从青楼里跑出来的,而且当时他还喝醉了。”
上官扬羽望着她正色说道:“御史嫖妓,若让宫里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职,免掉一应遗禄,到时候你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御史夫人惊恐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问题是这事儿已经闹出去了,不过如果能把那边楼子里主事的人打点打点,务求不要让这件事情传进宫里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里,或者事情还能办。”
“那就办啊!”御史夫人早已没了主意,干瘦的脸上满是惘然和紧张,问道:“您看这事儿该怎么打点?”
上官扬羽微微一笑,知道马上又会有笔银钱入帐,不禁觉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开来,面前御史夫人干瘦的脸也变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着:吃男人哪有吃女人来的简单,吃活人哪有吃死人来的舒爽。
他出身贫寒甚至可以说低贱,先人没有遗泽,身后没有靠山,生着一张难看的脸,吃起原告被告来就像蝗虫般贪婪,拍起上级马屁来就像野猪般皮厚,品德性情无任何可观之处,但只要昊天老爷没有收他,他便会继续这样执着坚定丑陋地活下去,正所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春雨连绵又下了两天,临四十七巷的生意还是那么冷清。
宁缺并不知道长安府有位叫上官扬羽的司法参军,因为骨子里的贪婪从而替他解决了刺杀御史张贻琦一事最后的小麻烦,此时的他正端着微烫的面碗,望着被雨水不停冲洗的青石板,想着不久后的入院试,想着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心情有些郁闷,感觉有些冷,下意识里用左手紧了紧衣领。
虽说从那位背景神秘的东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铺租,细细一算等于是平空挣了三百两银子,但这银子并不是现银,只是纸面上的东西,若那东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压力又或是老笔斋即便无租金也经营不下去,便等同于零。
想到这点,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低头用筷尖挑弄着碗里的面条,戳弄着鲜嫩的葱花,完全没有吃东西的欲望,这两天他连写字的兴趣都没有,更何况是这碗吃了好几年、闭着眼睛不用闻都能猜到放了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的汤面。
铺子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哗哗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成雾,视线越来越差,那户部清运司库房的外墙都快看不清了,宁缺端着面碗走到门槛上,半蹲着继续看雨,然后开始低头吃面。
忽然他抬起头,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撑着把油纸伞出现在老笔斋门外,嚣张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湿大半,腰间的剑鞘上也满是水珠,正是免了宁缺一年租金的那位东家。
被雨水打湿了青衫,前襟后摆上的颜色有些发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奇妙的是这名中年男子没有丝毫狼狈感觉,撑着油纸伞静静站在槛门,看着眼前毫无间断的雨丝,神情从容平静,就像看着满街桃花一地阳光。
宁缺仰头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来吃面。
长时间后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头望向他,微笑说道:“面很香。”
宁缺蹲在地上回答道:“吃的次数太多了,再香的面也就只是那么回事。”
“我没有吃过。”
“虽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请你吃。”
“我喜欢你写的字。”
中年男子话题转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渗不透雨伞便顺伞面滑落,从这点可以感觉到此人平日只习惯发布命令,并且不允许下属质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欢。”
“写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写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道:“字里面的……杀意很饱满,我很少见到有人杀意如此饱满无碍。”
宁缺低头沉默,看着手中捧着的面碗问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杀人?”
中年男子感慨回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只好杀人了。”
……
……
好像故事已经完整了?万篇?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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