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迹(下)

  (下)

  5、

  我们村子并不大,也就百十户人家,半千人口。大大小小的路我都非常熟悉。哪条路上有几块不小的石头,哪条路上有一堆砖,哪条路上狗最多,我都清楚。

  大路有六条,正好组成“田”字形。而奶奶家正处于村子的西北角。屋后穿过一条小河,西面倚靠着树林,再往西就是场院,冬天堆了数堆麦穰垛。

  谁能比我更幸福呢?

  夏天的清晨或傍晚,领着奶奶下达的任务去林子里寻鸡蛋。林子里并不大,十分钟便可转个来回。我偏偏寻一半个小时。

  有时会发现无数只蝉蜕,幸运的话还会捉住未变完身的“神仙”(金蝉)。有时会挑起一两条白色的蛇皮收藏起来,等着哪天拿到伙伴面前吓他们一跳。有时还会看刺猬过小土沟,看他爬不过去的时候,我便耐不住急性子,就用小棍戳着他的屁股助他一臂之力。有时候会从小河边上挖一块红色的淤泥按照大伯教给我的方法做埙吹曲,可惜从来没有吹出过声音。

  其实,真正寻鸡蛋的任务我做得很简单,爬到一棵大枣树的最高处,四下望一望。

  捡到一两个鸡蛋算什么,捡到一窝鸡蛋那才叫本事。不过我也就只有一回本事。

  那是一个晴天的冬日。我跨在枣树的高处从东望到西,从南望到北。发现了和平奶奶家的高高的棉花柴垛上有一窝白花花的大鸡蛋!我兴奋起来,丝毫不在意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刮破了手。

  军情,我发现了军情!

  棉花柴垛四四方方,大概有两米那么高。上面有些化了又被冻住的积雪,晶晶莹莹,在阳光下闪着光。我转了几圈发现柴垛根本插不下脚。

  和平奶奶干活可真仔细!哼!可也阻挡不了我“登山”的脚步。听大伯说,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什么苦都吃过。这个小小的“山”算什么?

  很快我便找到了方法,将容易下脚的棉花柴抽出来,蹬着凹处的柴坑,抓着上面的棉花柴,登上了“雪山”。那窝鸡蛋就在眼前。大伯曾经说过,藏宝藏的地方一般都会有神兽出没,不是麒麟就是大龙。

  我左顾右盼,连条小蛇都没有发现。不过也好,省了我很多力气。一只手抓紧棉花柴,另一只手伸去抓鸡蛋。

  不巧,和平奶奶垛得柴垛其实并不结实,再加上我抽出了不少棉花柴,一座高大的柴垛就这样托着我的战利品轰轰烈烈的倒塌了。

  鸡蛋没有破,这是最万幸的。

  不幸的是,苦了和平奶奶那么冷的天在大街上骂了好几个早上,又重新堆了垛。她永远不知道那几日殷勤地左喊她“奶奶”右喊她“奶奶”的我就是她嘴里骂的“王八羔子”。

  后来大伯问我,“是你吧?”我“嘿嘿”了两声,拽着他的衣角“大伯,咱俩可是一伙的啊……”

  大伯不说话,但我知道他真的与我一伙。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我做什么大伯都不拦着我。在他面前我就是一个被宠溺的坏小孩儿。

  那个时候,偶尔有货郎串乡:卖吃食,以旧换新,买柴米油盐……每次有货郎的梆子声传进村子,我就兴奋不已。有一次,有个货郎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放了一个白色的泡沫箱,他敲着梆子喊着:“卖软枣来,卖软枣来……”软枣在我们这儿是不常见的,又黑又小,放到嘴里糯糯甜甜,还带着一种像是紫黑色的香气。当然这是我后来从牙缝中细细品味出来的。

  我跟大伯说,“大伯你信不信我不花钱就能吃到软枣?”

  大伯说,“你要是想吃,我给你买去。”

  我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你信不信吧?”

  没等大伯开口,我就喊来了货郎。

  “你这软枣咋卖的?”

  现在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记不清它的价钱了。

  我又说,“我先尝尝,好吃的话就买,我家大人在这儿,你不能欺负小孩子……”

  货郎笑了几声,“就算你家大人不在这儿,我也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孩子啊……”

  我便抓起一把软枣往嘴里塞,等到确定全部咽下去,我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咧着嘴皱着眉头大声说,“你这什么软枣啊,呸,真难吃,拿着羊粪蛋子来糊弄小孩子!难吃死了!还又黏糊,你看,你这羊粪蛋子把我牙都粘没了!”我张着大嘴让货郎和大伯看,那时候正是我掉牙的年纪。

  货郎气得不行,说我糟蹋了他的东西,他也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我走街串户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呢!”说罢就骑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梆子也不敲了……

  大伯蹲在石墩上抽起了烟,看起来想笑但又很严肃的样子。我凑过去。大伯手上的烟卷冒着小缕青烟,风一吹就扑到了我脸上。我呛到了,“大伯,咳咳咳……你说我是不是跟你一样厉害?”

  他笑了笑,左手弹了我的额头,“人小鬼大!”

  好像人的命是上天注定的。我就是那个幸运儿,童年比姐妹拥有更多不一样的乐趣。

  大伯同大自然一样安静地给我带来快乐。

  6、

  我趴在地上从门脚缝向外看,只能看到门外铺着几米长宽的雪的小坡地。有几个杂乱的脚印,大小差不多,也看不出花纹,分不清是谁的主人。只好把耳朵贴在门缝处仔细听谁的声音。

  爷爷,奶奶,二爷爷和二奶奶,还有大伯……

  “我日你奶的,生了你是让你拿刀剁你老子的吗?”

  “嫂子,赶……赶紧叫人来啊,俺管不了他爷们儿俩了……真作孽啊……”

  “哎呦,俺的娘来……这可咋治啊……”

  “吼——啊——敢炸你老子,老子拿刀宰了你——”

  “快,他叔,你在前,我在后,看咱俩能不能先夺了他的刀!”

  ……

  声音越来越近,我的手缩进棉衣里,脸已经贴在了地上。

  冰冷冰冷的。风吹进门脚缝,像无数把刀割在我的脸上。

  却也只能看到裤脚。

  二奶奶的O型腿颤巍巍的,裤腿后面沾了很多雪,好像跌倒过。奶奶离门最近,脚上也沾满了雪。大伯的大头鞋也沾了不少雪,他的脚步凌乱着。两对一前一后的脚差不多,穿着一样黑色的棉鞋,是爷爷和二爷爷的。只是爷爷的鞋带没系紧,松了一根。

  后来,小叔也来了,拿了一把铁锹。

  门前那块白净但并不大的雪地上脚印越来越多,越来越乱。扫出来的小路上也落满了雪印。

  大伯好像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便冲出了包围圈。我冲着门缝大喊了一声,“大伯,往树林跑啊……”大伯听见了我的声音,转身喊了我一声,“猫猫”,就跑过来。

  好像那一刻,我与大伯一同站在战场上。我被敌军所俘,而他是来解救我的英雄。

  爷爷骂了一句,“滚进去!”

  我哭着喊了一句,“大伯,去场院……有麦穰垛……”

  大伯怎么会害我呢?他只是生了病。

  大伯还是跑向了树林。其他人也跟着跑了。

  声音忽而远忽而近。我却听不清了。只有我的哭声,只有风声。曾经战场上的英雄,保家卫国,戎马半生,却落到最后像落水狗一样被自己的亲人追着打来打去。

  大伯拿着刀砍向亲人,真的是他的错吗?那大伯的病又是谁的错呢?可好像他的亲人们也没有做错什么。

  7、

  晚上,雪终于停了。风也停了。只有电线偶尔落下雪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好像什么都不曾没有发生过。

  我终于被放了出来。我又可以活蹦乱跳去玩耍了。大伯却一动不动了。他就静静地躺在二爷爷家大门厅下的车盘里。没有车轮的车盘跑不了,像一口没有盖子的棺材。

  大伯不冷吗?

  但我却没有胆子上前看一看。

  二爷爷家的大门厅没有灯,我看不清路。但我也不想一个人在家,只好来二爷爷家找爷爷奶奶。

  我相信我一眼都没有去看车盘和车盘里的人。我相信我是靠着另一面墙飞奔过去的。就像当初大伯和他的战友们在战场上听到水车的咚咚声害怕地拼命冲过去一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阴阳两隔,就像水中月、镜中花,分明就在你眼前,但你却碰不到,摸不到。因为恐惧,便更不可能去触摸。生前有多无限亲近,死后就有多无限遥远。这便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大伯的死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也成了家中的禁忌。只听说大伯的头被铁锹削掉了半块,脑浆都流了出来。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大伯脑袋里的弹片应该出来了,这样大伯在那边该不会犯病了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决定了大伯被匆匆火化又被匆匆埋进了我们家的祖坟。

  天空的蓝是纯净的,透明的,冰凉的,是广阔无边的。天上的云偶尔动一动,或者一丝,或者一团。漫坡遍野白茫茫一片,在阳光下泛着光,依然晶莹透亮。只有祖坟那里凭空冒出了一座土堆,土还是新鲜的,上面掺了不多的雪。

  大伯就那么永远的独立的存在着了。

  8、

  不,大伯在那里并没有永远的独立的存在着。

  大伯死后不久,就已经有人张罗大伯的亲事了。

  这群人的身份隐秘又公开,他们能够耳听六路,眼光八方。如果哪里死了生前没有伴的人,他们便为死去的人提供年龄相仿的伴侣。或尸体,或骨灰盒。价格是由这些伴侣的死亡新鲜程度来定的。刚刚死亡的伴侣自然要比死去很久的贵一些。所以就会有人弄虚作假,将偷来的死去很久的尸体打扮一番,换换衣服,化化妆,让尸体看上去新鲜一点。至于骨灰盒,我并不知晓他们会不会为了多赚钱帮这些死去的人换个新的骨灰盒。

  我且称他们为“盗墓者”。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便主动找上门来。但是二爷爷找爷爷商量过后说了很多好话将来人拒绝了。现在想来,可能是怕惹上麻烦吧。

  他从二爷爷家出来的时候,我只见了这位神秘人的背影,瘦瘦高高的,有点驼背,衣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飘乎乎的。

  盗墓者都是这样子的吗?他们不是发了很多死人财吗?但我不敢去问。

  家里并不觉得这是委屈了大伯。我也担心会给大伯娶一个不明不白的大婶。

  大概第二年的五月份,邻村的一位乔姓女子病死了。好像她只有二十岁,瘫痪在床近二十年。

  经过媒人介绍。两家结为阴亲。

  那天柳絮飘飞,就像那年的雪花飞在屋顶,旋在窗棂,落在地上。落下来的柳絮攒成一个个黄白色的小球,在路边随风滚动着。天阴得暗黄暗黄的,又也许是下午近黄昏,我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按照习俗,应该有一对披麻戴孝的花童去邻村替我大伯把大婶“娶”回来。我们一大家子的孩子中,只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但男孩还尚在襁褓中,是二叔家的小弟弟。

  那时候的我,瘦瘦的,头发短短的,很淘气,胆子大一些,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不在话下,一个假小子。

  我便充当了那个男孩,戴着白帽子,跟戴白麻子的菲菲姐和抬棺材的队伍替大伯娶亲去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门呢?窄窄的,好像只容两人通过。那个小屋也是黑黑的,看不清里面什么样子,只闻得一股浓浓的雪花膏味儿。我记得他们把我们带去的新衣裳拿了进去给新娘子换上,然后让我和姐姐站在门口等着,还给了我们五块钱的红包。

  当我还沉浸在五块钱的天价红包的喜悦中,新娘子的棺材被抬出来了。我紧紧攥着那五块钱,手心里出了许多汗。也许当时害怕的成分更多一些。谁知道呢?我自己都忘了。

  我完全忘记了我们是怎么走到我们家的祖坟的。抬棺材的人把新娘子放到大伯的坟堆旁边,他们蹲在地上抽着烟歇息,有人提议要打开棺材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

  我也想看看大婶的模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的模样,但丝毫没有害怕。

  那么久了,到现在我依然模糊记得她的脸。

  大婶的脸是那样的白净,丰腴,圆嘟嘟的。我想她生前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她的笑,就像是睡着了做着一个幸福的梦,微露出她的小虎牙。

  大家都说大婶很好看,好像忘了她是一个瘫痪的姑娘。

  9、

  大伯有人陪了。还是一个俊俏的姑娘。

  我也有人陪了。开始了无尽的学习生涯。

  10、

  近二十年过去了,大伯大婶的坟墓早已融入了祖坟,变成了他们的模样。他们头上长满了荒草。而荒草绿了黄,黄了又绿。雪下了停,停了又下,只是次数越来越少,雪越来越小。

  如今,依然冰冷冰冷的冬天,竟是没有了雪的痕迹。

  曾经玩闹的树林,只剩了三两棵歪歪的枣树。偶尔的夏天结两颗有虫的枣儿。我再也没时间也没兴趣去捉“神仙”,偶尔放假的时候跟着奶奶去看看她的羊,却不曾想树林边堆满了发臭的垃圾。而穿过屋后的小河,夏天的时候浮着一些发黑的水草,冬天再也没有那么厚的冰让孩子们滑来滑去了。或许,孩子们根本不在意。又或许,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应接不暇了。

  而大伯,也早已远去。

  我,却好像是要永远的独立的存在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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