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百花争艳，大地回暖，春和景明，丽日东升。

　　母亲要去二十里外的寺庙烧香求签。按照惯例，姑妈陪同她去。父亲仍然出征在外。

　　我一个人闲来无事，溜达至南苑。南苑里种植了许多果树，正值花期。粉红色的桃花，娇艳美丽。在我的记忆里，每年这个时候是园丁如是最开心的季节。满园桃花，绚烂夺目。他走在果园中间，犹如温顺的山羊，没有夏日辛劳的疲惫和秋日收获的匆匆忙忙。这个季节，他悠然自得，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飞舞在果园中间。

　　这片果园的年龄我记不清，从我出生起，它就存在，父亲说，这是爷爷的时代植下的。

　　如是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是个能手，每年都能为全家提供新鲜的水果。

　　我来到果园，他正在察看蜜蜂。

　　他说：“小姐，您来了？”

　　我说：“是的，我来了。”

　　他说：“我是如是，小姐认得我吗？”

　　我说：“认得。”

　　如是身上散发着一种佛光，他心态平和，善良慈祥，从不与人主动交谈。听别人说，他是爷爷手下的一个兵，无论怎样训练，他都不敢杀敌，他做不到杀人，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按军令，他理应被处死。但是身为大将军的爷爷把他带回家，也许是爷爷突发奇想，也许是爷爷想拥有一个自己的果园，让全家人吃到属于自己的果实，这不同贡品，不同买来的水果。如是开始了他的园丁生涯，这样一来，他的一生属于这片果园，从树苗到开花结果，他亦同。

　　我说：“这片果园多大年龄了？”

　　如是说：“十七年了。”

　　我说：“哦，比我出生还早呢，对了，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晰？”

　　如是说：“因为那年梅姑娘出生。”

　　我诧异地问：“姑妈？”

　　如是说：“是的。”

　　如是微微一笑，他惯常的笑容温和、谦逊，这笑容包含着信任与安全。我忽然看到他脸上藏着许多秘密，其实也许并不是秘密，他知道许多我出生之前的事情罢了。

　　我问：“谣言说，姑妈不是爷爷所生。”

　　如是说：“小姐看看桃花吧！”

　　我看了一眼，说：“这里有这么多桃花，这么美丽，可惜能看而不能拥有。”

　　如是说：“是的。”

　　我说：“这么多桃花，眼花缭乱。”

　　如是说：“不会的，小姐不如只取一朵来看。”

　　我问：“什么意思？”

　　如是说：“这里万花锦簇，看起来很美。如果你想欣赏到更多景致，不妨选取一朵。

　　我疑惑地问：“选取一朵？”

　　如是说：“是的。每年我都会选取一枝或者一朵，每天看她很多遍，看她的蓓蕾，看她的绽放，看她的枯萎和凋落。”

　　我说：“有什么意义吗？”

　　如是说：“只要你用心看就有。”

　　我说：“你在打发时间。”

　　如是哈哈一笑，不再说话。

　　我说：“能给我讲讲姑妈的事情吗？”

　　如是说：“为什么小姐不来欣赏这朵花呢？”

　　说完，他站立在一株桃树前，看着一朵花。

　　他接着说：“你的父亲与姑妈经常来这里，一年四季都来。”

　　我问：“他们来做什么？”

　　如是说：“你喜欢这里吗？”

　　我说：“喜欢。”

　　如是摇摇头，说：“不，你不喜欢。”

　　我仰首望着远方，开始有点讨厌如是了，他说话故弄玄虚。

　　我想挥手打落一地桃花，但我忍住了。我学会了掩饰和隐藏，隐藏自己的不悦。

　　我决定，看花！我选取了一朵近在咫尺的桃花，仔细观察她的花瓣、花蕊和花心。这朵天真安静的桃花与我的孤独和好奇不谋而合，我站在她的面前寄托我的快乐和忧愁，好奇和冷漠。我一言不发，却将心事付诸她千百遍。我开始回忆种种，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怎样的回忆？其实，这回忆和思索不比成年人少，不比成年人浅。

　　我回忆先生在课堂上教我的古诗，我回忆与姑妈一起玩的种种，我回忆父亲和母亲的一次大争吵。

　　是的，父亲与母亲在我大病痊愈后产生了一次大的争吵。

　　父亲：“这件事情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没有关系吗？谁会在大冬天带着一个孩子吃冰凌？说不定还是她下了毒呢，差点要了我儿的命啊！”

　　父亲：“就算吃了，那又怎样？朝朝不是好好的吗？就为了这，你就不让她见朝朝，你心胸太狭窄了，不可理喻。”

　　母亲：“我不可理喻？每次你回来，总是先去看她，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护着她。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兄长。上次孙家来提亲，你回绝了。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东挑西拣，这家也推，那家也推。依我看，你是根本不想让她嫁，你是不是想霸占她一辈子啊？”

　　“啪”的一声，父亲的手掌打在母亲脸上，母亲捂着脸，说：“怎么？被我说中了吗？”

　　父亲长袖一挥，两只花瓶掉地破碎。

　　我站在一朵桃花面前，面无表情的思索种种往事，我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很多人都说我早慧，可是早慧让我形单影只，孤独难耐。早慧让我思考一些不应该让我思考的东西，思考让我痛苦，也让我着迷，让我控制不已。父亲，母亲，姑妈隐藏着一些故事，这些故事像虫子一样肆虐我的心，我想探个究竟。

　　如是说：“小姐，休息一下吧！”

　　我被他从梦境中喊醒。

　　如是说：“你能每天都来看这朵桃花吗？”

　　我说：“可以。但是你能告诉我姑妈小时候的事情吗？”

　　如是说：“等到这朵花凋谢。”

　　我开心的笑了，说：“好。”

　　日复一日，我每天来看这朵花。渐渐地，我仿佛从这朵花中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无比娇美的脸。有时候，我想她现在是开心呢还是忧愁呢？她会不会像我一样得风寒？她孤独吗？偶尔会有蜜蜂伏在她心上，可是那很短暂。她会与身边的花朵讲话吗？有时候，我对她产生一种无比充沛的怜爱之情，轻轻的抚摸她，生怕碰坏了她。

　　一天，如是说：“小姐，你还觉得满园桃花眼花缭乱吗？”

　　我说：“不了。”

　　如是说：“为什么？”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心里只惦念这朵。”

　　如是说：“她明天就开始败落了。”

　　我说：“有什么办法延长她的时间吗？”

　　如是说：“没有。”

　　果然，第二天，她的花瓣的边缘开始干枯，不到两日，她已破败不堪。我不觉得她丑，我唯一想做的是留住她，但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她真正落地的一刹那，是因为一阵风，那阵风加速了她的死亡。

　　我蹲在地上，看着她的干枯的花瓣，看了良久，竟然落泪了。

　　如是说：“小姐，不要伤心。还有很多花在，明年，说不定比今年更漂亮。”

　　我说：“那又如何呢？这朵死了。”

　　如是说：“你因为这朵花而不再眼花缭乱，你因为这朵花而放弃满园春花，值得吗？”

　　我说：“值得。”

　　如是说：“如果你当初选了另一朵呢？结果是一样的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但那都没有意义了。”

　　如是说：“你想知道你的姑妈什么事情？”

　　我说：“我想知道父亲是最爱我还是姑妈？”

　　如是哈哈大笑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又一次恼怒而压抑住怒火。

　　晚上，夜深人静，我思考着如是的话，辗转反侧，渐渐地沉睡过去……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姑妈变成了一株梅花，红色的。父亲在大雪纷飞中赏梅，他的手掌轻抚花瓣，我感到一丝丝的温暖涌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