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荷
天野
1
从楼上,匆匆跑出来的方琪,没想到派出所会打电话来。
坐在车里,她快速在大脑中搜索信息。作为公司财务总监,不久前多部门联合检查,一切正常。既然公司没有事。家里也没发生偷窃之类的事。那还会有什么事情?
方琪轻轻拍拍脑门,似乎这样更容易想起什么。可一丁点线索也没找到。
当方琪走进派出所后,一个年轻的民警,带她进了一间办公室。她坐在民警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时,心顿时紧张起来,变成拳头大的石头似的。
民警翻阅着资料,没吱声。方琪的双腿有些哆嗦。手冰凉冰凉的。脚也僵硬了。像是冬天的柿子。她不晓得民警会问什么。她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她像一只关进笼子里的小鸟,六神无主。
身子往前移动了一下的方琪,双手来回揉搓着,摩擦产生一些热量,让手热一点。这样加速血液循环,她的脸色会好看些。也想让心绪平静些,好应对民警的提问。
民警用冷峻的目光,看了方琪一眼,让她拿出身份证。她慌张地找了半天,平时在包里服帖的身份证,现今却跟长了腿儿似的,故意跟她作对,直到她把包翻了个底朝天,身份证才出现。方琪心中有些懊恼自己的表现,刚才那慌乱的劲儿,像是被抓的小偷似的。
民警看过身份证后说,几个月前她发邮件给派出所,报案的事有着落了。那个自称“廊桥遗梦”的人,在某市因涉嫌诈骗已被抓获,现在需要她提供被骗财物的凭证及其他资料。
方琪一听,才恍然想起,确有其事。可过去几个月了,没了音讯,她以为石沉大海了。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让身体放松一些,往事如画卷,徐徐展开。
2
两年前,大龄女方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某婚恋网注册后成为会员。想通过网络能找到另一半。
在上传照片时,方琪选了张在三亚海边的照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柔和、优雅、古典的气质,像一缕清风,从海中飘来很是吸引人。
上传完信息后,方琪就出差了。半个月后查看信息,已有十几位男士留言,希望深入了解,还有几位直截了当的要求见面。
方琪欣喜。在一番挑选后,她决定跟一个网名叫“时间在飞”的人见面。
私聊中,方琪得知,他比她大三岁,是家广告公司的高级策划师。
古河路,各色餐厅酒吧云集。约会的地点是一家咖啡馆。说好下午四点,在三号桌见。
方琪提早半个小时到了。她并没坐在三号桌,而是坐在三号桌斜对面的位置。她想先看看来人的感觉,再决定是否见面。拿定注意,她随意翻阅着时尚杂志。
差五分四点钟,从咖啡店门外走进一个人。方琪没抬头看,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一个谢顶的男人,鼻梁上驾着一副褪色了的金属框眼镜,有些驼背,身着草绿色休闲装。她想是喝咖啡的顾客,没太在意,继续看着杂志。但她感觉那人朝三号桌走去了。她借着翻杂志的空挡,抬头扫了一眼。只见那人走到三号桌前,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腕的表,便坐在椅子上。那人不经意地朝她这个方向撇了一眼,她赶紧把杂志举高一些,挡住自己的脸。
方琪心里咯噔一下,暗自诧异,怎么是这么个男人。哪是个年轻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人。即便自己年龄有些大,也不能找个大叔回家呀!即便是大叔,也该是个看过眼的人吧,就这相貌,吓人一跳。之前的美好期待,顿时化为乌有。
心情沮丧的方琪,根本没打算过去。她恨不能长出一双隐形的翅膀,悄悄飞出去。此时,进来几个年轻人,她感到机会来了,随手拿起包,快速离开座位,走出咖啡馆。
回到公寓,方琪打开电脑,将“时间在飞”删除了。
之后的日子里,方琪对网络相亲有些失望,也不再翻看信件。可公司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同事,在网上找到了合适的男士,并进入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她又动心了。之前没遇到好的,不能说未来遇不到,不防再试一试。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想找的人,谁也说不准。想到这里,她又开始在婚恋网上寻觅着。
这次,方琪不像前次那么急切地见面,而是通过不断的话聊、视频聊,彼此了解后再说。
俩人在网上聊的很投机,方琪说完上一句,他马上能说出下一句话。她感到,这人就像钻进她心里。不,是钻进她骨子里去了。她想什么,他都知道。她甚至怀疑,彼此前世就是一家,相识相知许久,只不过刚分开而已。
几个月后,方琪见到了网友“廊桥遗梦”。方琪做好打算:这个人,跟照片一样的精神帅气,如果彼此都合适,她会考虑结婚的。想到这,她觉得脸有些发烧,拿出小镜子一照,脸颊绯红,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明颜靓丽的光彩。这是她二十几岁时的状态,顿时感觉回到了从前。
“廊桥遗梦”是摄影师,从外表看,高大帅气。交往中风趣幽默,给方琪留下很好的印象。两人共进了晚餐,并约定下个周末一起去看新上影的电影。
周末那天,“廊桥遗梦”给方琪买了一大包零食,都是她喜欢吃的。聊天时,她告诉他的,他记在心里了。她边吃边看,吃完东西后,他把湿巾递给她,等她擦完手,又将口香糖塞进她手里。
他不说话,只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也温情地望着他。此时语言是苍白无力了,眼神已表达了心声。不等她多想。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一只结实温暖的手,轻柔地握着。这如同一个加热站,她浑身的血液流速加快,体温渐升,将原本涂抹在耳后、腋下和手腕上的香奈儿邂逅香水,迅速蒸发,弥漫在空中,形成一团淡淡的香气团。她被香气迷醉了,眼睛朦朦胧胧的。感觉自己的手背热乎乎的,有点湿润,低头一看,他正在亲吻她的手背。她慌忙抽了回来,有些羞涩地看了他一眼。
他抿着嘴唇,将胳膊伸开,搂着她的肩膀说,你的手跟你的人一样漂亮,有种说不出的性感,我很喜欢。
方琪并没迎接他的目光,而是低头浅浅地笑了笑。那种浅笑如刚刚怒放的荷花,淡雅柔美。她感到自己的气息有了一种韵律,脚步也轻盈许多。此时她就是一只在春天里飞翔的燕子。
回来的路上,方琪一直很兴奋,她依旧沉浸在观看电影的甜蜜之中。她预感幸福生活即将来临,躺在床上,嘴角都是笑意。
“廊桥遗梦”告诉方琪出去采风,一周后回来。
方琪每天都能收到他发来的微信。精美的摄影作品配着温馨的话语。这丝丝细语像是从太阳那里流淌来的,带着炙热的温度,让她体味到了爱情的浪漫。
这种浪漫在第三个清晨有了变化。他来信息说,相机镜头出现故障了。出门走的急,没带银行卡,希望方琪能借点钱,去维修一下。并告诉了她一个银行卡号。她一听就急了,相机对摄影师来说是命根子。她没多想,匆匆到柜员机上转过去一万元钱。并给信息给他,先用,不够再打给他。
之后的几天,方琪继续收到信息。每次她都把信息看上好多遍。唯美的画面,隽永的文字。她暗自感叹,他真是艺术天才,不仅摄影水平高,且文采飞扬。短短的几行字,句句能抵达人心底,这种魔力让人无法抗拒。
内心的变化,会投射在脸上,人的精神面上。同事们都说,方琪这些天,不仅气色好,人也更有光彩了。她也发现自己比以前心情舒畅了,走路都更有精神了。
明天就是周末了,方琪盼着“廊桥遗梦”快点回来。她迫不及待的发信息过去,很快对方就打来电话说,采风同伴中,一人不慎从山上坠落,生命垂危,已送医院抢救。一时联系不上他的家人,希望她打点钱,等他回来就还给她。
危难之中,挺身而出,这个人真够朋友。同行的不止他一人,他却这么热心。怎能不让人感动!方琪又去柜员机上转出三万元钱。要陪住院的同伴,“廊桥遗梦”说要晚回来几天。她并没有多想,毕竟救人是大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廊桥遗梦”以住院费不够为由,先后向方琪借了十八万元。
同事听说,方琪给只见了两面的人借了这么多钱时,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当心上当受骗。
方琪听了这话,原本轻松愉悦的面孔,顿时阴沉下来,板着脸,很不高兴地说,人家是救人,又不是干其他的事,别把人都往坏里想。
同事看她一眼,心想,如今社会多复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拿工资的人,攒几个钱不容易,那可都是血汗钱。要是让人骗了,嗨,多亏呀!由她去吧,希望她遇到的是个好人。
方琪说完后,感觉右眼皮跳了几下,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像是扔进去一个石头,泛起层层涟漪,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她揉了揉眼睛,站在路边向天空望去。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云,那种蓝,让人不知道边际。平时她看到这样的蓝天,总认为是深邃的,令她有些着迷。而今天看这天空,隐约有了阴森之感。她不敢再多看几眼,快步向前走去。
路过自动柜员机,方琪不知怎么停住脚步,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玻璃屋里没人。她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该给“廊桥遗梦”打个电话。拨第一个数字时,手不听使唤,颤抖了几下,居然把1拨成4了,她又删除,重新开始拨号,号码拨出去后,语音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想,估计是没电了。也许稍晚些时候,他会打过来的。耐心等着吧。他这么一个热心的人,能想到别人,自然不会冷落了自己。想到这,她抬头径直向家走去。
一个小时,一个晚上,都没来电话。那一夜,方琪是在恍惚中度过的。她总惦记着他,她生怕睡熟了,接不上电话,他会担心。平时她把手机都放在桌子上,而如今她放在了枕头边,只要响一下,她就能听到。也许他还有事要托付给她。她浑身困乏,眼皮上,像粘了层胶,刚想睁开,又粘在一起,她在似睡若醒的状态下,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上班时,方琪不时看一眼手机。以往手机都放在震动状态,今天她却调为有声,并把他来电的铃声设为 “明月千里寄相思”。一整天过去了,依然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又一个黄昏来临时,方琪再次拨出那个号码,提示音: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听到这句话时,她傻眼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之前的预感就是这个结果?方琪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她看到了茶几收纳盒里,前些天辖区派出所给的一张警民联系卡。上面有联系电话、邮箱等信息。打电话,这么晚了,会有人吗?她心里没底,不如先发个邮件。想到这里,她快速打开电脑,给派出所公务邮箱发了一个邮件。
发完邮件后,方琪心想,但愿这是个误会。从她与“廊桥遗梦”的交往中,她一直认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可又无法说服自己,眼前的事实。即便自己的手机没电,同行其他人有手机,回个电话,报个平安的,为什么没打?她的心又惴惴不安起来。
那段时间,一片片愁云悄悄地遮住了方琪脸上的光彩。她在想:倘若时光停止,她的年龄就一直静止不动,她就不急把自己嫁出去。她可以开心地去旅行,可以享受午后和煦的阳光,可以专心地做事业。她没想成为女强人,但她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一直没有消息,“廊桥遗梦”似乎从人间蒸发了。那份邮件也不知下落。方琪没有去派出所,她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邮件因为邮箱爆满,而无法接收。希望“廊桥遗梦”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3
你发的邮件我们收到了。民警看了一眼方琪。把情况说一下,民警问她。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桌子,头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包括那人的模样,怎么给人家转账的,一切都是混沌的,混乱的。停了好半天,她才说,想不起来了。
民警望着方琪,一个劲地摇头。看她焦躁不安的情绪,民警又说,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廊桥遗梦”涉嫌诈骗来的款项,已被他挥霍一空,其名下也无财产,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回家休息,有事再通知你。
方琪走出派出所时,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四肢无力,糊里糊涂,不知怎么回到公寓的。
进家门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她打开窗户,站在窗前,望着如血的夕阳,心如刀绞,那血是从她身体的血管里流出来的。在那残阳的余温中,她能闻到一种血腥味。
十年的光阴,让方琪,从她挑人,到人挑她,这个过程有点像白天鹅到丑小鸭。就如她从一朵娇色可人的荷花,变成了秋日斜阳中的残荷。
方琪回想这些年,那个曾苦苦追求自己五年的初恋云峰,因不肯跟他去小县城教书而分离。如果说与云峰的感情有些青涩,还不够成熟,那么与范青和康辉的情感是日渐成熟的。若不是当初自己有些倔强、固执,也不至于,至今一个人,形单影只。如今自己学会了如何去爱,可心爱的人,又消失在了人海。此时,终于明白,一些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
那阵子,方琪总睡不好,明明关着灯,却常看到他俩,公园里,健身房,游泳池都是他俩的身影。凄冷的感觉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刚开始一点点,后来就一片片。渐渐的,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4
方琪气喘吁吁地跑回公寓,她今天总感觉心里急慌慌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屋里空空荡荡,等进了屋里,她站在门口喊了声:范青。没人答应。客厅白色茶几中间,放着一只红色水杯。这是过生日时,范青送她的礼物。她跑过去,发现杯子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潇洒的字体,正是范青的笔迹。
方琪:
我等了你十天。商量是否去领结婚证,毫无音讯。我不勉强你。只想对你说:婚姻是一双鞋,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如果你拒绝穿鞋,也许避免了因为鞋子不合脚而磨出血泡,但也可能因赤足行走,踩到钉子上。那时候,你或许会意识到,婚姻其实也是对爱情的一种保护。
感谢曾经的陪伴,祝你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范青
方琪手里攥着纸条,愣愣地地望着水杯,感觉浑身无力,胸口发闷,像什么东西卡在呼吸道里,喘气都有些困难。
一阵风从窗户钻了进来,卷走了她手中的纸条。她全然不知,如塑像般立在那里。周围的空气停滞了。四周冬眠了一样沉寂。
5
方琪曾学过国画,独爱画残荷。老师感到很奇怪。一般学生都喜欢画盛开的荷花。也有画含苞待放荷花的,就她爱画残荷,那时她不过十几岁。
老师问方琪为什么?她说,喜欢没有理由。老师觉得这个学生将来一定有出息,不再追问。只是每次都会在她的画前多停留一会。
方琪画残荷,参加比赛拿了奖,也印证了老师对她的期盼。她拿着奖状回家,想让已临近预产期的母亲看看。等她回到家时,母亲因难产,没能走下产床。她飞奔到医院,看到母亲遗容时,她哭得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她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正挂着吊瓶。
参加母亲葬礼时,听亲友说,母亲在生产时,巨大的疼痛,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给方琪和父亲更大打击的是,家人盼望的男婴,在出生一周后,夭折了。
母亲的去世,让方琪情感上痛失亲人外,也让她知道女人生产是有生命危险的。之前她很少关心这样的事。认为女人生产很简单,是什么样的危险,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她常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一段时间,方琪开始讨厌自己是个女人。多次在父亲面前,流露过这样的情绪。她也会把母亲的死,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如果有一天,自己结婚了,生产时,会发生母亲那样的事情吗?这让她很恐怖。一想到这,手脚冰冷,身体发抖,味觉和触觉都失灵了。拿起桌上的热牛奶,闻不到奶香,感觉不到烫手。这比她看惊悚片、恐怖片吓人。看电影时,她知道情节是虚假的,供人娱乐消遣的。母亲的去世,却是血淋淋的现实,这种创伤,看不见,摸不着,却会一直根植于心。
方琪上大学后,不再画画。但她依然喜欢画,尤其国画。工作后,只要有画展,她都会去看。
我叫范青。模范的范,青年的青。你叫什么名字?如不介意的话……胸前挂着单反相机的范青自报家门。
方琪拢一拢颈后长发,从超大太阳镜片后,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个头不高,一颗小虎牙,俏皮可爱,富有青春气息。酷似一个叫阿牛的歌手。
你看,我像坏人吗?范青把头一歪,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她说。
这么一歪,颇有几分幽默,几分童真。方琪好久没有看到了这份童真了,之前类似的记忆似乎都要追忆到小学。那是一种单纯,干净的表情。
方琪摘下太阳镜。深咖啡色镜片看人的脸是有色差的,她抬头又看了一眼。他小麦色的脸,看上去很舒服。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想让你当一会临时模特,我拍几张照片。我不知怎么称呼你,想问问你的名字,就这么简单。范青摆摆双手,把头又歪了一下说。
我感觉称呼同志,或者称呼小姐,都不合适。要是知道了你的名字,就方便了。我不能这么叫你吧,哎,女同志,或哎,小姐。范青在嘴边做了一个喇叭的手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
从笑容中,方琪感到他的善意与真诚。她仰起头,用平和的语调说,我叫方琪。
这名字听起来好文艺!范青耸了耸肩,轻松地一笑,露出虎牙,眨眨眼说。
好吧,不说那么多了。你说,我站在哪里合适,提前声明,不懂摆造型的哦。方琪把眉头微微一皱,侧着脸注视着他说。
随意好了。范青快速拿起相机,套在脖子的相机,低着头说。
在低头的一刹那,看见了一双白嫩的脚,指甲上涂抹着肉粉色的指甲油,上面手绘的白色蝴蝶结灵秀可爱,在银灰色凉鞋的映衬下,显得典雅清新。不由地,有种想摸一摸的欲望。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一股淡淡荷香,从方琪的身体飘来。他被这种香气微熏着有些陶醉,闭上眼睛。他想多闻一会。他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泛着红光。
你怎么了?方琪一副惊讶的表情问。
哦,没什么,刚才低头有些猛,头有点晕,范青脸上泛着一种兴奋。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方琪随意地在各种展品前,摆出不同的造型,让范青拍摄。范青没说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有时就举着相机,跟着她的脚步,穿行在大厅里,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方琪的神态在拍摄状态很投入,举手投足都有专业模特的范,尤其那眼神,很到位。范青喜欢她进入角色的感觉。他多次参加类似的展览,也找过多名临时模特,但方琪的表现是他最为满意的。
6
这世间的距离,最远与最近的距离,是心灵与心灵的距离,若懂得,一个眼神,一切都释然了。
方琪偶遇范青时,刚过完25岁的生日。
范青是公务员,家境殷实。他比方琪大四岁,自从与方琪相识后,他频频约她去看画展,看演出,看电影。感情的温度与日俱增。
逢年过节,范青的父母,都会请方琪去家里吃饭。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劳务派遣去了国外后,过年过节是她最怕的时候。在范青家她享受到了家的祥和与温暖。
令方琪感动的是,以前范青从不做饭,为了将来两人成家,他主动学做饭。起初母亲有些不高兴,虽没明说,可哪个母亲希望儿子围着锅台转。当年考公务员,比考大学难多了,可范青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商务厅。家人为此感到自豪。能进大机关,自然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依范青的条件、能力、为人,当个处长是迟早的事。他进机关的第四年,也就是跟方琪认识的时候,他已是副科长了,可谓前途无量。
婚姻是大事。既然儿子喜欢,两个人也挺般配,范青的母亲想,只要孩子幸福,由他去吧,也接纳了她不会做家务的事实。
范青知道方琪喜欢是酸辣味的菜,家里人是南方人,口味清淡。为方琪他学会了酸辣鱼、酸辣粉、酸辣牛肉等。在他的照顾下,原本清瘦的她,一下圆润了,皮肤光滑紧致了许多。
在方琪二十八岁生日那天,范青准备在南山香园,为她过一个浪漫温馨的生日。
满屋都是方琪喜欢的海蓝色,粉色的水果蛋糕上插着七彩的蜡烛。当她走进来时,一架遥控直升飞机,从满地的花瓣中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在她面前垂直停着,飞机下方吊着一个粉色盒子。范青走过来,从遥控飞机上解开彩带,拿下盒子,慢慢地打开,是一枚闪着璀璨光芒的钻戒。范青甜蜜地拉起她右手无名指,戴在上面,深情地凝望着她,说了一句:琪,嫁给我吧!
方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里噙着泪花,扑进范青的怀里。
与范青交往的过程中,她生病时,他请假陪护身边。几个晚上没有合眼,人都瘦了一圈。等她出院后,他买了许多滋补品给她,希望她身体快点好起来。
方琪有些任性,动不动喜欢发点脾气,闹点情绪。范青包容她,把她当宝贝一样,哄她开心。
方琪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托付的。她也为自己遇到他感到庆幸,心里美美的。
生日餐是西式的,牛排、沙拉、点心,外加红酒。之前范青给方琪过过一次生日,那次人很多,范青一高兴,喝醉了。之后的生日,不是范青出差,就是方琪外出。这一次,范青要给方琪过一个别样的生日。
酒的作用很奇妙。半瓶进入身体后,在酒力的作用下,范青有些激动,他猛地将方琪抱起来,径直向里面的卧室走去。一身浅粉色衣裙的方琪,被放在洁白的床单上时,面颊似两团红云,光彩照人。他不等她说一句话,便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细腻绵柔地亲吻着。这并非第一次吻她,但他感到是最幸福的,她也沉浸在甜蜜的吻中。身体也渐渐兴奋起来,她感到他的气息在不断喘息,他的手从她的头发、耳朵、颈部,到肩膀、手臂、直至她的腰际。这种抚摸,不同母亲对婴儿的抚摸,不仅有温度,更有一种磁性的魅力。
范青从不吸烟,口腔是清新的,虽然刚喝了点红酒,可那不亦足以遮盖他本来的味道。方琪无法拒绝这样的温存,她的双手轻轻地从他的背部滑过,发现他背部的肌肉,都在跳跃着,似乎在随他的气息在起伏着。她心里涌起的那种兴奋越来越强烈。他将嘴唇移动至她的下颚,细缓轻柔中,又滑落在她的锁骨。他曾告诉过她,第一次遇到她时,不仅被她的气质打动,更被她性感的锁骨所动。
方琪的眼里,范青有形的肌肉是男人性感的标致。这种力量的美,是她少女时代就向往的。她认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保护女人,才能给女人安全感。
范青在方琪的耳边,轻轻咬了两下,温柔地低语道:今晚做我的女人吧。
方琪听清楚了。之前俩人在一起亲热时,她没有拒绝他的亲吻和抚摸,可每次范青提出想做爱时,她便婉拒了。他没有生气,而是礼貌地说,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我有耐心,等到那一天。
这种想法,让方琪自己说不清楚。有时候她感觉对不起范青,心里有些愧疚。
方琪此刻是矛盾的,她一方面困顿自己为什么要去拒绝,一方面又是渴望的。她很纠结。
就在范青的手,滑向她身体的下方时,她眼前出现了母亲难产时痛苦呻吟的模样,苍白的面容,满是泪水,深红色血,流在地上,成了一条河。
方琪不知为什么,一见到血就头晕。每次她来例假时,肚子痛得厉害,但经血量少。中西医都看过,大夫说,等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不碍事。每次她都痛苦不堪。此时,她内心担心起来,一时的欢愉,万一要是怀孕怎么办?她可什么措施都没有采取。想到这,她顺手用力推开范青,猛地坐起来,双手抱着头,头发凌乱地披着肩头。
范青不知发生了什么,傻傻地看着方琪。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有些紧张,对不起。
轻轻地摇一摇头的范青,什么话都没说。整理了一下衣服。回到沙发边坐下,端起水杯,喝了口水,让心绪平静一些。他没有马上放下水杯,而是端着手里,目光紧盯着水杯发起呆来。
范青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他喜欢方琪的开朗乐观,上进好学,有着一般女孩没有的独立和冷静。更为两人有相同的爱好而高兴,每每谈及这样的话题时,总是很愉快。他也认为,她是上帝赐给他的。当然从她的成长经历中,他也隐隐感到一些不幸,比如母亲的去世,比如父亲的远去等,让她缺少一种关爱。因此,他也更加疼爱她,有责任去呵护她。
可令范青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是,方琪为何总在他最渴望的得到她的时候出现反常。眼前的她,他自认为是熟悉的,可似乎有些看不清,确切地说是有些看不懂,压根没看透。是沟通问题,还是性格原因?他反复问自己,却没答案。他曾想过,她是否有生理缺陷,或是什么心理障碍。但与她相处的日子,据他的判定,她是正常的女人,可这种现象,又该如何解释,他无法说服自己。
生日聚会,不欢而散。
第二天,范青去某地参加业务学习,时间是三个月。
四年不长,也不短。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在范青的心里渐渐生出一种不安来。恋爱结婚是人生美好幸福的事情。方琪二十九岁了,他也三十一岁了,按说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她不能给他一个明晰的说法,他也无法找到一个破解的途径。他在学习期间,反复问自己该何去何从?
范青已得到消息,这次学习回去,他就会晋升为副处。房子早在去年就已买好了。人说成家立业,不结婚,总感人生不完整。他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决定,这次学习回来,跟方琪好好谈谈领证结婚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对方琪而言,她并不想这么早结婚。在事业上没取得满意的成绩。一旦结婚,就面临生产,这会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她并不想碌碌无为,仅做一个家庭妇女。她也曾想告诉他,能否推后几年,可她心里没把握,他是否会同意。换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可能性很小,怎么办?她也陷入了彷徨之中。
7
不知不觉,方琪步入了三十二岁的行列。
这个年龄在公司女性中,不算最大,可也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年龄了。方琪有了一种危机感。
几年来,参加同学的婚礼已有七八次。看到同学们,在婚庆典礼上的幸福面容,让她不由地感到一个人的孤独与孤单。
方琪的父亲在国外参与工程建设,一两年回来一次、对她而言,家无处可回。
平日里忙工作,日子过的飞快。每到过年过节时,她就感动一种不安,一种慌张,甚至是一种忧郁。总有一些幻觉包围着她:她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黑漆漆的一片,空气不再流动,她大口喘着气,四肢失去知觉。一会她又感觉独自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上,那条小路很幽深,窄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经过,地面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此时,她特想联系范青,却一直联系不到,电话那头,只听嘟嘟的声音,没有应答。无论她拨通多少遍,依然是忙音。她莫名其妙地躺在医院里,满屋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她很难受,一个劲地想呕吐。种种迹象表明,她越来越感到自己没安全感,渴望恋爱,渴望婚姻,渴望一个温暖的家。
不能有心事,一旦有了,方琪很快就消瘦许多。她的精神也萎靡不振,接到父亲电话时,也是语无伦次。有时忘记了回答父亲的话,便挂了电话。
糟糕的情绪,让方琪在公司业务中屡屡出错,搞得她有些狼狈。但她表现得很平静,对下属依然平和,一切如故。这种平静是内心焦躁的人,为了掩饰焦急的心情而强装出的。
情绪低落的方琪,在同学燕玲的鼓动下,参加了校友聚会。
因为是校友会,真正一个班的同学寥寥无几。在当天的聚会中,除了燕玲和她是一个班的,其他人,不是学姐学哥,就是学弟学妹,可聊的话题并不多。况且,她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也许是心情不好,方琪独自坐在靠窗的桌边。左手握着一支红酒杯,有人来跟她碰杯时,便礼节性地喝一点。多数时间,她右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繁华热闹的街市。
窗外一家三口缓步而过的背影进入方琪的视野。她没看清楚他们的面容。但从步态来看,他们是幸福的。是开心的。
方琪的记忆中,一家人从没这样漫步过。不知道,父母那时候都在忙什么。她从没有同时拉过父母的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方琪清晰地记得母亲去世后,在医院里拉过母亲的手,那是双冰冷的手,她看着母亲的面庞时,心里有些凄凉。不仅是母亲的离开,意味着少了挚爱的亲人,意味着从此失去了母爱,而母爱是无法取代的。
方琪认为,母亲的死是跟自己有关的,假如自己是男孩,母亲就不用冒险去再生一个弟弟了。
作为女人,有一天,也会面临生产,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想着,想着,方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眼前不再是五彩斑斓的彩灯,而是一个黑漆漆的巨大空洞,她就站在洞的边缘,只要脚下轻轻一滑,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她顿时感觉眼前发黑,天晕地转,她伏在了桌子上。
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问道。
方琪被声音唤醒,头还没抬起来,便说了声:请便。她抬头,看了一眼问话的人。
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正看着她。这种清澈明净,方琪在西藏的湖边见过。清澈的能照亮人的眼,更照亮人的心。让人由内而外,有种明澈干净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舒畅,如同站在高原圣湖旁一般,她心顿时被这眼抓住。有些慌张,端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杯子从手里滑落,酒撒在桌子上,又溅在身上。
他迅速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将桌上的酒擦干净。
来点红酒,还是饮料?他身子前倾了一下,微笑着,用那温存的目光看着她说。
开水吧。方琪放下胳膊,将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轻松自如些。此时,她感觉已远离了那个黑洞。不再那么恐惧。心绪平静了。气息均匀了。似乎什么东西给了她一种力量。从头到脚,她不再虚弱,渐渐有了力量。
方琪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那口看似普通的白开水,如圣湖的水,通过血液流向全身。洗涤了她身上那些困扰她的污浊的东西,让她有了一种轻松愉悦感,她的胳膊不再那么僵硬,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浅紫色衬衣,棱角分明的脸,明目上那对浓眉,让人一看便感受到铮铮男儿的气息,俊朗中有几分神秘。
方琪本能地判断着眼前这个男人,职业、年龄、爱好、以及是否吸烟等。就在刚才,他起身擦桌子,为她拿起酒杯的一瞬间,他整个身子都前倾过来,离她很近。她从他身上没闻到一点烟味,她怕烟,鼻炎,还有不会给她通知,任意发作的咽炎。
我叫康辉,大家就称呼我阿辉,学土木工程的。他抿了一口杯里的红酒说。
我是会计专业。方琪低了下头,随手将垂在胸前的长发拢到耳后,柔声说。
土木工程,方琪并不陌生。父亲就从事建筑工程,顿时感到有些亲切,但转念又一想,这意味着,常年要在外,奔波于工地间。
方琪心里有点忐忑。令她欣喜的是,他身上许多东西是她熟悉的,因为跟父亲相似。令她不安的是,这种职业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亲切而陌生。
8
初春的阳光,像母亲的手,柔软地抚摸着方琪的身体。连续加班几个晚上,她决定今天补休,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躺在宽大的床上,她微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从她身上一点点滑过。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投射进来,斜看过去,一束的光,如千万条的金线。她曾无数次数过光线,可怎么也数不清。这个早晨,何不再来数一数这温暖的晨光。
一条,二条,三条,……..正当方琪专注地数着阳光时,电话响了,是阿辉打来的,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知道她工作忙,替她给母亲买了礼物,中午一起过去。
进了饭店的包厢。方琪发现除了阿辉的母亲,再没有其他人。她感到有些异样。去年过生日时,阿辉的姨妈、舅舅等长辈都来了,一大桌人。那天她喝了不少的红酒,腿发软,走路都软绵绵的。最后是阿辉抱着她上车的。
三个人坐下后,饭菜也很快上桌了。
方琪拿出礼物送给阿辉的母亲。她高兴地接了过去,并没有急着打开礼物,而是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她和阿辉说,你们该商量商量结婚了,也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盼着早点抱孙子。
阿辉,我知道你工作忙,但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相处两年了,也相互了解了。你是男人,结婚的事情,你要操心。
方琪放下筷子,把手放在并拢的腿上。微微低着头,听着。心里咚咚直跳。她知道老人身体不好,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等七八种病,一年住几次医院,,倘若受到刺激,万一有什么事,那可担不起,想到这里,她低着头一声不响。
说完阿辉,老人又瞧了一眼方琪说:女人一辈子总要结婚,总要生孩子的。不结婚,不生孩子,人生是有缺憾的。尤其女人,不生孩子,就不能体会做女人,做母亲的快乐和幸福。人一辈子就这样,该经历的都要经历一下。不能因为怕辛苦,就逃避,这是不对的。
方琪一声不吭。这样的话,她听过多次。听了开头,就知道结尾。就如同那些无聊的肥皂剧,她有些无法忍受,她便伸伸脖子,轻声干咳了几声。
阿辉忙将茶杯递给方琪。关切地说,哪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小心地看一眼阿辉的母亲,又瞅一眼阿辉,摆摆手说,没啥,嗓子有点发痒,怕是咽炎犯了。
阿辉的母亲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对这次谈话是失望的。
方琪感觉有些尴尬,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尊蜡像,毫无表情呆呆地坐着,最初脸上的喜悦消失的干干净净。此刻被一种无奈、灰心的情绪笼罩着。起初她还吃了几口菜,说完话后,筷子就压根没拿起来。虽然阿辉给她夹了许多菜。
阿辉看此气氛,知道再这样下去,方琪和母亲都难受,不如散了好。忙起身说,明天有个会议,要准备资料,大家离开了饭店。
方琪不知从何时起,内心有些惧怕阿辉的母亲。她清楚的记得,在他家因为不会切菜,将手指切破时,阿辉忙给她找创可贴,让她去休息。他母亲冲着阿辉说了句,不会做家务的女人,怎么可能贤淑!
虽然声音很小,但坐在客厅的方琪还是听到了。她心里清楚,这是对她有意见。她的确不会做家务,从小父母没让她做过,许多事情不会打理。她一直认为,只要有一份好工作,有丰厚的收入,家务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请家政来做。阿辉的母亲是传统观念很强的老太太。在她看来,好媳妇的标准,第一条就是茶饭好,把家照顾好,这恰恰是她的软肋。
每次在饭桌上,虽然阿辉在两人中间左右逢源,力图将气氛调和的更加融洽些。但方琪依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似乎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有种想逃离的感觉。
饭后,阿辉给方琪削苹果。阿辉的母亲不停收拾一下这,又去擦拭一下那。其实屋子里每个物件,已很干净整洁。在他母亲看来,所有的物件上都是污浊的。空气中的灰尘,随时要落在它们身上,那她就必须随时把它们擦拭干净,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据此,她认为阿辉的母亲有洁癖。
后来方琪发现,每次阿辉的母亲都是如此。即便不去擦拭,也会抱着不知翻看了多少遍的影集,给方琪讲述她与丈夫,也就是阿辉父亲的往事。阿辉小时候的事情,一遍又一遍。讲述时,不忘点上一只香烟。烟圈升腾起来,将她包裹在烟雾中,脸上便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欢喜和欣慰。那一刻,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回到了过去。方琪所见的她,只是一个空壳。那都是她在烦闷、乏味的寡居生活中积攒下来的东西。
因为父亲去世早,阿辉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从小就听话的他,对母亲的各种要求,几乎是百依百顺。这些方琪是看在眼里的。她也曾想问阿辉,那个不知道多少女人,问过男人的问题:如果母亲与我同时掉进水里,先救谁?可她并没问他。通过观察他与他母亲的感情,这个问题会让她难堪。换位思考一些,如果自己是阿辉,会如何回答?她感觉是徒劳,也是无趣的。
在方琪眼里,阿辉是很出色的男人,几乎从他身上挑不出瑕疵,反倒是自己与其相比,暴露出许多不足。他却接纳了她,这与之前范青包容她的任性不同,阿辉不仅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在工作中不时给她一些好的建议。这与阿辉在投资公司做经理有关,他熟悉各类财务制度与法规,在业界有很好的口碑,尤其他看问题的前瞻性,令她佩服不已,也因此,她发现更依赖他。
但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是,她与阿辉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便是阿辉的母亲。她心里明白,阿辉母亲自始至终不喜欢她,也许她不稳定的情绪,让老人感觉她还不够成熟。在家里笨手笨脚的举动,让她感到不够满意。想到未来与这样的一个老太太,生活相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9
回到公寓,方琪感觉浑身都在发汗。她打开窗户,希望能进些凉风,自己感觉会好点。明明看着窗外的树叶在摇动,可就是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她心情更有些躁动。起身把窗口关上,又打开了空调,把温度调到18度。没多久,她感到皮肤有些凉意,可心里仍然像有个火盆似的,让她坐卧不安。
这天夜里,方琪做了一个梦:眨眼的功夫,方琪有了身孕。肚子越来越大,突然有了胎动,孩子在里面左一拳,右一脚。让她无法安静。脸上都是芝麻大的斑点,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再抬头看看镜子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一头秀发竟然掉光了,明晃晃的脑袋,跟庙里的和尚似的。她吓坏了,脚猛地一蹬,人醒了。
从此。方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阿辉一提婚事,她就变得很紧张,要么一句话不说。要么就莫名其妙地发火。有那么一阵子,阿辉叫她吃饭,看电影,旅行等平时喜爱的活动,她一概推辞。她只要听到她母亲,心里就莫名其妙的发憷,不想也不敢去见他的母亲。
阿辉的母亲则坚持认为,方琪与阿辉的八字不和,没有缘分,分手是迟早的事。
方琪慢慢开始不接阿辉的电话,这让阿辉很难受。
一场秋雨的午后,方琪手机来了条短信:方琪,这些天来,认真思考了我们的未来,就想娶你做我的新娘,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也许你还没有做好进入婚姻殿堂的准备,我已三十八岁了。不想让母亲再为我操心,祝福你,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雨越下越大,空气中弥漫这一种湿润的气氛,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方琪感到皮肤上有一种凉意。其实,这不过是八月的天气。她望着手机屏幕,脑子一片空白。
10
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心情所致。一连多日方琪总感觉世界都是灰色的,有种难言的压抑感。她不想这么打发日子,便在下班后,去了网球馆。她想在打球的奔跑中,这些灰色的东西随着汗水统统从身体里排出了,回到以前那样的状态。
方琪准备更换衣服时,手机响了。一看电话很陌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来电。原来电话是检察院打来的,告诉她,“廊桥遗梦”涉嫌诈骗,已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于本月5日开庭。
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类似新闻,方琪总不以为然,心里还暗自嘲笑这些上当受骗的人。大脑短路了,怎么会轻信那些人话。如今自己鬼使神差地成了骗子的对象,这种滋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11
一年后的校友会,方琪参加了。她希望能遇到阿辉,可阿辉并没出现。听人说,他已成家了,妻子是比他小一轮的舞蹈老师。
方琪又要了杯红酒,坐在她靠窗的位置。手举着杯子,目光注视着穿行于街市的行人。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走过。高挑的身材,宽厚的肩膀,干练的毛寸,一身白色夹克装,这不是阿辉吗?她感到有些惊异,他胳膊上挽着一个同样高挑的女人,柔美的身段,虽没看到她的脸,就凭这个背影,就能想象出她的摸样。
方琪站了起来,手轻轻扶着玻璃,张着嘴,似乎要喊出什么,可仅仅张了一下,把酒杯送到嘴边,并没有喝,停了一会,握着杯子,又坐在椅子上。
一定是酒多了,眼花了。怎么可能是阿辉,人家不是去陪着休假的妻子去旅行了吗?目的地是马尔代夫。这是她曾和他约定要去的地方。
方琪站在窗前,影子投在玻璃上,脸半明半暗,头发被忽然吹进的冷风吹起,她宛如池塘中的一朵残荷,屹立着,目光清冷地投向窗外,泪如雨下。
12
生活不相信眼泪。方琪擦干眼泪,拿出包里的化妆盒,打开镜子,照了照,干红与眼泪催红了她妩媚的双眼。她轻轻用粉扑,蘸了一下眼角的泪痕。她不希望别人看到这幅模样。她要让自己回到从前的状态,那么神采飞扬,那么乐观自信。如果这是她曾经高昂头颅的城墙,此刻,她内心的那道城墙已坍塌了。粉饰自己的外表,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方琪开始思念起范青。她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他的消息。她曾打电话到原单位,说他辞职了。她殷切地追问,去哪里了,知道吗?电话那头说,你得问他,不是问我。她偷偷到他家附近的路上等候,可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人影。她不死心,让同学燕玲到范青家住的小区询问。一打听,傻眼了。物业说,那家人早搬走了,房子卖了。
世界上许多事情说不清楚。这算不算是上天对方琪的一种惩罚!范青曾苦苦等过她。而今,她又痴痴地盼着他,她想起范青曾为她做的一切,她懊悔不已。
四年一届艺术展开幕了,方琪去看展览。
在偌大的展厅里,方琪漫不经心在展品前驻足观看。她眼前出现了范青的身影。想起他微笑时,那颗可爱的虎牙,想起他为她过生日的情景,想起他的吻和爱抚……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她看着,想着,眼窝就潮乎乎的。
嗨!方琪,你也来看展览了!一个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这个声音很熟悉。她转身一看,呆在原地:眼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范青。
此时,方琪的手机铃声响了,耳畔响起了歌曲《问》的旋律: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些好好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