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最亲爱的父亲"

  这一家人最初的寓所靠近旧城广场,在一座古旧而庞然大物般的建筑里面。这幢建筑本身属于旧城区,却又象征性地划开了新旧两个城区。它本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后又改作剧院,十多年前才被改造成大杂院式的公寓。周围是一片犹太贫民区,大门正对着一片下层社会的酒馆和妓院。选取这个地方作为寓所,首先是为了省钱,其次也为了躲避捷克民族主义者反犹、排犹行动的骚扰。

  在这庞杂的公寓里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等。更糟糕的是,这儿的氛围有如中世纪般阴森而怪诞。阴湿的四壁,黑暗的过道,粗陋的管道,砖砌的煤炉;屋子里满是霉味、以及白菜和床褥陈腐的气息;一到夜间,暗淡的烛光里宛如有鬼影憧憧,这里那里不断是耗子打架的声音。如此这般的氛围与公寓外贫民区的景象真是相得益彰!它会给一个初生孩子白纸一般的知觉世界落下什么样的阴影和痕迹?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完全说得清楚,恐怕连卡夫卡自己的意识也未必明白。但是,他的潜意识一定深知其中的份量。多年以后,卡夫卡向友人谈及他内心世界这样一种压倒一切的现实时说:

  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总有着这样一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我们的脚步不稳,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我们好象是在一条悲惨的小巷里面,我们的心在不停地颤栗。不管这个城市多么干净,我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对我们来说,肮脏的旧犹太城,比它周围的新城区现实得多。 转引自克劳斯·瓦根巴赫:《卡夫卡传》,周建明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11页。

  从呱呱坠地开始,卡夫卡跟随父母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父母多半也知道,这儿绝不是安家乐业的长久之计,只是,家道初兴,恐怕还得以节俭为本。两相权衡,前后多次搬来搬去,但最终仍没能搬出这"肮脏的旧犹太城"。卡夫卡6岁之前的岁月几乎全在这儿度过。多年以后,他抱怨不幸的童年毁了他一生。我们不知道上述外部环境对此要负多少责任。

  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与外部环境相比较而言,真正意味深长的,是卡夫卡家庭的内部环境。由于前面所讨论过的原因,这个家庭的凝聚点并非家庭本身,而是那一爿事业。尤其在卡夫卡出生后的一年,情况更是如此。眼下,零星服饰杂货的经营正在被大型的干货事业取而代之,赫尔曼·卡夫卡正赤膊上阵,来去匆匆。襁褓中的小卡夫卡几乎看不到父亲的影子,只能不时听到他行色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昔日在练兵场上训练出来的粗大嗓音。他虽然暂时听不出这嗓音里经常的粗野和不少的俗气,但仍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威胁。一般而言,父亲意味着高大而亲切的形象,而且象征着神圣的事物。然而,对于小卡夫卡正在形成的知觉系统,父亲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威胁性的噪声,宛如命数一般渐渐定格下来。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日后对父亲格外恐惧,而且对噪声表现出病态的敏感。再往后,父亲威胁性的嗓音不幸越来越变成了威胁性的言行,其中也许半是父亲本身的禀性,半是卡夫卡自身病态的敏感……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那灾难性的恐惧早已在他幼小的心田里发芽、生根,最终结出苦涩的果子。据卡夫卡后来讲,童年时代父亲给他造成的创伤,毁了他整个的一生。

  1917年9月4日,34岁的卡夫卡遭遇了猝然的打击。就在这一天,他因咯血而被诊断为肺结核。当时,他正在准备一场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婚姻,以便结束那长达五年的恋爱,这场恋爱已经耗尽了他的心血。本来,即便没有这场恋爱,他的心血也被他那独特的生活消耗得差不多了。对于他这样的人,生活本身就充满了难以承受之重与难以承受之轻,更不用说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了。那场恋爱既让他幸福,更让他痛苦,其间峰回路转,难以尽述。可就在这时他咯血了。在后面第七章,我们将看到当时卡夫卡内心遭受到如何剧烈的震荡、冲突、痛苦和折磨,如何在生死之间徘徊。经过一场以死相拼的挣扎,如何实施了战略性的人生大撤退和大转移,开始仔细研究克尔恺郭尔的著作,全面审视自己的人生,以一种冷静而可怕的心态重新面对生活,继而又陷入新的不幸,遭受新的震荡、冲突、折磨、痛苦……

  就在这种"向死而生"的绝境中,1919年11月,他写出了 一份自传性的、历史性的"精神分析"文献——《致父亲的信》。"最亲爱的父亲",这封信就这样开了头,最近您问起过我,为什么我说畏惧您。如同往常一样,对您的问题我无从答起,一来是确实我畏惧您,二来是要阐明这种畏惧涉及到的具体细节太多,凭嘴很难说得清楚。在这里我试图用书面形式回答您的问题,内容只能是很不完善的,因为写信的时候也是畏惧的,这就妨碍我对您畅所欲言,加上材料浩繁,远非我心力和智力所能及。 卡夫卡:《致父亲的信》。载《卡夫卡小说选》,第509页。

  这封信的长度也许能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前后长达35000字。从表面看来,它是卡夫卡对自己三次婚事失败原因的全面检讨,但实质上,它是对父母与子女关系的一次深入分析: 对婚姻的要求之所以显得疲软,是有着其他的原因的。这就是您与孩子们之间的关系,整个这封信所探讨的也正是这一关系。 《卡夫卡小说选》,第553页。

  关于他与父亲的关系,卡夫卡在信中作了一种什么样的探讨呢?简洁地说,他历数了父亲的专制、粗暴和野蛮,并指出父亲怎样从童年期开始就压抑了他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天性,扭曲了他的心理,并造成可怕的后果:……今天我一听这声调总算不像在小时候那样发抖得厉害…… 《卡夫卡小说选》,第519页。

  大致归纳一下这封信所用的词汇和描述,也许能对我们的理解有所帮助。在卡夫卡笔下,父亲的言行是那么可怕——"喋喋不休的指责","脾气急躁","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暴躁","声色俱厉,几番呵斥……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门……","百般责骂、诽谤、凌辱","完全麻木不仁","当时不留情,事后不同情","大声嚷嚷","专横","横加指责","辱骂","骂,威吓,讽刺,狞笑","骂人的话不绝于我耳边……骂起人来毫无顾忌","用威胁助长骂人","狂喊着绕着桌子转","挂着冷笑,露出恼怒的神色","指桑骂槐","威吓不绝于耳","咆哮、咒骂和发怒","别的蛮横行径","专制暴君式的专横态度"……面对如此可怕的父亲,卡夫卡的内心世界自然会充满最黑暗的感觉——"畏惧"、"胆怯"、"不安"、"羞怯"、"惊吓"、"恐惧"、"自悲"、"耻辱"、"内疚"、"吓呆"、"毛骨悚然"、"罪责"、"疲软"……在这封信里,卡夫卡举出大量事例,用以说明父亲的专制、粗暴和野蛮,及其所造成的恶果。其中最典型的一件事情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最初那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吵着要水喝,当然并非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部分是为了解闷。您声色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里站了很久。……后来,我大概也就驯顺听话了,可是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了创伤。要水喝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我觉得理所当然。被挟到外面去,我大受惊吓。……这二者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遭受着痛苦的折磨。 《卡夫卡小说选》,第513页。

  父亲并非天生的魔鬼。其实,单从主观上讲,赫尔曼·卡夫卡并不失为理想的父亲。他清楚自己肩负着双重的责任:既要为振兴家庭而拼搏,又要为教育孩子而尽力。对此他丝毫没有马虎。他是"卡夫卡家族"的传人,是个富有顽强生命力的强者:"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同时也自以为是、性格暴躁。

  本来,商海中的沉浮足以让人心力交瘁。白天成天泡在商号里,对外要应付繁复的业务往来,对内摆不脱讨厌的"劳资纠纷",真所谓内外交困。晚上回到家里已是精疲力竭,在情绪上自然容易失控,在言行举止上都容易失之检点,暴露出性格急躁、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喜怒无常、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等弱点。即便不涉及儿子的教育,他都会在儿子心理上投下难以承受的阴影。如果再要面对一位"洛维家族"的后代,面对儿子天生"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样子,就更容易走火入魔,从而走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极端,在客观上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

  很少有人比赫尔曼·卡夫卡更清楚他那个世界的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由于特别知道生活的艰难,也由于身为人父的责任感,这位"业余教育家",昔日的中士,一方面以己度人,一厢情愿地向儿子提出过高的要求,甚至用士兵的标准训练他,希望他像士兵那样坚强、严明而粗犷。另一方面,当儿子达不到要求,或是显示出其他问题时,便怒不可遏,竭尽辱骂、恐吓、挖苦、抱怨之能事。即便对于正常儿童,这种方式都会导致心理的扭曲,遑论天生"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卡夫卡。用卡夫卡后来的话说,父亲成了一座不由分说的法庭,一位绝对权威的法官,在他面前,除了恐惧和不安一类感觉,其他感觉多半中止了。父亲成了一位暴君,"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种神秘莫测的特性",就宛如一种看不见底的危险,在他面前,脆弱的卡夫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随时准备彻底垮掉。关于这一点,卡夫卡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 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认真打过我,这也是事实。可是那喊叫声,那涨得通红的脸,那急忙解下吊裤带的动作,吊裤带放在椅背上的那情景,这几乎比真的打我还令人难受。就好比一个人该处绞刑,他要真处了绞刑,那他也就死了,倒也就没事了。倘若绞架上的一切准备工作他都得身历其境,只是当活套已吊在他面前的时候才获悉他受了赦免,那他可能就会受罪一辈子。《卡夫卡小说选》,第525页。

  到后来,连父亲相对平和的诉苦都成为不可承受的威胁。赫尔曼·卡夫卡常常向儿子讲诉自己的童年:"七岁我就推着小车走南闯北啦。""我们全家大小挤在一间房间里睡觉。""有土豆吃我们就喜出望外了。""我穿着衣不蔽体的冬衣,腿上的伤口好多年都不愈合。""……今天谁还懂这个道理!孩子都知道些什么呀!没有人吃过这种苦!今天一个孩子会懂得这个道理吗?"……父亲的本意是要鼓舞儿子的意志,教育他不畏艰苦,克服困难,可是儿子听来却是在指责自己"忘恩负义、不听话、背叛、神经错乱":后来我才理解,您为了孩子还真是忍受着许多痛苦,可是在当时,这种在别的情况下本来是还会在一颗孩提般天真、率直、无所顾忌、乐于助人的心灵引起共鸣的诉苦,在我看来势必又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凌辱人的手段罢了。 《卡夫卡小说选》,第523页。

  真是说不完道不清的父亲。对于卡夫卡,父亲难以尽述,而我们,也只有用他自己的话作出简略的总结:因此,在我眼里世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种种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能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而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而自由自在的生活……《卡夫卡小说选》,第517-518页。

评论
  • 写的非常不错。观点明确,内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