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毕,这位头发金黄的高个子男人——据他自我介绍,他是格拉德巴赫①来的工程师——彬彬有礼地伴她回到姨爹桌旁。在他把手臂从她身上拿开,那小小的接触面上的暖气骤然消失的一瞬间,她立时感到全身变得柔弱、渺小,似乎由于接触中断,新获得的力量也随之部分流失了。坐下时,她还有些神思恍惚。她心里充满幸福感,向姨爹微微笑着。姨爹亲切地招呼她坐下来,但激动中她一开始竟没有发现他们桌旁还坐着第三者:埃尔金斯将军。现在,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鞠了一躬,他是特地来请姨妈介绍他同这个可爱的姑娘认识的。此刻他挺直身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她前面,威严的脸低垂着,就像对一位尊贵的夫人那样。克丽丝蒂娜吓坏了,赶紧稳住自己慌乱的情绪。老天爷,同这样一位出身高贵、声名显赫的人物说什么才好啊?姨妈说所有报纸都登过他的照片,他甚至还上了电影呢!可她没想到,反而是埃尔金斯将军首先向她表示歉意,请她原谅他德语说得很差。他说,他虽然在海德堡上过大学,可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唉,光阴似箭,不服老不行了,要是他斗胆请她跳下一个舞,那么她这位跳舞如此出色的小姐是一定会海涵他这个老朽的吧:他的左腿里还有在伊普雷②作战时留下的一块弹片呢。不过说到底,在现今这个世界上要想办成一点事情,只有宽大为怀才行,克丽丝蒂娜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过了一阵,当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同他跳舞时,她才吃惊地发现社交应酬对她来说竟一下子变得这样轻而易举!我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寒而栗地想道。我究竟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一切我突然全都会了?我的舞姿多么美好,动作多么轻捷,可我本来是笨手笨脚,动作生硬的,这一点舞蹈老师是说过的呀。现在呢,倒像是我在带他,而不是他在带我了!还有,我的谈吐又是多么流畅,也许根本就不那么傻气!你瞧,这个大人物不是在和颜悦色地听着我讲吗?究竟是这件衣裳、这里的环境使我变得判若两人了呢,还是这一切能力原本就在我身上存在着,仅仅因为我一直大胆小、太拘谨而没有外露?母亲不是经常数落我,说这是我的毛病吗?也许这一切压根就不那么困难,也许整个人生比我想像的要容易万倍,关键是要有勇气,要自爱、自信,做到了这一点,就会有神力自天而降了。
舞罢,埃尔金斯将军又带着她缓慢地、从容地在大厅里巡行。她骄傲地挽着他的胳臂,感到在自己昂然直视前方时,颈项十分挺拔有力,自己也由于这昂首挺胸的姿态而更年轻、更美丽了。在谈话中,她直率地向埃尔金斯将军承认自己是初次来到这里,恩加丁最脍炙入口的地方,马洛亚和锡尔斯玛丽亚①还没有去过,埃尔金斯对她这一表白的反应显然是高兴,而不是瞧不起。“既然如此,那么你能否赏光,明早同我一起坐我的车子去马洛亚看看呢?”“那简直太高兴了。”她受宠若惊地说,同时满怀感激——她从哪里突然来了勇气?——几乎是伙伴式地紧握这位高贵的老者的手。自从众人简直是争先恐后地向她献殷勤,自从她看到,在这个地方,一次匆匆的晤面也会完全变成热情坦率的交谈;而在那边,在她所生活的那个狭小天地里,人与人却互相嫉妒,看见别人面包上的黄油和手指上的戒指就眼红,她便愈来愈感到这个今天早上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大厅像自己的家一样亲切温暖,愈来愈对自己充满自信了。她欢天喜地向姨爹姨妈传达了将军对自己的盛情邀请,可是,别人并不给她多少说话的时间。那个德国工程师再次来请她跳舞,他毫不避讳地横穿大厅,大步朝她走来。通过工程师,她结识了一位法国医生,通过姨爹又认识了他的一个美国朋友,此外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他们的名字她在激动无比的欢欣中差不多完全没有听清楚,这也难怪啊,她十年里也没有这两个小时内接触这么多和蔼可亲、彬彬有礼、情趣高雅的人们。他们请她跳舞,敬她香酒、甜酒、邀她出游,约她爬山,谁都情急意切地想认识她,谁都以殷勤好客的热情宠爱着她,这种殷勤和热情,看来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你简直成了大明星了,孩子。”姨妈悄悄在她耳边说,她为自己的被保护人今晚轰动全场而颇有得意之色。直到看见姨爹在那里使劲憋住呵欠,两位女士这才觉察到,老头子已经逐渐感到累了。他一开始虽然也硬充好汉,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已很明显的疲劳,但终于顶不住不认输了。“对,恐怕我们三个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明天又有一整天时间,Wewillmakeagoodjobofit②”克丽丝蒂娜又看了一眼这间奇妙的大厅,但见各种枝形吊灯、烛形电灯把大厅照得通明透亮,空气在乐声和熙攘的人声中微微震颤:她此时觉得好像自己是刚刚浴罢归岸,浑身清新凉爽,每根神经都在欣喜地颤抖,每个毛孔都无比舒坦。她感激地拉过老人的胳臂,微微托起,迅速俯身下去,怀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心情吻了吻那只满是皱纹的手。
①马洛亚和锡尔斯均为上恩加丁疗养地,锡尔斯玛丽亚是锡尔斯的一景。
②英语:我们要好好过一过。
又是独自一人在房里了,她惊奇、迷惘,对自己、对突然又笼罩着周围一切的寂静感到吃惊:现在她才觉出在松松的衣裙下自己的皮肉烧得滚烫滚烫。猛然间她感到这屋子像笼子一样狭窄,自己那由于过分兴奋激动而热血翻腾、心潮澎湃的身子,绷的太紧了。于是她嗖的一声推开了阳台门,顷刻间,雪后的清新空气便像决堤的激流,猛烈冲刷着她裸露的双肩,现在她不再觉得憋得慌,呼吸又恢复正常,变得自然、均匀了。她信步走到阳台上,轻轻打了个寒战,一时又沉浸在幸福里:因为自己这个炽热的、激情满腔的身子突然面对寥廓空旷的夜景,可以让自己这颗弱小的凡人之心,在这浩瀚的莽莽苍穹之中单人独马、左奔右突地自由跳动了!这里也是一片寂静,但是同屋里那种用人工的厚墙制造出来的寂静相比,这自然的寂静有着压倒一切的宏大气势,这里的鸦雀无声不会令人感到窒息,而是使人心胸开阔、轻松舒畅。先前映着火红晚霞的群山,此时静卧在自身的黑影之中,像一只只蜷伏着的硕大无朋的黑猫,人只能瞥见星星点点的积雪,像黑猫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发亮。差不多快到圆月了,在一轮明月的乳白色光辉中,空气几乎纹丝不动。月亮像一颗表面稍微有些粗糙的黄色大珍珠,在高处钻石般闪光的群星间浮游,凭借它那淡淡的、清凉的光,人只能依稀辨认雾濛濛的山谷的轮廓。以前她还从未感受过这种不是凡人一般沉寂、而是神仙一般肃穆的夜景,它具有如此无坚不摧的强大力量,易如反掌地就把人的心灵征服了。但是,此刻她的全部激情都已悄然流入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之中,她屏气凝神,久久地、久久地谛听着这无边的夜的宁静,让自己在情感上同它融合为一。正听得出神,突然像天外飞来一般,仿佛有一块青铜隆隆翻滚着进入了这凝滞不动的空气:原来是下面山谷里响起了教堂钟声,左右两侧的岩壁,惊慌地将这铜球不断地推挡回去。克丽丝蒂娜也猛地一惊,好像被钟锤击中了心窝,然后又凝神细听。铜钟的响声再次隆隆滚入雾海,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她屏住呼吸一下一下地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半夜了!这可能吗?这么久才刚到半夜吗?这就是说,她来到这里不过才十二个钟头!来时她是那样羞涩、胆怯、惶然不知所措,内心何等枯干、渺小、卑微啊!从那时到现在真的才仅仅一天?不,才仅仅半天吗?在这一瞬间,这个感情的震撼一直达于内心深处、幸福的热流在胸臆间奔腾激荡的人,初次体会到:人的心灵是用一种多么神奇、多么精妙而柔韧的纤维织就的啊!你看,只需一桩经历,就足以使它无限地扩大,从而能在它那本来很小的空间里容纳下整整一个世界。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就连睡眠也与原先迥然不同:它更为深沉、致密;更加使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是一种沉甸甸的酣睡。醒来时,克丽丝蒂娜不得不从最深处、从以前从未达到过的深度,把完全被酣梦淹没的感官打捞起来,而沉没在深水中的知觉,只能吃力地、缓慢地、好像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里一点一点捞上来。醒来后她第一个心理活动是:不知什么时间了?还没有睁开的眼皮感觉出:亮亮的,屋里一定有光,一定是天亮了。紧随这个朦胧模糊的感觉而来的是恐惧的念头(这恐惧一直伴她进入深沉的梦乡):糟了,要耽误上班了!绝不能迟到!接下去,十年来深深嵌进脑中的思想链条便自动地、下意识地一环扣一环转动起来:闹钟马上就要响了……现在可不能再睡着了……职责,职责,职责……快起床,八点就上班,而上班前还得生火、煮咖啡、取牛奶、烤面包、收拾房间、给妈妈换绷带、为午饭作准备,还有什么呢?……今天我不是还有件事非做不可吗?……哦、对了,要把钱给杂货店老板娘送去,她昨天就来催过了……不,千万别再打盹睡着了,作好准备:闹铃一响马上就起来……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闹钟这么半天不响?……是坏了,还是忘了上弦……为什么老不响,屋里不是早就亮了吗?……哎呀,我的老天,也许我已经睡过了头,现在已经七点了、八点了、甚至已经九点了,人家已经在窗口骂开了,就像那一回我因为身体很不舒服去晚了,他们马上就要去局里告诉我的状……而现在正是大裁员的时候啊……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能迟到,不能睡过头啊……害怕误了时间这种恐惧心理,多年来咬噬着她,像鼹鼠一样一直钻迸她的睡梦——这块黑糊糊的土地——的最深处。这种恐惧此刻使她在睡眼惺忪、神志模糊中感到揪心的疼痛,以致她身上那最后一层薄薄的睡意骤然消释,眼皮猛地一下睁开了。
哟,我这是——她惊骇地、怯怯地抬眼看天花板——我究竟躺在什么地方啊?——我——我遇上了什么事?她眼前出现的不再是每天习以为常的被煤烟熏得漆黑、满是灰糊糊的蜘蛛网、架在黑魆魆的木梁上的歪歪斜斜的阁楼屋顶,而是一块方方整整、光洁耀眼的天花板,十分精致地嵌在四周镀金壁架中间。噫,屋里怎么一下子这样明亮?唔,一定是夜里突然新开了一扇窗子吧?我在哪儿?我究竟在哪儿?她迷离恍惚地使劲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可它们今天不像往常那样放在那床又旧又破、打了补钉的褐色驼毛单子上了,被子也突然变成了新的,又轻巧又柔软,碧蓝的底上绣着淡红的花。不!——看到这情景之后的第一个闪念——这不是我的床!不!——第二个念头闪过,她忽地坐起身来——这不是我的房间!然后,第三个心灵的悸动更加激烈,促使她向整个房间投去清醒的一瞥,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是度假、假期、自由、瑞士、姨妈、姨爹、富丽堂皇的宾馆!这里没有恐惧、没有职责、没有工作、没有时间、没有闹钟!没有炉灶,没有恐惧、没人等着,没人催逼,十年来不停地转动着、磨碎了她的生命的那个沉重不堪的磨盘,现在第一次停住了。你可以——这儿这张床多么暖和、柔软、舒适,使人浑身酥软慵倦——躺着不动,安详地、泰然地体会血管里的血液汩汩流动,感受这经过精致纤巧的窗帘皱褶过滤而异常柔和的阳光,它在等候你去充分享用,领略这清凉爽快的皮肤上感觉到的适意的温煦。你可以毫无顾忌、心安理得、懒洋洋地再次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筋骨,你是自己的主人了。你甚至可以——现在她记起来姨妈告诉过她——按一下床头这个按钮(按钮底下有一张和邮票一般大小的服务员相片),是呀,你什么事也不用做,只消把胳膊伸到按钮那里,手指轻轻一按,——简直是童话般的神奇!——两分钟后门就开了,原来是一个服务员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地走进屋来,把一辆装着小橡皮轮的精美绝伦、玲珑别致的小车推到自己床前(她在姨妈那里见过这样的小车,曾羡慕不已),上面放着咖啡、茶或者巧克力,你想吃什么就送什么,盛放在漂亮的杯盘里,旁边还摆着几块雪白的锦缎餐巾。早点就这样一下子摆到你面前,你不用磨咖啡豆,不用笼火、不用光脚穿拖鞋、不用拖着冷得发抖的腿围着锅台转,不,一切都现现成成地送到房间里来了:乳白的点心、金黄的蜂蜜,还有好多像昨天那样的珍馐佳肴,乘着魔橇咕噜咕嗜一直开你到床边,开到这张又暖和又柔软的床前,完全不用你自己劳神,用不着你动一个小拇指。或者你还可以按另外一个按钮,那旁边的黄铜牌子上是一个头戴小白帽的少女头像,你手指刚一按下去,她就轻轻敲门,异常敏捷地走进来。她穿一身黑色连衣裙,腰间系着干净的围裙,进来就开口问小姐有什么吩咐,要不要打开百叶窗,要不要拉开窗帘、拉开多少,要不要这会儿就准备洗澡水。在这个神奇的童话世界里,你可以提出千千万万个愿望,而每个愿望都一眨眼就实现了。这里你想要什么都行,想做什么都行,可又不是非想不可,非做不可。你可以按铃也可以不按铃,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可以再睡一觉或者就这样躺着不动,一切听便,可以睁着眼睛,也可以闭上眼睛让各种美好的、悠悠忽忽的遐想像清凉甘美的泉水流遍全身。或者,你可以什么也不想,而只是恣意领略这舒坦的、朦朦胧胧的、若即若离的情趣:时间是你的仆人,你并不是时间的奴隶啊。你不是被这每时每秒都在疯狂转动着的时间风车驱赶着,而是坐在一只收起桨的小船里,闭着眼睛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荡漾。克丽丝蒂娜就这样躺在床上,沉浸在遐想中,纵情享受着、体味着这种新的感受,谛听着自己那激动的热血在汩汩奔流,像星期日早晨远处传来的铮铮铃声一样。
但是,千万不要这样!——她一个猛劲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现在可别老是胡思乱想尽做美梦了!这绝无仅有的好时光一点一滴也浪费不得,这每时每刻都能赐予赏心乐事的时光一丝一毫也糟蹋不得!要是想做美梦,等将来回家以后,长年累月每天夜里躺在那嘎吱作响、又糟又朽的硬垫子木床上还有的是时间。白天,农民在地里劳动,你在那墨渍斑斑的办公桌旁坐着,听着墙上那永远不讲情面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单调声响,活像一个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吹毛求疵的监工——在这样的时候也可以尽情梦想。因为在那样的地方,醒着不如做梦,而在这个世外仙境里,睡觉就是浪费!于是,她又一个猛动,刷地从床上跳下来,额头和颈项一阵凉风掠过,顿觉神清气爽,唔,现在赶紧穿上新衣服——啊,这些内衣多软,多平滑!昨晚入睡以后,她的身体便忘掉了这一新的感觉,这时,她的皮肉再次享受着这高级衣料给予她的温存的依偎和柔情的爱抚。可是,快别在这些小事上耽误时间了,莫再迟延了,走吧,走吧,走吧,快离开这房间到外面去,随便到哪个地方去,更强烈地体味一下这欢欣、这自由,痛快地活动活动手脚,美美地饱一饱眼福,打起精神、加倍地打起精神,瞪大双眼,竖起耳朵,张开毛孔,尽情地吮吸这一切吧!她急急忙忙套上运动衫,扣上帽子,一阵风似地跑下楼去。
宾馆的走道空空荡荡的,还蒙在灰濛濛的晨曦里,只有几个穿露袖号衣的侍者在楼下大厅里用电力吸尘器清扫地毯。值夜班的门房用肿胀的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位一大早就起来的客人,愣了一会儿神才睡眼惺忪地向她行了个脱帽礼。可怜的人儿!原来这里也有沉重的公务,也有别人看不见的工作,也有工资微薄的苦差使,也有人不得不起床、不得不准时上班啊!可是现在想这些干什么?这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只想体验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考虑别人,现在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往前走,别回头,一直走出去,到那呼呼的寒风中去,它像一块冰凉的手巾,一把将眼皮、嘴唇和面颊上的倦意洗得干干净净,使人顿觉精神抖擞。好家伙,这山里的空气真够冷的,真是刺骨凉啊——对付的办法只有跑步,跑得全身发热,顺着这条路一直跑下去,总会通到某一个去处的,不论走到哪里,在这高山地区,反正什么都是新鲜而奇妙的。
一旦迈开大步朝前走,克丽丝蒂娜才觉察到,这里的早晨是多么出人意料地空旷而冷清。昨天中午潮水般涌流在路上的人群,在这六点钟的清晨,看来都蜷缩在一个个石板箱子似的旅馆里,甚至连大自然也还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一片灰蒙蒙的、催人入眠的睡梦中。太空寂然无声,昨晚如水的月光已悄然遁去,眨眼的星星匿迹了,天上绚丽的异彩消失了,岩石隐没在一片雾霭中,像一块块冰冷的黑铁黯然失色。只有厚厚的云层在最高处的山巅之间急速移动,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牵动它们、拉扯它们。间或有一片浮云从那厚重的云堆里游离开去,像一团扁平的、雪白的棉花,朝着更高、更明亮的太空升腾。它升得愈高,神秘莫测的光就给它那变幻不定的轮廓涂上愈加浓郁饱满的色彩,并给它绘上一圈金边:看来,太阳肯定就在近处,就在这群峰后面某处冉冉升起。你还看不见它,但四周的大气已经感到它那袭人的暖流,气浪已经在急切地运动了。对,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上!上!再往上走走,唔,干脆就走这条像花园小径般铺满细砂的、不太陡峭的盘山道吧!它不会很难走的,真的,沿这条路上山简直太好走、太轻松了:没有登过高山的她惊奇万分地发现,自己的腿关节竟一下子变得非常听话,十分富有弹跳力,感觉着这条曲曲弯弯的路、这轻巧而有浮力的空气仿佛自然而然地将她的身体托起,急速向上推去!太好了,在这股劲风的吹拂下,全身很快就热乎乎的了。她三把两把摘掉手套,脱去运动衫;摘下帽子:不光是嘴唇和胸肺,也得让躁动的皮肉吮吸吮吸这振奋精神的新鲜空气啊!她走得愈快,脚下步履也就愈加轻捷如飞。本来,她这时应该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因为心脏在胸膛内小鹿般乱撞,脉搏在耳中嗵嗵直响,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而且,现在休息几秒钟,从这第一个大转弯处俯瞰山下,还可以看到绝美的景色:片片树林从它们的绺绺青丝中喷吐出层层氤氲雾气,条条公路像一道道整齐的白线在一片葱绿中伸展开去,还有那条河,宛如一柄土耳其长剑,弯弯曲曲,寒光闪闪;而另一边,此刻一轮旭日的金色霞光正从峰顶的一个缺口处像拉开闸门一般突然奔泻出来。在一鼓作气向上猛跑的过程中,她也感到了这万千气象,可是,浑身是劲、健步如飞的她这时根本就停不下来。前进!前进!胸膛里咚咚的鼓声在激励着她;前进!前进!筋骨里拨响的琴弦在催促着她。于是,这充满火热激情的身躯陶醉在自身迸发出来的青春朝气里,一刻不停地快跑,连续不断地攀登,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爬到了多高的山上,也不知是往哪里跑。这样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终于来到一个视野十分开阔的所在,这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前沿呈半圆形,酷似一座空中舞台,跑到这里她一下扑倒在草地上:行了!今天够尽兴的了!她感觉略微有点头晕,但浑身出奇地舒坦,眼皮下血脉在突突躁动,皮肤被山风扑打得火辣辣的,好像要炸裂开来。但是,所有这一切肉体上的感觉,虽说近乎疼痛,而对这个陶醉在自我中的女子却只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乐趣,在这种暴风骤雨般狂放不羁的剧烈的全身运动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年轻和充满活力。她以前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竟能如此急速地在血管里汹涌奔流,从而使每根血管都那样富有弹性地猛烈伸展、收缩,这真是美不可言,其乐无穷,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时,在这无限美好、令人陶醉的劳累中那样,如此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身躯竟这样轻巧敏捷、健壮美丽。阳光洒遍全身,沐浴着清新强劲的山风,舒适地张开双臂,手指抚弄着冰凉彻骨、香气袭人的阿尔卑斯山青苔,头上是片片白云在梦想不到的澄莹碧蓝的天空中遨游,脚下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壮丽全景,她就这样躺卧着,舒坦地、飘飘忽忽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既是神志清醒、又是意态朦胧地尽情谛听着自己汹涌起伏、奔腾澎湃的心潮,领略着自然世界目不暇接的万千气象。就这样躺着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直到太阳烤得嘴唇热烘烘的,她才倏地一跃而起,迅速采集了几朵散发着朝露凉气,花瓣里还藏着窸窣作响的细小冰莹的山花,又信手摘了些刺柏、龙胆和鼠尾草,就匆匆下山了。起初她还像个旅游者那样迈着稳健、谨慎的步子,有节奏地快步疾行。但是由于往下走时重力的作用,走路渐渐变成了连跑带跳,她也乐滋滋地听凭身体十分危险地随着这股拉力向下冲去。她越跑越快,越跑越猛,越跑越勇,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像驾着清风,快活、自信、心情无比舒畅,嗓子痒痒地恨不得引吭高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溜烟向山谷飞奔而去,裙子在空中摆动,头发在风中飘舞。
宾馆大门前,在约定的时间早晨九点钟,年轻的德国工程师穿好了运动服站在那里,等着教练来和他打网球。现在要在潮湿的长凳上坐下还嫌太冷,晨风那冰凉的尖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从他那敞开的领口伸进薄薄的白衬衫里去;于是,他跺着脚急速地来回走动,同时使劲挥动网球拍,这样可以使手上暖和些。真糟糕,教练老是不来,难道他睡过头了不成?工程师焦急地东张西望,在一次偶然抬头向山间小路望去时,他发现那边高处有一件奇怪的东西,一个小小的亮点,由于距离很远,看上去像条小虫,忽闪忽闪地,以奇特的方式弹跳着旋风般顺着小路骨碌下来,哟,那是什么呀?可惜望远镜不在身边。不过那东西越来越近了。那个亮点,那个花哨的、欢蹦乱跳的玩意儿,马上就可以看清了。工程师把手当做遮阳放在眼睛上,看明白那是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风驰电掣般地从山上冲下来,看样子十之八九是个女人或者是个姑娘,她的胳臂前后摆动着,头发呼啦啦飞舞着,真像是乘长风而来呢。好家伙,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这样全速往下猛冲,可真太危险了,简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儿青,不过,这种呼啸而下的迅跑却也煞是好看,这位运动员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似便更清楚地观看这从山顶猛冲下来的女郎。他看到少女宛若清晨的仙子,头发在身后飘拂着,手臂像狂欢节舞蹈那样激烈地挥动着,集勇敢和朝气于一身,他还看不清她的脸,跑得飞快,加上初升太阳的反光,使她的面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可是,如果她要到宾馆去的话,总归是要经过这网球场的吧,山路是一直通到这里的。现在她越来越近了,已经有小石子从路上滚落下来,已经听得见她转过前面弯子的脚步声。突然间,她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全身一震,猛地一惊,站住了。她不得不来一个急刹车,以免将这位有意挡住她去路的男子撞倒。猛一停住时身子往后一顿,头发完全甩到了后边,汗湿的裙子凉飕飕地扑打在腿上。她惊愕地、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与他相隔不到一臂距离。可是紧接着,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便消融在一阵爽朗的笑声里。原来她认出了昨天的舞伴:“啊,是您呀,”她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差点把您撞倒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容可掬地、甚至可以说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神采飞扬地站在自己面前,双颊被寒风冻得通红,胸脯喘吁吁地起伏着,激越昂扬的情绪仍遍布全身。这种体现着青春和力量的风韵,使这个健壮的男子看得入了迷,只是一个劲儿怔怔地瞅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常态,说道:“您真了不起!这才叫速度呢。我敢说,哪一个有名的登山导游都比不上您!不过……”他又一次用打量、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再次微笑着说:“要是我也有像您这样年轻、健美的身体,我会更小心些,不拿性命去冒险。您对自己的安全太不在意了!幸好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没让您姨妈撞见。另外,您最好也别独个儿清早去爬山。如果您哪天需要一个对登山略知一二的人陪同,那么,在下斗胆自荐,愿意效劳。”说着他又看着她,而她觉着自已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见倾心般热烈追求的目光弄得难为情起来。从来还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热烈、这样倾慕地注视过她,现在她感到这种新的、痒酥酥美滋滋的乐趣一直深深沁入肺腑。为摆脱尴尬局面,她把她的花束拿给他看,“您瞧,这是我的战利品!刚从山上摘来的,您说,这花难道不是非常美吗?”“唔,是太美了。”他声音有些生硬地回答着,同时两眼却越过鲜花盯着她的眼睛。面对他对自己这种强烈、急切、几乎是缠住不肯罢手的倾慕,她越来越觉得发窘了。“对不起,现在我得去吃早点了,”她表示歉意地说,“恐怕现在就已经太晚了。”说完就打算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欠了欠身,给她让出路来,但走过去之后,凭着女人那准确无误的本能,她能觉出这个男子仍在身后目送着她;这促使她禁不住在举步、转身时暗暗挺起胸脯。正如山花那浓郁的气息和弥漫着清香、令人神清气爽的山间空气那样,此时,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喜也渗入了她的血液:有一个男人为她的美丽所倾倒,说不定已经在热恋着她了呢。
走进大厅时,这种自我陶醉的心情仍在她胸中激荡。她觉得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非常闷热,身上的衣服突然又紧又重。在衣帽间她摘去帽子,脱掉运动衫,解下腰带,甩掉这一切束缚人,压抑人的玩意儿,简直恨不得一把将所有衣服从激动得痒酥酥的皮肉上扒下来才痛快。当她冷不防出现在大厅门口时,坐在早餐桌旁的二老不由得大为惊异了:她步履矫健、两颊红润、容光焕发、喘息未定,看上去不知怎的似乎比昨天个子更高了,身体更健康了,体态更轻盈了。她将采来的那把还带着露水湿气、闪烁着晶莹明亮的冰凌的阿尔卑斯山蓝花放到姨妈面前。“这是我今天给你摘的,在很高很高的……我也不知那山叫什么名字,我是信步跑上去的。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太美了。”姨妈用赞赏的目光瞧着她。“你这个调皮鬼!从床上爬起来,连早饭也不吃就跑上山去!唔,你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做出了好样子,这样活动活动可能比做多少次按摩还灵呢!Butlook①,安东尼,你好好看看她,简直都认不出来了,那小脸蛋真是喝饱了山里的风!你真是一身朝气、满脸春风啊,孩子!好了,现在就给我们讲讲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花吧。”克丽丝蒂挪讲起来了,她没有觉察到自己一边滔滔不绝他讲着,一边吃的竟那样快、那样出奇地多、那样津津有味,黄油、蜂蜜、果酱儿下子就光了,老先生乐呵呵地挤挤眼,向面带微笑的服务员示意重新添满装面包的篮子——可口的、白生生的月牙形小面包。她呢,讲得眉飞色舞,忘乎所以,一点没有注意到二老对她那饿狼般的食欲先是颔首微笑,继而便越来越明显地表示惊异,她只感觉到满脸寒气消失后,面颊热乎乎的,异常舒适。她全身轻松,一边大口咀嚼一边谈笑凤生,不时旁若无人地靠在安乐椅背上爽朗地欢笑,二老那和蔼可亲的表情又不断地给她打气,于是她那多时蓄积在胸的热情,便决堤一般哗哗不停地奔流出来。说着说着,她突然把双臂向两旁张开,完全不顾四邻许多惊奇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叫道:“哎呀姨妈,今天早上我真觉得好像自己是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呼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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