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色彩

  红色: 白色: 黑色:

  这三种颜色一个重叠在另一个上面:浓重的隐喻的黑色,重叠在一片刺眼的白色上面,再下边是浓汤一样的红色。

  是的,我常常会想起她。我的斗篷口袋里装着她的书,我会给你们讲讲书里的故事。这本书是我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一。我的东西通常都放得有条有理的。每一件东西都在努力——并且突破性地——向我证明了,你们和你们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

  这里,就是其中一个证明。

  偷书贼。

  如果你们乐意,就跟我一起来吧。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我要向你们展示一些东西。

  到达汉密尔街(1)

  那最后的时刻。

  那片红色的天空……

  偷书贼为什么会跪在那里,靠在那堆人类自己制造的、可耻的废墟上号啕大哭?

  几年前,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天上也飘着雪花。

  有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最具悲剧色彩的时刻

  一列火车在疾驰。

  车上挤满了乘客。

  在第三节车厢里,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死了。

  偷书贼和她弟弟正在去慕尼黑的路上,那儿有一户人家将收养他们。当然,我们知道,男孩没有能到达目的地。

  事情的经过

  男孩咳得很厉害。

  他的病情发展得太快太突然了。

  没过多久,一切就结束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一切都停止了,一条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的嘴巴突然没了动静,接着嘴唇变成了斑驳的咖啡色,就像一幅色彩脱落急需修补的油画。

  他们的母亲还在熟睡。

  我走进火车。

  我穿过拥挤的过道,迅速将手掌覆盖在他的嘴上。

  没有人注意到男孩之死。

  火车继续飞驰。

  除了那个女孩。

  偷书贼似睡未睡,半梦半醒——她的名字叫莉赛尔·梅明格——她眼睁睁看着弟弟威尔纳的头歪到一旁,死了。

  他的蓝眼睛盯着地板。

  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醒来之前,偷书贼梦见了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她在梦里参加了一场集会,元首在会上做了讲演。她看到了元首那缕浅黄色的头发和那撮漂亮的小胡子。她专注地倾听着元首滔滔不绝的演讲,那些话语如金子般闪光。等到听众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居然蹲下身,对着她微笑起来。她回敬了一个举手礼,问道:“日安,元首,您今天好吗?”她的德语说得不是很流利,也不识字,因为她不常上学,其中的原由要到某个时候她才能知道。

  元首刚要回答她的问题时,她突然醒了。

  这是发生在1939年1月的事,那时她九岁多,快十岁了。

  她的弟弟死了。

  半醒。

  半梦。

  我倒是愿意让她把梦做完,可我对此无能为力。

  她的另一只眼睛也倏地睁开了,毫无疑问,她发现了我这个死神的降临。我双膝跪下,取出了他的灵魂,把它轻轻放进我宽厚的臂膀。他的灵魂最初柔软冰凉,像只冰淇淋,后来逐渐暖和起来,慢慢融化在我的臂弯里。他的病痊愈了。

  而莉赛尔·梅明格,她像被施了魔咒一样僵硬,神情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的头脑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开始摇晃他。

  这种时候活人总是要摇晃死人呢?

  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这大概是人类的本能在起作用。妄图回避这个不争的事实。此时,她的心焦躁,喧嚣,一团乱麻。

  我愚蠢地留了下来,打算继续观察这女孩。

  接着,是她母亲。

  她又剧烈地摇晃她母亲,将她唤醒。

  假如你无法想象出此时此刻的场景,就想想当你震惊至无法言语的时刻吧。想象心中充溢了绝望;想象即将溺死在火车里。

  雪下个不停。到慕尼黑去的火车因为铁路故障被迫临时停车。车上,一个女人正在恸哭,一个麻木的女孩站在她身旁。

  惊慌之中,母亲打开车门。

  她下了火车,来到雪地上,还紧紧搂着男孩瘦小的身体。

  除了跟着母亲走下火车,女孩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正如前文所述,两个列车警卫也下了车。他们先是讨论处理此事的办法,后来产生了争执。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会引起不快。最后,他们决定让这三个人在下一站下车,好把男孩埋葬了。

  火车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缓慢行进。

  它艰难地往前开,在一个小站停下来。

  到达汉密尔街(2)

  他们走到站台上,男孩被母亲抱在胸前。

  他们站着。

  男孩的身子越来越沉了。

  莉赛尔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四周是冰天雪地,她只能盯着前边站台上模模糊糊的站名发呆。对莉赛尔来说,这个无名小镇只是两天后要埋葬弟弟——威尔纳的地方。下葬时,还有一位神父和两个冷得瑟瑟发抖的掘墓人在场。

  我的观察记录

  两个列车警卫。

  两个掘墓人。

  下葬的时候,两个掘墓人中的一个发号施令,另一个按命令行事。问题在于,要是掘墓的人比命令他的那个人反应更快该怎么办?

  错误,错误,有时候,好像我除了犯错就什么都不会干了。

  这两天,我还是干着自己的老本行:周游世界,把死者的灵魂送往永恒之地,看着他们被命运所驱赶,不断踏上黄泉路。我几次警告自己离莉赛尔·梅明格弟弟的葬礼远点,可最终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

  我还没有到达那个墓地,就远远地看到一小群人漠然地站在雪地上。公墓对我来说就像老朋友一样亲切。不久,我就到了他们身边,并低头志哀。

  两个掘墓人站在莉赛尔的左边,一边搓着双手御寒,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大雪天里挖墓太麻烦,说些“挖开冰层可费老大劲了”之类的话。其中一个掘墓人看上去不到十四岁,是个学徒。他离开时,一本黑色的书从外衣口袋里滑落出来,他没有察觉到,走到几十步开外去了。

  几分钟后,莉赛尔的母亲也准备和神父一起走了。她向神父致谢,感谢他来参加葬礼。

  女孩却还待在原地。

  大雪没过了她的膝盖,现在轮到她动手了。

  她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她开始在地上挖起来。弟弟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

  雪立刻让她感到刺骨地冰冷。

  她双手的血液仿佛都要结冰了。

  在雪地里的某个地方,她看到自己裂成两半的心。它们依然炙热,在厚厚积雪下跳动。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时,她这才意识到是母亲回来找她了。母亲拉扯着要她离开墓地。她的喉咙哽咽着。

  大约二十米外的一件小东西

  母亲把她拖离墓地后,两人都停下来喘气。

  雪地里有一个黑色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只有女孩注意到了它。

  她弯下腰,拾起它,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

  书封上印着银色的字。

  母女俩举起手来。

  她们含着眼泪向墓地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一路上回头张望了好几次。

  我多逗留了一会儿。

  我也挥挥手。

  却没有人回应我。

  母亲和女儿走出公墓,准备搭乘下一班开往慕尼黑的火车。

  两个人脸色都很苍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两个人的嘴唇上都生了冻疮。

  在那扇脏兮兮的火车车窗玻璃上,莉赛尔发现了母女俩的这些共同之处。她们是中午前上的车。按照偷书贼自己的描述,再次坐上火车时,她仿佛经历了世上的一切悲欢离合。

  列车在慕尼黑火车站停下来,乘客们从这个破箱子一样的东西里鱼贯而出。这些乘客鱼龙混杂,但想要一眼认出穷人却非常容易。他们总是急于下车,好像换个地方待就有了希望似的。他们没有意识到,到了新地方后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是老问题——他们还是不受欢迎的穷亲戚。

  我认为女孩的母亲很清楚穷人只会招人白眼,所以她没有选择慕尼黑的富裕家庭来收养孩子们,而是找了另一家。虽然这家人无力提供优厚的条件,但只要孩子们可以吃得好一点,[奇`书`网`整.理'提.供]还能受点教育就行了。

  弟弟。

  莉赛尔相信妈妈一直想念着弟弟,一路都把弟弟背在肩上。这时,妈妈仿佛把弟弟放到了地上,看着他的双脚、双腿和身体落到地上。

  到达汉密尔街(3)

  妈妈还能走得动吗?

  妈妈还能动弹得了吗?

  人究竟有多大潜能?这样的问题我从来搞不懂,也理解不了。

  这位母亲仿佛把小男孩抱了起来,继续前进。女孩在一旁紧跟着她。

  负责联系收养的人见了她们,询问她们迟到的原因,男孩之死触动了他们脆弱的内心。莉赛尔蜷缩在那间又脏又小的办公室的一角;她母亲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

  大人们急急忙忙地道别。

  女孩把头埋在母亲掉了毛的羊毛外套里,不肯离开母亲。人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开。

  在慕尼黑的远郊,有一个叫莫尔钦的小镇,我们这些不会讲德语的人会叫成莫尔金。莉赛尔要到那儿去,到一条叫汉密尔的大街去。

  翻译一下

  汉密尔在德语中的意思是天堂

  给汉密尔街命名的人一定极其幽默,这不等于说汉密尔街是人间地狱,它当然不是地狱,可也不是什么天堂。

  不管怎么说,莉赛尔的养父母已经在等着她了。

  他们是休伯曼夫妇。

  他们一直在等着收养这个女孩和她弟弟,并能因此挣到一小笔津贴。没有人愿意去通知罗莎·休伯曼,那个小男孩没能承受住旅途之苦。事实上,没有谁会告诉她任何事。尽管她以前的收养记录都很好,但说到脾气,她的脾气可不敢恭维,有几个孩子显然有点怕她。

  对莉赛尔来说,这次是坐在小汽车里旅行。

  她还从来没有坐过小汽车呢。

  她胃里的食物不停地上下翻动着,她心里巴望着大人们会迷路或者会改变想法,可惜这只是白费心思。她忍不住想念妈妈。妈妈还在火车站等着坐返程火车,她一定裹在那件透风的外套里瑟瑟发抖呢。她还会一边啃着指甲,一边等火车。长长的站台让人不自在——它是一片冰冷的水泥地。在回程的火车上,她会留心儿子墓地的所在地吗?愁绪会让她辗转反侧吗?

  车向前开去,莉赛尔连回头再看上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一天,天空的颜色是灰色,这也是欧洲的颜色。

  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就在那儿,”负责收养工作的亨瑞奇夫人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那儿就是你的新家。”

  莉赛尔用手抹去车窗上的水汽,划出一个圆,向外张望着。

  汉密尔街的样子

  街道上的各种建筑像是黏在一块的,大部分都是小房子和公寓楼,看上去紧巴巴的。灰暗的雪像地毯一样覆盖着大街。街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木,像混凝土修筑而成的。连空气都是灰色的。

  还有一个男人坐在车里。亨瑞奇夫人消失在那所房子里时,他留下来陪着莉赛尔。他一言不发。莉赛尔猜他的职责是防止她逃跑或是惹麻烦。可等到莉赛尔真的开始惹麻烦时,他却在那儿坐着袖手旁观。或许他要等到紧急关头才会采取行动。

  过了几分钟,一个高个儿男子走了出来,这是汉斯·休伯曼,莉赛尔的养父。汉斯旁边站着中等个子的亨瑞奇夫人,另一边站着矮矮胖胖的罗莎·休伯曼,她看上去就像罩了件衣服的小衣橱。她走路时摇摇摆摆迈着鸭步,很是显眼。要不是那张皱巴巴的纸板脸和脸上那副木然的表情,她这付尊容还算得上可爱。她丈夫径直走了过来,手里还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香烟是他自己卷的。

  麻烦事来了:

  莉赛尔不肯下车。

  “这孩子咋回事?”罗莎·休伯曼问道。她把头伸进车里说:“来,下车,下车。”

  汽车前面的坐位被扳倒了,门廊里冷冷的灯光透了进来,仿佛在邀请她下车。她还是一动不动。

  透过车窗上她擦出的圆圈,莉赛尔看到高个子男人夹着香烟的手指,烟头上的烟灰缓缓落下,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落到地面。几乎过了十五分钟,莉赛尔才被哄下车。是那个高个子哄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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