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空军中将的生日聚会,关于“第一架”的新老传奇

  当晚6点前,在满天的晚霞里,钟波达驾着吉普车,载着妻子陈苏红和老朋友尤子奇驶进了五角场附近的一个空军家属大院里。

  五角场地区是驻沪空军的重要驻地,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周围分布着大场军用机场和空四军指挥机关,以及空军政治学院,人们常能看到执行战备和训练的战斗机矫健地在空中掠过,它们对卫护上海城市和吴淞军港、长江口以及东海海域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后来随着军事需求和城市发展的双重变化,机场搬到了更前沿,驻军部队和院校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没什么变化的是,不少部队离休干部和随军家属依然散布在周围。

  吉普车在院里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停下后,三人打开车门下了车来,一起向林荫深处的一幢法式小洋房走去。

  “老爷子今年有93岁了,身体依然健朗,就是脚有点跛,记忆也好。”钟波达在给尤子奇介绍他的老丈人,先前开车时他与副座上的陈苏红聊台里的事比较多,这时他和尤子奇并肩走着。“老爷子50年代末便被授予了空军少将,他可是在世不多的老红军啦,每年生日总有一些老部下老战友前来看望和祝寿,今天不知来了哪些贵客,你今天来肯定是不虚此行!”

  尤子奇侧身拱拳道:“多谢达哥,小弟今天是坐上直通车了!哎,请问老爷子的尊姓大名?”

  “陈飞锤。”

  “陈飞锤!嚯,怎么这名字有点像武侠片里的高手大侠?”

  钟达波笑而不答,没有接话。这时他已站到了台阶上,伸手按了下门铃,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保姆,系了条蓝花围裙,“哦,青嫂你好!”“好好,快请进!”保姆客气而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一面忙着给他们拿拖鞋。

  尤子奇伸长他的短脖子看了下客厅,里面并没有宾客满堂的样子。

  这时,一位老妇人迎了过来,钟波达和陈苏红都亲切地叫了声“妈!”,哦,这就是达哥的丈母娘了!她一头银发,不过这位老妇人的精神矍铄和知识女性的不凡气质着实令尤子奇吃惊,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就像面对居里夫人的感觉。

  钟达波随即作了介绍:“妈,这位是美籍华裔记者尤子奇尤先生,他在战场上可救过我命欧!”

  “噢噢,听你说起过。”老妇人热情含笑地转向尤子奇,亲切地打量着他,“你是稀客,也是贵客,很欢迎啊!来,请进请进!”

  “好好。”尤子奇感觉挺好,如沐春风。他多年采访中遇到的达官贵人可不少,但像这种涵养甚高又平易近人的将军夫人并不多见,估计她一定受过不凡的教育和历练。

  果然,接下来钟达波的介绍便证实了他的预感。“子奇老弟,我这位丈母娘可是从大名鼎鼎的哈军工空军工程系毕业的!”

  “喔,是吗?了不起!”尤子奇由衷地倍生敬意。“是天上的红色娘子军啊!”

  “真是当记者的,会形容。不过,我不是开飞机的,这边请坐。”。

  “是造飞机的?!”尤子奇落坐在沙发上,当沙发垫往下陷的时候他恍然有种老鼠掉进油瓶的感觉。

  “怎么说呢,待会儿我们在餐桌上再聊吧。”将军夫人也在对面的沙发坐下了。“哦,陈老这会儿正在楼上和军内几个人在谈事,已经聊了两个多钟头了,该差不多了吧,我这就上去告知一下。你们先坐会儿,喝点茶吃点干果。” 说着,她站起身来。

  这时,保姆青嫂已把沏好的红茶端上来了。

  “谢谢,谢谢!”尤子奇连声说,既像是对将军夫人说,又像是对青嫂说。

  “妈,”陈苏红跟了过去,“我带了一条爸爸爱吃的大黄鱼来,我来加道松鼠黄鱼。”

  钟波达听了有些失落,她在自己家里可不这样,哪肯主动下厨。去年他过生日,她只是从电视台食堂里买了碗煮熟的兰州拉面回来,掀开盖子面都糊了。

  尤子奇喝了几口茶便坐不住了,他是给对面墙上的几幅照片吸引过去了。其中一位反复出现的黑壮军人显然就是陈飞锤,照片中有他朝鲜战场穿着飞行皮夹克站在米格—15前的、也有他挂着中将军衔和其他将校在国防大学校门口的,但居中挂着的照片却没有了他的身影。

  那是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影像还有些模糊,显然这是根据某一张有年代的小照片放大的。上面没有任何人,只有一架双翼螺旋桨飞机静静地占据中央。机翼两侧下方各绘有一颗五角星,唔,这架飞机有什么特殊来历?

  就在这时,楼道上响起一阵说话声,夹杂在其中的是爽朗的笑声。“老爷子来了!”钟波达站起身来,和尤子奇一起循声望去。

  一位硬朗略瘦、穿军便服的老人拄着拐杖和两个空军军官顺着楼梯走下来了。身旁的空军大校要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了。他一见到钟波达便暂停了脚步,抬手指了指对身旁的空军军官说:“瞧,这就是我的女婿,蛮精神的吧!”他的话音中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他原来也是个当兵的,是海航二师的。”

  “噢,是驻大连湾的,那可是支海航的英雄部队。”空军大校接口道,望着钟波达笑着点点头,算作打招呼。钟波达觉得他长得挺英俊帅气,有空中领头雁的感觉。

  钟波达拉着尤子奇迎上前去。“可惜本人算不上英雄,没驾机上过天,也转业多年了。”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老爷子低着头又继续往下走,“你们记者了不得啊!有句话不是形容你们,叫没帽子的什么'┅┅

  大校接过话来:“叫无冕之王!”

  “对对,威力大着很咧!”老爷子下了楼来,没等尤子奇反应过来,已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欢迎你啊,我们的又一位战地记者!”

  “喔,陈老陈将军好!”尤子奇赶紧双手握住老军人的手,他感到很意外,老人的动作还是很敏捷啊,到底是战斗机飞行员出身!同时他也感到这双手很温暖,不像有些胸标灿烂的外国将领相当冷傲。

  “来,入座吧,我们边吃边聊。”陈将军带着众人来到客厅对面的开放式小餐厅,他扫了一眼座位,对夫人和青嫂说,“撤掉三个座位吧,今天人不多。老部下给我挡驾了几位,孙子又来不了。”

  青嫂答应着,动作麻利地撤去了三个座位。大家落座后,还留有一个空座位。尤子奇的目光中带着好奇和疑问看了下钟波达,钟则小声地回应说,“那可是位大忙人、神人,待会儿你就会看到了。”

  这时一阵酒香飘来,原来陈苏红拿着瓶开启的茅台酒给各位倒酒。陈老将

  军招呼大家,“大家多喝点啊!你们这几位穿军装的可别顾虑,这不违反中央的禁酒令,这是家宴,酒菜都是用我的离休金买的哪!”

  响起一阵笑声,接着大家纷纷举杯,“来,我们给老将军祝寿。”“好,祝陈老将军喜庆九十寿辰,再向百岁挺进!”

  “谢了谢了,我可没想要当百岁寿星,只想过好每一天。”老将军站起来,举杯在手,“谢谢你们惦记着我的生日,可你们还记得另外两个重要生日吗?”他目光炯炯征询地扫过每一位客人。

  “……”一时间没人能答得上来,就在老将军有些失望又要开口之时,那位空军大校脱口说道:“您老说的是不是人民空军的生日?那是1949年11月1日!”

  老将军白眉毛一展,会心地笑了:“好,你说对了一个,这可是一个重要的生日啊,没有它,就没有我们新中国的今天,也没有我的今天!来,我们先干了这一杯!祝我们人民空军越飞越强!”

  大家开心地碰杯。一阵碰杯的叮当声有如金玲响起。

  陈老将军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他看了看杯子,突然露出惊讶之色:“哎,我的酒怎么就这点?小红,你这丫头搞什么鬼?”

  “您只能喝一口,老爸,慢慢来。”陈苏红笑吟吟地赶紧过来。

  “来,再加,再加,我的问题还没出完呢?”他又侧转身子:“杨锋啊,你可是空军总部来的,又是飞行师长出身,答出第一个问题不算什么,得继续说出第二个答案啊?”

  赵大校刚夹了一块烤鸭,听到这里不由了咀嚼,凝眉想了下:“呵,不好意思,一时还探测不出来。”

  在座的客人也不敢笑,怕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为了答出第二个问题,大家一起想着,筷子也都放下了。

  “大家筷子别停!老陈就喜欢搞这些名堂!”将军夫人责备地看了一眼老将军。

  “哎,动动脑筋也很好,增加点乐趣,像我们电视台的智力竞猜节目也很受欢迎!”钟波达得体地给老丈人助兴。

  这时,坐在老将军右首的尤子奇也在用心琢磨第二道题。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照片,那里会不会有线索?

  陈老将军到底也当过飞行员,眼神还是像鹰隼一样敏锐,他注意到了,含笑问道:“哎,尤记者,你发现了什么目标?”

  尤子奇试探地答道:“有一句中国老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想那些照片都与您人生的重要时刻有关,答案就在其中吧!”

  “好!”陈老轻拍桌沿,“不愧是战地记者,敏感的很咧!说的没错,那其中一张就是我军的第一架军机,美国的柯赛式飞机,原来是国民党军的,1930年我们在鄂豫皖边区缴获了它。”老将军一脸的自豪,略有老人斑的脸颊泛起了红光,“可惜当时照片太珍贵,不然我也就在上面了。来,我俩碰一杯!”

  尤子奇喜出望外,当即站起身子“咣”地碰了下陈老将军的酒杯,一仰脖子,一口气把整杯的茅台喝下了。大家也纷纷举杯。

  陈苏红则给老父亲送来了便于易咀嚼易消化的专门食物。

  尤子奇吃了两口菜,想起了什么忙问道,“老将军,请问您1930年就当了红军?”

  “不不,那时我才十二岁,是个小赤卫队员┅┅”接着,在茅台酒的沁人芳香中,一段岁月酿制的历史传奇徐徐展开:

  那是1930年春天,一架国民党军机因大雾迷航,油料耗尽,迫降于鄂豫皖边区的陈家河的河滩上。当时,拿着梭镖、红缨枪的赤卫队队员们呼啦啦围了上去,这其中就有年仅十一岁的小赤卫队员陈锤。他和乡亲们都是第一次看到飞机和飞行员,那个惊奇和兴奋劲不亚于见到传说中的飞龙,而且问出来的飞行员姓名中竟然还有个“龙”字!他叫龙文光。

  不过再兴奋,赤卫队员们也没有忘记把这个白军飞行员押到红军驻地。但接下来令小陈锤和百姓大为纳闷的是,过了没几天这个国民党飞行员居然也穿上了红军军服,还当上了鄂豫皖边区苏维埃政府的航空局局长!后来才知道他受到了徐向前的接见,是在徐老总的亲切鼓励下参加红军的。他和这架飞机对于连一片翅膀都没有的红军来说可是无价之宝啊!

  不过,对于警惕性很高的小赤卫队员陈锤来说,这事着实令他不放心,他瞪圆了眼睛瞅着他的背影想,白心萝卜怎么能变成红心呢?莫不是假投降吧?!于是他常常明里暗里跟在他旁边,在他檫飞机时帮着端水,还老是询问这架飞机的里里外外。而龙文光看他长得虎头虎脑又特爱飞机也挺喜欢他,这样他们就越谈越多。在这过程中小陈锤慢慢把心头疙瘩解开了,原来在前几年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期间,龙飞行员曾经参加过广州国民政府的航空学校,还到苏联学习过,所以对共产党早就有心存好感。

  就这样两颗心渐渐地靠在了一起,还一起在机翼下方各绘了一颗红五角星,这架飞机很快被边区苏维埃政府命名为“列宁号”,光荣地成了我军的第一架飞机,不久对敌军阵地进行了我军首次的空中轰炸……

  “叮咚——”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陈老将军的讲述,把大家从70年前的烽火岁月中拉了回来。

  随着青嫂打开房门,迎进了一位戴方框玳瑁眼镜、着浅棕色西装的五十多岁的男子,这人满面春风,气质潇洒,“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此人踏进房门,便一连声地打招呼,一边快步来到圆桌旁,对大家点头致意后,恭敬地向陈老将军欠了欠身, “学生给老寿星陈将军祝寿,祝您康健如意,福如长虹!”

  “免了免了,快坐下吧。”老将军亲切地招呼他。

  林之风把提着的一个超规格大蛋糕递给了将军夫人,“叶老师,你看我忙得像个陀螺,身不由己啊!我是特地让梦韵去凯司令定做了这个大蛋糕。”说着,他感到了提到了“梦韵”有些不适,瞥了一眼钟波达,果然,钟波达也正看着他,他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随口说道:“哎,今天宾客不多么!”一边忙在尤子奇旁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一杯殷红的葡萄酒已由陈苏红放在了他的手边。“林总啊,你今天怎么比去年来得还晚啊?明年是不是不来了?”

  “哎哟,红妹,我再忙也忘不了这个家呀,今天不巧,今天正好上海航天系统有个学术年会,还带了个博士沙龙,再三邀请我去。”

  “你现在不是当了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了,怎么航天方面还要把你请去啊?”陈老将军语调平和地发问,但话锋犀利。

  “嗨,他们不是看中我过去是国防科大毕业的吗?又是空气动力学硕士!”他不无得意地回答,抿了口红酒。 “哎,我来晚了有些打扰啊,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继续聊!”

  “刚才呀,陈老是做了一回说书先生,”将军夫人告诉林之风。“刚才陈老正谈到我军的第一架飞机和飞行员。”

  “那故事精彩啊,我早就是先听为快,钟波达,跟你们电台里的小说演播可有一比。”林总把脸转向钟波达。

  “那是,是亲历者的亲身讲述么!”钟波达点头赞同。

  “可惜的是那架飞机后来埋到了大别山了,龙文光也被国民党抓住杀害了。” 林总摇头叹息。

  “是啊!”老将军拍着桌沿感慨不已,眼中泪光闪动,但语气依然刚强。“不过,他们可成了我人生的指路牌啦,我也就在那年参加了红军。”

  “您当年才12岁?”尤子奇出于职业习惯又问道,显然是为了确认。

  “是啊。我们那红25军中是出了名的红小鬼多!有19岁的营长,20岁的团长。”老将军非常自豪,似乎又回到了那战火燃烧的岁月。“当那架飞机掩埋后后我就在自己名字中加了个‘飞’字,叫陈飞锤!就是要飞过去砸烂敌人!但我特别盼望着自己以后能开上飞机,驰骋蓝天,炸他那个狗日的!我爱画飞机,长征路上从鄂豫皖画到陕北黄土高原。你们不知道,我那个飞机可张着会咬人哪!我就想,自己飞机要是子弹炸弹打完了,那接下来就要张着机器嘴巴去继续战斗,把地面上的白军一个个吃下去!”

  他这话引起周围一阵笑声,“这个创意好啊!比科幻片《星球大战》里的那些机器动物可早了半个多世纪哪!”

  “嘿,别寒碜我了,都是我们红军当时缺弹药给穷逼的!”陈老将军笑着喝下一口酒,然后一挥手。“我们逞英豪的时代过去啦,现在就看你们的啦!”

  “你们这次博士沙龙谈出点什么新道道啊?”钟波达出于职业习惯问林总。

  “新道道有啊,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博士生,怪主意不少,”林之风松了松绛红色领带,把脸转向钟波达。“有一个拿给我一张空天飞行器设计图,居然是没有发动机的,就像一个人没肚子的,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说是准备参加今年的全国飞行器比赛,还说做出了一个试验性的东西。我当下就在讨论会上否定了他的设计,打消了他去参赛的念头!”

  说着,林之风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皮蛋放进嘴里,“啊,我可饿了,他们今晚在虹口的宾馆有个晚宴,我给他们碰了一杯便赶过来了,我说哪怕你们有山珍海味我也要走,我要赶去的可是最重要的的家宴!不是亲爹胜似亲爹,没有陈老将军和叶老师我哪能进得了国防科大!”

  “你感念我们就不该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啊!”将军夫人不无惋惜地说。

  “师母,这是两回事,现在的年轻人好高骛远不扎实。那位博士生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我们的空军就是要跨越式发展’。这跨越式发展谈何容易!”

  “你还别说,这话很有些道理啊,最近我看电视新闻,美军一会儿F22,一会儿X47B,我也一直在琢磨,我们可不能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啊,记得我们过去驾着歼6去打入侵的美军先进侦察机,速度航程都不够,我们就是靠了切半径追上去才打落他们的。”老将军有些不满意地看着林之风。

  “这博士生是从哪个大学来的?叫什么名字?”空军大校发问。

  “我没问,哦,有可能是飞行器设计专业的。他今天也没赴宴就去赶火车了。”

  “哦。”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陷入了沉默。

  然而对钟波达和尤子奇来说,于无声处却恍若听到了隐隐雷声,眼前似乎亮起了闪电!

  他俩对视着,都在揣测着这是怎样一个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昨夜里的奇异飞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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