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李贵重游故地,发小胡吹牛皮

  战争是为了和平!

  互相残杀和报复没有让人们从中看到一丁点家庭的幸福!

  我跟着李贵一家回李贵老家过年,李贵一路说着他的过去,说实话,我也听腻了,我只是没有耳机可戴。我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又死里逃生,自然心情不错,一路没打瞌睡。狗毛过敏的马青青一路打喷嚏,但也很兴奋,每到一个烽火台她都要爬上去,这个女人的气力很厉害,李贵爬了一个就不上了,他的儿子一直听音乐,懒得下车。我也是运动健将,自然都要爬上去看看,当我站在烽火台上,我感到莫名的熟悉,我能感受到我无数的同类在这里曾经征战,妈妈曾经告诉我,她的祖辈是一条军犬,我想我也留有他们的血液,虽然,我现在是一条杂种狗。

  这里曾经有过无数的民族战争,每一个民族都打着为自己民族利益的旗号,对另一个民族肆意杀戮,我能看到每一株小草里藏着一滴鲜血,他们都曾经拥有鲜活的生命。连绵的长城脚下躺着无数的尸首,他们向我靠拢过来,与我亲吻,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蕴藏了他们的血液,我庆幸我是一个杂种!

  

  过大年响大炮,李贵家里唱大戏。

  李贵家的人真是多!我们一下车便出来一群小子闺女们,他们一见我便要抱,我的天,我可是不喜欢小孩子们抱,那狠劲不亚于那套狗的坏蛋,四五个孩子,不把我勒死算我命大。我对李贵家门前碾场的那个场面很喜欢,秋天人们打完的各种秸秆都在那里堆着,我撒欢子跑到那里面藏起来,他们却围着我一定把我抓出来,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

  这里我好像来过,每一个场景熟悉而陌生,可是我确实不曾来过。

  李贵他哥在院子里垒了一个高出我好几倍的炭堆子,上面贴了“旺气通天”字样,我每次过去看看,便有人喊我:“丁丁,离远点!”这又不是什么好吃的,用得着那么担心吗?

  下午李贵拉了一车人出去,我自然也跟着去了,李贵和他哥哥们在那里烧了好多花花绿绿的票子,人类很有意思,死了就发财了。

  晚上,吃好喝好,我也累了,本想睡去,却看得李贵家里人都出来,李贵大哥点了那个巨大的炭堆子,整个村庄都“咚咚咚”地响起了炮仗。李贵一家人围着炭火转圈圈,我也跟着凑热闹,炭火星子溅落在我的身上,一股子烧毛的味道,我赶紧躲开,照着那个发光的家伙“汪汪汪”表示对它的不满,李贵却高兴极了,扔一大块肉给我。

  我不知为何很讨厌李贵大侄子李伟业,但我知道我不是因为他残疾的身体。在他烤羊腿是时候,我向天祈祷,烧死他!

  十五 李贵重游故地,发小胡吹牛皮

  李贵和哥嫂姐妹们坐在炕上拉家常,姐姐们说李贵小时候可乖巧,也聪明,就是不爱多说话,每天就与一只瘦的没皮的小狗不知说啥,坐在炕边的大嫂发出“吭吭吭”的声响,姐姐们赶紧闭了嘴。李贵妈妈拿了刚炒好的瓜子“哗啦”倒在炕上说:“不知道都想瞎说个啥!”大家纷纷抓瓜子吃,立时便听得劈哩啪啦嗑瓜子的声音。

  大家正说着闲话,听得外面声音吵嚷,便纷纷出来,原来是隔壁三喜媳妇在骂孩子。三喜孩子今年十三岁了,在县城读初一,要三喜买一部手机,三喜媳妇怕影响学习,不同意买,孩子便闹。李贵妈家与三喜家的墙还是很矮的土墙,三喜媳妇扒在墙头喊:“贵叔,贵叔,您是个读书人,给咱快说说那个灰猴,人就要手机呢,您说说这不影响学习。”李贵说:“现在手机是一种必备的常用工具,老师们也会用那个发通知之类,所以,应该买的。只要合理利用,应该不会影响学习。”三喜媳妇斜眼看了李贵一眼说:“真个儿?那咋合理呢?平时又不在家,谁能管得住啊?”三喜孩子哭着道:“你从来就没管过我,现在你又管我!我不用你管!”三喜媳妇扬了下手里的笤帚说:“啊呀呀,我一年辛苦挣的钱都给你花了,我不管你,你喝西北风啊!”“贵叔,您看看这,养大个仇人,六岁出去念书,人就说我那会儿就不要人家了,现在一说话都是咬牙呢,您说说这村里连个学校也没有,全村的孩子都是那么小送城里读书了,半个月回一次家,我能咋闹!”李贵示意三喜孩子过来说话,三喜孩子却踢了一脚土坷垃跑了。三喜媳妇看见,把手里笤帚照着扔过去骂道:“你个兔崽子!”接着下了墙头喊:“三喜三喜,你管不管你们家的女儿啦,啊,家里一天就是我的营生啊。你们一家就指着我活呢是不是!”

  李贵一家回到屋子,大嫂说:“咱们家小的今年也得去城里念了,李贵,你说说这么点孩子就住宿,一走就是半个月,不遭罪吗!”“你这不当官了,让咱们村里那学校再招学生呗。”李贵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众人纷纷开始议论孩子进城念书的事,有的听说孩子回来经常和大人闹,有的说孩子老拉肚子,有的说孩子小学就搞对象了。李贵带着小狗出了院子,朝着村里的小学走去。

  小学门口散落了一些旧的砖瓦,大门锁着,碎石子砌的大门柱子都脱落的斑斑点点了,李贵搬了几块石头,从墙头进了院子。满院都是干枯的杂草,院子中央升国旗的水泥台子已经塌陷,里面填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垃圾袋,旗杆还在,李贵摸着锈迹斑斑的旗杆,想起自己加入少先队的情景,那时候家里太穷,全身唯一一块没补丁的就是脖子上那块红领巾了,李贵每天晚上都会把它叠整齐放在枕头边方才入睡。那时候觉得校园真大,每次劳动都觉得怎么扫都扫不完。教室屋顶塌了一个大洞,屋顶上的枯草耷拉了进来,几只喜鹊扑扑地飞走了,门窗都已经散落,破碎的玻璃上面滴满了白色的、褐色的、绿色的各种鸟粪,教室里偶见缺了腿的板凳扔在那里,李贵每走一步都会带起尘土的飞扬,小狗跟在后面不时打喷嚏。大半块黑板斜吊在那里,李贵把它扶正。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小段粉笔,李贵想在黑板写几个字,刚要写,黑板哗啦一下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小狗连连打喷跑了出去。李贵站在坑洼的讲台上,看到了自己曾经读书的同学们。

  李贵一一点名,教室里都是回音,偶尔有几只麻雀在教室里盘旋,似乎警告李贵占据了它们的地盘。那时候有一个女生长的挺漂亮,李贵只记得她经常带了弟弟妹妹来上课,老师正在上课,她弟弟说要拉粑粑,还没等出去,她弟弟就拉了一裤子,老师说再不让她带弟弟妹妹来上课了,后来那个女生读完三年级便不再来了。还有个男生特别淘气,那天下雨,教室门口积了水,本来教室门开着的话大家都能注意到,结果那小子那天特别勤快地关门,每进一个同学都是自己溅一身泥水,结果害得刚结婚的女老师唯一的新皮鞋进了水。还有一位和李贵同桌,每次回答问题最积极,最响亮,后来也读了大学定居省城了。

  翻出小学,李贵没有回家,顺着小学往西走,小学西隔壁原来有一家中学,坚持了几年,现在也只剩的一个看门老头了。再往西便是农机站,李贵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村大队只有一台拖拉机,孩子们都喜欢跟在拖拉机后面玩儿,那时候还没有公交车,拖拉机是村里通向县城的唯一现代化工具,每当拖拉机进城时,村里的女人们便坐了一大片,嘻嘻哈哈进城,有的也不买东西,就是跟着进去逛一圈再回来。拖拉机回来村人也会高兴的出去看看,看看谁家买什么新鲜东西了,即使没什么东西回来,也一样高兴。农机站早就不再热闹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那台拖拉机也早已成了一堆废铁,最初还能看到一台轮胎,后来便什么也看不到了。农机站西边是乱坟岗,埋的都是不能如祖坟的人,班里那位女生带的那两弟弟妹妹便埋在了这里,她们家比李贵家还能生,但每到七八岁,孩子就突然死去,病症都是一样的,肚子鼓起来,吐黄水,没几天便死了,最初几年还能听到她妈妈哭,后来便也听不到了。后来有个算卦的说他们家只能养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孩子必须送往他处才能活命,那女生家里便只好照做,果真,家里孩子都平安无事。李贵一直奇怪那女生怎么就没事呢?后来才知道,那女生之前就死过两个哥哥,她就是她妈妈从外头换回来的。在李贵的记忆中,那女生怀里永远都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听说她父母后来竟然又换回来六个,李贵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贵回到家里已是黄昏,家里饭已经热过了,见李贵回来,便端桌吃饭,李贵并不想吃,自己关了门睡了。

  这晚,李贵一直在做梦,他一会儿梦到自己在讲台讲课,隔壁三喜的孩子,自己的孙子辈们都在读书,一会儿梦到他们盖了一栋栋教学楼,孩子们在图书馆看书。一会儿梦到那个带孩子的女生还是带了她的弟弟妹妹坐在原来的板凳上,自己也在那里读书,身上穿了满是补丁的衣服。

  每天上午,当街一如既往地坐着十几个老头晒太阳,在李贵记忆中那些人穿了羊皮大袄,带了棉帽,搬了凳子每天都在供销社的墙角那里,几十年了,供销社的那个角落仍然有十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人在那里笑着,眯着眼,打着瞌睡,抽着旱烟,他们的手似乎永远抄在自己的袖筒里,街上有小孩子打架,他们在那里笑,有女人们吵嘴,他们在那里笑,有路过的汽车互相摩擦,他们便笑出了声。街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将去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已和他们无关。稍微比他们年轻一点的也会在那里聚集,似乎在那里排队等着一个板凳,他们最关心的事是村里媳妇们的故事,说些不荤不素的段子,过嘴瘾,他们有时为了新闻联播里的一件事争吵不休,有时为了别人一句无心的玩笑大打出手,他们也会结伙去某一个暗娼那里走走。另一帮子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了,他们很少在这里出现,除了过年。他们谈论着国家大事,谈论着庄稼的价格,谈论着大学生的就业,谈论着娶媳妇聘闺女的行情,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们有的是把子力气,夏天做农活,冬天去做工,他们有太多的希望过下去。

  李贵也喜欢来这里站上一会儿,与儿时的伙伴们斗斗嘴,吹吹牛是李贵回村的主要乐趣之一。早上,街上还是有些清冷,那帮子穿羊皮袄的已经陆续坐在那里,李贵拿了中华烟,叫着“叔叔大爷”给众人分烟。有些都懒得抬头,拿了烟燃了火只管抽着,也有人问:“这是谁呀?”有人答道:“这不是咱们三侄子嘛!”问的人:“哦”一声,便燃烟去了。李贵的发小李沁,是李贵同宗弟弟,也出来溜达,见李贵道:“贵哥,啊呀,好久不见,这次回来都不顾的去你家看你去。”李贵问:“听说你都当爷爷了?你现在不在村里种地了?”李沁笑着说:“不种了,种不行了,出去跟儿子打下手,儿子做水暖。”李贵说:“昂,那挺好的,受不动就甭受了。”李沁说:“贵,听说你现在做大了?县委书记级别的?”李贵来这里就是听这句话的,但李贵只能暗暗喜悦,不能表现出来。李贵按捺自己道:“唉,也就是小官员,没啥,没啥,兄弟有事说话。”李沁便道:“真的?我还真有事要哥帮忙了。”李贵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满脸笑道:“什么事?”李沁说:“兄弟能有啥事啊,这不你侄子做水暖嘛,你能不能在你们那里揽些活?”一听这事,李贵松了一口气道:“能行啊,开春了就过去,学校正盖房子,到时候会需要的。”李沁忙笑着道:“贵哥果然厉害了,行了,今天中午兄弟家喝酒去。”

  人们见李贵他们聊得热闹,也便凑过来听。有人问:“李贵,咱今年有个学生高考呢,你看到时候能给闹进你们学校去不?”也有问:“李贵,我闺女今年大学毕业,看看能不能去你那里上班。”李贵说:“不行啊,现在政策严着呢,让孩子好好考,考上了我给看看能帮什么忙。”便听有人笑道:“考上了要你帮什么忙啊,念书人真会说话呢。”有人接道:“你懂的个屁,你以为考上就行了?人这会儿那门道多了,有各种奖学金,有入党,你以为谁都能轮上啊。”说完那人便笑着向李贵道:“贵,我们孩子成绩还可以,今年就报你们学校,到时候你可别不认得本村人了昂。”李贵笑道:“那自然那自然,到时候联系。”说着便互相留了电话,大家都留了李贵电话,没用搁着,有用再说。

  这时李贵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那女同学,嫁给了李贵本家侄子李其业,那女人苍老了不少,李贵差点都没认出来,只见那女的道:“贵叔啊,听说你们学校门口卖小吃挣挺多的,我这一个人供着两个学生不容易,你侄子去年出了那事,人公家到现在也没给个说法,你看能不能照顾一下,我去你们那里摆个摊子,卖点杂货?”李其业小李贵一辈,年龄差不多大,在村里做电工,去年给乡政府吊灯从五米的高空摔下来,全身瘫痪,不到半年就去世了。乡政府说李其业是做电工,应该由电业局赔,电业局认为李其业是为乡政府做活,应该乡政府赔,李其业媳妇已经上门无数,仍没有解决。李贵想起王永庆嘲笑雁大周边都是各领导阶层的穷亲戚,他不想让王永庆嘲笑,便委婉道:“现在摆摊的太多了,不好挣的。你不如去咱们周边矿上上班呢。”那女人失望地说:“现在矿上的正式职工都回家了,我能去哪里呢。”“唉,对了,你不是做官了吗?你能不能去给我问问李其业的赔偿费啊。”李贵一听,觉得自己更解决不了,便说:“我也不是咱们县的官员,管不了人家啊。”那女人彻底失望地走了。李贵看着,又想起她小时候拉着弟妹的样子,于心不忍,便追上去说:“过了十五你给我电话,到时候我看能不能在食堂找个小间,你就去卖个早点什么的,也比你一个女人在家种地强。”那女人高兴地拿了电话鞠了一躬走了。

  李贵看着远走的女同学,还有围过来的问东问西的人们,竟然没了原想有的自豪感,却多了一份凄凉。他王永庆怎么能理解这些村里人们对贫穷的恐惧,对走出去的渴望呢。谁不想潇洒地活着呢。

  天县是国家贫困县,农民每年的收入仅够一家人不饿着,最近几年煤炭也萧条,当看到新闻联播里面人均收入上十几万元时,天县的人们以为说的不是自己国家的事呢,为此在供销社门口还打了一架。后来证实就是说的是一个国时,年轻人更多逃离了这里。实际上,在整个同城周围的县城仅有一两个县勉强谈得上富裕,其他十几个县财政工资几乎都不能按规定发放。当煤老板们开始着凯迪拉克在这贫瘠的土地上驰骋时,老百姓看着也就是不能拉玉米秸秆的四轮车而已。

  中午李贵没有回家吃饭,邀请李贵去家里吃饭的人很多,都是以前穿开裆裤时的玩儿伴,后来大家便一起去李沁家吃。李沁拿了梨花王酒招待,说是一瓶一百多块,专门招待贵客。李贵说过后送他两瓶二十年汾酒。和儿时玩儿伴喝酒什么也不用顾忌,操着方言,想说什么说什么。大家都喝得高兴,聊得放心。有一个做装修工的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那城里人真会玩儿,你们见过那个叫什么情趣房的没?啊呀,超级好玩儿。咱们摸黑和女人就把那事儿做了,人家那各种灯光,各种玩意儿,男人不和女人做,和塑料的做,那塑料女的跟真的似得,真好看,啥样子的都有,女人也不和男人做,拿了一个男人玩意儿模具,有的就跟个擀面杖似得,我就想,尼玛,这得多大个洞才能放进去。”李沁媳妇在锅台边坐着笑得差点掉地下去说:“少你妈胡说八道,你们这些土装修的,也就是装装咱们这土坷垃房子。”那装修工说:“你们懂个啥?我们老板是个南蛮子,不知怎么套了个国际牌子,揽下活儿让我们去做。一套下来老板挣几百万!”人们听得都睁大了眼。有人问:“贵哥,你去过没?给咱讲讲,好用不?”李贵正要说话,李沁接着道:“去去去,少胡咧咧,贵哥是文化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去!”李贵想起那次和王永庆去的美云酒店,李贵连浴池那对男女自己也没看清就被三个女人压倒了。想起那三个女人,李贵突然觉得下体不适,便把腿盘紧了些。有人说:“你们记不记得咱们拉着李贵去看那个放羊汉奸羊?李贵不去,让咱们几个硬绑着去了,那个放羊汉把羊尾巴撩起来时李贵都吐了。”众人哈哈大笑:“记得记得,后来让李贵去看驴配种,李贵立马跪下了,咱们才饶了他。”李贵当然没有忘记,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只羊的尾巴下藏了什么。大家继续喝酒。又一个道:“你们可摸过明星的那里?”众人笑道:“这穷地方哪来个明星,还摸?”“我就摸过!”那人自喜道。“谝你个二鬼子去!喝酒喝酒!”那人有道:“真的是,你们都认识王家堡那个唱二人台的仙女不?”众人说:“认得呀!”“那就对了,上次我镇川堡赶集,碰上了,给了她一百,就让我摸那里了,湿润的很。”李沁媳妇见人们说的越来过分,便扔了锅出去串门子了。人们继续说着,编着,吹着,无所谓真假,听着乐呵一下,不当真,互相打着,骂着,扁着,李贵很开心,不知喝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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