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80 围堵政府大门

  73、围堵政府大门

  一大早,辽海市政府大门就被一群农民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开车来上班的政府官员见势不妙,只好绕道而行,怕直接开过去会被情绪激动的农民给砸了。这些天不亮就来堵门的农民手中打着各种条幅,有的还把条幅直接挂在了大门外的围栏上,骑自行车上班的市民在经过时纷纷下来观看,就见那些条幅上写着:“我们要吃饭,把土地还给我们!”“请政府为我们农民说句公道话!”等等的字样,市民对此议论纷纷:“又是农民问题啊……”“政府这下又要头疼了……”

  最头疼的应该是王立,作为一市之长,他就是辽海市最大的当家人,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找的就是他,外面请愿的农民张口就是“让市长出来!”“我们要和市长说话!”

  王立张望着窗外的情形,一边咂着舌头,一边抱着电话给那边叫苦,“路书记,你看这……”

  “王市长,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你都不能让公安局抓人!这是原则!”

  “可是,他们要是不走的话,就麻烦了!”王立叫苦不迭,怎么偏偏就选了今天呢,哪天来闹也行啊,今天这不是摆明了给他难堪吗?要是这些人还不走,等一会儿外宾来了,不是要他这个市长丢大人吗?可路鸣那边又不准他动人,真叫他左右为难,只剩下捶墙的份儿了。

  “今天上午市政府要接待英国MM政府代表团,你是怕影响这个吗?”

  “是啊!这些人太可恶了,他们一定是得到了消息,知道这件事儿,所以才特意来的,目的就是逼我就范。”

  “现在是早晨七点过一刻,离上班时间还有近一个半小时,离英国客人的到访还有近三个小时,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路书记,我们应该马上采取措施!”

  “王市长,别着急,你把来龙去脉对我说一说,我们再商量一下。”

  市政府信访办景雨天主任站在门厅里,扯着嗓子给公安局长王亚彬打电话:“王局长,这些人都无法无天了,你赶紧带人过来,形势马上就失控了!”

  “景主任,王市长正在给路书记汇报呢,你先顶一阵,我马上就来!”

  “王局长,你先过来把带头闹事的抓起来,来个杀一儆百!”

  “景主任,没有领导的指示,我不能随便抓人!”

  “王局长,这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说这样的话?过去下岗工人闹事,你可没有少抓人啊?”

  “这是两码事!那次下岗工人闹事,有领导的指示,今天情况特殊,要是出了问题,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王局长,路书记肯定会下令让你抓人的!你要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挂了电话,景雨天气不打一处来,他几步跨出门外,掐腰站在人群前,“乡亲们,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赶紧回去吧。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不回去,我们连土地都没有了!我们还回去干什么?等着饿死啊!”

  “就是,割了脑袋不过碗大的疤,你吓唬我们,不好使!”

  农民们并不买他的账,纷纷叫嚷着,还把队伍往前推进了一米。

  被农民的气势所压,景雨天往后退了几步,抖着手指着那些叫嚷的人说:“公安局派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都想进去吗?”

  “是啊,我们都想进去!你说对啦!”

  “对!要进去我们都进去!要进去我们都进去……”

  好几个叫嚷最厉害的庄稼汉冲进大门,向景雨天围了过去。

  景雨天吓得连连后退:“你们这是干什么?真的想造反吗?”

  “我们不想造反,我们就是想见市长,你马上让他出来见我们!”

  “你要是不把市长叫出来,我们就拿你开刀!”

  景雨天见势不妙,赶紧挣脱包围,往办公大楼跑。几个庄稼汉想追,但被保安人员拦下了,保安人员很客气:“乡亲们,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不能再往里了,再往里我们的饭碗就砸了。”几个庄稼汉被保安人员重新劝出了大门。在大门关上时,景雨天似乎又有点有恃无恐了,气咻咻地对着那群农民大喊:“好,你们等着瞧!”

  “等着就等着!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都抓进去!”

  “你们这些草包干部,就知道抓人吗?”

  “你们抓吧,你们敢抓人,我们就到省里、中央去告你们!”

  景雨天眼看场面越来越难控制,无可奈何地叹息:“王市长,你到底请示完了没有啊?你再不下命令,这政府大门就得给人家砸了啊……”

  楼上的市长办公室里,王立还在给路鸣汇报情况。

  “前些年,由于各种摊派和一系列的不合理负担,农民觉着种地根本不划算,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交完国家的,留完集体的,七折八扣后,大多数农户就只剩下个口粮了。来年种地,买化肥还得贷款……”

  “所以,农民就不愿意种地了?”路鸣问。

  “是啊。总不能让土地荒芜吧?所以,各个县政府就号召有条件的农户出来整体承包土地。农户承包土地没有钱啊,怎么办呢?”

  “不交承包费显然是不行,因为村上的借款没有办法还,对吗?”

  “对!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城里人见整体承包土地有利可图,就以农村亲戚朋友的名义承包了土地。”

  “这种情况政府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但为了调动这些人的积极性,把所有的土地承包出去,政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认了这种做法。”

  “整体承包土地有利可图?王市长,这是为什么?”

  “政府规定,凡是整体承包土地者,政府不但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还可以免费承包荒地、山坡地植树造林,同时,政府按退耕还林政策给予补贴……”

  “如果是这样,他们确实是有利可图啊!王市长,我全明白了。”

  “书记,抓人吗?”

  “王市长,你怎么老想着抓人,你糊涂啊!你们过去就是这么对待上访老百姓的吗?”

  “是啊,前些年下岗工人闹事的时候……”

  “王市长,别说了!我们都立刻到市政府门口!”

  “这可不行!他们都是些庄稼地里的莽汉,闹起事来可没个轻重,要是……书记,这是很危险的!”

  “王市长,我们都号称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既然是父母官,就得为老百姓着想。我怕什么?你要是怕,我就一个人去!”

  “啊,书记,我和你一起去!”

  书记都上了,市长还有什么话说。王立从心里往外地佩服路鸣这种迎着问题上的精神。因为总是迎着问题上,所以才能得到第一手的信息,所以才能抓住问题的核心,所以才能对症下药地制定出相应的政策,这也许就是路鸣成功的秘诀吧。

  突然之间,还在想往政府大楼里冲的农民安静了,景雨天四下张望着问:“王局长来了?”

  “王局长没来,是更重要的人来了。”王立大步走出大门:“乡亲们,我是王立,就是你们要找的市长!”

  “啊,市长真的来了!”农民中有人惊呼。

  “是啊!不但市长来了,而且我这个市委书记也来了!”路鸣在人群后,用他那洪亮而浑厚的男中音说道。

  农民们一下子都转过身去,将视线聚集在这个身材魁伟、气宇轩昂,态度既温和又威严的男子身上。

  “乡亲们,我是市委书记路鸣,你们认识我吗?”路鸣站在人群中,大声问。

  “认……认识,我们在电视里见……见过……”

  “可了不得了,连市委书记都来了。”

  农民们都用充满了好奇和景仰的眼神看着路鸣。

  “乡亲们,我和你们商量个事儿,怎么样?”路鸣扫了一眼所有在场的人,亲切地问道。

  “路书记,你这么好说话啊?”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农站在最靠近路鸣的地方,这样问。

  路鸣笑了:“怎么?他们不好说话吗?”

  “就是。他还要抓我们呢!”老农一甩手,指向了景雨天,把景雨天惊了一身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路鸣呵呵一笑:“乡亲们,你们是来找市长谈话的对吧?你们有什么问题政府都会给你们解决,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对不对?这样好不好?我以一个市委书记的名义向你们保证!你们的事情,我这个市委书记管定了!”

  “路书记,你真的要管我们?”

  “你真的要把土地还给我们?”人群里不断有人发出疑问。

  “路书记刚才不是向你们作出保证了吗?你们连市委书记都不相信吗?”王立站在路鸣旁边沉着脸问。

  “相信,相信……”

  “就是,路书记,我们相信你!”带头的那个老农声音最大,也最具震慑力,当即,后面就再没声了。

  “好!既然你们相信我,你们马上派30个代表跟我到市政府会议室去谈。其他人请转移一个地方,好不好?因为,你们围堵政府大门的行为确实是违法的!”

  “路书记,我们听你的!”

  “路书记,你不会把我们派去的人抓起来吧?”

  王立生气地斥责道:“真是混帐话,路书记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怎么会抓你们呢?”

  “市长,我们相信你们!我这就让他们回去!”老农说着回身去交代了几句什么,就见农民们开始分成两拨,多数的那一拨收起了条幅,往四面散开了去,剩下的几十余人跟着路鸣他们进了政府大楼。

  所有人在会议室里坐好了,不习惯开会的农民还在议论纷纷,发出嗡嗡之声。路鸣也并不介意,将麦克风调整了一下,开始说道:“乡亲们,你们不要打断我,我先给你们说一说你们的土地问题,之后,我再请你们说,好不好?”

  “好……”农民代表们答应了后,还使劲地鼓掌,等掌声停下,他们也都安静了。

  “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你们当时把土地包出去的时候,是经过你们的申请,政府同意后才签订合同的,黑纸白字,是没法抵赖的。从这一点上看,政府是没有过错的!你们就是把官司打到省里、中央,也是打不赢的。因为,你们已经经过法律程序,把你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承包给了别人。”

  市委书记说的都是实情,所以乡亲们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当然了,这也不能全怪你们!”路鸣一字一顿的说:“你们那个时候不想种地是有原因的,化肥涨价、种子涨价、农机具涨价,一切都涨价了,而且涨幅非常的大!就拿磷酸二氢铵来说吧,就是我们常说的‘磷二铵’,其价格翻了近三番。而我们生产出的粮食呢,价倒是涨了,不过只涨了一点点,也就几毛钱。俗话说得好,一年的庄稼两年苦,我们辛辛苦苦了两年时间,打下的粮食卖掉后,还没有支出的多。所以,这就极大地挫伤了我们大家种地的积极性。由此,我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把土地承包了出去!大家说,是不是这样的情况啊?”

  “就是这样!”

  “路书记你说得太好了!”

  “对啊,你说说……”

  路鸣抬了抬手,让大家停止喧哗,然后继续说道:“大家当然没有想到,党中央国务院会出台减免农业税的政策,会出台退耕还林的政策,会出台一系列的支持我们农民种地的政策。大家说,是不是这样啊?党中央国务院一系列鼓励我们农民种地的政策出台了,粮食、农副产品的价格也在不断地提高,农业税彻底免除了,这费那费的也没有了,现在一算账,天呐!这种地不但有利可图,而且利还不小呢!大家说,是不是这样啊?鉴于这种情况,大家就想把地收回,这才来政府闹,对不对呀?说到这里,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们,你们今天的举动非常非常的不合适,说明白点,你们围攻政府机关,已经触犯法律了!可是,你们因为不懂法,所以才稀里糊涂地违反了国家的法律。俗话说,无知者无罪,所以,我们不追究你们今天的责任。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不等于你们做得对,你们今天的做法是非常错误的!大家知道了没有?”

  众农民异口同声地说“知道了”,然后还热烈地鼓掌,王立等旁听的政府官员们也都佩服地朝路鸣点头。

  “好,大家知道了就好!现在,我给大家表个态,你们的事情我们政府不但要管,而且要管好!这怎么个管法呢?人家承包了你的地不假,可是人家是通过政府同意和你签订了合同的啊,别说你们告状告不赢,就是我这个市委书记,也给你们要不回地来!怎么办呢?办法还是有的!什么办法呢?这个办法我这个市委书记不能说,他这个市长也不能说,那么,谁能说呢?还是你们能说!一句话,你们的命运就掌握着你们自己手里!”

  “路书记,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听不懂啊!”

  “是啊,路书记……”

  不光几十个农民听不懂,就连王立等人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纷纷看向路鸣,等着路鸣揭穿谜底。

  路鸣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开口。

  74、这就是爱

  执着的海浪一层又一层地向着沙滩涌来,直到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泛起了白色的泡沫。海水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海滩,发出轻柔而又有规律的“哗……哗……哗”的声音。蔚蓝的天幕下,不时有三两只海鸥凌空飞过,它们有时漂浮在水面上,有时蜻蜓点水般地从海面一掠而过,发出空灵而悠远的“呕”声。远处,蓝天与碧海的交界处,一艘捕鱼船在人们的视线里时隐时现,正应了范仲淹的那句诗:“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劳模之家”的一片崭新的别墅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每一栋小别墅都充分地沐浴在清风朗日之下。就在最边上的那栋别墅里,海风轻轻穿过开满鲜花的院子,通过细小的缝隙,钻进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撩起窗边的白纱帘。那纱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

  章小凤靠在床边,拉着骆子的手,轻轻抚摸。除了她对着骆子的偶偶低语,以及从客厅里传来的挂钟滴答的轻响外,屋子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响动。楼外面有几个孩子在花园里嬉闹,不时地传来肆无忌惮的尖叫和欢笑。骆子睡得很安稳,身体虽然每天都会经过仔细地清洗,但这依然无法阻止它的日渐枯萎,看上去就像包在被单里的一枝老树杆。被握在章小凤手中的那只手,形同枯槁,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手上的静脉血管很清晰地突出着。章小凤转开脸去,抹掉脸上的泪渍,尽管骆子看不见,她也不想当着他的面落泪。

  章小凤絮叨起了最近的家长里短:“骆子哥,我告诉你,我们的孙子立京和慧思终于结婚了,婚礼那天真热闹啊!哈哈哈……可惜的是,你没有参加上。不过不要紧,我和老郝都去了,我慢慢地跟你说……咹……骆子哥,我孙子媳妇慧思你该知道吧?哈哈哈……她和立京在日本一块儿上的学。噢,忘了告诉你,她是我大哥黑一海的孙女,就是郝建华的闺女,这下你知道了吧?哈哈哈……骆子哥,哈哈哈……慧思长的可漂亮了!跟她的日本奶奶长的是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骆子哥,你不知道吧?我这个孙子的脾气,尤其是那个爱管闲事的毛病,和年轻时的我、你、他爷爷,是一样一样的啊!要不是立京这个刚直不阿、敢想敢干的脾气,杀害你的凶手还抓不出来呢!”

  突然,骆子的眼皮轻轻地动了一下,章小凤因为说得太投入,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她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话:“骆子哥,你知道杀害你的凶手是谁吗?就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姚少军啊……”

  突然间,骆子毫无征兆地在章小凤眼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章小凤一扭头,正巧与骆子的眼光对上。由于太吃惊,章小凤半天没反应过来,嘴巴张了半天才惊呼道:“哎呀,骆子哥,你醒了……你醒了啊!”

  骆子像是刚刚睡醒了一样,意识还有些朦胧,他眼光游移地看着章小凤,喃喃地问:“小……小凤……我……我这是在……在……哪儿呀……”

  75、骆子的命运

  “路书记,你说农民的命运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是什么意思?”在晚上的专题会议上,市长王立这样问路鸣。

  “今天我请来了司法局潘局长,还有法院的崔院长以及辽海大学的法律专家们,你这个问题请教他们好了。”路鸣指着他们,笑眯眯地对王立说道。

  “各位专家,农民上访的事儿让路书记轻描淡写地就这么打发了,但这只是缓兵之计,这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请大家各抒己见,帮助政府解决这个难题。”王立故意把话说得很重,但路鸣听了依然微笑不语,只是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要搞清楚承包土地大户和村民们签订的合同是不是合法有效?”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崔智友首先发言。

  市司法局局长潘建伟说道:“我已经把合同调来研究了,没有一点儿问题。”

  王立似乎有些明白了:“就是说,合同书本身没有问题,是吗?”

  潘建伟点点头:“是的,王市长。”

  崔智友向王立发问:“我们动员承包大户把土地交出来不行吗?”

  “恐怕不行,这些大户们已经在土地上投入了不少资金,现在已经开始见效益了。”

  会议正在进行着,秘书钱韦杉进来在路鸣的耳边说了句什么,路鸣站了起来:“王市长,你们继续讨论,我出去一下。”

  路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等着的郝一湖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拘谨地向路鸣点点头:“路书记……”

  由于父辈的关系,路鸣一直都把郝一湖当作自己的长辈看待,而郝一湖虽然曾经救过路鸣的父亲不止一命,但这个善良憨厚的老实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这层关系为自己谋取过什么,甚至他一直谨守着自己的本分,和路一辛一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他不善言辞,给人的感觉似乎还有点冷淡,但了解他的人都非常清楚他的性情,他是那种会让感情细水常流的人,就比如说他很少来路鸣办公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一定只是“想来看看”而已。这种沉默而又细腻的关怀,总是能给予人心最柔软的温暖。

  路鸣不会为郝一湖的到来感到惊讶,却一定会为之感动。他对郝一湖的亲切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陪着自己玩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位“厉害”的叔叔,尽管这位叔叔在人前显得木衲又腼腆,实际上他非常能干,不仅会利用各种废品废料制作玩具,还能讲很多离奇古怪的故事,在路鸣的童年里,最高大也最清晰的影子就是这位郝叔叔。为此他常在别的小朋友面前自豪地夸耀“这是我郝叔叔做的!”“这也是我郝叔叔讲的!”,小朋友们因此都非常羡慕他有这么一位心灵手巧的“好叔叔”。

  “郝叔叔。”

  路鸣握住郝一湖的手,这双曾经牵着自己走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厚实大手,而今已经有些苍老枯萎,但依然宽大而温暖。

  “你快坐,我给你泡茶。”

  郝一湖扯着路鸣,不让他去倒水:“路书记,你别忙了,我一会儿就走,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你骆子叔他醒了。”

  “真的?太好了!”路鸣非常惊讶,几个月前,由于章小凤的坚持,一定要把骆子带回家去照料,王立征询过他的意见后同意了,医院方面也为此每星期都派人过去检查、治疗。由于骆子昏迷了将近三个月时间,路鸣问过医生这种情况会有什么结果,医生说除非奇迹出现,否则骆子不会再醒来,很可能就会变成“植物人”。

  “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一个星期了,他醒来的那天早上,我出去买菜,留小凤看家。等我回家的时候,一开门小凤就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笑,然后跟我说骆子醒了。我进去一看,真的,骆子哥他还认得我是谁,也出声跟我打了招呼。几个月了第一次听他出声,把我给欢喜得,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莫非真的奇迹发生了?”路鸣惊叹道:“有没有通知医院的人过去看看?”

  “已经通知了,医院也过来人看过了,说醒来就没啥事了,除了继续打点滴补充营养,也可以吃点清淡的饭了,身体啥的都没问题,就是……”

  “就是什么?”

  “骆子哥好像又犯病了。他一见大夫就慌了,死活不让人到跟前去,后来是小凤好说歹说他才同意让检查了。大夫跟我说,骆子哥有可能是大脑受到了冲击后,出现的部分记忆丢失和神经错乱的情况。他以前就有那个病,这一次恐怕是旧病复发。我看他的样子,比以前还要疯得厉害,现在只准小凤靠近,我进屋子去他都要闹腾。”

  “唉,怎么这样呢?骆子叔真是命运多舛啊!……那,能不能暂时把骆子叔送回医院治疗?”

  “他那个样子能送到哪里去啊?大夫也是这么说了,可小凤死活不答应,小凤还说骆子根本没病,唉,那也是,骆子哥在她面前就跟好人一样,吃饭说话啥问题都没有,可她一走开就不行了,就开始闹了。”

  “阿姨的脾气我也知道,她肯定不会答应……可是,骆子叔这样会影响到你们的正常生活吧?要不,先送去精神病医院?”

  “那可不行!”郝一湖有些着急地一口否决:“要是送去精神病院,小凤她一定跟我急。其实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反正我们两个都在家,轮换着来还是能照顾过来的。路书记,我今天来,也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事,你别操心了,只要骆子哥醒了就没事了,唉,这几个月小凤她都……啥也不说了,醒了就好了。”

  “啊,是啊,醒了就好了。”路鸣也跟着说道。

  “那,路书记你忙,我就回去了。”

  “我让司机小王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方便。”郝一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走了两步看路鸣跟着,就停了下来:“路书记,你不用送了。前些日子听祖国说,你总是加班加点的,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工作忙一点没关系,可是要注意身体,细水才能长流啊!你看你章阿姨就是前车之鉴,她现在老后悔了,说要是当年不那么拼命,现在她还能在工厂里拿焊枪呢。你章阿姨让我捎话,说你不仅要管好一个辽海市,也要管好自己的身体。”

  “郝叔叔,我会注意的。谢谢你和章阿姨……”路鸣的眼睛有些发热,他握着郝一湖的手,坚持要送到楼下。

  “唉,你看,这……我自己走就好了,不用麻烦人家了。”郝一湖被送到路鸣的专用小车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郝叔叔,这样我才放心,你这么大年纪了,去挤公交车我不放心。”

  “是啊,大爷你就别跟我们书记客气了,我送你回去,顺便还能给书记他们买盒饭。楼上还在开会呢,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司机小王把郝一湖往车里拽,年轻人手脚麻利,嘴也快,一不小心就跑出了抱怨。

  “啊?书记他们还没有吃晚饭?”

  路鸣瞪了司机小王一眼,显然是怪他多话:“我们吃工作餐,所以晚点。郝叔叔,我们这可是从黑一海先生那里学来的宝贵经验呀。”

  “哦……”郝一湖不再说什么,坐到车里,路鸣把车门关上,吩咐司机把车开慢点。

  “郝叔叔,代我问章阿姨和骆子叔好。等我有空了就去看你们。”

  “好啊,你有空来家坐坐,我给你做点可口的饭菜,不要老是吃工作餐,没营养。”郝一湖有些痛惜地说道。

  “大爷,工作餐虽然简单就是营养丰富,你放心啦!”司机小王不记教训,又快人快语地接下了话茬。

  “这我就放心了,可是,也得换换口味呀。”郝一湖说。

  路鸣苦笑:“小王,赶紧开车吧。”

  “书记你放心,我保证把大爷安全送到家!盒饭,哦不,是工作餐我也会准时给你们买回来!”司机小王说着把车滑出了大门。

  “你们书记真的经常吃盒饭,哦不,工作餐吗?”眼看着路鸣的身影消失在政府大楼里,郝一湖问司机小王。

  “哈,大爷,正常情况下是这样啦。不过,路书记经常都是废寝忘食,有时候连工作餐都免了!”司机小王笑着说道:“所以啊,我常常是一个人吃两份,唉,虽然味道不差,可是也架不住天天吃啊,对了,上次是大爷你给路书记送来的红烧鸡肉吧?路书记急着出门,没顾上吃,都让我们在秘书室里给瓜分了,那可真好吃啊!”

  “喜欢的话我还送来。”郝一湖温和地笑了:“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大爷你说!”

  “你们得给路书记留点。”

  “哈哈,没问题,上次的红烧鸡肉钱秘书就给路书记留了一个鸡腿呢。”

  郝一湖摇摇头:“路书记这样工作下去可不行啊,身体会吃不消的。”

  “可不是嘛!可是路书记说,他没办法让自己不忙,因为他每天一抬头,就会从办公室的窗口看见城西区的那三根大烟囱,那三根大烟囱就好比是三把剑,时时刻刻扎在他心里,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路书记把辽海都装在他的心里了啊,他当然会吃不香睡不好,城西区现在的样子让谁看了都不好受啊!”

  “我知道……路书记……唉……真是难为他了。”郝一湖喃喃地说道。

  “亏我们有这么一个好书记啊,可恶的是那些眼看厂子都要跨了,还使劲往自己口袋里捞的混蛋,根本就不管工人的死活,要是我啊,准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了!”司机小王咬牙切齿地说道。

  “领导不好当啊,路书记也有他的难处哩。”

  “不过我看好咱们路书记,他一定能让辽海彻底改变的!”司机小王说着,冲郝一湖灿烂一笑:“大爷,您要常来看我们书记啊,您每次来,书记他都非常高兴。”

  “啊?不会吧,我还怕打搅到他的工作呢。”

  “没那回事儿!大爷,路书记的父母都去世了,您就是他的亲人长辈,您不来看他还有谁来啊?您多关心关心我们路书记,就是帮了咱辽海人的大忙了!”

  “你这后生真会说话。”郝一湖笑道。

  “那是当然,我就凭这张嘴,钱秘书才把我安排给路书记当司机,我的任务就是给书记逗乐子,缓解书记紧张的神经。”

  “好,好,让路书记多笑一点好啊。”

  “得,我那点本事也就图一傻乐。等辽海大变样了,路书记才会真正笑得欢啊!”

  76、重出江湖

  郝一湖回到家,正巧赶上章小凤和骆子准备出门。郝一湖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干啥?骆子哥刚醒过来,还没恢复元气呢,小凤,得让骆子哥好好在家休息,最好少出点门。”

  章小凤回答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啊,但是没办法,救场如救火。有人来请骆子哥,你忘了那个骆子茶馆啦?他们一听说骆子哥醒了,就马上打电话过来,请骆子哥回去说快板,还说如果骆子哥再不去,茶馆就要关门了。”

  “瞧你说的,有那么严重吗?”郝一湖呵呵地笑道。

  “你别小看骆子哥啊,那个茶馆基本上就是靠骆子哥的名声哩,不然咋叫骆子茶馆呢,骆子茶馆要是没有了骆子,那还能叫这个名字吗?那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章小凤振振有辞地反驳着郝一湖,那样子自豪得像是被邀请的人是她一样。

  “那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郝一湖也来了兴致。

  “你不是才回来吗,不休息一下吗?还说你呢,大晚上的你干吗去了?”章小凤上下扫着郝一湖,态度有些咄咄逼人。郝一湖微微一笑:“没啥,就是去了市委一趟,看了看路书记,跟他吱一声,说骆子哥醒过来了。”

  “哦,那是应该去,亏你想得周到。”章小凤点点头:“我们这就要出门了,你想一起去就赶紧。嗨,我还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和骆子哥就叫茶馆的人过来接我们呢。”正说着时,骆子茶馆派来接骆子的车来了……

  到了骆子茶馆,又有人在车门口迎接。老板一见到骆子就伸着手扑了过来,就像饥饿的人见了面包一样。老板抓住骆子的手使劲地摇:“骆子师傅,太好了!只要你一来,我们这个茶馆就算是有救啦。”

  骆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跟着说:“有救啦,有救啦……”

  章小凤听了老板的话,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了!骆子茶馆本来就是为骆子开的嘛!”

  老板看出骆子的样子有些古怪,于是就有些担忧地凑在章小凤耳边问:“章师傅,骆子师傅这个样子……不会出问题吧,还能正常演出吗?”

  章小凤相当自信地拍着胸膛说:“不会的,你放心,骆子哥没有任何问题!他一上台子,就跟好人一模一样了。”

  老板再看了一眼骆子,见他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满腹的疑虑:“真的?”

  章小凤有些不高兴了,提高了嗓音:“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章小凤在这里给你打保票!你放心,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我包赔你的经济损失。”

  老板连忙道歉:“章师傅看你说啥呢,我咋能让你赔?骆子师傅能来,是我们茶馆的荣幸啊!我相信你,也相信骆子师傅!”

  一旁的工作人员插话说道:“骆子师傅出马,一个能顶仨!”

  老板嘿嘿一笑:“如果不出问题,恐怕就不是一顶仨了,骆子师傅的复出广告刚打出去,这个星期的门票就全被预订掉了!”

  一直默不吭声的骆子突然冒出来一句:“呵呵,他们是真想我了呀。”

  如果说上面的话听着有点异样,那么这句话就完全正常了,老板吃了一惊,看着骆子:“骆子师傅,你真的行吗?”

  章小凤哈哈大笑:“行行行,绝对行!”

  骆子也做出了平时说快板的样子,说道:“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

  章小凤这下笑得更欢了,她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整个茶馆,引来人们不住地探看:“哈哈,看看吧,老板,骆子师傅到了这里,他的毛病绝对就好了,他属于这里啊!”

  老板有些激动地搓着手:“那就好,那就好。”

  过来给章小凤他们添水的服务员看着往后面走去的老板,压低声音对章小凤说:“不瞒您说,前些天啊,老板都打算要把茶馆让出去了!”

  “真的啊?呵呵,现在他不让了吧?”

  服务员笑道:“那是,骆子师傅回来了,这生意肯定能重新红火起来,他还让啥啊!”

  很快,工作人员就把布景搭好了,还在上面挂出一副写着“著名‘快板王’骆子先生康复出院首次演出”的横幅。章小凤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感觉踏实了很多,日子又恢复正常了,这样最好。

  章小凤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老板给骆子聊最近以来辽海市发生的事情。老板很聪明,名义上是给骆子充电,实际上是等着更多的观众呢。

  外面的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骆子茶馆聚集,骆子复出的消息风一样地传播着,大家都很兴奋,都不想错过骆子复出后的首场演出。老听众们进了茶馆,纷纷挤到了骆子的跟前,和他们心中的“大明星”骆子打声招呼。在老听众们面前,骆子跟个正常人一样,甚至还能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章小凤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脸上笑开了花。

  演出时间到了,主持人开始热情地报幕:“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快板王’骆子先生闪亮登场!”主持人话音刚落,热烈的掌声就响起来了……

  此时的骆子茶馆早已经座无虚席了,甚至还有很多来晚了的听众靠墙站着,人们纷纷翘首以盼,等着久违了的骆子再次登台。在听众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中,老板亲自推着骆子登上了表演台,骆子穿一身崭新的灰布长褂,坐在特制的木轮椅上,虽然形容消瘦,但精神却很饱满,脸上充满了温暖的光辉。一看到他,全场听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不断地欢呼着“骆子!骆子!骆子……”,情绪激动,热情高涨。骆子看着台下热情异常的听众,原本迷茫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澈明亮起来,并且不知不觉中泪水盈眶,他向人们轻轻地挥手:“听众朋友们……谢谢大家……谢谢……非常感谢……谢谢你们长期以来对我骆子的支持……谢谢……”

  老板站在骆子身后,大声说道:“听众朋友们,骆子师傅说书前的开场小节目,是最受大家欢迎的。为了准备今天开场的节目,我们给骆子师傅讲了不少最近各地发生的事情。下面,就请我们的骆子师傅,为大家表演精彩的节目!”

  骆子坐在轮椅上向台下欠了欠身,算是施礼了,然后就开始他的拿手绝活,用口技打出快板之声,说起了他现编的词:

  “贪官那个污吏,躲在角落里,

  挥霍那个国家钱财,花天酒地,

  老百姓那个吃苦,怨天怨地。

  要是不抓他们呀,老百姓坚决不同意!

  行贿的腐败分子,手中握着权,

  受贿的腐败分子,手里更有权!

  说什么,千里来做官,

  就是为了吃和穿;

  还说什么当官不发财,

  请我我也不来!”

  “好!”

  今天到场的基本都是骆子以前的老听众,大家见骆子大难不死,又奇迹般地恢复如初了,心里都特别的高兴,所以喝彩之声也喊得特别卖力。

  台下听众个个精神高涨,喝彩声不绝于耳,看到这种场面,章小凤比任何人都激动,她眼中满是泪水,紧紧抱着茶杯,不住地对身边的郝一湖说:“老郝,你看啊,你快看……骆子哥真的好了!”

  郝一湖摇摇头:“你让他说快板,他就是好人了,下了台,他肯定又不清楚了。”

  章小凤没好气地翻了郝一湖一眼:“那也不一定,你看看,他现在那个样子,是不是和好人一模一样啊?”

  郝一湖似乎是专门要和章小凤作对,依然摇头:“谁知道呢。”

  “老郝,骆子哥真的好了!”

  “没有好。”

  “好了!”

  “没有好,至少还没完全好。”

  章小凤越听越不顺耳,一时火起,把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砸在了桌上,茶杯碎了,茶水四溅,洒了一地,几片茶叶溅到了章小凤的身上。还幸得周围的人已经听入迷了,加上掌声不断响起,茶杯摔碎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猝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郝一湖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他赶紧把嘴巴闭上了。

  “我说你这个人,你今天是怎么了?为啥老和我抬杠呢?”章小凤横眉冷对,怒气冲冲地瞪着郝一湖,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

  郝一湖知道章小凤是真生气了,嘿嘿一笑,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好,好,你别生气,我不抬杠了还不行吗?快听,骆子哥说得真好啊!”

  久未登台的骆子说的很过瘾、很投入,丝毫没察觉台下这边的翻江倒海,他依然用清脆明快的声音说着快板:

  “用我手中的钱呀,

  去买更大的权;

  再用更大的权啊,

  去赚更多的钱……”

  77、不畏强权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小树尚未开始舒展枝叶,鸟儿尚未开始鸣唱,小贩尚未开始吆喝,路鸣已经匆匆走进了办公室。还没等落座,他就对跟在身后进门的秘书钱韦杉说:“小钱,把我这周的工作安排给我。”

  钱韦杉打开手中的文件夹,开始读他记录的一周要事:“路书记,您这一周的主要工作安排是……”

  路鸣打断钱韦杉的照本宣科:“你不用读了,还是我来问你吧。第一个问题,市上工人新村的竣工仪式安排在什么时候?”

  “下一周星期三上午。”

  路鸣点点头:“这个活动要重视,要安排好,最好选出十位最困难的缺房户,我和王市长要亲手把钥匙交到他们手里。”

  “书记,按计划这一周你要暗访贫困户,要不,我们根据暗访的情况再确定最困难的无房户?”

  路鸣赞赏地看了自己的秘书一眼:“嗯,这样安排也好,两件工作可以一起做。另外,有这么几件事你得给我提醒一下。一,中国龙汽车工人新村入住仪式,我要参加;二、中国龙牌汽车批量下线仪式,我不但要参加,还要讲个话; 三、我要知道公安部门引渡吴美珩的消息和这边案子的进展情况;四、随时关注关于农村土地问题方面的各种消息;最后还有,帮我收集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方面的各种文件、文章。”

  钱韦杉一边在文件夹里的备忘录上记下,一边随口答复着:“好的书记,我会随时注意收集。”

  “还要随时交我翻阅。今天上午和外商的谈判,我就不去了,由王市长全权代表吧。”

  钱韦杉合上文件夹:“好,我这就去通知。书记,还有什么事吗?”

  路鸣沉吟了一下:“今天上午你不要再安排什么事了,我们两个去访问棚户区的工人。”

  钱韦杉有些吃惊:“书记,今天早上就要去?那……还是安排两个警卫人员跟在我们后边吧,要不然……”

  路鸣脸一沉,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年轻的秘书:“要不然什么?秘书长那里我去说,让他不要为难你!可以了吧?”

  钱韦杉有些尴尬,连忙分辩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书记你……要是出现安全问题怎么办?”

  路鸣扑哧一笑,对着钱韦杉说道:“有什么安全问题?我就一个市委书记罢了,你还怕有刺客要刺杀我啊?是不是美国电影看多了?这是在中国,一个共产党执政的国家!如果一般人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枪杀,那我路鸣也一样。真是的,风气都是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搞坏了!我就不相信,一个市委书记的命会比老百姓的命值钱,我已经说过了,取消这些无用的繁文缛节!”

  年轻的秘书被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批评弄得有些灰头土脸,也有些委屈,他推了推眼镜:“我知道了,书记,我这就去安排。”

  “小钱啊,你放心,我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路鸣在钱韦杉转过去的身后带着一些揶揄口吻这样说,一下子就把钱韦杉那满肚子的牢骚给冲没影了:“书记,你就别取笑我了,你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都不怕,我一个小秘书还怕什么……”

  “安全问题上人人平等,不分书记和秘书。好了,你也别准备什么了,我们这就走吧。”说着,路鸣取了外套就跟着钱韦杉出了办公室的门。

  “哎?书记,你真的……”

  路鸣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钱韦杉脚步轻一点::“我们悄悄地去,别惊动任何人。”

  “书记,你这是……微服私访啊?”钱韦杉笑道,书记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呢?

  “你错了,我这是抽空回家看看,我是从群众中来的,再回到群众中去,可不就是回家吗?”路鸣摇摇头笑道:“就算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每天都与它朝夕相对,但如果不擦亮眼睛,不亲自去看,还是会有很多真实的东西看不到。”

  虽然路鸣是笑着说的这番话,但钱韦杉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路鸣眼中的沉重和隐隐的伤痛也同时刺到了他的视线。的确是这样,有很多东西就算是在你的身边,如果不用心去观察,还是会被表象所蒙蔽。如果每一个政府的官员都能用这种态度去看周围的话,相信他们就不会遗漏掉那些真实存在的社会问题:企业破产和工人失业所带来的贫困、迷茫和彷徨,还有在社会深层次聚集着的不安与躁动情绪……

  78、死里逃生

  在章小凤家,一如既往地以章小凤车铃儿一样的笑声揭开了一天的序幕。三个白发老人围坐在餐桌旁,吃着郝一湖一早起来熬好的稀饭和摊好的鸡蛋煎饼。章小凤仍自沉浸在昨天的快乐情绪中,对骆子的表演大加赞赏:“骆子哥呀,你可真行啊!你的快板说得越来越棒了!我已经跟茶馆老板说了,要给你出磁带,你现在的听众可多了,磁带一出来肯定大卖!说不定还能冲出辽海市,冲出北方省,走向全中国呢!哈哈,这样一来我也能够当一回老板啦!”

  “你那不叫老板,应该叫经纪人。”郝一湖纠正着说。

  “呵呵,管他叫什么呢,反正啊,谁要找骆子哥去表演,就得先通过我。”章小凤得意地说着,像个孩子在别人面前献宝一样的神情。

  “那是啊,骆子哥只听你的,要不怎么说你是骆子哥的经纪人呢。”郝一湖打趣道。

  “对!我从现在起就是骆子哥的经纪人了,骆子哥也算是大明星了。这大明星都是要有个经纪人的。还有,老郝你就算是我的助理了!”章小凤竟然开始给各自分派职务了。

  “那敢情好,谢谢你了!”郝一湖笑道:“这‘快板王’的班子就算搭起来了。”

  “对,以后骆子哥就叫‘快板王’了,就跟那什么四大天王一样!”章小凤越说越兴奋,转头问骆子:“骆子哥,你说好不好?咱们三个大闲人,以后也要去发挥余热,除了在茶馆表演,我们还要去福利院和社区义演,听说市里的工人新村就要封顶入住了,哪天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把‘快板王’的旗子打出去!”

  “你是山大王啊,什么打旗子,应该说是参加演出。”郝一湖又给章小凤纠正口误,引来章小凤的一个大白眼:“就你懂!过去那秧歌表演不都是打旗子亮相吗?我这是传统戏,走的也是传统路子!”

  “对,对,走传统,可也得骆子哥同意不是?光你一个人在那里瞎闹腾有什么用?你又不会说快板。”

  “嘿!我说你这老郝,最近还真是跟我干上了啊,净抬我的杠!”章小凤放下筷子,想要与郝一湖理论,但她却又扑哧一笑,回头还是问了骆子:“骆子哥,你也说句话呀,不然我这都要让老郝给憋屈死了。”

  骆子一直看着两人在那里斗嘴,带着淡淡的微笑,听章小凤这么一问,立刻低下了头:“小凤,没有……你看着我我也不行……我肯定不行。”

  章小凤呵呵笑道:“骆子哥,我是你的经纪人呢,当然要一直看着你啦。对了,我还要跟你说啊,你说书就说书,再不要说那些小段子了行不行?”

  骆子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章小凤:“小凤……我的快板里说的都是实话啊,你不让我说,也要把我憋屈死吗?”

  郝一湖一听就乐了,嘿嘿一笑,对章小凤说道:“这下可倒好了,咱们三个来了个连环扣,这回轮着你把骆子哥要憋屈死了。”

  章小凤没理郝一湖的逗乐,问骆子:“骆子哥,你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吗?”

  骆子点点头,神情有些无辜,孩子一样,眼中闪闪发亮,充满乞求地看着章小凤:“嗯……”

  章小凤拉起骆子的手,柔声说道:“骆子哥,你想说就说吧。只要你好好的,你爱怎么样都行。我啊,就是担心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以前为这个事不知道给人害了多少次,还险些丢了命,这一次也是……唉,罢了罢了。这也是命啊!”

  “有什么麻烦?现在的形势可是变了,不会容许坏人像那些年一样颠倒是非、胡作非为了。而且有多少人不就是冲着那个段子去骆子茶馆的吗,听那些小段子,还不是为了图个心里痛快。我也打心里佩服骆子哥,他不但把那些人和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能说出来逗大家乐,给大家伙解气,这也算是一种功德啊,你就让他说吧。”

  “我又没说不让他说。好啦,快吃饭吧,吃完了我们一起去看设华的媳妇,骆子哥到现在还没见过飒飒呢。”

  吃完早饭,三位老人一起出门,骆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轮椅了,他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着新编的快板。

  “……一要保面子啊,

  不要丢人现眼;

  二要保家庭啊,

  不要妻离子散;

  三要保官位啊,

  不要撤职降级;

  四要保健康啊,

  不要染上难言之疾;

  五要保性命啊,

  不要落个死有余辜。”

  章小凤在后面看到有不老少的人围过来了,还对着骆子指指点点,心里就不舒服了,对推着自己的郝一湖说:“老郝……你快去跟骆子哥说,让他别说了!”

  “没关系,让他说吧。”郝一湖看着骆子的背影,乐呵呵地说道。

  78、死里逃生(2)

  骆子走到一家商铺门前时,突然站住了,也停止了说快板。这间不大不小的商铺经营着一般烟酒百货,收拾得倒也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只是这会儿却因为里面挤满了人而显得有些杂乱。就见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工商人员围着一个店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不知道在为什么争吵,只听得到工商人员满嘴粗口的漫骂,那名中年男人在中间被推搡着来回碰撞,根本站立不稳。已经被欺负成这样了,他还在不住地点头哈腰,赔着不是,看他一脸的苦相,就差要给那些人跪下去乞求了……

  很快,原本追着骆子看热闹的人也发现了商铺里的纠纷,看热闹的开始不断围上来,人越聚越多。突然,一名工商人员把那位店老板一把搡倒在地上,店老板的后脑勺正巧撞在了玻璃柜的棱角上,马上就渗出了鲜红的血。眼看演变成了流血事件,围观的人发出了一片惊呼。

  “骆子哥,咱们走吧。”章小凤有些厌恶地瞅了一眼商铺里,拉着骆子要离开,但骆子死死地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定定地看着,突然,他两手合起来,很响亮地拍了几声,然后就开始说起了口技快板:

  “大盖那个帽啊,两头那个翘,

  吃了那个原告啊再来吃被告。

  带上那个大盖帽呀,

  东西我随便要,

  披上那个老虎皮啊,

  走遍天下都有理。

  不送那个礼呀,我就狠劲罚,

  送了那个礼呀,我就轻点罚。”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们一听,感觉骆子说的恰如其分,讽刺得很过瘾,都大声叫好并鼓起了掌,还有人吆喝着“说得好啊!”“再来一段吧!”

  一名面相凶狠的工商人员突然从店铺里冲出来,一把揪住骆子衣服的前襟:“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

  “把这个疯子拉到一边去,别让他瞎捣乱!”另一名工商人员也骂骂咧咧地凑过来,掳起袖子就想要打人,章小凤怎能让骆子在自己眼前吃亏,她捋胳膊挽袖子,扯开大嗓门,大喝一声:“住手!”

  那名工商人员一扭头,看是个坐着轮椅上的老太太,于是十分轻蔑地笑了笑:“怎么的?老太太,他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还不能管教一下他?”

  章小凤能听得出,他们这是见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所以有恃无恐,所以就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章小凤气得整个人都要冒烟,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扯着大嗓门,对那名工商局的工作人员说道:“你跟一个有病的人计较什么呀?他有病你也有病啊?再说了,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地说你,你干吗要对号入座?”

  群众见工商人员竟然对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耍威风,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故意嚷嚷:“莫非你们就是快板里的那些个大盖帽?”“是啊,你们是不是也干了什么亏心事啊?”“如果你们不是这样,干吗心虚呢?”

  群众中,有一位商户站了出来,说道:“这位师傅的快板说到我们心上了,我们感觉痛快!现在的一些工商人员简直就是强盗!活叼活抢哩!”

  那名工商人员又冲到那位商户跟前,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这个王八蛋,你胡咧咧什么呢?你说你是哪家店的?”

  商户旁边的人义愤填膺,嚷了起来:“干什么哩,你们要打人吗?”

  “给110打电话报警!”还有人这样喊。

  “哈,看大盖帽的怎么对大盖帽的,好戏啊!”

  骆子的快板又开始了——

  “大盖帽,两头翘,

  手里那个拿的是罚款票,

  到这家那个喊来到那家叫,

  太平两天就烦恼。

  大盖帽:远了骂,

  走到跟前就害怕,

  一个劲地递烟陪酒说好话……”

  眼看情势不妙,那几名工商人员扔下那位受伤的店铺老板,准备走人,骆子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站住,不准走!”

  “臭疯子,给老子滚开!”就见一名工商人员恼羞成怒,一把向骆子推过去,骆子趔趄了一步,差点摔倒,幸好有人从后面把他扶住了,章小凤定睛一看,站在骆子身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孙子郝立京!

  郝立京扶好了骆子,就抢上几步,挡在那几名工商人员前面:“你们不能走!”

  章小凤立刻给自己的孙子摇旗助阵:“对!不能让他们走!”

  一名工商人员有些胆怯地看着郝立京,被他的威严所慑,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郝立京指着已经被人扶起来,正在进行简单包扎的店铺老板说道:“第一,把店老板送医院治疗;第二,给这位说快板的老先生道歉!”

  推了骆子的那名工商人员吊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一番郝立京,带着几分流气地说道:“我要是不听你的呢?”

  郝立京义正严辞地说道:“你们要是不听,我马上打110报警,同时,向你们的上级部门检举你们的强盗行径!”

  那名工商人员上前踏出一步,正要对郝立京动手,被他旁边的同事急忙制住,“你还想打人啊,笨蛋,你也看看情形吧!”

  教训完同事,他又问郝立京:“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郝立京微微一笑:“想知道我的身份吗?那我告诉你!我是省政协委员郝立京!”

  听到郝立京报出身份,那位最嚣张的工商人员马上变了脸色,换上一张陪笑的脸,不仅立马给骆子道了歉,还痛快地拿出了赔付给那位店铺老板的医药费。这些向来欺软怕硬的人前踞后恭,态度转变的那叫一个快,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对不起,老板,你快去医院包扎一下伤口吧,这一千元你先拿上,不够我们再付。”

  “这位老先生,对不起,你教育得对,我们不该对你出言不逊,我们错了……”

  章小凤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哈哈哈,这还差不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这些工商同志啊,要对老百姓好一点。他们做生意很辛苦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批评教育就是了,但不能随便打人。”

  “知道了,对不起,大妈你批评得对,我们一定会在以后端正我们的工作态度,改进我们的工作方式。”

  郝立京乘着大家不注意,给章小凤竖了一下大拇指,祖孙俩相视一笑后,继续装着不认识。郝立京故意打着官腔对那位带头道歉的工商人员说:“所长同志,不是我们多管闲事,是你们做得实在太过分了!”

  “是,是,是。委员先生,今后我们一定改正。”这位所长今天可算是把脸丢到家了,他一边狠狠地瞪着自己的部下,一边陪着笑脸给郝立京陪不是,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骆子的口技快板在这个时候又响起来了。

  “工商所长没情况,

  欺压百姓太嚣张;

  遇上个政协委员才变了样,

  乖乖的把店老板送医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一时间起哄的、喧哗的闹成了一团,把那位所长臊得脸红脖子粗的,无地自容……他们趁着人们听快板的空档,带着部属溜了。

  郝立京见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就和爷爷奶奶匆匆告别后又继续去办事了,而章小凤他们也说说笑笑回去了。在路上,章小凤乐呵呵地对郝一湖说:“老郝呀,郝家的男人都一个样,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嗯。不光男人,你也不输人啊,巾帼不让须眉。”郝一湖笑道。

  79、微服私访

  上午九点过一些,天有些阴沉,虽然天空中是一望无际的灰蓝,但阳光依然透过厚重的雾层在城市的表面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看上去就像是被镀了一层金一样,就连那些屋顶上的尘埃也因为折射到光线而闪闪发亮,甚至在低空里肆意旋转舞动,宣泄着属于它们的那份安逸和快乐。早晨的阳光由于是斜射,无法照进每一个角落,因此光与影、明与暗的界限非常清晰。与镀金的那一面相比,那些常年荫蔽的地方在这个时候就尤其显得阴沉、落寞。而那些不幸飞舞起来的灰尘,来不及挣扎,就被地面的潮气拉着往更加黑暗的地方坠落,直至坠入到了潮湿的泥土里,被人踩在脚底下。

  路鸣的心情也随着那些堕落的粉尘一起往下沉。在他眼前的,是他虽然看到却又不敢相信的情景。似乎是一直被隐藏着,又似乎是故意摆放在那里,如此明显的差距存在,竟然就在这个城市里。一边是高楼大厦、繁华似锦,一边却是拥挤低矮、破旧不堪。突然之间就走入了这个与那边的繁华截然不同的世界,路鸣甚至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复杂的心情收拾起来。大概是前几天刚下过雨的缘故,地面还没有怎么干透,弯曲延伸的狭窄巷道还有许多地方泥泞着,甚至找不到地方可以下脚。而有些地方却杂草丛生,或者覆盖着一层油油的苔藓,看上去一片绿意盎然,猛然间有走在乡间小道上的错觉。路鸣沿着这样的道路往更深里走去,总是差点被低至额前的石棉瓦屋沿撞到,那些原本就已经很拥挤的一排排红砖平房之间,常常有后来砌起来的“小屋”突兀出来,使道路变得更加狭窄,更有从半空架起的“阁楼”,竟然会从里面飘出窗帘,让人不敢想象那会是一间功能齐全的“卧室”。当然,很远就能闻到的充斥在空气中的那股浓郁的“气味”,加上一群群轰然飞舞的蚊蝇,他们毫不困难地就能找到那种夹在住户之间的“特殊建筑”,标志非常明显的“男”“女”字样不用多分辨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一侧是一个很大的垃圾堆,杂乱地扔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垃圾,从垃圾堆里淌出好多道灰黑色的臭水。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间公厕的一侧,是一家住户用碎砖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厨房,与公厕共用着一面墙壁,比邻的灶台上还放着一口刷得锃亮的铁锅……

  “书记,小心脚下。”钱韦杉不断地提醒路鸣,两人踏着那些临时放置在水洼里的砖头瓦块,跨过一处处积水的路段。走了莫约半个钟头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两只晃来晃去的流浪狗,它们的肚子饿得瘪瘪的,身上的毛很不匀称,有的地方蓬松着,看上去很厚,又好似风一吹就会掉,有的地方则秃着,显出淡淡的粉红色的皮。这里流浪的土狗和那些高档小区的哈士奇、吉娃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的毛色是均匀的,油亮亮的,甚至还会穿着主人亲自缝制的毛坎肩,和精致的小鞋子……别说是人了,就是这狗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经过的那些房屋大都关门闭户,显然主人都不在家。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安全问题似乎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难得有个晴朗的天,不少住户都把花花绿绿的被褥拿出来,晾在了外面的铁丝上,也有挂着绘图T恤和牛仔裤的,是那种自由市场买来的颇为流行的款式,为寂寥的巷道增添了不少时代的色彩。偶而会看到一辆三轮车竖立起来靠在墙上,也有把自行车斜挂在窗台下的,那些因地适宜懂得利用空间的人家,会在已经很拥挤的路边依墙支起花木架子,养几株仙客来或九月菊,但更多的是那种满盆的小葱或者蒜苗。既装饰了窗前,美化了环境,还能作为菜蔬随时取来食用。

  又走了将近十分钟,终于在一处砖墙已经暴出几寸宽裂缝、屋脊显然开始偏斜的屋外,看到了烟火的痕迹,屋顶上那根用废铁管做成的烟囱上冒着淡淡的青烟……

  路鸣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户人家。不是他欠缺礼貌没有敲门就进去,而是他实在找不到可敲的门。仅用几段铁丝拧在一起的木条做成的门框,绝对经不住任何风雨袭击,就连那些木条也能很明显地看出,是从装仪器的简易木箱上拆下来的,上面还有隐约的墨迹,写着“请勿倒置”这样的小字。房门上该装玻璃的地方都是用塑料纸糊起来的,窗户也一样,所以屋里很暗,为了避免开着灯增加电费,白天只能开着门,让自然光进来当作照明之用。

  狭窄的屋子里有一半地方被土炕占据着,另一边是简单的炊具和靠墙的方桌。炕上围坐着两位老人,他们有些木讷地看着突然进来的路鸣和钱韦杉,对于陌生的访客,他们也不感到惊讶或慌乱,只是用有些漠然的视线打量着。

  “大叔、大娘,你们怎么了,生病了吗?”路鸣怕脑袋抵到低矮的屋顶,所以他不得不躬身低头。

  大娘稍微挪动了下身子,喃喃地说:“炕上热,下去冷,只好在炕上窝着。”

  大叔见路鸣的穿着不像棚户区的人,脸上露出了警觉的神情,紧盯着路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钱韦杉连忙回答:“我们是市里的,下来调查一下你们的住房情况。”

  路鸣左右看了一下屋子里,都是些很旧的物件,就好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淘出来的一样,橱柜和桌子上的漆都快掉光了,碗橱上摆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而这也是屋里唯一的电器。路鸣收回目光,问道:“大叔,你们是哪个厂子的?”

  “我们俩以前都在辽海第三机床厂上班,现在工厂倒闭了,孩子们也都下岗了。”

  “大叔,你们一家一共几口人?”

  “五口人,老大儿子、儿媳妇住外面那间。我们老两口和小儿子住这一间,挤得很,不过,现在好了,我们就要搬家了。”

  “搬到什么地方去啊?”

  “工人新村。”

  “哦,那他们给你们一家五口人在工人新村分了多大的房子?”

  “分了70多平米。”

  “够住吗?”

  “够住了,三间房子哩,终于不用和小儿子挤一个屋了。”大叔咧着嘴憨厚地笑道,神色很满足,但眼神却还是有一点茫然。

  出了那间低矮的危房,钱韦杉问路鸣还要继续访问下去吗,路鸣扭头看了看之前走过的那条深深的巷道,眉头拧成了花:“我们换个地方吧。”

  “那下面去哪里?”

  “走下去看吧。”路鸣说着,低头匆匆往前走,钱韦杉不好继续再问,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着。

  因为一直忙于工业园的规划、建设以及招商引资工作,所以路鸣还从未到这边来过,他一直听说下岗工人的生活条件差,但他没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工人阶级为新中国经济的迅速恢复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把青春献给了国家,但最终却沦落到这种地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心理能平衡吗?他们能没有怨言吗?身为市里的最高领导,路鸣感觉自己太失职了,他的内心中充满了自责。

  之后,路鸣又敲开了几户人家的门,进去询问了一些情况。时间过得很快,太阳的光芒很快就从明亮耀眼变得迷蒙而散乱。从那片被称为“棚户区”的地方出来,路上已经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下班工人一拨拨经过了。路鸣眯起眼,看着尘土飞扬的这条土马路边上的疙疙瘩瘩的房子,眼光转了一圈后,停留在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前。他没有招呼显得有些疲累的秘书,径直走过去与两位年轻人搭起了话。

  “师傅,请问你是那个厂的?”路鸣问那位低头给自行车打气的年轻人。

  “你问这个干吗?”年轻人懒散地抬起眼皮扫了路鸣一眼,又低下头去,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想调查一下这里的下岗工人情况,能不能麻烦你回答我一些问题?”路鸣继续客气地问道。

  年轻人站直了身体,打量了路鸣一下:“哦,记者吗?”

  在他旁边的另一位年轻人转过身来,笑嘻嘻地主动问路鸣:“喂,记者同志,你要调查什么?”

  “我想问一下,你们都是这里的工人吧?”路鸣诚恳地问道。

  “是啊,我们两个以前都是这里的工人,可惜现在全都下岗了。”后面那位年轻人性格要活泼一些,他指着道路对面的围墙说道:“喏,那就是我们以前的厂,破产了,我们才进厂一年,就下岗失业了。真是倒霉透顶了!”

  “我记得那里应该是一家化工厂。”路鸣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厂以前有将近三千工人呢,也算是不小的厂子,说跨就跨了,嘿,就跟泥做的一样,经不住风吹雨打。”年轻人说着摇了摇头,用下巴点着之前那位年轻人:“他是我们厂里的技术员,还是中专生呢,也一样下岗了,唉,惨啦!”

  “那你们下岗后在干什么呀?”路鸣继续问。

  “还能干什么,找工作呗!不然等着饿死啊。”年轻人对于路鸣的问题多少有了些意见,翻着白眼瞪路鸣。

  “那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路鸣并不介意,仍继续问道。

  “一时半会儿当然不好找啦,不过现在好了,工业园那边起了不少厂子,到处都在招工,就是他呀,有文凭就是吃香,这不,给招到工业园的一家工厂去了,现在每月的工资有一千多呢!”年轻人说着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位一直在忙碌着收拾自行车的同伴:“上下班还有厂车接送,舒服得很哩!”

  “那你呢?没有去招工吗?”路鸣觉得奇怪,问他。

  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当然去了啊,可惜没有考上。现在正参加学习班呢,有时候也请他帮我补习,下次再考吧。”

  “有希望考上吗?”

  “有希望。”年轻人自信地说道。

  “请问你们也是住在这一片的吗?”路鸣指着身后那片低矮的房区,问那位年轻人。

  “是啊,不过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我们家在新修的工人新村分到了一套房子,60平米呢,还带卫生间的!那家伙,我们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够住新房啊,这下,娶媳妇就不用愁了!”年轻人说着,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你们家有几口人,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家就我和我爸妈三口人,不过全家都下岗了,我爸再就业找了个看大门的活,我妈继续失业在家当家庭妇女,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就别指望自己买房子了,没房子谁家的姑娘肯跟啊,我自己也以为这辈子是打光棍打定了,谁知道政府竟然给分了房。感谢政府啊,替我们这些困难户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有房子住了,工作也能解决了,媳妇也能娶上了。”

  “你……不是记者吧?”那位一直沉默并忙碌的年轻人突然站在同伴身边,很严肃地看着路鸣,并将怀疑的视线不断递向路鸣的身后,路鸣回头,就看见自己的秘书有些紧张地靠过来了。

  “啊,他是我的同事。”路鸣解释道。

  “你们是要调查搬迁的事吧?”年轻人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路鸣看着他,不知道他看出了些什么,只是从他的眼光中发现了一些异样。

  “从你问的话里面知道的。”年轻人说着,凑在同伴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那位活泼的同伴脸上神情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了。他飞快地打量了路鸣一下,转身推起自行车,熟练地骑上去,迅速拐进了路鸣之前走过的巷道,响着车铃,远去了。

  “如果想调查这里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有些沉默的那个年轻人一改之前缄默的态度,非常积极地邀请路鸣。

  “好啊,那就谢谢你了。”路鸣爽快地答应了。

  80、感天动地

  在这位年轻人的带领下,路鸣重新走进了这片棚户区,然后从年轻人的口中知道了这里即将拆迁,大部分住户为能够住进新居而雀跃不已的消息。可是,还有一部分人还得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前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记者在这里采访录像,他们说这里是贫民窟。虽然听着叫人很生气,但是也没法反驳人家,毕竟事实如此嘛。”年轻人黯然地说道。

  路鸣没有答话,钱韦杉有些愤然地问:“他们知道贫民窟是什么意思吗?怎么敢这么乱说,是哪家电视台啊?”

  “其实人家也没说错啊,电视里外国的贫民窟可不就是这样的吗?”年轻人看了钱韦杉一眼,淡淡说道:“只不过在中国没有这种说法罢了。”

  “你什么意思啊?”钱韦杉的心性一下子被挑了起来,狠狠瞪着那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小钱。”路鸣轻斥一声,止住秘书的冲动:“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是我们的政府官员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今天所看到的这一切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可是……书记,政府不是已经修了工人新村了吗?”钱韦杉不服气地小声抗议。

  “是啊……可是,这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能完全解决问题……”路鸣叹息着说道。

  “如果政府的官员都像你们这样,一心为老百姓着想,能够亲自来这里了解情况,我想在中国就不会有贫民窟这个说法了。”年轻人说着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看着路鸣。路鸣还没有从他的话里回过味来,忽然感觉衣襟被人揪住了,秘书钱韦杉突然靠过来的身体让他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路鸣问身体绷得直直的钱韦杉。

  “书记,不好了!”钱韦杉紧张地低声说道。

  “什么不好了?”

  钱韦杉的身体竟然开始微微颤抖:“书记……你瞧,有不少人围过来了……”

  夜幕降临了,路鸣也看见了围拢过来的人群。他轻声斥责自己的秘书:“你怕什么?干部到了群众中间,就如同鱼儿到了水中一样,应该高兴,不应该害怕,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可是……”

  “他们是你那位同伴叫过来的吧?”路鸣问面前的年轻人。

  “不,我只是告诉了他你们的身份。”年轻人笑了笑:“这里的所有人,也包括我,都想真心跟您说声谢谢,路书记。”

  路鸣看到,围拢过来的人里有之前走访过的人家,还有那位活泼的年轻人,他正在激动地给跟在身后的人们说着什么,看来他才是真正的煽动者。当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路鸣面前,突然跪在他脚下的时候,路鸣当即就被这阵仗吓住了,想他自改革初期当上辽海市副市长以来,干了二十年的政府工作,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一眼望去,狭窄的巷道里竟然跪得满满当当的,黑鸦鸦的一片。

  “大叔大娘,各位师傅,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最前面的一位老大爷抬起头来,眼含着热泪说道:“路书记,您给我们这些住了几十年棚户的穷工人带来了福音啊!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路鸣想要拉大爷起来,想不到老人家跪得相当扎实,怎么拉都拉不动,其他人也都跪着不起来,他一时间没办法,膝盖一软,也蹲了下去,“大叔大娘,兄弟姐妹们,你们起来好吗?你们这样,我路鸣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路鸣心想,辽海市所有的政府官员都应该来看看这一幕,只要为政者给他们做一点点的实事,让他们得到一点点的实惠,他们就会感激不尽,这就是朴实的人民大众啊!供养着政府官员的不正是这些质朴无华的人们吗?每一个为政者都应该扪心自问,对得起那些日日期盼好日子的人民大众吗?

  老大爷抓住路鸣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路书记,你看看我们门前的那条路你就知道了!我们走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也有十多年了……书记啊,那可真是条十分难走的路啊!晴天走路一身土,雨天走路一身泥啊……路书记。本来,我们老百姓已经都快绝望了,大家都说,如果我们这里住上一个当官的,这条路早就修好了……书记啊,领导们别说是住我们这里了……就是能来上一两次,看看我们真实的生存状态也好啊,看看就知道我们老百姓的苦处了……我们等了、盼了几十年了,今天终于等来了您,也盼来了您……您给我们当市长的时候,就对我们老百姓不薄……现在您又是我们的市委书记了……今天,您不但让我们很快就要住上楼房了,而且还建设发展工业园,给我们的儿女们创造了就业机会……路书记,您说,我们该不该给您下跪?”

  “应该!应该……”老大爷身后一片响应之声。

  路鸣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眼含着泪花,颤抖着声音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们们,兄弟姐妹们!应该下跪的不是你们!而应该是我们这些人民的公仆啊!

  “父老们,兄弟姐妹们,因为共和国的工业是你们用血汗换来的啊!如果没有你们的辛勤工作,没有你们付出的血和汗,就不可能有我们的今天!我告诉你们,你们是共和国的脊梁,是你们养活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国家干部们啊!大家说,是不是应该由我这个市委书记给你们下跪啊?兄弟姐妹们,父老们,你们为国家的经济建设作出过巨大的贡献,可是国家却在一段时间内忽略了你们,让你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是我们的失职,说具体点就是我路鸣的失职啊!我对不起大家,让大家受苦了,大家说,我该不该跪?”

  “路书记,你不能跪啊……”老大爷说着要拉路鸣起来,路鸣就势也将他拉了起来。

  “那好,大家都不要再跪了。我请大家起来好不好?你们要是不起来,就说明大家对我的工作还有意见,是嫌我来晚了,我可真就无地自容了!”

  也为这样的场面感到非常震惊的年轻人上前一步,将前面的几位老人扶了起来:“大家都起来吧,不要为难路书记了。有什么话站起来讲,路书记不希望你们这样。”

  “这位年轻人说得对,我们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但你们不能跪我,因为我作为一名政府公务人员,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和义务。父老乡亲们,问题一直拖到现在才解决,是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工作没有做好,我愧对你们啊!”

  “不,路书记,你所做的一切老百姓都会铭记在心。”

  “是啊,路书记,应该感到羞耻的是那些不顾老百姓死活的贪官污吏,绝不是你!”

  “你是我们的好书记,老百姓有你这样的书记就有福了!”

  “谢谢你,路书记!”

  人们站起来后,纷纷地喊出了他们最衷心的感谢和赞美。路鸣知道,他的人生可以因此而圆满了,尽管他的梦想并不止于此。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了,也许,从今以后的工作会更加忙碌,压在他肩膀上的担子也会更加沉重。因为,老百姓的一跪,让他感到自己的责任是如此艰巨和重大,他不能让那些殷切的期望落空,不能让那些幸福的微笑失去意义,更不能让那些被希望充盈起来的眼神再次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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