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轮子,没有第二个

  一只黑色的黄嘴乌鸦,它在叫着,然后飞远了,留下了它的诅咒。

  一个孩子就出生了,笑着出来的,世间流传着笑着来到人世的孩提,活不长。他的父母又是穷人,没钱。

  乌鸦飞过来了。

  穿上了黑褂,黑褂上那洗不掉的血。乌鸦看了孩子一眼又飞走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

  这个孩子一直笑着,停不下来,那扭曲的笑,那吃着笑的豁嘴。

  周围的人笑着说,这个孩子是个福人。

  豁嘴,第一个诅咒应验了。此刻他的奶奶正在为他吃奶粉,四块钱一袋。

  从来没有喝过母乳的他,此刻感受到了他那离开的妈妈,连同他的爸爸。

  他又使劲撮了下鼻子,靠近了这个喂他的妈妈,虽然年龄差了些,可他并不知道。

  他饿了,她喂着,他笑着,她哭了。

  奶奶用力拍打着他,突然的,没有征兆。一掌又是一掌,那泛着血红色的乳白色,从嘴里吐出来了,他舔了舔嘴角的奶渣,全然不去理会为何妈妈作出这般。

  奶粉被扔掉了,60年代的四块钱,活了大半辈子的命,连带那半包老鼠药,没了。

  乌鸦飞走了,飞远了,却剩下了一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落在了老妪的村子里。

  这是一个普通村子,村子靠着山,山上有座庙,庙早断了香火,孩子笑着。老妪想打破这个诅咒,至少这香火不能断在她这里。

  她上山了,祈福去了。

  阴曹,一个老女人,一个笑得大声的婴儿,晚上。

  山脚下的狗叫着,闻到了血腥味,狗跟着,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狗。

  山不近不远,好在活够了足以死去的年纪,路倒是还记得清。路边的草,路上的人,路后的狗,枯了,老了,饿了。

  七寸蛇出来了,毒厉害得紧,在上山的入口就咬了她一口,遁去了。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合着孩子的笑声,哦,这是他的孙子。

  不就是一条命,出生在上个世纪,她觉得死在了这个世纪够了。可这条命放在了自己孙子身上,就不是一条命了,那是要死在下个世纪的命。她们两个人的命。

  狗跟得紧了,獠牙出来了,月圆了。

  月真圆,还记得老头子每每指着月亮这般说的时候,自己抬了头看,他就低下了头,亲了自己的一口。怪不得之前老张婆说,他家那个死人死得早,死得好。孙子,笑得愈发大声了。

  自己的步子却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庙,就这样跳在了眼跟前儿。

  门开着,血红色的大门,里面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

  一个老女人,一个笑得大声的婴儿,晚上,地府。

  她径直上前走去,没有犹豫丝毫,狗退回去了,牙缩了回去。不见了踪影。

  庙的门槛,她的脚,还有那流血的口子。门槛高,脚跛了,摔倒了,血流得厉害,撂倒在一边的孙子,笑得厉害。

  门还是开着,血红色的背面是乌鸦般的黑。

  乌鸦就站在地上,还是那只,它的脚看得出来也跛掉了,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挣脱出来,带着干了的血。

  她看着它,它看着他,他看着她。

  庙里全是落叶,安静得很,三双眼,六只睛,老少,人畜。

  这是一个没有献祭的却想得到祭品的夜晚。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地府,传来了铁链的声音,越来越大。

  铁链,曾经把命运栓在这里的铁链,却又是把拴在这里的命运释放掉的铁链。

  她是栓着铁链来到这个村的,卖给了这个村的一个老汉,老汉死了,又归了另一个老汉。然后是他,对自己很好的他,不过,也还是死了,就在得知自己不能怀孕却怀孕了的那天早上,阳光正好。

  孩子不是他的,不知道是哪个老汉的,孩子却又是他的,只是他的,但随着他的死,这确是成为不可能的可能了。

  孙子依然在那笑着,乌鸦,靠近了她的孙子,啄了一下她孙子的手,看到那黑色的喙变成了黄色,停了几秒,又挺了几秒,变成了白色,连同它的躯体,也都变成了白,那毫无血性的白。

  死掉了,乌鸦,那只飞来飞去的乌鸦。

  笑声渐小,哭声渐大,老妪还有婴孩。

  她记起了那只乌鸦,那只曾经救过她命的黄嘴乌鸦,那个时候它的嘴还是黄色的,那时候她还在一个老汉的家里,是他的妻,确是毫无尊严可言,凌辱过后的打骂,打骂过后的凌辱,反抗之后的循环,循环之后的麻木。

  她还没遇到那个死去的爱着她的他。

  晾晒的被子,被子上的鸟屎,脸上漠然的表情,还有屋里的骂声。

  黄嘴乌鸦。它啄瞎了他的眼,她拿起刀捅了他的身,补了四刀,它把她看在了眼里,她看到了那个爱她的那个他,他看到她手里的刀,滴着血,脚下的一滩血,周围全是开着血色的花,乌鸦叫着,她拿起刀砍向了它的嘴,这样它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了,自己的浪荡,自己的不堪,到死。

  它逃掉了,又杀了回来,不再逃掉了。

  那眼睛,那一只眼睛,还有那一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闭不上。自己浑身也麻得厉害,眼皮也睁不开了

  这是一个有着祭品并且得到了祭品的晚上,诅咒消失了,孙子活了下来,注定是要死在下个世纪了。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地府,传来的那铁链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天空又开始泛着恶心的白,连同着迷人的血,越来越白,越来越红。

  庙没了,乌鸦没了,妈妈没了,自己就是整个太阳,越来越大。

  谁也不认识了他,年龄刚刚过了四岁。

  他回去了,走到自己的家中,家里面有自己的妈妈,还有爸爸。

  屋子修了,不会再从屋顶掉土块了,掉在他脸上的土块,那时候他刚好嘬了下鼻子。他不会知道,他外曾祖母埋在土块里的模样,跟他一样,浑身没有血性的白,还有那浑浊的黄土,要把他们给掩埋掉,他要感谢他的外曾祖母,因为她的死成全了他的活。

  屋还是那个屋,人还是那些人,自己认得他们,他们倒是不认识自己了那,还有躲在身后的一个女孩。女孩估摸着跟自己差不多大,或许小一岁。他说他爸爸妈妈都死了,他说他们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这是一个儿子,这不是闺女,是一个带把儿的。

  周围的人笑着说,你们都是福人。

  这个女孩告诉自己说,她的妈妈根本看不起她爸爸,因为她妈妈是被迫来到这个破地方的,爸爸虽然是亲生的,但她也不亲,她还是比较亲村西头那家卖包子的爸爸,哦,不对,是叔叔。

  折了嘴的乌鸦死掉了,再也不会有乌鸦了。可那个妹妹却是死掉了,因为这个诅咒,这第二个诅咒。

  他的爸爸妈妈都没哭,反而笑得厉害。

  周围的人笑着说,你们都是福人。

  山头的坟墓多了起来,婴孩变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父亲,孩子生下来,是两片正常的嘴唇,诅咒真的消失了。

  卖包子的生意越来越好。

  隔了很多年后,他的玄孙出生了,豁嘴。一只黑色的黄嘴乌鸦叫了一声,飞走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