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你，你要干什么！”德.莱斯男爵大为震惊，大声质问，声音扭曲。

　　贞德却显得异常平静，缓缓开口道：“我请求过您不要回去，那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您却执迷不悟。我只能出此下策！”红玫瑰公主倚靠着他，仰着头，喘着气，颤抖着嗫嚅:"救我，救救我----"

　　"我那时怎么回答你，现在仍然怎么回答！作为一个骑士，荣誉胜于死亡！"男爵很快恢复了镇静，强硬起来。

　　贞德却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直视着男爵:"那么尊贵的男爵阁下，在您眼里，哥特人的性命都不及您所谓的荣誉重要啰？"

　　贞德的猝然呛声，令男爵尴尬地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们哥特人不是上帝真正的选民，因为你们允许使用黑巫术！当然，袭击你的族人非我本意，我对他们的死亡怀有深深歉意。这些年我一直想尽力弥补，我以为---"

　　"您以为我会忘记那一刻？"贞德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眼睛里仿佛映射出当年的火光。"上帝真正的选民就可以滥杀无辜吗？何况我们从未用黑巫术伤害过任何人的性命！那只是哥特人古远的传统，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轻易施行。为什么我们已后撤至山地，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虽然是国王的命令，您却是执行者，是急先锋刽子手！上帝决不会宽恕有罪的人，这是您告诉我的，我一直铭记于心！您很奇怪吧！为何勃艮第公爵私下找您，试图说服您加入他的阵营，好推翻国王取而代之的秘事，怎会被国王探知？那是我告的密！"他微微扬起头，挑衅地盯着男爵。男爵却不为所动。"所有的罪人都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国王也不例外！他已经众叛亲离，我看见毒酒已经摆上他的餐桌，美艳的奎妮薇王后正用纤纤玉手奉上这佳酿……"

　　"是你在深夜里引领勃艮第公爵穿过王宫的地下密道，进入王后寝室的吧！"他淡淡地说道，似乎并非一无所知。

　　"您，您知道？"这回贞德感到有些意外，他自信自己伪装得很好，"但已经晚了！国王刚愎自用，被您所谓背叛激起的愤怒蒙蔽了眼睛，派出几乎所有最得力的骑士追杀我们，想必在空虚的后廷，王后与公爵正窃笑不已，磨刀霍霍吧！"

　　男爵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轻声问:"既然你那么恨我，为什么还阻止我回去领死？"又睁开眼，温和地望向他。

　　刹那间，两行清亮的泪水自贞德的眼里夺眶而出，他没有回答。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贞德的金发渐渐变长，卷曲;皮肤更加白皙光滑，脸颊上的雀斑不见了，容光焕发;微凸的喉结也消失了，胸部渐渐隆起，撑得锁子甲咯咯作响。连被劫持的红玫瑰公主也感觉到了异样，停止了挣扎。

　　正在所有人都因这惊变怔愣时，黎明前的夜空中出现了火龙的身影，红玫瑰公主忽然瞪大双眼，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竭力喊道:"奥菲欧----"

　　几乎在第一缕曙光破晓同时，城墙上攀绕的玫瑰频频抽动，几根枝条倏然飞出，闪击贞德的后颈。贞德想回头迎击已迟，眼看枝条上闪着红光的尖刺就要刺穿她的脖子，德.莱斯男爵纵身一跃，恰好落在她背后，挡住了她，可他来不及拔剑，那尖刺刺穿他的胸甲，生生扎入了他的胸膛。他沉重地喘息着，鲜红的血顺着银黑色铠甲空隙流下，还未滴落至地面就已发黑。贞德手中的弯刀呛啷坠地，任由玫瑰公主挣脱，她环抱住男爵高大的身躯，慢慢顺势蹲下，两人都扑倒在地上。那枝条自己回收，却似已拼尽全力，迅速枯萎，顺着枝条逆行，蔓延至整个城堡墙面上。

　　贞德的泪水不停滑落，浑身颤抖，她在无声地嚎哭。男爵躺倒在她的怀抱，眼见她的悲伤，努力克服将要降临的永恒睡意，嘴角颤动牵引出一丝微笑，他握住她无助的手，费力说道:"现在，任务达成，你通过了考验。而我，是否能成为你的骑士了呢？美丽的公主殿下？"拉珊萨哽咽着点点头。"别哭了，你应该迎着朝阳，站立于光明之中！"他轻叹，稍微喘息，接着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哥特人，没想到你就是那个失踪的拉珊萨公主。现在，尊贵的公主殿下，你的骑士对你和你的人民曾犯下的罪，可以稍稍抵消了吗？"她没有回答，只是摇头，清澈的泪水不断滴落在男爵的脸上，顺着嘴角沁入他的口中，他微微一笑，叹道:"真是如同甘甜的露珠啊！"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半空中的火龙安静地落下，已化作人形，那是个俊美的金发青年，一双祖母绿色的眼睛摄人心魄，脖子上套着那硕大蓝宝石金链，随身裹着象牙白希腊式长袍，当风飘舞，胸前别着红宝石胸针，他伸展双臂，右手食指上戴着玛瑙纹章戒指，他深深吸了口气，嘴角与眉梢绽开笑意，望着踉踉跄跄向他扑来的红玫瑰公主，眼中满是怜惜，几步奔去，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尤里迪希，我的爱人，让你久等了！我苦苦等待千年的日月，终于集齐三个贵族封印，重归蓝血之族，赶上你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回家吧！"尤里迪希点点头，两人相拥着步入荆棘之门，向城堡走去。

　　他们路过呆呆伏在男爵身上哭泣的拉珊萨公主时，奥菲欧叹道:"他为救你，被这三界交界处的毒玫瑰刺所伤，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他彻底归入冥界，但也要付出代价。"

　　拉珊萨抬起头，眼中重又燃起希望:"无论什么代价，哪怕让我代替他死去！"

　　"这倒不必！但可能是更痛苦更漫长的折磨，你可愿意？"

　　"只要不是男爵的死亡！我都可以承受！要知道我已经死过一次。当维蒂吉斯大巫师以我战死的三个哥哥的血为我洗礼，用咒语把我变成男孩，逃避屠杀时，我就深切体味过死亡的虚无。我无法再一次忍受，所以，高贵的古代神祗，请告诉我令他复活的秘密！"

　　"用你的血，你是公主，血管里流淌着真正的蓝血。用你的血浇灌这行将枯萎的玫瑰，只要它们重生了，他就会醒来。只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第一次显得迟疑，"你会经历生不如死的一刻！"

　　他的话音未落，拉珊萨已经拾起弯刀，决然切入自己的皓腕，比男爵更鲜活的如同红宝石般的浓稠鲜血，凝成一股细细的游丝，与墙根边枯萎的玫瑰花枝连接在了一起。那枝条瞬间活动了起来，贪婪地吮吸这献祭。不一会儿，拉珊萨就因体力不支，瘫倒下来。吸取了她活力的玫瑰花枝由枯萎转红润，抖动着从墙头抽离，将她包裹住，尖刺一根根扎入她雪白细嫩的肌肤，痛入骨髓，她咬紧牙关忍受，没有发出一丝呻吟！这些包裹住她的枝条，缓缓托举起她，越来越高。烈日点燃了一团火，火舌舔舐着玫瑰枝条，渐渐吞噬了她，她的长发在烈焰中狂放飞舞。又一次撕心裂肺，烈火焚身的痛楚，在血与火的疼痛达到顶峰的刹那，拉珊萨感觉似乎猛然挣脱了躯壳，飞升至上空，俯视自己的葬礼，也看到了躺在地下的男爵身体开始抽搐，喉管里咯咯作响，终于张开口来重新呼吸;可是他原先健壮伟岸的身体却渐渐萎缩，浓密的发须脱落得稀疏，变得灰白，皮肤也皱缩干瘪，变得半透明。之前穿在奥菲欧身上的破皮袄披在了他身上。他睁开眼，迷惘地瞪着天空。

　　"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拉珊萨心里说。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终于如坠入迷雾般的梦里，没有疼痛，也没有欣喜。

　　奥菲欧掏出六弦琴，开始边弹边唱古老的呼唤爱人灵魂的歌谣，尤里迪希也跟着轻轻吟唱，他们不再回头看代替他们的倒霉男女，手牵手推开玫瑰之堡的大门，里面是一片深邃无垠的星空。他们从容跨入了这片虚空，消失了。

　　玫瑰花复活了，重新攀满了整个城墙。一朵朵玫瑰在天光下盛放得如火如荼。在荆棘之门顶端正中，一朵洁白如玉的白玫瑰正含苞待放。一个步履蹒跚的守门人，只能远远地观望她的身姿，唏嘘不已。

　　只有在午夜月光最明亮时，那朵最特别的玫瑰盛放，会化身为戴王冠的美丽少女，徜徉在城堡中，每回她抬头望望没有星星的夜空时，总有一头巨大的龙的身影，远远地掠过城墙边缘。他们彼此的对视，只有那么短短一瞬间。

　　题头图片：玫瑰圣经 画家：Pierre Joseph Redo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