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清澈湛蓝的眸子，就连昏黄的灯火倒映其中都氤氲出一团美好的光，那纯净的眼眸美好得理所当然。一瞬不瞬的眼神仿若雪国最澄澈的寒潭，钟天地气运所生，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就算最善妒的怨妇都生不起一丝觊觎恼恨。

　　可惜，这双倾国倾城的眸子，并不属于绝色的佳人。

　　而那本该不染纤尘的眸光里，此时却也沾满了凡间的尘俗烦郁。

　　就如同他眸中缓慢摇曳的灯火，那张粉雕玉砌的温润容颜的稚气未脱中，凝聚着深重的沉痛，似有不解，又似有无尽的悔恨。

　　那好似雪原上吹卷不息的寒风一般不断掠过的寒凉神情，绝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

　　“少主……不，陛下，今夜北风尤寒，还请早早歇了吧……”

　　一道恭敬且苍老的声音，从灯火通明的角落中传来，雪澈怔怔出神的目光微微波动，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他看着那道深深佝偻下干瘦躯体的身影，感受着他匆忙改口的慌乱和惶恐，只觉陌生，似乎在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他身边熟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就连自幼照看他长大的福伯，对待自己的态度都从亲厚宠溺变成了敬畏的疏离。

　　雪澈湛蓝眸中的神采又是一冷，唇角轻轻抽动，心中悲漠更盛。

　　“陛下……”

　　雪澈低声的重复着那个称呼，只有十二岁的他，以前对于这个至高无上称谓的印象，是温润如玉、高高在上的父亲，是豪情万丈、杀伐决断的哥哥，他从未想过这个陌生的词汇有朝一日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纵使雪皇族向来信命，他以前也从未怀疑过，可这一次，他清澈澹薄的心中，竟出奇的对那神秘尊崇的大祭司产生了一抹恼恨……

　　若不是他，大哥岂会这般不明不白的被放逐！

　　福伯听着那细微的脚步声，有些踟蹰的直起微微僵硬的腰身，目光投向一袭白裘的少年帝王，看着他一步步朝着大敞的窗户走去，听着那狂风摇撼木窗的巨大声响，他下意识想要开口劝阻，可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下去。

　　只是苍老的神情似更沧桑了几分。

　　他是看着小澈长大的，对于这个心思澄澈如水，善良温和的孩子，他最是了解也最是疼爱宠溺，可命数弄人，当整个雪国都被混沌的天机笼罩，诸天星斗齐齐陨落，孤悬在至宝雪镜上的命轨隐遁无形，大祭司无疾而陨。

　　诸多厄难，仿佛将雪国前路尽皆斩断。

　　无边的恐惧之下，自不会有人对大祭司临终时，以命数窥天所得的预言有所质疑。

　　雪皇可以狠心放逐亲子，却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可他又为何笃定舞勺之年的雪澈能够做到？

　　福伯想着想着，不由摇头叹息起来。

　　不管小澈愿不愿意，登临绝顶之后的风光，和原来都再不相同，更何况，这偌大的雪国，百年前的鼎盛早已不复，混乱的漩涡中，似乎真的乱象纷呈。

　　一念及此，福伯抬头遥望着窗边的少年帝皇，名贵的轻裘被狂风吹卷而起，猎猎作响。

　　今夜北风寒。

　　在那扑面而来的冰风里，雪澈并不强壮的身躯似是被狠狠洞穿，可在那几欲冻僵一切寒冷中，他却始终背负着双手，没有躲避和退缩的念头，微眯着一双在狂风中无法睁开的眸，眺望着远处蔓延到天边的洁白。

　　纷纷扬扬的雪，铺天盖地的覆下，天地间狂狷呼啸的北风最是无情。

　　“真是好大的雪，好冷的天！”

　　雪澈在窗边默立良久，那双湛蓝闪烁着寒芒，如同两颗稀世宝石，而从他口中硬生生挤出的声线，也好像今夜的北风一般冰寒彻骨，散逸在空中的断句里，夹杂着莫名的恨意。

　　他的身躯已是寒冷僵硬，可他转身扬起裘袍的动作却依旧果决潇洒！

　　“七日后，便是灵觉祭天大典么？”

　　那道冷漠的声音似乎随着北风贯穿了福伯的心神，他正在原地呆立了良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回陛下，是的，大司命已然准备好了一切，陛下可是要推延？”

　　福伯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语气波动了几次才将这句话说完，心头惴惴不安。

　　虽然雪澈的粉雕玉砌好似女孩的面容依旧稚嫩未消，可在方才的大袖漫卷间，福伯却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君临天下的冷酷和霸道，那张酷肖其父其兄的脸庞仿佛在瞬间坚毅刚强了许多。

　　“不用，你下去吧。”

　　就在福伯心念电闪间，雪澈冷冷摆了摆手，一反往昔的温和，冷酷的命令里，似有铮然。

　　福伯微怔，看着轻裘漫卷中的少年背影，心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缓缓退出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雪中皇族，当真悲苦……”

　　一声叹息刚刚出口，便被夹杂着霰雪的北风撕碎，挑灯的福伯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快步走向长廊尽头，身形愈加佝偻，可在漫天的风雪中，却好似无形无迹。

　　当那轻轻的关门声响起，负手默立的雪澈猛然将双手拄在木案上，冷酷萧杀的眼眸重新波动起柔软的波浪，微微泛紫的双唇轻轻抖动着，雪国的朔风向来冰寒彻骨，可雪澈的目光依旧死死的注视着远天的那一抹发亮的洁白。

　　漫天星斗齐陨，天幕上依旧是绮丽斑斓的妖异光泽，只是在那百年难遇的大风暴里，显得无比晦暗，茫茫的天地间，似乎就只有呼啸的寒风与如刀的薄雪。

　　“哥，以前我不懂你说的那些道理，总觉得太过冷酷太过无情，可现在我突然有些明白你为何要一直那般努力。其实所谓的杀伐决断，也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只是因为你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这片天地的王，总会难以避免的承受和背负这一切……”

　　雪澈曼声低吟，声音颤抖悲漠，眼角一滴晶莹闪过，瞬间凝固。

　　今夜北风寒。

　　可今夜同样也是他的哥哥离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