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嘴里喊着"王姐一一",停顿,"王姐一一,你在吗?"

  

  客厅凌乱不堪,衣服、胸罩、内裤,随处挂在客厅的沙发上;杂志、报刊、资料零乱地推于茶几上;墙上挂着的墨黑的西服一一工作服,突兀刺眼;窗户大开,大风呼呼地吹进来,幔纱的落地窗帘四下摆动着。她"嗖"地感到一阵凉意,穿透整个后背,阴冷中带着恐惧。

  

  "王姐一一,王姐一一,你在哪儿,王姐?"她着急地叫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烈冲击着她的心脏,心狂跳不已。

  

  她狂跑着,从主卧,找到次卧;从书房找到厨房。依旧没有看到王姐的身影。

  

  就差浴室了!她突然对这最后的小房间充斥着恐惧。

  脚上似拷着铁链,千斤重。她慢慢挪动着脚步,一步挪一步,来到浴室门口。浴室的门紧闭,她打开门锁,把门重重往前一推,被眼前的一幕震惊:浴室内,弥漫的水气充斥满整个卫生间,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一个放满水的浴缸内,王姐头靠在墙边的浴缸上,瞪圆着一双眼,身体、乌发、双臂漂浮在水面。浴缸上方的水龙头滴着水滴,“嘀咚一一嘀咚一一”一声声,一滴滴,落于浴缸的水中。

  淋浴器外围的透明浅蓝色玻璃上,用黑色粗笔写着一个大大的"Y"字,冷峻惊悚恐惧。

  “啊……”

  她突地一声尖叫起来……她感到一阵恶心,一边捂住嘴,一边狂奔出王姐家。

  她只是奉命来找王姐签字的。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是自杀?还是他杀……?

  那么到底又是谁杀了王姐?……

  ......

  那年,玉树地震。

  一个平常的日子,人们像往常一样劳作。突然,山地一阵怒吼,无垠的天际闪现一道紫光,天渐渐地暗淡下来,一块块石头从高山滚落,一栋栋房屋顷刻间倒塌,夷为平地。生命被活埋、剥夺和消逝,呜咽的悲鸣声从那片地貌高耸、广阔辽远的土地传来,迁动着每一个热血青年的神经。

  一时间,消防官兵、医疗队、志愿者……,八方涌入,奔赴现场。一小时……十小时……二十四个小时…….

  吴佳桐此刻正坐在学校办公室实习生的座位上,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看着一幕幕的画面从电视传来……

  她在网上搜索到桐州市正在招募志愿者去玉树,她当即笃定,在网上报了名。桐州是她上大学的城市,省城。那年她大四,她提早结束了在西塘实验一小的实习,毅然加入到了浩浩荡荡的志愿者洪流中,登上飞机,直奔青海玉树。

  现场的场面比电视更为清晰,她跟着志愿者队伍,一路踩着泥泞,穿过废墟,来到孩子们身边。

  那些在地震中经历过死别的孩子们,一个个脸上木无表情,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神,在狭小的帐篷中,在破旧的桌椅前,听吴佳桐给他们上课。

  

  不仅上课,还有更重要的是,对孩子们进行灾后心里辅导。

  那天辅导完后,她走出帐篷。她望着广阔的天地,和眼前由一堆堆废墟组合而成的城市,一阵阵凄凉由感而来。突然,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微弱的生命气息在呼叫,往前,那气息更近些,再往前,那声音更清晰些。她顺着声音的方向,从一块木板和石块的夹缝中,她看到一个身体被废墟压住,头上流着血,双手匍匐着地面的小女孩。吴佳桐一边朝里边喊:“小妹妹,不怕,有姐姐在……”一边一块块地搬开木板和石块,将小女孩从废墟里拖了出来,一直拖到了帐篷边。她突然发现她的钥匙扣落在那里,那是一把小尺,是六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它象征着父亲对她的爱护,和鞭策。她奋不顾身地返回原地,趴在地上,伸手往里面掏,一点,再一点点,马上就够到了……突然,"咔嚓"一声,高处一块厚重的木板摇摇欲坠。"危险!"一强有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就在这时,那块厚重的木板正对着她的头部,随着引力往下坠。她感到一个物体重重地压在她后背,"啊……"的一声,眼一黑,竟晕了过去……

  吴佳桐醒来时已在老家的镇卫生院里。她睁开迷糊的双眼,迷迷乱乱密密麻麻的点点游丝般在眼前晃动,如阳光撩开层层迷雾般,渐渐清晰——和四周一样洁白的天花板,白净但有药水味的被褥,床头边立着的蓝灰色锈迹斑斑的痒气瓶,和“嘀嗒-嘀嗒”挂着点滴的吊瓶,桌上放着一束鲜花。

  不是死了么,又活过来了?......她在死亡与重生之间徘徊。

  她挣扎着想起身,手臂撑着床板,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但最终还是虚弱地瘫倒下来,却一不小心扯到了正滴着点滴的透明胶管,吊瓶开始摇晃起来。

  门被推开,一位戴着口罩的护士进来,见状,慌忙放下手中的药盘,扶起她,又仰头伸出双手将吊瓶摆正,调试了下点滴的快慢。

  "你可算醒啦!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护士小姐说道。

  

  "我……我这是在哪儿啊?"吴佳桐虚弱地问道。

  "这是西塘啊!......"护士用土话说道。

  她一听到浓厚熟悉的家乡话,才确定自己确实回到了那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悠悠小镇上。

  "可是我不是应该在玉树么?"她想起她去了玉树当志愿者,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有个英俊帅气的青年,他说是你们一起的玉树地震志愿者,就是他把你给送回来的。你昏迷了三天,他就陪了你三天。他每天就静静地坐在那儿,点滴挂完了他就叫护士换药水。”

  她四下寻找,问:"那他人呢?"

  "今天一早回桐州了,说是有紧急事情非走不可!”护士道。

  "有没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回头好感谢他!"吴佳桐说。

  护士无奈地摇头,静默半晌,突地想起什么,从白衣大掛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对了,这是他留下的……"

  母亲唐翠云不知何时出现,明显看到她看见信封时嘴角扬起的一丝笑意。这笑意是源于一个人特异的本能和渴望。就像美食家尝出了菜肴的美味,画家看出了画里线条的精美伦比……而她,对钱有着本能的深深的渴望——只为以后她的儿子结婚。

  她一把从护士手上夺过信封,打开,欣喜地从里面抽出两沓钱,那钱在灯光的作用下红灿灿地发光。她大拇指沾下口水,麻利地把两沓钱悉数数了一遍,"啪-啪",数完又在左手手心上重重地把钱拍了两遍,那声音清脆、有力。

  "妈,你怎么这样啊一一"吴佳桐无力地喊起来。

  "我哪样了啊?我不这样能把你们姐弟养这么大?你年轻,可以视金钱为粪土;等到你真正独立生活时,你就知道生活——哪哪都离不开钱。每天一睁开眼,房贷要钱,吃饭要钱,衣服要钱,就连上个厕所也要钱——冲马桶不要付水费啊……”唐翠云振振有词道。

  "喏,这也是你视为粪土的金钱换来的... "说完递出一张小纸放在床头旁边的桌上,是学校的返校通知书。

  ……

  一个月后。

  那天清早,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吴佳桐迎着晨风、踩着晨露、穿过马路,来到实验一小,步子矫健从容有力。这是她最佳的一种生活状态,早睡早起,精神倍儿好。然后以饱满的精神投入到工作中。

  

  她在老爷式的发出 "吱嘎-吱嘎" 声的破旧吊扇下讲完了她实习生涯的最后一节课——时而捧起书本诵读,嘴巴一张一合;时而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上英文单词,手一扬一抑;时而看孩子们默写,一来一回地踱步着。

  

  上完课,她在办公室交接完了所有的手续,她深深地拘了一躬,和实习老师们一一道别。也打心眼里和孩子们一一道别。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那时,她想,她只是暂时的离开,等到下次开学大家都又会见面啦!

  

  路漫漫,只是人生,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下一分又有什么事情会影响着你对人生的选择。人一旦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那么这条路上的风景,便再也与你无关。

  

  因为年轻,所以无知!因为无知,所以痛苦!

  

  所以她不知道,那天是她寂静漫长人生中与她们、他们,最后的别离!

  

  在教务处取完实习证明回去的路上,路过校长室,她打心眼里想去看看王伯伯——王校长。王校长是吴佳桐读小学时的政治老师和班主任,小学读了六年,他带了她们六年。那时,他带领她们一班参加文艺汇演,去春游,去野炊……他是她们心目中最敬仰的老师。后来他一路当到教务处长,后来又当了校长……他曾经是她的老师,而现在他是她的同事和领导,这种关系的转变让人惊叹人生的奇妙。

  

  门紧闭着,敲两下,没动静。又敲两下,得到允许,推门进。王校长笔挺地坐在红木办公桌后面,正俯首写着什么,桌上推满了书和文案。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的笔,站起,微笑地说, "佳桐,是你呀!",手朝里摆动两下又指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招呼道, "来——来——,请坐!"吴佳桐掳平了一下身后的裙子,俯身,坐下。

  

  王校长从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拿出一叠合同,一式三份。每一份都用订书机订好。他了解过吴佳桐的志向、理想,也问过她的意愿,所以就直截了当地说:“回头签好了,就再送回来!”

  她“嗯”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流露出淡淡的忧伤,转而又说:

  

  “洪——力,”一字一顿,这个以前熟悉的如同自己一样的名字,现在,却难以叫出口,静默半晌,转而又说“他出国了!”

  

  “是!他出国前,来过一次。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力。只是可惜,没有为孩子们留住你们这样专门接受过高等师范教育的人才。”他叹气道。

  

  “对了,还有何晓晶。听说她想留在桐州。替我转告她,实验一小的大门为她敞开着,但不是永远的,人的一生只会经历一次大学应届,所以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希望她深思熟虑后作最后的决定,尽快给我个答复。”他又从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抽出同样一式三份的劳动合同,手扬起,在空气中抛下一条弧线,递到张佳桐面前,“替我转交给她!”说完不再言语,一脸静默,静默中透露出真诚、惋惜和长者的风范。

  从王校长办公室出来后,一路上,张佳桐脑海中只盘旋着这两个词眼——“选择”——“人生”。一面是爱情,一面是理想——愿意终身为之而奋斗一身的事业。是爱情,还是理想?如果人生非要作一个选择,她为何晓晶会作怎样的选择陷入了深深的遐想和疑问……

  

  何晓晶——小胸,双眼皮,丹凤眼,笑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头发齐肩,是张佳桐的邻居兼闺蜜。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上学。上过小学上中学,上过中学上高中,上过高中一直到大学。一起上课,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玩耍,这一路走来,总是形影不离,是学校的两朵花,走到哪儿,都会引来倾慕的眼光,同学们给她们取了个绰号——“美女双胞胎”。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西塘小镇,一路上,汽车的行驶,街边小贩的叫卖,音响店的音乐,……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只听到自己松高凉鞋踩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发出的“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拖着麻木的双腿,一路走回了家。

  张佳桐的家在古镇前面的小弄里。这是上世纪几十年代的建筑,灰砖白墙。墙与墙之间留一条狭窄的小路,踩过高低不平的青砖路,一直往里走,第二个大门,便是她的家……

  

  中饭就要开始了,桌上摆满了一桌菜一一白切鸡、老鸭混沌褒、笋干烧肉、红烧排骨、醉虾、豌豆饭……独独没有蔬菜。这是寻常百姓家的菜肴,张佳桐对这里的菜肴美味笃信不疑,独独不明白一桌菜肴上为什么不摆放几个蔬菜,荤素搭配均衡……

  

  "哎一一妈,今天是什么节日,那么多菜?"吴佳桐说完便手抓一只大醉虾剥起壳来,鲜嫩的白肉蘸下酱油送进嘴里慢慢嚼咽。当她再次伸出手想再抓一只大醉虾时,母亲唐翠云从厨房出来一把挡回了,"不礼貌,客人在!"

  

  "谁是客人?客人一一在哪"最后两个字几手粘在喉咙里,连最轻的清辅音都没爆破出来,张旺正一瘸一瘸地走来,还盈盈地向她笑着,那笑里是满满的渴望。

  

  "你怎么来了?"吴佳桐转回头看也不看他。

  

  "来一一来,坐下和佳桐好好聊聊。"唐翠云在一旁缓解气氛。

  

  "阿一一姨,佳一一桐,厂里还有事,我下次再来看你们。"他说话比较缓慢,一字一顿还咬着不是很准的音,喜欢笑,说话时不时还会流出一小堆口水,又嗖的一下把口水吸进去。

  

  "这孩子,吃好饭再走!"唐翠云难得的慈祥和温和。

  

  "真的不了,阿姨再见,佳桐一一再见。"他叫她时看见了吴佳桐那张铁青的脸,无奈地向外一瘸一瘸地走着,直到消失在大门的转弯处…

  

  "妈一一,你到底想干什么?"没有了外人的存在,连同一个月前那信封事件的怨愤,怒火"唰-唰"向外喷出火花,散落在空气中,眼睛红通湿润圆瞪。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唐翠云说完又补充一句,"要嫁就嫁有钱的! "

  

  "那钱是他爸的一一。"

  

  "他爸的就是他的一一。自从那死鬼离家后,我一个女人把你们姐弟拉扯大容易么,再省吃俭用,也只混了个维持生计。再说,你弟还要结婚。"

  

  还在吴佳桐很小的时候,爸爸在西塘镇上办了一家服装厂,生产各种款式各个年龄的服装,销售给批发商,甚至远销欧洲、日本,进行外贸销售。那时候她和弟弟去厂里找爸爸的时候,那些工人们总是簇拥着小小姐、小少爷的叫着。在她六岁那年,爸爸的厂宣告破产,还欠了很多外债,走投无路的他选择了出走。

  

  但现在,那些曾经的工人们即便在路上碰到了,也会低下头去望向别处装作没看见,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这真真切切地印证了一句老话:人走茶凉,世态炎凉。

  

  那年同样是现在这样的初夏,树叶碧绿鲜华,路旁的茶花开得鲜红娇嫩,爸爸接小佳桐幼儿园放学回家,路过一马路对面的小摊时,小佳桐突然站住,拉着爸爸的衣角娇声娇气地说,"爸爸,我要吃雪糕!"。"好,好,你乖乖在这儿等着,爸爸这就去给小佳桐买雪糕啊。"说完穿过马路,径直向小摊走去……小佳桐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一直等到小贩收摊,却一直没等到爸爸回来。望着漆黑的夜色和空旷的马路,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爸爸一一,爸爸一一",最后一位好心的路人认出了是谁家的小孩,把小佳桐送回了家。

  

  "他要结婚,也不能把我随便打发了呀。小时候,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唯独这件事不行!"她一想到如果和张旺一起生活,她就受不了。

  

  婚姻是什么?它不是一张纸,而是意味着你得日夜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你的人生和他的人生死死地捆绑在一起,直到死亡…而张旺这样的,有点弱残的,说话还流出口水的,她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更别提要和他日夜生活在一起,还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收了他的五万彩礼钱了。养女(女儿),养女(女儿),都是养了个赔钱货。这回,你是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否则,就给我滚!"唐翠云发出了狠话。

  

  她走进房间,拎着个箱子走出,"滚就滚!"她嗔嗔地说,说完拖着行李箱大蹋步向门口走去。

  

  "滚了就永远不要回来!"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喊道。

  

  那声嘶力竭声缭绕在空旷院落的上空,直到那拖着箱的婀娜身姿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小径的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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