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陆骁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随着车厢有节奏的晃动,他想起来昨天晚上哥哥陆骏打来的电话。陆骁自从考上外地的一所二本院校的经济管理专业,这三年多时间从未回过家,中间只跟哥哥电话联系过几次,每每这个时候才使他记起与这个家还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其实自离家的那一刻起他在心里已经与那个没有生机的家道别了。
车窗外细密的雨丝轻轻拍打着玻璃,点点水滴汇聚成细小的河流使外面的景色朦胧一片,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一片片掠向身后的田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奔向那个早已远离,逐渐陌生的家。
昨天傍晚时分陆骁在宿舍调试吉它练习着和弦,为晚上的驻场酒吧演出做最后的准备,这是他上大学以来一直做的兼职工作,自从上大学开始他就不再接受家里的经济资助,这三年中从餐厅小工到商场推销他什么样的临时工都做过,攒下的第一笔钱就为自己换了一把二手的专业吉他,他一边组织乐队一边开办吉他培训班,生活虽然拮据但也很充实。他要尽快地独立,尽早地摆脱与这个家仅存的一点儿瓜葛。门卫刘大爷拎着水壶敲开他的房门,
“陆骁有你的长途电话,说是你哥。”
“哦,谢谢刘大爷。”陆骁起身心里琢磨着又是老爸通过陆骏游说他过节放假回趟家,跟着刘大爷身后来到门卫室拿起桌上的电话,
“喂,是我,陆骁。”电话那头说道:“骁骁,家里出了点儿事,你请假回家一趟。”
听着陆骏不容置疑的口气,陆骁不禁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陆骏口气急切道:“你赶快乘今晚最近一班火车回来,详情见面再说。”
陆骁追问道:“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陆骏沉吟片刻小声道:“爸妈过世了,你赶快回来吧。有话咱们见面再说。”
陆骁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喉头干涩地吞咽了两下,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把他拉回到现实,哥哥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这时刘大爷凑过来,关切地问:小陆,怎么了,家里出事啦?
“没,没,没什么,谢谢您,刘大爷。”
陆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他简单收拾一下行李,给同寝室的室友留下一张字条,说家里有事回去处理一下,让他替自己向辅导老师请几天假。
陆骁第二天到家已经是快到下午了,家里的客厅已经布置成灵堂,遗像中的父母透着一种遥远和陌生,父亲看起来还是陆骁离家时的模样,深邃的眼神里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母亲好像又回到她沉睡前那个争强好胜,永不服输的马小芬,陆骏看着呆坐着的陆骁和眼前一口没动的午饭,也没再劝他,跟他简略地说了事情经过:
“前天中午咱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嘱咐我照顾好你嫂子,说她现在有身孕,不能累着,别惹她生气。又说让我照顾好你,有什么事儿两人商量办。将来他们俩走了,咱们哥俩就是世上最亲的人了。”
“我听着感觉蹊跷,下午我从班儿上抽空回家一趟,发现他俩已经不行了,送到最近的二院抢救,到医院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什么时候攒了那么多安眠药,之前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吗?”
“咱爸有睡眠问题已经很长久了,平时也是吃安眠药才能睡上一觉。也许他自己准备很长时间了。”
陆骁走到父母的卧室,白色的纱帘半掩着窗户,在这昏暗的小屋里父亲经历了怎样地内心挣扎,最终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的呢。
看着床头父亲为母亲做的营养餐,陆骁的眼睛一下子被泪水模糊了。拉开桌上的小台灯,一个小小的相框里,他和陆骏两个人正露着天真的笑,相框下压着一个窄窄的浅黄色 信封,陆骁打开小信封,倒扣在手上,一枚钥匙落在掌心,展开信纸,是父亲的笔迹。
骏,骁,吾儿:
前几日梦见你爷爷奶奶,他们说在那边想我和你妈妈了,近来越来越感力不从心,你妈妈的病也时常反复,令人心力交瘁,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依靠,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想这一天迟早要来,现在唯一不舍的就是你们兄弟俩,我没能为你们遮风挡雨,没能为你们的前途尽力,那就让我们为你们减轻负担吧,对我们来说也是精神肉体的解脱,别难过,记住男儿立世要靠自己,做人要问心无愧。
父字
听到陆骏在门外喊他,陆骁匆匆把短信和钥匙放回信封揣在怀里走出卧室,出事后学校专门派人来帮忙安排料理后事等逐项事宜,费用由学校全包,因陆启方刚刚退休1年多,目前还在返聘,正在参与筹备卫生战略发展研究所的工作,也算在工作期间离世,校方出于息事宁人,安抚家属的考虑,让经办人员务必办得周全,以免节外生枝。校方派来的人跟他们简单说了一下后面葬礼的安排,陆骁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个人在说,心想除非父亲身体出现问题,或心里承受巨大压力,不然他心目中的父亲可不是会被工作压垮的人。看着那人的背影,陆骁对陆骏说:明天的吊唁仪式你在前面接待应酬,我就在下面帮帮忙,学校里认识我的人不多,我暂时不想让他们都认识我。
第二天一大早陆骁和几个帮忙的人在楼门口准备了几大捧鲜菊花,前来吊唁的人进门前都会拿上一只。九点钟刚过研究所新任所长杨柏年陪着学校高书记和秦校长来到陆家,杨柏年在前面引路,高书记和秦校长一脸肃穆,一行人上了楼,吊唁完毕后高书记来到陆骏跟前,语气沉痛地说,“小陆啊,你父亲的离世是我们T医科大学的损失啊,为了学校的工作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也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没能及时关照你们家里的困难,他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顾你母亲,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为我们学校失去这样一位能力卓著,作风勤勉的好同志感到无比痛心,家里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向学校提,我代表学校党委表个态学校会力所能及地满足你们的要求。”回过头告诉秘书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秦校长也过来握了握陆骏的手,“节哀顺变。”杨柏年走过来拍拍陆骏的肩膀顺势把自己的一张名片塞到陆骏手里,“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联系我。”
三人正往门外走,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迎面扑了过来,随行的秘书赶紧挡在几位领导的前面,扶起那女人道:您是?陆骏连忙上前道:这是我二姑姑,与我父亲感情最好,父亲去世她经受不起打击,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那女人抬起失神的双眼说:“我弟弟命苦啊,刚刚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就撒手人间了,他心里有委屈啊,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你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他一个公道啊。。。”说着说着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刚刚围拢过来的一群人顿时一片骚乱,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把她扶进里屋,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趁乱杨柏年急忙护送两位领导离开现场。坐上车子绝尘而去。
一个上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都是陆父以前在学校的学生和旧同事。已近傍晚时分,陆骁在门口椅子上打着瞌睡,忽然一个身穿深紫色中式风衣的女人妖妖娆娆地走过来,从陆骁身前的桌上拿起一只白菊花,脖颈上一条黑色丝质围巾随意地垂在胸前,这一身打扮显得即应景又有些与众不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正在出神儿,从楼里出来三五个男男女女,其中两个女人手捂着嘴巴小声嘀咕着,一边说还一边回头指指点点,
“那个就是老陆的生前友好吧?”
“嗨,老陆的生前友好多着呢。。。她算老几啊。。。嘻嘻嘻嘻。。。”
看着两个背后嚼舌根儿的长舌妇的背影,陆骁气得牙根儿痒痒,一拳重重地锤在桌子上。
转身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想追上前去痛骂两句,忽然感觉一直胳膊被别人拽住,回头一看并不认识,那人说“你是陆骁吧,我跟你父亲是老同事,我们曾经共事多年,你小时候我见过你,我姓傅,将来有什么事儿可以去研究所找我。”陆骁接过那人递过来的名片:傅援朝。
陆骁觉得陆骏是他与这个家唯一的纽带,是他最亲近的人,陆骏年长他三岁,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记得小时候父亲陆启方在外地当兵,一年才有一次探亲假,父亲回家探亲的时候家里天天就像过年一样,亲戚朋友来来往往,平常放在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家的兄弟俩这时也回到父母身边,父母会带着他们去亲戚家串门儿,去动物园,游乐场,带他们去吃各种各样好吃的,想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把一年的父爱都倾注在这两个孩子的心上。随着父亲归队时间的临近,父母似乎都处于焦虑状态,经常为一些不起眼儿的小事儿争吵不休,母亲马小芬是医院里的护士,虽说是军属,医院也比较照顾,但心气儿很盛的她,从不甘人后,工作上从不懈怠,苦活累活儿冲在前头,这也苦坏了兄弟俩和两边的老人。陆启方回家探亲期间,还会尽可能多地帮家里做家务,尽一尽做丈夫做儿子做父亲的责任。归队前马小芬又问起他提干的事儿,陆启方听到这些心里不胜其烦,但又不好发作,只好听着:
“你那提干的事儿还有没有希望了?如果希望不大咱也不跟他们耗下去了,趁年轻转业到地方,找个好点儿的单位,也好帮我分担分担这个家,我一个女人天天家里外边的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陆启方嚅嚅地说“我这不也一直在努力着嘛。”
“光嘴上努力能行吗?该找关系找关系,该花钱花钱。你自己不想办法,那馅饼能自己往你头上砸啊?”
陆启方忍气吞声地说:“好好好,我回去继续努力,如果这次提干没希望,我就打报告申请转业,回家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陆骁从小是个敏感的孩子,虽然有爹有妈,但都像走马灯儿似地从他的生活里走进来又走出去,他和哥哥陆骏也像是两件随时需要寄存的行李,不定时不定点地一会儿寄存到姥姥家,一会儿又寄存到奶奶家,虽然他没受过冻没挨过饿也没缺少过家人的陪伴,但他始终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在动荡中度过的,所以他内心深处总有想与人靠近的渴望,但又怕这种靠近让自己不知所措。陆骏比他外向些,如果陆骁遇到自己不能解决的困境时,陆骏肯定能及时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家里吵架,兄弟俩为躲避战火一起逃到胡同里玩儿,哪知道家里的战火因为没有围观者的干预而一步步升级,一直蔓延到胡同里的街坊四邻都出来观摩,每当这时陆骁都会不知所措地远远地靠在墙根里站着,陆骏就会陪着他一起站在墙根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者干脆拉着他的手跑到附近学校的操场上去玩儿。
这是陆骁记忆中少有的快乐时光,然而这美好时光也随着父亲的转业一起不复返了。父亲被迫转业那年,陆骏刚满17岁,他不顾父亲及家人反对,毅然决然报名参军,他说这个家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