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凌素素。一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33岁的女子。在Paris我租户的小屋里，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我有些好奇。显然这明星片是国内寄来的。明信片的一面印有一副古镇风貌的照片，我看不出明显的标志性建筑，不知是何处。明星片的另一面上，用遒劲有力的字体书写着一首诗：

　　风的手

　　把我推离你的身体

　　温暖只是

　　残留在枝头

　　我带不走那一生的温柔

　　黑的夜

　　裹走我寂寞的灵魂

　　飞舞

　　飘零

　　何处寻找

　　生命终点的归宿

　　一路风啸

　　与满目苍凉的大地亲吻

　　梦依旧

　　拥抱

　　激情万般的岁月

　　流浪到世界的尽头。

　　这应该算不上一首好诗，虽然我不太懂得诗。但那字绝对是好字。诗底下是一行小字，很明显是另一个人所写，娟秀清丽，写到：不用寻找，我们已到了美丽的天堂。

　　我睁大了两只眼睛，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因为惊讶，在猜测这个明星片的由来。我自然不用去想，就知道这两个写字的人。我睁大眼睛，是因为我有了一种不祥之感。我想从这张明星片上看透什么，可是我除了这首诗和那行小字，什么也看不出。明信片上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但是我似乎感受到，手中的明星片在无声地催促我回国。

　　或许我真的该回一次家了。自从离开祖国，离开家乡这五年，我没有回去过。除了偶尔与哥哥通个信什么的，我觉得那里好像并没有我值得牵挂的东西。因为令我牵挂的早已藏在了我的心里，跟随我一起背井离乡。想来，其实也就是我父亲一人。有时，我也奇怪自己如今为何变得有些铁石心肠。而就在现在，我看着手中的明星片，竟感觉自己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开始翻箱倒柜。你是否会觉得我租住的房子很大，里面摆放着各种古典式的家具？那你就要失望了。我所谓的翻箱倒柜，无非就是把几个收纳箱里的衣物全部倒在了那张狭小的床上，堆放在唯一一张藤椅上，然后收拾进我那两只塞在床底下的旅行箱里。我的租住屋不过八个平米，这五年来我一直蜷缩在这张小小的床上。但是，小屋虽然身处都市，却在闹中取静，我喜欢。Franck曾经无数次地动员我搬离此处，说他家里可以为我提供条件优裕数倍的住所，然而，我舍不得搬离。

　　我急速地整理着我的那些衣物，好看但并不贵重。我喜欢穿衣打扮，每一件好看的衣服，就像是我的精神鸦片，一穿上，精神十足。但在这样一个梦幻之都，想买一件中意的衣服并不容易。我必须省吃俭用，还要抽空去大卖场淘货。Franck经常笑我，用他并不熟练的中文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是的，我现在特别怕欠人情。欠下的情是要还的，我拿什么去还。我现在连答应他求婚的权利都还没有。事实上，我连做他情人的资格也没有。好在身处这个浪漫的国度，浪漫的城市，情人并不像在国内那样，遭人斥责。我也就随乡入俗了，我在这里扮演着我单身女子的身份，做着Franck的情人。关键还在于，在我的内心，我早就把自己归入单身女子的行列了。

　　在我倒出最后一个归纳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有四个女孩，她们脸上的笑容真的很美。这种美里面，我看到了青春、友谊、快乐、憧憬……我不由停下手中的事，看着照片，照片上留着长辫子的朱雪梅，腮边两个小酒窝；剪着短发的顾婉婷，咪咪微笑，显得妩媚；诸葛岚最显艺术范，黑黑的长发梳成一个大辫子，在发梢系了一个蓝色的蝴蝶结，然后把长辫绕道胸前，微微颔首；在四人当中，我最不好看，张着嘴傻乐，耳边梳着两只羊角辫。

　　这泛黄的照片诉说着它的年龄。近二十年了。当年的妙龄少女，现在都已经过了三十，感觉自己离老去不远了。我禁不住感慨万千，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还记得1976年寒假来临之前，有一天天气特别阴沉，冬日的雾气到了九十点钟还没有散去。学校的大操场上站着学校所有的师生，连食堂的那些职工也站在了操场边上。

　　所有人都低着头，站在地下的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只有司令台上比我低两届的一个学生干部在发言。他越说声音越悲切，渐渐地有了哭音，到最后一边抽泣一边念着手中的稿纸。我被他感染得悲悲切切，眼泪早已经流满了脸腮。那个时候，我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一点点屁事都会把我感动得流泪。当然，那天全校师生庄严肃穆，是在开追悼会，祭奠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那是一件大事情。所以，不一会儿，整个操场上都是哭声，大家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已经感觉不到北风的凌冽。我用眼睛暗暗地看向四周的女生，似乎没有一个不流泪的。顾婉婷更是哭得连肩膀都抽动着。

　　说是寒假前，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寒假了，学期结束我们也就高中毕业了。追悼会后的一天，我们四个人把课桌拼在一起打大怪路子，那是一种类似打四十分的玩牌方法。四个人，用四副牌打，手里的牌抓也抓不住。正当大家兴味盎然的时候，顾婉婷忽然叹着气说：“唉，往后就没有这么开心的日子喽。”

　　“干吗？你不活啦？”诸葛岚说话总是喜欢这样，像是她爹妈做军火生意的，生下她满身带着弹药味。

　　顾婉婷没有接话，朱雪梅却幽幽地说：“可不是？一毕业我就要拿锄挑担下地干活啦。不过，你们都还好啊！不像我农村户口，下乡人没出息。”

　　我没有说话，心里确实也为朱雪梅惋惜。她在班里所有的农村孩子中，学习成绩最好。长得也是小家碧玉般的可爱模样，脸蛋胖嘟嘟，身材却很苗条。

　　“这没办法。谁让你投胎时不长长眼睛？”我看看诸葛岚，她手中打出一张牌，说着话，脸上的神情有些得意洋洋。我知道她一直看大不起朱雪梅，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没有为难朱雪梅，让她也待在我们这个铁杆姐妹的圈子里。我还知道她家里现在正在动用一切关系，争取让她当上女兵。当兵是诸葛岚梦寐以求的事情，况且这次来招收的女兵是文艺兵，诸葛岚更是势在必得。诸葛岚是我们班上的文艺委员，唱唱跳跳最拿手。人又长得好看，一化妆别说跳舞，就是站在台上，也会勾的那些男生眼睛直直地盯着看。不过，招收的名额实在有限，竞争也是相当的激烈。

　　我哥哥也报了参军的名，这个事情我对谁也没说，所以他们一直认为我毕业以后一定会按照政策安排进工矿企业。甚至有人认为我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当官的人，到时后开个后门什么的，到哪个单位不好安排。

　　其实，我跟他们想的都不一样。我哥哥下乡两年，这次有机会去当兵的话说不定是一条好出路，是我一再要求他去报名的。至于我母亲那里，我死也不会去要求什么的。大不了我再下乡当农民。

　　在我们四个里面，最安安稳稳的是顾婉婷，她是家里的独女，自然不会去插队落户啦。就是看单位分配得好不好而已。顾婉婷是我最要好的姐妹，也因为她，我更加怂恿哥哥报名参军了。

　　顾婉婷忽然带着不舍的口吻说：“毕业以后，大家不可能这么开心地天天在一起了。我们用什么来记载我们这十年来的友谊啊。”她的这话，大概勾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所念所想，一个个都合下手中的牌，商议着如何纪念我们这十年来的姐妹情谊。最后，还是我提议去照相留念，放印四张，每人一张留在身边。以后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带上照片，就好像我们四个人一直没有分开一样。

　　大家一致通过。我们当天放学就去了小镇上唯一一家“英姿照相馆”。背景选用了蓝天白云，诸葛岚与朱雪梅坐着，我与顾婉婷站在她们身后。拍照的老头说一声：“看我这里，笑一笑。”于是，“咔嚓”一声，就有了这一张照片。

　　后来，我哥哥真的当上了兵，当他穿着一身军装回到家时，顾婉婷比我还高兴，竟抱着我哭了。我拒绝了母亲的要求，不需要那个男人的帮助，心甘情愿地来到了农村，成了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哥哥有些愧疚。其实，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下乡上调也许路更宽一些。所以，告诉哥哥，如果分配到商业行业，还不如去下乡，我可不喜欢当营业员。

　　到最后，我们四人里面最受打击的是心高气傲的诸葛岚。因为最终家里的关系不敌对方，败下阵来，没有当成文艺兵。当然，这只是人们私底下的传言，明理当然是诸葛岚的各项条件比不上另外一个竞争者。其实，说的话也不虚，我知道另外一个女孩也是百里挑一。如要说到气质，似乎确实比诸葛岚更胜一筹。倒霉的诸葛岚只得到一个药店当了一名店员。

　　顾婉婷算是我们中间最好的，在一个集体企业里当了一名工人。

　　看着照片中的顾婉婷，我又想到了那张明星片。我急于知道寄出这张明星片的两个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明星片上的话语到底什么意思。我觉得对于他们自己无法置身于事外。

　　我忙把照片收拾好，赶紧继续整理东西。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知道那是Franck打来的。因为除了他，没人知晓我这个电话号码。我没有去接听。我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回国的打算。因为我知道，他可能会阻止，也许会提出跟我回国。那么，除了一场争吵，什么好处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