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妈

  三妈最后是死于自焚,这是我所认识的老人里结局最凄惨的一个,说她凄惨,可能是因为她死前承受着火烧的疼痛感,并且带着尸骨残缺的遗憾。

  在我的记忆里,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她的宽阔的门口度过的,那个时候三爹还在,三爹年轻时候当过县委,所以当他裹紧军大衣委在家里墙角的时候,别人都会朝他打招呼:“嘿,老县委!”老县委一只眼睛没有神,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坏掉了,又没有钱治,所以就由它坏死掉了。他喜欢打长牌,长牌是一种很古老的牌,据说来源于四川,上面刻着各种点数,共108张,对应水浒里108将,他爱牌爱到痴,以致于他病死后还特地嘱咐儿子将他埋在几个比他早去世的牌友边上,他的儿子倒也贴心,临了还在他的棺材里放进去了几幅崭新的长牌。

  说我童年满是在她门口的记忆,是因为在那许久之前,村子还很兴旺的时候,人们都会端着碗,碗里盛着粥和青菜,拖着大饼聚集在她家的门口。到了饭点不约而同来到她家,许是因为这两位老人在村里年龄最大,而且她家场地宽阔,又处在村子的最中央。他们门口种着许多树,有些粗的砍掉了横在门口,成了大伙的椅子,稍微细点的被拖进火盆,冬天拿着取暖。我总记得那红红的火焰,周边围着许多人,外面下着晶莹剔透的雪,屋子里暖暖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当那些木桩子被渐渐熬成火星,人们也三两拨散去,这一日才算过去。

  他家的院子里还种着一课年代久远的桃树,桃枝叶漫出来,夏天,总有很多的大桃子从院墙那边伸出来,我经过的时候总要动些歪心思,无奈院墙外边是条臭水沟,我总没有办法,若是跟在父亲后面,总能让他帮我寻得点甜头。往往前脚刚摘完她家桃子,后脚还要去她家接水来洗桃子毛。她家水井旁却是摆好了洗干净的大红大白桃子,热情招呼我吃,刚才胆战心惊偷得的那个便显得面黄肌瘦,早不知被我扔到哪里了。

  这是我亲身感觉到的事情,想起的时候,身上总是溢满欢乐的感觉。后来的事情,我是断断续续的听说,慢慢拼凑出来的,在我看来很是冰冷,总觉得这和原知道的人不是同一个,总也对不上号。

  三爹死了之后,三妈也独自活了好些年。

  三妈和小儿子住在一起,他的小儿子混的不太好,年龄很大了也还没娶上媳妇,后来和一个从云南婆家逃出来的女人结了婚,也算有个家,为了躲避原先婆家的追寻,他们常年去到外面打工,居无定所。说起这女人,也有一段故事。女人原先在云南的婆家里,日子过得也不错,只是后来丈夫意外去世,她怀下丈夫的遗腹子,担心成为单身妈妈,一辈子困在这里,便不顾婆家的下跪哀求毅然决然打了胎,后来逃出来打工遇到了三妈的小儿子。他们出去打工,三妈就一直一个人待在家。纵然她的隔壁住着她的大儿子,他们联系也不是很深。三妈和她的儿媳关系都不太好,我在家时,因为离得近,常常听到她隔壁的大媳妇抱怨她的声音,她却总是不语,不愿争吵,所以两人最终也没吵起来。

  三妈渐渐老了,肠道不太好,听说还做了手术,勉强只能吃流食,她也怕花钱,所以一直也不见好。我的消化也不太好,中间吃过几次促消化的药,后来渐好就停了药,看见三妈也在吃,我母亲便把剩下的药给了她。三妈当时高兴的收着了,隔着一天,抱着三块鸡蛋糕来了,一定要母亲收下,留给我吃,这件事我一直记得。她一直吃粥喝水,终于寡淡的忍不住,吃了一口米饭,当天就把肠道给堵住了,差点要了她半条命,从此她再也不敢碰米饭和其他的食物,只是喝粥喝水。这件事还被当做笑话,被村里人取笑了好久,说她好吃。

  她的眼睛也不好使,腰也越来越弯,脸上还出现了一大推的粗糙老人斑,她的几根白头发挽在她的耳朵后面,被汗耷拉着,穿着浅薄的汗衫,是紫色花纹园白斑点的样式,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了,她在水井旁夭水,那是我时隔多年看见她,那天我和我母亲经过她家院子,跟她打招呼,她没听到,等我们都快过去了,她似乎又看见刚才的人影,才缓缓抬起头,我们早走了。

  很快的,她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她的门口,也不会再出现成群结队的端着青菜粥和托着大饼的人,她门口长出了很多杂草,那高高挺立的青蒿甚至没过了她的头顶。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经过她的门口去奶奶家,默地发现她隐藏在一堆枯树前,正在将一棵棵小树枝拖回家去,似乎很是艰难,我心生不忍,很想帮她,但是终于没有伸出手,我怕接近她。她也看了我几眼,好像没有想起我是谁,我有点难过,快步走了。至今我想起这个情景,都会有点忧伤,甚至埋怨起自己来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大概是两年前,我在大学学校的自习室自习,照例给我母亲回个电话,以让她知晓我的平安。我刚打通电话,她便说道:“三妈死了,死的很惨!”我先是一懵,因为早已想不起是哪个三妈了,母亲又像我解释了一通,我才一惊,原来是她。只是她死的“不一般”,总让人心疼,那天清晨,我奶奶在她门口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烧的只剩残肢,她的周围有一圈的被烧得碳化的木头,和她的残体一起,黑乎乎的一片。根据当时的场景,人们推测出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穿着生平最好的一件衣服走到门口,将平时拾捡的柴火围成一个圈,自己坐在圈内,点燃了火,将自己活活烧死了。她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是狂热的信徒,这本不该是她的死法,她这种年纪的多病的老人,应该窝在自己的黑屋子里,慢慢虚弱而死,绝不是这么悲烈的。因为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一生都无足轻重的人,在淡出人们视线多年之后来这一下子,很多人都很吃惊。

  我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悲悯,看的出来她对于三妈还是有很深的感情,我在电话那头眼角也湿润了起来,很多年前的模糊记忆竟然一股脑都涌进脑子,我是那样清晰的记得她的面孔,直到现在也还能说的出来,她院子里桃子的甜味以及她矮小的脆弱的身影我都很是熟悉。一想到她置身火海之时,忍受着极致的疼痛,我也不觉得全身发抖,想说一声:“阿弥陀佛。”

  或许,她只是想死的彻底一点,然后,临死的时候,让火烧的疼痛告诉她,她曾经活着。

  她的残肢被放进新棺材里,她隔壁的儿子联合其他的儿子给她举行了葬礼,他们多少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的母亲纵然和他们并不亲近,但是自焚而死的下场多少有点让人心疼了,再说外人总会通过这个知道他们的不孝。

  其实很多年前她就已经不在了,从她老伴入土,从她小儿子结婚后她只能住在门口侧面的不通风的小屋子,从她的小儿媳和她的大儿媳老是看她不顺眼,从村里的人渐渐的都离开村落,她其实早已经慢慢的沉下去,没有生命力了,只有一副躯体在拖累着而已了。

  人老了,都会死的,只是三妈,死的跟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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