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慧玲一连几天没有上网聊天，不光是因为怕“悔不该当初”追问她辞职的原因，也因为最近一些日子忙于清明节祭奠。挨到真真回家的日子，母女两个就一个一个坟上去祭奠。这让陆慧玲的心里好似雾霾的天气迷蒙一片，阴郁而湿润。

　　来到母亲的坟前，往事历历在目，父亲的自杀，母亲的挨批，盛剑宝与母亲的情义，让陆慧玲一边为母亲伤心落泪一边又为母亲庆幸。父亲虽然早逝，留下母亲孤独一人，可是在父亲离世以后的日子里，母亲的身边一直有这么一个男人陪伴着她，呵护着她，直到老，直到死，这不能不说是母亲这一生的幸事。

　　陆慧玲把自己带来的几个熟菜一个个打开，在石碑前放好，点上蜡烛，又点燃三支香插在香炉里。烛火随风摇曳，冒出的香烟瞬间被风吹散，而那香味在周围弥散开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肃穆与宁静。待到炉中的香燃烧过一半以后，陆慧玲开始焚烧带来的黄纸、锡箔、冥币什么的，自己烧了一会儿，也让真真烧一些，虽然坟前只有两个人，并没有人知道谁烧了这些纸钱，但是在这种时候这样的空间，只有虔诚，才能使人安心。

　　陆慧玲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离世了，真正陪伴她长大的是盛剑宝。在陆慧玲的脑海里，父亲是模糊的，盛剑宝是清晰的。小时候因为母亲被批斗，陆慧玲把心中的愤懑迁怒到盛剑宝身上，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对他爱理不理，甚至有时候还耍性子顶撞。但是，成年以后，特别是自己心有所属，萌发爱情以后，她在心里早就原谅了母亲与盛剑宝，也因自己过去的态度，在心里不知有多少次向盛剑宝说“对不起”了。

　　再后来，自己成家当了母亲，盛剑宝对真真也仿如是自己的孙女一样。当她搬离北塘街后，可以放心母亲一个人留在那里不会孤单，还是因为有盛剑宝的相伴。两位老人彼此垂怜，相互依靠，在陆慧玲的心中早就把盛剑宝当做了自己的父亲一样。如果没有这样的情感，她也不会不管不顾，任凭别人非议，也要把母亲、父亲、盛剑宝三人安葬在一起了。

　　想着往事，陆慧玲的心境十分复杂，对于父亲，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留下多少记忆？所以，陆慧玲即便是想念父亲，却是那种朦胧的感觉，茫然而不真切。对于母亲，年轻守寡，一生辛劳，陆慧玲感怀伤悲，可却又无比羡慕，有一个知冷知暖的贴心人，陪伴终老。对于盛剑宝，陆慧玲除了愧疚，还怀有感恩。如果没有他，母亲带着他们姐妹俩的日子还要难熬。

　　陆慧玲想着这些，流着眼泪，看到那些东西快要燃尽了，站在墓前双手合十，闭起眼睛，祈愿三位老人天堂富乐的同时，也期望他们保佑她和孩子们平安无事，顺顺利利。

　　陆慧玲拜祭完，便叫真真给两位爷爷和奶奶叩拜。真真如今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也是一个小美人。她很虔诚地学着母亲的样子，鞠躬、叩拜，嘴里还念念有词。陆慧玲笑着问她：“刚才许什么愿了？”

　　真真调皮地一笑说：“不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连着两天，陆慧玲带着真真上完母亲的坟，又去祭奠妹妹与肖毅。差不多的一套程序下来，只不过妹妹与肖毅那里陆慧玲没有自己做菜拜祭，而是买了一些水果、点心，另外买了一束鲜花。花是妹妹喜欢的香水百合，白的如玉雕，分的似云霞，娇嫩欲滴的样子。水果是妹妹喜欢的柚子和肖毅喜欢的苹果，还有就是代表清明情丝的青团。

　　真真毕竟是个大学生了，有时候考虑问题也是细致周到了，临出门前问母亲，要不要带思思一起去。陆慧玲明白她这么问的意思，可是，想到思思毕竟还未满周岁，抱去上坟，她有些不放心。倒也不是陆慧玲相信迷信，但终究那里都是坟墓，是阴暗之地。再说也从来没见过有人带那么小的孩子上坟的。听母亲说不带，真真还一本正经地说要替思思磕头拜祭。她的这点小心思，倒是让陆慧玲心里感伤又感动。

　　真真回学校以后，陆慧玲约了肖兰，回北塘街肖毅母亲那里，也去祭奠了一下。肖兰被陆慧玲的举动所感动，忍不住说到：“慧玲姐，你真好！还想着来拜祭我母亲和肖俊。我哥在九泉之下不知有多高兴。我哥当初真是没福气，要是当初你做我的嫂子，说不定我哥也不会害上那个病。”说着说着，肖兰又呜呜地哭开了。

　　听着肖兰的话，陆慧玲心头一颤，世事难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如果当初真是自己与肖毅成婚，也不至于离婚弄得自己孤单一人，也许自己妹妹也不会因车祸而死了。但是，生活中既没有如果二字，也不能重头再来，一切都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操纵着你，任何人都无法拥有违背的能力。

　　等到眼前这些事情都操办停当了，陆慧玲的日子又恢复到了白天上班，晚上编织毛衣，晚些时候打开电脑看看。不知为什么，清明节以后，在网上再遇到“悔不该当初”，两人似乎有了一种默契似的，都不去触碰让彼此可能会尴尬的话题。他们总是挑些轻松的话题，东拉西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比如网络上众人关注的趣闻啦，正在上演的收视率爆满的电视剧啦，或者各自比较喜欢的明星啦。实在没有特别的话题可聊了，两人还会聊聊美食、旅游、摄影等等。不过聊起这些，多半是“悔不该当初”侃侃而谈，陆慧玲静静聆听。因为这些年，陆慧玲的生活总好似在跌跌撞撞的状态中度过，所有的时间也在跌打滚爬中流失了，没有机会去浏览天下美景，没有心情去搔首弄姿地摆pose，甚至没有那么多闲钱去尝遍各类美食。

　　每每这个时候，陆慧玲的内心会不自主地流露出羡慕之情，自然也会不自主地在文字上显现出来：“你真是好福气，走过那么多地方，品尝过那么多美食，饱眼福又饱口福。”

　　“你也可以啊。”对方的话一打出来，可能自己并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妥，但是陆慧玲看了以后心里自然是黯然。可是，陆慧玲感觉无论他们有多么“熟识”，毕竟是网络上的交往，并不能像是现实生活中那样，交往久了对一个人可以知根知底的。谁又知道对方的话中可信度有多高呢？所以，也不想跟对方交心掏肺地袒露出自己的境况。也只有保持沉默，或者想法改变话题。

　　“悔不该当初”也很解人心知人意的样子，碰到陆慧玲不再接过他的话题说下去，他也就戛然而止，转而说些别的事情了。

　　日子就以这样的状态日复一日地过着，波澜不惊的，却在日夜更替中让人感受着周围的变化。

　　现在的小镇，除了北塘街那一块地儿还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子，其它地方已经很难找到过去的痕迹了。工业区、商业广场、保税区、饮食街……高楼林立，新的小区不断涌现，最近又通上了地铁。环顾小镇的四周已经找不到大片的田野，乡下村落不是拆迁成了别墅区，就是拆迁建造了高架、高速等公共设施或者变成了厂房。

　　陆慧玲居住的小区，当初多么令人羡慕，现如今看上去却是那么的简陋而陈旧，小区内道路狭窄，绿化面积少，最要命的是无处停车，社区居委只得将已经少得可怜的绿化带铲除了改为停车位。虽说这些变化与陆慧玲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可绿植的减少总让陆慧玲感觉很不舒服。

　　转眼间真真快大学毕业了，思思也已经快四岁了，马上要上幼儿园小班了。思思的户口几经周折终于办了下来，肖兰的意思直接将思思的户口落在哥哥的房内，陆慧玲还是坚持落在自己的家里。陆慧玲有时洗漱时望见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鱼尾纹，不经感叹岁月磨人。但想到这几年真真几乎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成绩优异，心里又倍感欣然。再看看思思，健壮活泼，眉宇间透着肖毅的神韵，又觉老天终于不负她的一番苦心。想到两个孩子，陆慧玲感到自己这些年所承受的苦累都是值得的。

　　只不过，真真面临毕业，陆慧玲不得不想起肖毅临死前的嘱咐：慧玲，考大学还不够，你一定要想法让她出国留学。我们以前没有这个机会，让孩子出去看看外面这个世界。

　　真真好学，真该让她出国留学深造，可是，出国留学所需的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按照陆慧玲现在的经济来源，根本无法送真真出国去。陆慧玲自然又想到肖毅留下的房产，但是她内心实在不愿意动那个念头，在她的心里那套房不是自己的，是无权去消受的。

　　陆慧玲也曾绕着圈地探过女儿的口气，想看看女儿心里有什么打算，可是真真却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到时再说。”陆慧玲无法知道女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己心里就愈加觉得犯难。如果不送女儿出去吧？觉得违背了肖毅的意愿，也好像耽误了女儿的大好前程。有时，陆慧玲希望女儿主动跟她谈未来的打算，而她想听到的是：我不想出国。

　　这天周六，真真回家，保姆请假回家了，一家三口围坐着吃饭。真真回家的日子，思思最开心。这个弟弟与姐姐年龄相差太大，姐姐自然对他疼爱有加，而思思对这个姐姐也是言听计从。今天姐姐坐在他身边，他吃饭显得更外乖，自己握着使用起来还很不熟练的筷子，用力地往嘴巴里扒拉着饭菜。陆慧玲感觉真真倒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又好像是饭菜不对胃口。陆慧玲看了一眼真真，问到：“怎么了？不舒服？”

　　听到问话，真真快速吃了几口，说：“没，没有。”

　　“那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陆慧玲说着，夹了一块鸡肉放到真真的碗里。

　　真真对着陆慧玲笑笑：“谢谢妈。”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妈？连说话都客气了。”陆慧玲与真真打趣到。

　　真真好像是被母亲猜到了心中的秘密似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可嘴里却依然说：“哪有？我能有什么事？”

　　见女儿不说，陆慧玲也就不再追问。吃好晚饭，真真抢着收拾碗筷去洗碗。陆慧玲总觉得自己猜得没错，真真心里一定有什么事藏着没说，于是也不跟女儿相争。思思放下饭碗，去捣鼓自己的那些玩具了，陆慧玲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打着毛衣，心里在等着女儿来开口。

　　真真把碗盏洗好，桌子擦干净，然后挨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遥控器一个个频道调过来又调过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陆慧玲笑了：“快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心里却在担心，女儿会不会跟她提出国的事情。

　　不料，真真又红了红脸说：“妈，下周有同学来我家玩，你多做几个菜吧？”

　　陆慧玲感到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侧脸看着真真：“就这事？”

　　“嗯”真真眼睛看着手中的遥控器，轻轻地“嗯”了一声。

　　“嗨，你这孩子，这么点小事怎么弄得那么难开口似的。说，来几个同学，我好准备。”

　　真真这会儿眼睛看着电视机，回到：“就一个。”听起来声音比刚才更轻了。

　　陆慧玲打着毛线，也没有注意真真的脸色和表情，爽快地说：“好，知道了。就一个同学那还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