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一部《揭发者》-19

  11、

  吴一丹作为上海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很不对口地被安排在上海宗教局,五五年肃反运动初期他被调到肃反委员会。五七年整风反右运动中,大批的知识分子、文艺界人士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其中不少是肃反中的积极分子。吴一丹却因着多年地下工作者的素养,在运动中敏锐、少言,不仅一次次化险为夷,而且扶摇直上。五九年他已经升任上海宣传部的一名副部长,虽然副部长有好几个,但他是最年轻的一位。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吴一丹娶徐闻音的那个晚上,他喝醉了。借着醉,他就可以不去看她的眼睛,他怕闻音会问他一连串的问题。

  成功说服徐闻音成为第一个揭发者,打开缺口,彻底瓦解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严密且庞大的聚会处,公审定罪李夜声反革命集团案,这个震惊全国的大事件绝对是他升迁的一大原因。

  在这过程中他不得不承认是诱骗,至少是利用了徐闻音,但他问心无愧的是早在刚认识少女闻音时,他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喜欢她,所以痛恨她不能和他一起站在人民的立场中,痛恨她不是他的同志,不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这一切只是在这个新婚之夜中吴一丹对往昔的分析,在此之前,他一丝一毫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对她的喜欢竟是从那时就开始了。

  其实吴一丹喝不喝醉,徐闻音都不会去问他的。她也没有想到会嫁给他,但从见他第一面时,她就像是总想讨好父亲般,想讨好他,想得到他的认可。

  窗上厚厚的白布帘子早就拿掉了,换上了粉红细格的薄布帘,四边缀着白色丝线钩的花边。她回头望了眼床上醉卧的丈夫,撩开窗帘望着弄堂上的这道缀着星星的夜空。她现在是终于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了,终于和政府、人民站在一个立场了。然而,好多好多的人和事都被隔在了另一边,他们越来越远,远得仿佛是这些不断变小的星星。

  洞房花烛夜之后,他的老领导找他谈话,责备他没有向上级请示就娶了背景复杂的宗教信徒。他竭立争辩说徐闻音是肃反的功臣,是站到人民立场中的爱国青年,况且她现在已经不信基督教了。老领导没再说什么,只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吴一丹并没有受到处分,也没有别人来找他谈话,他仍然当着他的副部长,但却好像被打入了另册,只有些无关痛痒的事让他去做,再也没了升迁的风声。几年后他被调到了上影厂当党委副书记。

  吴一丹并没有因为事业的不顺而怨恨徐闻音,但却因为今天的她不再是过去的她而一下子失去了对她的爱慕。她的举手投足不再像修女般地肃穆,不再抿着苍白的唇无辜地看这个世界。她的一切都落了地,现在她是所在医院的工作标兵,对政治形势、人情世故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有讨好和惧怕,不再有小兔子般的惊慌,不再有圣女般的坚硬和冰冷。她现在是柔软的,有温度的,就像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

  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和五官,除去了那道少女和圣女的光环后,她的五官是平常的,甚至因着两颊健康的绯红而有点俗。他记得她的两颊是苍白的,如今人民的立场和革命的激情竟然改变了她的苍白。他很诧异,自己竟然为了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丢了大好前途。更让他不解和尴尬的是,当她终于成为他所在的人民阵营里的一员后,自己为何反倒不喜欢了。难道自己的情爱审美竟然是帝国主义立场的,是旧上海的?

  不论他喜不喜欢她,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她成了孕妇,这让吴一丹可以理所当然地对她相敬如宾了。他越来越不常在家,她却并不在意。徐闻音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旦肚子里有了孩子,心就一下子有了归处,整个紧绷的精神和身体都落到了实处。她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起就极为嗜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睡眠中,把社会主义建设、革命觉悟、阶级斗争都忘记了,甚至是宗教、文学、美丽也都丢开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肚子里的孩子是真实的,她在这个真实中休养身心,愈合伤口,脱落痂疤。

  胖胖的三姑母知道她怀孕后来过几次,炖了鸡汤给她送来,每次都不见她丈夫,难免问一声。

  徐闻音却仍是一脸幸福,她的手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不在意地说,他工作忙。

  三姑母仍是唠叨。女人怀小人,男人不好一直在外面的,工作再忙下班了也要回来。

  回来做啥?我还要弄饭给他吃,倒是麻烦。

  那,那,伊总要回来睏觉吧?三姑母问得有点忐忑,不过不问又是不放心。

  有时回来睏,有时在办公室。他说办公室有休息的地方,有床。再说,一只床睡,我还怕他压着宝宝。这个床有点小了。

  徐闻音用手拍了拍床沿,这是只乳白色的橡木床,四角和床头还雕了精细却不夸张的玫瑰花,涂了淡淡粉红。这张床是闻音的心爱,是她母亲买给她的,一个人睡实在是太大,但两个人睡最多也就是正好。父亲卧房里的红木大床和几件贵重的家俬他们走时都当出去了,结婚时才想起是不是要赎回来,跑去一看发现当铺都不知去向了。

  三姑母那天走得很晚,摸摸这整整那,磨磨蹭蹭了半天,见天色实在是夜了,才一边下楼去,一边说。音囡囡啊,侬要聪明点,男人是要看牢的,一定要让他回家睏的。怀小人的时候,男人容易搞花样的。

  三姑母,看你说的。他可是革命干部,是党的人。你以为是旧上海的小开啊?

  徐闻音有点不高兴,她觉得姑母真是一点都没进步。

  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信主的,是外面的人,不可靠的。

  信主的就可靠?……更加不干净!

  徐闻音说这话时是想起了那个人的那些事,不过她觉得那些离她有点远了,不想再生气。

  你……上帝会审判的!

  三姑母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没再看她一眼,就一步一格尽量快地移动着她胖胖的身躯下楼走了。当门咚地一声关上后,徐闻音心里才缓缓地回荡起她最后的这句话,上帝会审判的!

  审判谁?怎么审判?我也要被审判吗?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她拉开了窗帘,弄堂里空无一人,弄堂口三姑母胖胖的身影一转弯也不见了。肚里的孩子轻轻一动,一阵带着睡意的幸福感从子宫里升上来,麻醉了她的头脑。

  第二年三月徐闻音生下了一个儿子。

  丈夫吴一丹很高兴,但就在孩子满月的那天,徐闻音提出要与他离婚。

  在妻子怀孕的那段日子里,吴一丹有了一个情人,那人是上影厂的演员,比他小了近二十岁。她才十八岁,崇拜他又害怕他,气质很像过去的徐闻音,单纯而热情,矜持而羞涩。吴一丹并没有想离开徐闻音,不仅仅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儿子。现在的徐闻音虽然失去了让他心动的气质,却是一个带得出去的夫人,大医院的医生,先进工作者。更何况他总觉得自己的青春岁月,自己的得与失,都系于这个女人,离开她就好像是丢了自己。

  儿子出生后,吴一丹就尽量疏远小情人,但那女孩却是真正爱上了他,一直缠着他,他又无法对她做出什么绝情的事来。儿子满月的那天,吴一丹决心与她摊牌,让她死了这条心。

  下班后,他们在上影厂他的办公室见面。和往常一样她一进来就反手锁上了门,他却走过去打开了锁。他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间是办公和会客的,里间是休息的,有张单人床,还有个卫生间。这里就是他俩常常幽会的地方。女孩很自然地进了里间,他也只好跟进去。

  他低着头鼓足一口气说了所有的话。他很诧异女孩没有大哭大叫地打断他,当他抬头看她时,他看见了一张无法言说的,令人心痛的,极美丽的泪脸。那双眼睛大睁着,无辜地、惊慌地对着他。他后来曾反复想过这双眼睛,他相信无论是哪个男人,这一刻都只能将她抱入怀中。

  他们做爱了,疯狂地做爱!他一边与她做爱,甚至一边心里还在下决心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这种决心让他有份壮士断腕的悲情,好像他自己成了一个牺牲者。于是,那晚的做爱是他与她之间最理直气壮的一次做爱。

  但这一切却有个旁观者,这个旁观者就是他的妻子徐闻音。

  徐闻音抱着儿子来找吴一丹,因为她想虽然满月酒不办了,一家三口总要在外面吃一顿庆祝一下。她推开了虚掩的大门,她听到了声音。她推开了又一扇门,她就看到了一切。她没有看到落幕,就走了,当她抱着孩子一路走回去的时候,她相信这是来自上帝的惩罚。

  五年前,徐闻音的人生与信仰因为几截模糊的裸体影片,和一行字迹可疑的淫乱口供而改变。四年后,她却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与另一个女子淫乱的实景。但她发现自己的悲痛与震惊远不如四年前那样巨大,当她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她反倒平静了,男人不过都是如此,女人也是,都不过是个罪人!

  徐闻音一路走回去的时候想到吴一丹的并不多,不知为何她反而可以踏踏实实地想自己了,细细地清清楚楚地分析着自己这几年来的行为和动机。

  那天回到家里后,她把孩子放在床上,忍不住摸摸他踢在外面的小脚,有点凉。她弯下身来,将那只粉红色的小脚趾含在嘴里。泪,这才缓缓地,沉重地流下来。

  主啊,我是一个罪人……

  徐闻音和吴一丹离婚的时候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反而让吴一丹无法反驳。他们第二天就办了离婚手续,吴一丹很感谢徐闻音的是她还算念夫妻之恩,没有告发他。徐闻音并非是念旧情没有告发他,而是她再也不想当一个揭发者了。虽然因着廖文君的话,她相信李夜声的失德,虽然她自认并没有一句控诉之词是谎言,但她不想再控诉谁了,这些人这些事与她何干?她却为此失去了一切。

  徐闻音离婚的当晚,三姑母来抱走了孩子,说是让她好好休息。她临走时,犹豫地提出要不要一起祷告,徐闻音拒绝了。

  那晚,她跪了下来,大大地为祖母的离去而伤心,她觉得若她没有走,她就和上帝之间断不了,而她走了,她和这位神似乎就没了血缘。

评论
  • 我买了此书,也打赏了,怎么接下来不停的要打赏,这怎么让人看书呀


  • 学习了


  • 施老师的叙述自然流畅,如若有空,能否指点《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我相信一定受益匪浅。谢谢


  • 好棒,文字看得出感情


  • “修行”可能是某种灵修方法,可能是某种神学系统,可能是某种教会传统,某类更新运动,某些属灵人的教导......


  • 信仰是要我们承认人人都需要一位救主,但我们内心存着都是宗教性的思想认为找到了一位教主,我可以不断“修行”成为更好的,神要用整个人类历史包括教会历史打破这种幻想,我们才可能天天俯伏下来,每件事停步下来说:“主啊!”


  • 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想出名想疯了!


  • 倪弟兄的书我全部读过,感谢主!


  • 你敢肯定你书中涉及全是真实?他们为主所摆上的,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评论吗?你写书的动机是什么?愿神判断你的内心


  • 施玮,与那些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打着主的旗号为自己扬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