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晚上剧院爆满。肥胖的犹太经理在门迎候,战战兢兢,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的样子。他领他们去了包厢,神态谦卑得有些夸张,珠光宝气的肥手挥来挥去,说话的嗓门很大。道连?格雷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讨厌他,只觉得仿佛原本要找米兰达,偏偏却碰上了凯列班。亨利勋爵对他倒颇有好感,至少嘴里是这么说的,而且执意要同他握手,明确告诉他,跟一个发现了真正的天才并为一位诗人而破产的人相遇,是莫大的荣幸。霍尔华德饶有兴味地看着正厅后座观众的一张张脸。空气非常闷热,巨大的汽灯光焰四射,像一朵巨型大丽花,所有的花瓣都喷出黄黄的火来。顶层楼座的青年已经把外套和背心脱掉,挂在座位旁边,与隔得很远的相识交谈着,还和邻座打扮得花哨俗气的姑娘一起吃着橘子,嗓门儿尖得刺耳。酒吧里传来了开瓶塞的啪啪声。
"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了自己敬慕的人!"亨利勋爵说。
"不错!"道连?格雷回答。"就是在这儿我找到了她。她比所有的人都神圣。她演出时你会把什么都忘了。她一上台,这些面容粗糙、举动野蛮、平平凡凡的粗人,便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静静地坐着看她,被她随心所欲地弄得哭哭笑笑。她让他们像小提琴那样富有反应,使他们脱俗,让你感觉到他们是跟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跟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啊,但愿不要这样!"亨利勋爵叫了起来,这时他正用歌剧望远镜扫视楼座的观众。
"别理他,道连,"画家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也相信这个姑娘。
凡你喜欢的姑娘,必定是非常出众的,凡是具有你所描绘的那种效果的姑娘,必定是高雅的。使自己的时代脱俗,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如果这姑娘能赋予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以灵魂,能为过着肮脏丑陋的生活的人创造美感,能驱除他们的自私心,能把眼泪借给他们去为别人的不幸而哭泣,那就很值得你爱慕,也值得整个世界爱慕。这桩婚事很好,虽然起初我并不这样想,但现在我赞同了。神明为你创造了西比尔?文,没有她,你会是不完美的。"
"谢谢你,巴兹尔,"道连?格雷回答,捏了捏画家的手。"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哈利那么玩世不恭,简直让我害怕。乐队开始演奏了,音乐很糟糕,好在只有五分钟左右。过后幕会拉开,你们会看到这个姑娘,我将把我的整个生命奉献给她,我已经把我身上最好的东西给了她。"
一刻钟以后,在一阵乱哄哄的掌声中,西比尔登场了。不错她看上去确实很可爱--亨利勋爵认为,她是平生所见的最可爱的姑娘之一。她羞怯的风韵和惊愕的眼神里,露出一种曲意迎逢的表情。她瞥了一眼拥挤不堪、热情洋溢的剧场,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很像一面银镜中映出的玫瑰的影子。她后退了几步,嘴唇似乎在抖动。巴兹尔?霍尔华德跳了起来,开始鼓掌。道连?格雷仿佛是在梦中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她。亨利勋爵透过望远镜看着,喃喃地说:"真迷人!真迷人哪!"
这场戏发生在凯普莱特家的厅堂里,罗密欧扮做香客,同茂丘西奥和其他朋友已经登堂入室。乐队虽糟,倒也奏起了几段音乐,舞蹈开始了。西比尔仿佛来自另一个更美妙的世界,飘然舞过一群服饰陈旧、动作笨拙的演员。她跳舞时摆动着身子,好像一棵植物在水中摇动一样,喉部的曲线是洁白的百合花的曲线,手似乎是冷色的象牙做的。
但奇怪的是她无精打采,目光落在罗密欧身上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喜悦之情。她读的几句台词--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
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
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以及紧接着的几句简短对话,纯粹矫揉造作。她的嗓子不错,但音调却绝对虚假,音色也不对。因此,诗句中的活力荡然无存,表达的情感也很不真实。
道连格雷看着她的表演,脸色渐渐发白,心里既茫然又焦急。他的朋友都不敢对他说什么,觉得西比尔似乎极不胜任,两人都非常失望。
但他们觉得,对朱丽叶扮演者的真正考验是第二幕阳台上的一场戏。他们等待着。要是演不好,那就说明她没有演戏的才能了。不容否认,她出现在月光下时显得非常动人。但演技却是做作得令人难以忍受,而且越演越糟。她的手势装腔作势,非常可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过分夸张。剧中那漂亮的段落--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层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
像是一个由二流的演说教师教出来的女学生朗诵的,一板一眼,咬得很准。她倚在阳台上,开始朗诵下面的美妙诗句:
我虽然喜欢你,
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
它太仓促、太轻率、太出人意外了;
正像一闪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已经消隐了下去。
好人,再会吧!
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的暖风的吹拂,
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来。
看她朗诵的那副样子,仿佛对她来说这些诗句不表达任何意义。这不是因为紧张造成的。要说紧张,她倒是很镇定。那不过是演艺的拙劣,她彻底失败了。
甚至连正厅后座和顶层楼座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观众,也对演出失去了兴趣,一时坐立不安,开始高声谈话和吹口哨。站在花楼后头的犹太经理,又是登足,又是怒骂。只有姑娘自己无动于衷。
第七章
第二幕结束后,剧场里响起了一片嘘声。亨利勋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披上外套。"她很漂亮,道连,"他说,"但她不会演戏。我们走吧。"
"我要看完再走,"小伙子回答,语调生硬而痛苦。"实在抱歉,让你们浪费了一个晚上,哈利。我向你们两人道歉。"
"亲爱的道连,文小姐大概是病了,"霍尔华德打断说。"我们改日再来吧。"
"但愿她是病了,"道连回答。"不过我觉得她简直好像冷漠无情。她完全变了,昨夜还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却只是个普通平庸的戏子。"
"别那样谈论你的心上人,道连。爱情比艺术更美妙。"
"两者都不过是模仿,"亨利勋爵议论道。"可我们还是走吧,道连,你不该再呆下去了。观看拙劣的演出无益于人的道德。此外,我想你也不会叫你的妻子去演戏,所以就是把朱丽叶演得像木偶一样又何妨?她很可爱,要是她对生活和艺术都一无所知,倒也不失为一种愉快的经历。只有两种人最具吸引力,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另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啊呀,我亲爱的小伙子,别那么悲伤了!保持年轻的秘密在于驱除不宜情绪。跟巴兹尔和我到俱乐部去吧,吸会儿烟,为西比尔?文的美貌干杯。她那么漂亮,你还需要什么呢?"
"走开,哈利,"小伙子叫道。"我要单独呆在这儿。巴兹尔,你一定得走。啊!你们没有看见我的心碎了吗?"他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冲到包厢后面,靠在墙上,把头埋在手里。
"我们走吧,巴兹尔,"亨利勋爵说,话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两个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脚灯亮了,第三幕幕启。道连?格雷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脸色苍白,显得高傲和冷漠。演出拖拖拉拉,似乎没完没了的样子。一半观众离场,嘻嘻哈哈,靴子登得很响。整场演出是个大失败。最后一幕几乎是对着空空的座位在表演。幕落时有人耻笑,有人叹息。
戏一结束,道连?格雷就直冲幕后演员休息室。那姑娘独自站着,脸上露出得意之情,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张开的嘴唇在为他们共同的秘密微笑着。
他进去时西比尔瞧着他,一脸无限喜悦的表情。"今天晚上我演得多糟,道连!"她叫了起来。
"糟糕透了!"他回答,惊讶地瞪着她--"糟糕透了!简直可怕。你病了吗?你不知道它的后果,也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姑娘微微一笑。"道连,"她回答,用音乐般的腔调拉长了他的名字,仿佛对她红红的花瓣似的嘴唇来说,这比蜜还甜。"道连,你应当理解的。可你现在理解了,是吗?"
"理解什么呀?"他愤愤地说。
"为什么我今天晚上会那么糟糕,为什么我永远会那么糟糕,为什么我以后再也演不好了。"
他耸了耸肩。"我想你病了。病了就不该演出。你自己出了洋相。我的朋友厌烦了,我也厌烦了。"
她似乎不在听他。欢乐改变了西比尔,她沉浸在极度幸福之中。"道连,道连,"她叫道,"在认识你之前,演出是我惟一的现实生活。我只生活在剧院里,我想那都是事实。一个晚上我是罗瑟琳,另一个晚上是鲍西娅。贝特丽丝、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考狄利娅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什么都相信,觉得与我同台演出的普通人似乎都是上帝。绘成的布景是我的世界,除了影子,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影子是真的。这时候你来了--啊,我英俊的心上人!--你从牢狱中解放了我的灵魂。你教会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今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自己一直参与的无聊演出看出了它的空洞、虚假和愚蠢。今晚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罗密欧可恶、守旧和虚伪;意识到果园中的月光是虚假的;意识到布景很庸俗;意识到我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你使我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迷人王子!生命的王子!我已经讨厌影子。对我来说,你胜过一切艺术。既然如此,我与戏中的傀儡又有什么关系呢?今晚一上台,我不明白怎么会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原以为会非常出色,但发觉自己无能为力。蓦地我心里豁然开朗,个中原因全都明白了。对我来说,这一感悟好极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嘘声,但一笑了之。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这样的爱呢?把我带走吧,道连。带我到没有人打扰我们的地方去。我讨厌舞台。我可以模仿一种自己没有感觉的激情,但无法模仿像火一样在我心中燃烧的激情。啊,道连呀,道连,现在你明白它的意义了吗?即使我能做得到,对我来说在戏里表演热恋也是一种亵渎行为。"道连跌坐在沙发上,转过脸去。"你扼杀了我的爱,"他咕哝着。她惊异地看着他,笑了起来。他没有答理。她走到他面前,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她跪了下来,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抽出手,不觉打了个寒噤。
随后,他跳了起来,走到门边。"是呀,"他叫道,"你扼杀了我的爱。你曾经激发过我的想象。而现在你连我的好奇心都激不起来了。你简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我爱你是因为你了不起;因为你有天分,有才智;因为你实现了伟大诗人的梦想,赋予艺术的影子以形式和内容。可是你把这一切都丢掉了。你既浅薄又愚蠢。天哪!我疯啦,竟会爱上了你!我多傻啊!现在你对我已经毫无意义。我永远不想再见你了。我决不会再想你,决不会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啊,曾经......哎呀,我不忍心去想它!但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你破坏了我生活中的浪漫。你说爱情损害了艺术,你对爱情多么无知!失去了艺术,你一无是处。我本可以使你成名,使你光彩夺目,灿烂辉煌。世界本会拜倒在你脚下,你本可以冠上我的名字。而现在你是什么呢?一个有一副漂亮脸蛋的三流戏子。"
姑娘脸色煞白,发起抖来。她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她的嗓音似乎在喉咙里卡住了。"你说着玩玩的吧,道连?"她喃喃地说。"你在演戏。"
"演戏!我把演戏让给你。你才拿手呢,"他恨恨地说。
她从跪着的地方站了起来,带着虔诚的痛苦表情,穿过房间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胳膊上,睨视着他。道连把她推开。"别碰我!"他叫道。
她一声低吟,扑倒在他脚边,躺在那里,像一朵踩扁了的花。"道连,道连,别离开我!"她轻声说。"真对不起,我没有演好。我一直都想着你。可是我会努力的--真的,我会努力。我对你的爱来得那么突然。要是你没有吻我--要是我们没有彼此亲吻,我想我会永远不知道爱。再吻我一下吧,我心爱的人。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啊!不要离开我。我的弟弟......不,没事儿,他并不当真。他是说着玩的。...可是你,呵!你就不能原谅我一个晚上吗?我会非常努力,努力演得好些。别对我那么狠心,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毕竟只有一次我没有让你满意。不过你说得很对,我应当显得更像一个艺术家。我真傻,但我很无奈。呵!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一阵激动的哭泣使她透不过气来了。她像受伤了似的趴在了地板上。道连。格雷漂亮的眼睛俯视着她,线条分明的嘴唇不屑地噘了起来。一个你不再爱的人哭哭啼啼的时候,总会有某种可笑的东西。他似乎觉得西比尔.文是在演出一场荒唐的闹剧。她的眼泪和哭泣使他感到厌烦。
"我走了,"他终于说,语调镇静而清晰。"我不想对你太狠心,但我不能再见你了。你使我失望。"
她默默地哭着,没有答话,却爬着离他更近了。她的纤纤小手漫无目的地伸了出来,仿佛在找寻他。道连转身离开了房问。一会儿以后,他出了剧院。
究竟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只记得是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徘徊,走过黑影笼罩的狭长拱廊和一些面狰狞的房子。喉咙嘶哑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在他背后喊着。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自言自语,骂骂咧咧,活像那些巨大的猿人。他看到古怪的孩子们聚集在台阶上,听到阴暗的院落传来尖叫和诅咒。
拂晓时,他不知不觉已来到考文特露天市场附近。夜幕开启了,露出火红色的微光,苍穹像是一枚掏空了的珠子。满载着摇曳多姿的百合花的大车隆隆作响,慢悠悠地驶过空旷光洁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对他来说,美丽的花儿似乎是一帖镇痛剂。他跟着那些人进了市场,看他们卸车。一个穿白色罩衫的赶车人送给他一些樱桃品尝,他道了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人拒绝收钱,开始无精打采地吃起樱桃来。樱桃是半夜里采摘的,还带着月色的寒气。一长队男童,扛着一筐筐条子状的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在他面前鱼贯而过,挨挨挤挤穿过一大堆绿宝石般的蔬菜。门廊下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柱子旁边,闲荡着一群邋里邋遢不戴帽子的姑娘,等待着拍卖收场。其他的人都拥挤在广场咖啡屋的旋转门附近。拉车的高头大马打着滑,踩在粗糙的石子路上,摇动着马铃和马饰。有些车夫就睡在一堆麻袋中间。颈部色彩斑斓、脚呈粉红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啄着谷物。
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辆马车回家。他在门口踯躅了一阵子。极目四顾,眺望寂静的广场,以及附近空空的紧闭的窗户和惹人眼目的百叶窗。此刻的天空一片乳色,屋顶在天空的反衬下闪闪发光。对面的一个烟囱升起了一缕轻烟,卷曲成紫色的丝带,飘向珠色的天空。
铺着橡木护墙板的巨大的门厅里,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那是某艘威尼斯地方官游艇上的掠夺物。吊灯上的三个喷嘴依旧闪闪烁烁地燃烧着,似乎冒出几道细细的蓝色火焰,火焰的边缘镶着白色的火。他熄了灯,把帽子和披肩扔在桌子上,经过书房朝卧室走去。那是楼下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在一种崇尚奢华的新感觉的支使下,他刚刚把它装饰过一番。墙上挂着一些古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庄园一个废弃的阁楼上找到的。他转动门把手的时候,目光落在霍尔华德所作的画像上。他吃惊地倒退了一步。随后又继续往前,进了自己的房间,露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态。他取下插在外套上的花,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他又返回去,走近画像,仔细端详起来。在好不容易透过乳白色丝绸百叶窗的暗淡的光线下,那画像的面孔似乎有点变形,表情显得不同了。也许可以说嘴角露出了一丝凶相。这实在有些蹊跷。
他转过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明亮的曙光洒向房间,把奇妙的影子推到阴暗的角落,让它在那里不住地颤抖。可是画像脸上他已经注意到的奇怪表情,似乎还停留在那儿,甚至更为强烈了。抖动着的热烈的阳光,把画像嘴角的凶相照得清清楚楚,跟他仿佛做了坏事后镜子里出现的映像一样分明。
他退缩了,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椭圆形镜子,急急忙忙透过光洁的表面往里看。这面镜子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无数礼品之一,边框饰有多个象牙做的丘比特。镜子里并没有使他红红的嘴唇变形的线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画像,再次细看起来。他审视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的痕迹。但无疑整个表情变了。那不光是他的幻觉,而是令人心寒的、明明白白的事实。
他颓然坐在一条椅子上,开始思考起来。他突然想起这幅画完成的那天他在巴兹尔的画室说过的话。不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许了一个愚蠢的愿,希望自己永远年轻,而画像会变老;希望自己的美貌不会失去光泽,而画布上的脸会替他显示情欲和罪孽;希望画中的形象会因为痛苦和思索而干枯,而他自己则能保持刚刚意识到的青春的滋润和可爱。当然他的愿望没有兑现!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可是那画像就在他面前,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凶相。
凶相!难道他很凶残?这是那位姑娘的过错,不是他的错。他梦想她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把自己的爱献给了她,因为他认为她伟大。后来她让他失望,她浅薄而不足取。但是他想到她躺在自己的脚边,像小孩子似地哭泣的时候,心里便涌起了无限悔恨之情。他记得自己看着她时是多么无情。为什么他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颗灵魂?可是他自己也是够痛苦的。在戏上演那可怕的三个钟头,他经受了漫长的痛苦,挨过了没完没了的折磨。他的生命跟西比尔的完全一样有价值,如果他给西比尔造成了终身的伤害,那么西比尔也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损毁。何况女人比男人更耐受痛苦。
她们靠情感而生活,一心只想着情感。她们看中情人,无非是找个人可以哭哭闹闹。这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是熟知女人的。为什么他要为西比尔感到烦恼呢?现在她已与他无干。
可是还有这幅画呢?他对其中的变化该说什么呢?这幅画隐藏着他的秘密,述说着他的故事,已经教会他热爱自己的美貌。它会不会叫他讨厌自己的灵魂呢?他会再看它一眼吗?
不,这不过是理智的混乱所造成的幻觉。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幻象。突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使人发疯的小红点。这幅画没有变,只有蠢人才以为它变了。
可是画像凝视着他,漂亮而扭曲的面孔带着狞笑,明亮的头发在朝阳下闪光。画像的蓝眼睛与他的相遇,他心头萌生了说不尽的遗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自己的画像。它已经变了,还会变得更多。闪闪金光会褪成灰色,红白玫瑰似的容貌会憔悴。他每造一孽,脸上就会出现污点,毁掉白皙的肌肤。可是他决不造孽。这幅画无论变与不变,都是她良心的明白写照。他会拒绝诱惑。他再也不见亨利勋爵了--至少不再听他的话,那些难以捉摸的有毒理论。曾几何时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的花园里,这些理论激起了他的痴心妄想。他要回到西比尔身边,跟她重归于好,同她结婚,努力再去爱她。是的,他有责任这样做。她一定比他更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自私了,对她很冷酷。西比尔又会重现曾经有过的魅力。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两人的生活会纯洁而美丽。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块很大的幕帘遮住画像,瞥了画像一眼,不觉打了个寒战。"多可怕!"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他到了草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新鲜空气驱走了一切阴暗的情绪。他只想着西比尔。身边响起了爱的回音,他反复叨念着西比尔的名字。露水浸湿了的花园里鸟儿在歌唱,似乎在向花儿诉说西比尔的故事。
这本书请编辑斟酌,下架。
王尔德生于都柏林的一个家世卓越的家庭,是家中的次子,全名为:奥斯卡·芬葛·欧佛雷泰·威尔斯·王尔德(Oscar Fingal O’Flahertie Wills Wilde)。他的父亲威廉姆·王尔德爵士是一个外科医生,他的母亲是一位诗人与作家。这部作品我有一本藏在书柜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