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约的女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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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达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思想的漩涡中。他感到忧伤,不快乐,但他又为这忧伤和不快乐感到满意。从前,费达的忧伤为老爹和阿依莎,为万能的真主安拉,除此之外,他像个没有感情的孩子。

  而现在,他体会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他为这情感的获得感到幸福,同时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费达感到忧心忡忡,好像着快乐随时都要失却了似的。

  第二天,费达早早醒来,做了好多肉夹馍,推到巷子口的柳树下去卖。他的吆喝变得嘹亮,吆喝一声,他的脸就红一下,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快乐的少年。

  费达每卖出一个肉夹馍,心里头便一阵乱颤,他暗暗地告诉自己:很快了!很快了!她快要来了……

  少年在等待的时候,便开始在脑中回想起女人的模样。他想起她湿哒哒的头发,想起那只白手,想起她落下的面纱,却到底想不起她的样子,所有的印象汇起来却一张没有脸的她。

  于是,费达自己重新构想了一遍她的样子:她的额头高高的,颧骨也高高的,眼睛是深褐,下巴细圆,嘴唇很丰满,轮廓是完满的曲线,没有一点棱角。音容华美,而这种美怎么都蒙了层薄纱,不会轻易重现在眼前。

  女人没来。

  第二天,她也没来。

  第三天,第四天……

  费达天天都到柳树边下摆摊,每次到最后都要留一个肉夹馍,生怕那女人来取的时候又卖光了。

  但她之后没再出现过。费达失却了一个思空,仿佛是自己犯下了一个罪过,与其失之交臂似的。他整天神不守舍的,做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脑海里只有一张遮着半边面纱的女性的脸。

  天色快入暮。费达卖完油香和肉夹馍,便拉着小推车往家的方向走。傍晚的雾气大了,繁华大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像发青光的猫眼,在雾气中闪烁不定,看起来妖里妖气的。

  街边的卖唱的盲人抱着胡琴和二胡,竹竿敲着地面“滴滴答答”地走来;苦工赤膊着干柴般身子,一路大声嬉笑,手上的破单衣散着恶臭的汗味,像牛尾似的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背上的苍蝇;绿皮的黄包车队穿街过巷,像一群屎壳虫,车夫佝偻着腰,像狗一样的对客人哈腰点头。瘸腿的老兵摆一张纸,跪在大街上乞讨……

  费达的心里一种难受,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是与他无关的人物,费达却打心底地对这些人报以绝对的同情和尊敬。

  这尊敬和同情里头好像又包含了一个自己,这个城市里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穷人,他们的生活时刻离不开饥饿、疾病、偷窃、杀人、生死这样沉重的命题,在无尽的绝望中仅靠着一点明天的希望活下去。

  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形成一个庞大的暗区,这里藏污纳垢,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又自食。他们是一切罪恶的根,任凭着别人去吸他们身上的血。他们安静地忍耐,忍耐是无声的抗争。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奉真主安拉的旨意吗?

  费达的思想很远了,一时间忘了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一个黄包车夫从身后吆喝了一声,差点把他撞倒了:“小孩,快让开!”

  费达猛地反应过来,让出了位置。在与车夫擦肩而过的一瞬,费达又闻到了那股特殊的香味。

  是她!

  费达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三个字眼,他连打了三个冷颤,脑子里顿时一团浆糊似的。少年举起沉重的睫毛,向不远处的黄包车看去,那么近的距离,费达却觉得她已经离了好远,他的脑里有两个声音在说话。

  “追啊!”

  “追?然后呢?”

  “问她为什么没有来?”

  少年拔了腿就追上去,他的步子有些乱,有些不稳,看起来像一只蹩脚的流浪狗在跑,鼻子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痴迷得生了一份莫大的感动。

  女人的一只手露在风中,像一条白骨。

  那冰冷的白骨在暮色中发亮。盲人的乐声不甘冷落,胡琴如敲鞋钉一般地敲,二胡像钝刀割肉,乐声使整个大街变得扭曲不稳了,蝼蚁交集,车马也慢。

  这座城没有战争,却依然逃不掉兵荒马乱。

  蝼蚁成群,鱼龙混杂。杂不单是人与人之间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千面的“杂”。这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

  给穷人捐钱的富人回家把妻子孩子给杀了,贩卖妇女的人贩子也是女人眼里的好爹爹,道德形式在这里化成了虚无。

  就像合谋好似的,人群一个聚拢一个消散,把那身影堙没在虚无中。费达穿不过人海,被挡在了世界之外。等他再追上车夫的时候,黄包车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眼睛花了。

  

  费达沮丧地回到家,一进门,老爹的脸如同汉人的门神般怒着双目。妹妹阿依莎跪在堂前做礼拜,她的小嘴老鼠似的碎碎念着,费达听不清妹妹念的是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阿依莎时不时回过头来望一眼爹爹椅子边的藤条,又转过头去,继续着虔诚的祷告。

  “跪下!”

  费达安静地跪下来,脱下身上那件破旧布衫,露出瘦削而结实的胸膛和背。爹爹抽出藤条,藤条如鞭子般“噼噼啪啪”打在费达光溜溜的背上,像要把皮肉都打烂似的,现出一道道猩红的口子,那一条条藤痕错乱地交织成一个细密的网,爹爹要他铭记这刻骨铭心的疼痛,如同铭记穆斯林的信仰。

  “我让你不做礼拜!亵渎了真主安拉!难道你要学阿嫲那样,让一家人都得不到安拉的保佑吗?”

  他把老爹的惩罚一声不吭地忍受下来,痛苦和自责使泪水划过少年的脸颊,他的脑海里闪现过娘的脸,阿嫲的脸,还有那个女人的脸。最后,费达几乎知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只觉得背部像火烧般辣。

  费达眼前一黑,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再醒过来的时节,夜已深了。阿依莎坐在床榻边上,替哥哥涂药膏,扇扇子,好让他的背凉快些。趴着的费达刚要动一下身子,背部的伤口便裂开般灼痛。

  阿依莎心痛地问:“阿嘎(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来做礼拜?爹爹可生气了。”

  “阿依莎。”费达很想摸摸阿依莎的头,“你相信,安拉能听见回回祖辈日夜的祷告吗?”

  阿依莎摇摇头。“阿嘎(哥哥),我不知道。”

  “亲爱的阿依莎,你相信《古兰经》里头说的人世轮回吗?”

  阿依莎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嘎(哥哥)。”

  “亲爱的阿依莎,你见过娘的样子吗?她的眼睛、鼻子、嘴都小,阿嫲说,娘是她见过最美丽的回族女人,她的头发总带着香。”

  阿依莎眼睛湿润了,她伤心地摇了摇头。

  费达有些语无伦次了:“阿依莎,你知道吗?我看见了娘……不,是娘的轮回……眼睛、鼻子、嘴,乖巧的小,头发的香……她当时就在街口……”

  “阿嘎!”哈迪亚眼睛湿润了,她喊了一声止住费达。“阿嘎这么说是亵渎安拉,爹爹知道了又要生气……”

  “阿依莎,我跟所有的回回一样,虔诚信奉我们的真主安拉,安拉是一切的主宰。这些,阿嘎都知道……”费达无声地落泪了,“阿嫲说汉人佛语有曰‘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想,如果……如果阿嘎信了,会不会就能看见娘……”

  阿依莎的泪水顿时涌出来了眼眶:“阿嘎(哥哥),对不起……要是没有阿依莎,娘就不会去无常归真了对不对?要是没有阿依莎,阿嘎就不会没有娘了,对不对?阿嘎,对不起,是阿依莎夺走了阿嘎的娘……”

  老爹裹着一身灰袍从院子里冲进来,愤懑地呵斥道。

  “费达!你敢再对阿依莎胡言乱语,亵渎真主安拉,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不是回回,你不配做安拉膝下的穆斯林!”

  老爹愤怒的眼睛里布满了青筋和血丝,扯着哭泣的阿依莎出了房门。他们就地而跪,虔诚叩头朝拜,祈求安拉宽恕费达的罪过……

  帐房的灯一灭,费达的眼前又黑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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