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下了飞机后，长岛魂不守舍地前往那家医院。尽管他已多年不和千惠子联系，他都成了家，做了父亲。可千惠子却始终在他的心房里霸占着一片天地，任凭她在他的心里撒野发疯，长岛也只得默默忍受。这是这几十年来的沉积，不是那么两三年可以化解开的。虽然曾在月台发誓要让千惠子一个人生活，但长岛听闻了这个消息，还是不可能那么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待下去。他跟妻子说是因为日本的一个朋友，向公司请了假，就立马买了机票离开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千惠子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怎么就突然濒危了呢。他又回想起那天晚上，医院那头对他的称呼，“泷川小姐的伴侣”。伴侣啊，这个头衔，他曾是多么得梦寐以求，而如今，却即将成为那段感情的墓志铭。

　　千惠子脸色蜡黄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头柜上摆着插有风车的花瓶。花瓶下方，压着他的“订婚信”。

　　极度的思念，令她发了疯。在转来这家医院之前，她住在横滨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据说是邻居有小孩嘲笑她，说她拿着一只破风车当丈夫，还要去抢她的风车。她气得当晚一把火烧了那个小孩家的屋子，然后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之后由于吃了太多的罐头食品，她被确诊为胰腺癌，就被送到这家医院来了。再后来，连肝脏也衰竭了。医院开始准备联系她的亲属，可是上哪里去找呢。他们根据那封“订婚信”，先是找到久保田太太。久保田太太又给了院方长岛的电话，根据久保田太太的描述，院方确认长岛应该是她的伴侣。就算不是，也该是很重要的人。因为他们还在她的家里发现了那一大箱子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信，这是她家里唯一干净的一样东西。

　　等千惠子醒来的时候，长岛正趴在她的身边睡觉。她杂乱的头发被除去了，脸也干净了不少，在这里，天天有护士为她擦身洗脸。疾病正在使她极速衰老，人也没有长岛上一次见到她时胖了。长岛是在千惠子的抚摸下清醒的，千惠子抚摸着他的脑袋，长岛便抓住她的手，紧紧捂在手心里。

　　“石田……”她连眼皮都睁不开，大脑也不清楚了，说话简直就是吐气，需要长岛靠上去听。

　　“嗯……”他答到。

　　他强忍住内心的苦楚，决定就在今晚，今晚，他要利用他的人脉，联系他能联系到的散布各个国家的朋友，其中大部分是他大学时期认识的。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邮件，他打算用医院的电脑给他们写邮件，希望这些朋友能联系当地的报社，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他觉得他必须马上落实，因为说不准，这就是他能为千惠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尽管他知道石田死了，但若是能刊登到报纸上，让弥留的千惠子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不认为她是疯子，愿意跟着她一起相信石田还活着，她说不定能好受些。

　　事情进行得格外顺利，很多报社听了她的故事都深受感动，因此决定免费帮千惠子和长岛刊登这则报道。然而，千惠子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虚弱，长岛此行连家都没有回。他珍惜着与“伴侣”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每一次给她倒水扶她用餐，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虽然千惠子一直称呼他为“石田”，可是长岛已经不在意了。如今如果有人告诉长岛，只要吃下石田的粪便，千惠子的病就能好起来，长岛都能和颜悦色地把他的粪便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32

　　石田竟然真的像个鬼魂似的，被各大报纸刊登的寻人启事给“唤醒”了。距离石田上一次的出现，已经过去了三十三年。他是根据长岛留的医院地址来的，到了医院，他又被告知，如果现在想要见千惠子，可以到横滨海的海滩上去找她。

　　此时此刻，长岛正坐在沙滩上，吹着秋日带着咸味的海风。千惠子在他身边，只不过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她唯一露出的身体部分，就是那只插在沙子里，随风转动的纸风车。它变得更破了，它的两片叶子已经被扯烂，剩下的两片，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地向生命的终点冲刺而去。

　　石田提着两袋子水果，姗姗来迟地站在长岛一旁。他老了，留起了大胡子。他一看到报纸，当天夜里就买了机票，一路从法国飞了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站在那里，尴尬地想说些什么打破僵局，但是发现不管说什么都十分尴尬做作。不知为何，现在的长岛一点也不憎恨他，反倒是石田的一句对不起，另长岛对他又开始讨厌了起来。他不知所措，突然想到或许长岛不愿意相信他就是石田，于是主动告诉他，他知道那只纸风车里的写了什么……长岛想了想，不能总这么下去，是时候做点什么打破这个局面，因此索性邀请石田去附近的一家拉面馆吃拉面。石田告诉他他给千惠子写了很多信，可是都没有回复。长岛本来有些怒气，觉得石田事到如今还在欺骗他。不过石田一遍又一遍的解释中，长岛算是想明白了。1944年，石田被苏联的军队俘虏，因此千惠子再怎么给他写信，他都是收不到的。后来幸运的石田在苏联人的看守下越狱而逃，经过一路的颠沛流离遛进了法国境内，躲在一家愿意收留他的法国人的家中。在这样一段过程中，他一刻也没有放弃与千惠子取得联系，一直再给她写信。可是那时候的千惠子早已离开广岛，前往东京。于是，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联系。1945年，广岛原子弹爆炸，石田有一周没怎么吃饭。无疑，千惠子在这样的轰炸中，注定只能长久地活在他的梦里。可他怎么也没能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的现在，他竟得知千惠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真假，他想这一次他绝不能放弃。可没想到，他再一次永远地失去了千惠子。

　　长岛看着面前这个跟他一样伤心的男人，知道不管说什么话，都没办法安慰到他。于是起身，他还想和千惠子多待一会儿。石田这时追上来，告诉长岛他的想法，他说他希望能出资厚葬千惠子。长岛告诉他，葬在横滨海的沙滩，是千惠子的意思，还是尊重死者吧。石田想了想，便去着手张罗着请神社，还有庙里的和尚什么的，前来做做法事。

　　石田走后，长岛终于能一个人坐在千惠子的身边，看着深邃的大海发呆。虽然阳光正好，但在凛冽海风的不断进攻下犹如螳臂当车。就在这时，那最后包裹风车的两片叶子也被吹散了。

　　“Sans toi, j’ai n’est rien”。意思是，“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纸片在空中飞舞着，前往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长岛没有去追，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千惠子属于他。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是完整的。

　　( 完）

　　2016年7月28日21:38，定稿于上海

　　2016年7月31日20:50，第二稿，修正

　　2016年8月7日14:48，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