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住在我家。”达文西的这句话在马蒂的耳边久久回响。沉默之中，马蒂专心想象这一句话，只管胡思乱想。要是没来绿野镇以前遇上这种局面，马蒂肯定会哭鼻子。她一发急，泪水就涌上眼眶。她端坐不动，只感觉到泪水在眼睛里打滚，血直往脸上冲，直到达文西在这种沉默里产生深刻领悟，她才再次回到现实中来，得以解脱。

　　她不想拒绝达文西，即使不在绿野镇上也没有一个人比达文西更亲切善良，但是马蒂态度坚定地决定回到瑞希的公寓。理由跟简单，第一，如果瑞希回来，马蒂希望第一时间看到她。第二，她给所有认识瑞希的人留下的都是瑞希公寓的地址和号码，如果留在瑞希的公寓里，可以接收到更多与瑞希有关的信息。第三，她与达文西住得很近，如果有任何情况发生，她都可以大声呼唤他。这句话也是马蒂第一次见到达文西时，他对她说的。综上所述，马蒂请求达文西的理解。她要一直住着，直到找回瑞希。

　　马蒂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出神凝视着前面的达文西，而达文西身上展现着仁慈而随和的挚友形象。马蒂在长时间地站在窗前，她在回忆，也在思考。星期天的清晨，绿野镇的雨仍下个不停。但和四天前马蒂出院的那一天不同，成了毛毛细雨，如果不仔细看地上积雨的水纹，根本察觉不出在下雨。这一天的气氛也有些神秘，没有一件事按常规发生。首先，她接到达文西打来的电话，镇长大人邀请他去喝茶，而他想知道马蒂是否愿意作陪？

　　马蒂犹豫不决。

　　她翻看了自己做的档案，镇长大人——布丽埃勒•吉福兹，曾经是绿野镇最有名的泼妇之一，她的名字没有一天不出现在地方报上，但她也是爱心会的发起者。爱心会是一个为失踪女性家庭分享忏悔心得的组织，警察大卫也说他们对失踪案做了一系列分析，其中也包括瑞希。

　　刚开始，马蒂听到达文西的邀请感觉自己的好运又来了。她特别想知道爱心会对瑞希调查后做出了怎样的结论，但她放下听筒，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的仪容，见到一个苍白、病怏怏的邻家女孩。镇长大人愿意屈尊纡贵见这样的她吗？

　　马蒂笑了，答案是可以肯定的。在绿野镇是没人会在意她的衣着和容貌，他们还有更为紧要的人要关心——他们自己。

　　紧挨着，第二个问题来了。她要如何面对达文西？在这漫长的四天里，达文西一直对她嘘寒问暖、马蒂觉得自己就快被宠上天了。但是这样不行，正因为达文西处处为她着想，她才觉得难以说服自尊心——她不习惯被照顾。马蒂依然在窗前长时间地伫立。她很纠结，她在衡量，她在思考……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达文西就站在门外。他对马蒂了如指掌，他已经帮马蒂做了决定。

　　马蒂激动地拉住达文西的手，仰起脸看他，在心里说了无数遍“谢谢你，谢谢，谢谢……”

　　5月31日，上午9点10分，他们到达镇长的家。

　　“我很高兴你们光临。”吉福兹女士亲自站在别墅的门廊下迎接他们。

　　达文西充满绅士风度地向高贵的吉福兹女士介绍：“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新朋友，这位是瑞希的妹妹，马蒂•塞弗里德。”

　　“你好，我是马蒂•塞弗里德。”马蒂说，硬邦邦地想站直。

　　“很高兴见到你。” 吉福兹女士庄重地和她握握手。

　　吉福兹女士是个壮实的女人，眼眶深陷，颧骨高凸，眼睛黑而锐利，肌肤虽然有着风霜的痕迹却并没有松弛。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镶着黑丝花边的深紫色裙子，戴一顶装饰着紫色花朵的黑色女帽。她看起来像个时尚的寡妇，她说话的时候，那些花朵就颤动着。

　　吉福兹女士引他们回到屋里去，一路上见到的仆人都站得笔直。

　　他们在茶室坐定，地毯很厚，色彩艳丽的装饰花，布艺座椅有明显的香烟味。马蒂猜吉福兹女士一定抽烟成癖，她在他们到达之前才掐熄了烟蒂，并命令女仆换上干净的烟缸。

　　“我真高兴达文西把你带来见我。马蒂，你就像一股清新的风。”吉福兹女士的话语能令人们从心底感到激动，“我喜欢你这件衣服，它真漂亮。”她说话时洋溢着一种动人的激情。

　　马蒂只是单纯地以为镇长大人觉得裙子美，她坦率地说：“这是一件瑞希穿剩的裙子。”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显得特别漂亮。”吉福兹女士紧跟着说。

　　达文西不着痕迹地微笑了。他把座椅拉到马蒂的座椅旁边，忽然间，他们的手靠的很近，他的手源源不断地发出舒服的热度。

　　达文西侧着头，端详着吉福兹女士：“布丽埃勒，你现在的气色好多了。”

　　吉福兹女士嘴角的肌肉绷紧了，“现在”这个词令她不快，她不愿回想过去。但很快，她打开挂在胸口的鸡心链坠，里面是玛格丽特的微型相片。她把链坠递给马蒂看。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玛格丽特的成长趣事。

　　马蒂一言不发。达文西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吉福兹女士似乎对他们明显的冷漠感到不舒服，她瞪着马蒂那苍白的、毫无反应的小脸，有一小会儿，她什么也没说。

　　为了打破沉默，马蒂羞答答地开口了：“玛格丽特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看向达文西，“长发让玛格丽特看上去更加漂亮。真希望我也能有一头这么漂亮的长发。”

　　大家都笑了。

　　达文西接着说：“我记得，瑞希也留着一头长发，是金色的。你还记得她，对吗？”

　　马蒂接口道：“是的，瑞希。你一定很了解她。”

　　话题被巧妙地转换了，从玛格丽特的长发扯到瑞希，而这时，气氛又变得自然流畅起来。吉福兹女士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又开始了。

　　“对，我当然认识瑞希•塞弗里德，她的传闻不断。有说她是瞧不起人的，有说她是翻脸不认人的，有说她床上功夫出类拔萃的，各式各样，但有一条是千真万确的，要是一不留神和她四目对视，没脑子的人一定会马上被她俘虏。瑞希就是漂亮到这种程度！”

　　“你是在忌妒她的美貌吗？”达文西轻描淡写地问。

　　“不。”吉福兹女士并不想在马蒂面前说，但是她望向马蒂的一双眼睛，眸子里全是清明的光：“她总是充满奕奕活力。她不仅是绿音大公认的‘长腿美人’，还是一朵绿野镇的玫瑰花。是的，她是个迷人的尤物，但我总觉得她太年轻了，不知道祸从口出，所以一直保持着警觉。”

　　“祸从口出？”马蒂冲口而出。她没想到吉福兹女士如此坦率，她再次打量起吉福兹女士，她问：“要是您不介意，能给我讲点她的情况吗？哪怕是别人在背后说的闲言闲语也行！”

　　吉福兹女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一面抬头看达文西一眼。她用她一贯的自满自信的神态说：“听着，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可是我从来没把那些谣言当真－－一分钟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说话，她显示出同情的样子，但是态度暖昧：“瑞希是一个非常要强、有个性的孩子。她对自己的命运有感受，生来就要遇到更高的一切。我相信，她远比别人认为更有决心，她会为那些她想得到的东西拼命争取。”

　　达文西面朝吉福兹女士，抖了抖眉毛，期待她继续讲下去。

　　“有很多传说围绕着瑞希的生活。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甜美，在歌曲创作上也极有天赋，她刚到绿音大的时候，杰克就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后来，本地的媒体也发现了她。当然也有一些对她不利的传闻，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关于她经常邀请男性友人喝茶，寻求安慰。另一类就是她与杰克之间的恩恩怨怨。”

　　“给我们说说她跟杰克这段吧。”马蒂对任何线索都感兴趣，但是她不想显露得太明显。她强迫自己尽量纹丝不动地坐着。

　　“据说，她在恋爱期间帮杰克熨衬衫，杰克向她求过婚，但他们从未停止过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段时期，瑞希根本不参加启明星的会议。有一种传闻是，她拒绝与杰克出现在同一个社交场合。这种行为十分傲慢，激怒了杰克和他的脑残粉。媒体无孔不入，他们称瑞希缺乏适度的教养。”

　　“只是这样？”达文西有些失望。

　　“当然不止如此。我不想让人联想到我以前的名声。”吉福兹女士手住腮，烟吸到半截，便在烟灰缸里使劲碾死，她接着说：“不过，既然你们想听，那我不妨多说几句。一次，瑞希跟杰克又吵起来了，瑞希从楼梯上滚下来，一路滚到杰克的脚边。但是杰克没有向她伸出手。当天晚些时候，瑞希告诉媒体，她是被某人故意绊倒的。杰克对此事保持沉默。”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吉福兹女士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彼此都默不作声。

　　“非常感谢您。”马蒂说了一句无伤大雅，但又似有若无的话。她希望吉福兹女士就这样往下说，多告诉她一点瑞希的事情，可是又暗暗觉得，不愿知道这一切，她不想再听到负面的消息。

　　马蒂低下头，一个劲儿喝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

　　吉福兹女士看在眼里，笑了。

　　吉福兹女士看着马蒂，突然话锋一转：“请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你的头发得好好弄一弄。你不觉得你的短发太卷太蓬，看起来像个鸟窝吗？这让我联想到那些在乡间撒野的小丫头。”

　　马蒂错愕地看着吉福兹女士，哑口无言。

　　“亲爱的达文西，有件事我早就想问问你。请告诉我，今年的化装舞会还如期举办吗？”说着，吉福兹女士面朝达文西嫣然一笑。

　　达文西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话时全然不动声色。“这时举办舞会合适吗？”他说，“镇上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可是我们年年都办，这已经成为绿野镇的传统了。”吉福兹女士看了达文西一眼，接着说，“想想以往，邻镇的居民也来参加我们的舞会，这可以推动绿野镇旅游事业的发展。对我们这些失去亲人的人来说，也是唯一一次提供生活乐趣的机会。我还记得玛格丽特最后一次参加舞会时，她把自己打扮成朱丽叶，看起来快乐极了……”

　　“布丽埃勒，我答应你，你可别真哭了。”达文西看着吉福兹女士慢慢泪盈于睫，“不过，筹备舞会太费事了。”

　　吉福兹女士锲而不舍地说：“这些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就按老规矩办，有资金支持还怕没志愿者吗？你一定得站在我这一边。你是本地最有实力的赞助商，有你的支持与带动，其他赞助商也会慷慨解囊。”

　　吉福兹女士把座椅向马蒂身边挪，显然她是下一个进攻的目标。“要知道，这样热闹的场面在绿野镇一年才有一次。我们管举办舞会的这个月叫做舞会月，男女老少整个月都在为出席舞会做准备。你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做个沙宣发型会不会看起来时尚一点？拉直以后拢到耳朵背后去……”

　　马蒂顺从地用手掠掠头发。

　　吉福兹女士侧着头挑剔地看了一会说：“不行，不行，这样更糟，给人一种又土气又廉价的感觉。看来你是得去烫一烫，最好再把发色调成今年流行的金栗色。从你对服饰打扮来看，你压根儿没有时尚感。”

　　马蒂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她说裙子漂亮只是一句恭维话。

　　“不必担心服装什么的，我觉得玛格丽特的衣橱里有大把崭新的舞会服装，你们几乎一样瘦。对吧，达文西，你也帮着瞧瞧看！”吉福兹女士又是笑又是鼓掌。

　　马蒂万万没想到吉福兹女士会说出这句话，她朝达文西看去，正好后者的目光也越过茶壶向她看来。

　　“你觉得怎么样？”达文西先生问。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参加过舞会。”马蒂怯生怕羞地回答。她一方面担心自己应付不了，到时候可能出尽洋相，一方面又对自己十分失望，觉得自己没有用、不争气。

　　达文西把眼光从马蒂脸上移开，耸了耸肩。“好吧，布丽埃勒，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他把双手插在袋子里，望着窗子。

　　天空比刚才阴沉了，积雨云转眼间变成了乌云，远方传来阵阵不吉利的轰鸣。吉福兹女士微笑着对马蒂说“看样子暴雨要来了！”

　　马蒂盯着窗外，布满乌云。在这个地方，下雨仿佛是完全正常的，连马蒂都能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不一会儿，无数灰线下泻四溅，顺着窗玻璃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