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晓田告别了妈妈何莉莉，带着一包细软衣物，出了医院。

　　公交站台就在医院门口旁边，麦晓田走过去，查看有没有去秋雪湖的。7路公交车，一小时只有一班。麦晓田不知道7路公交何时来，只好干等。

　　有时候，干等就是耗时间，没有意义。这时候，麦晓田想法不一亲、心情不一样。尽管他不知道妈妈在秋雪湖有怎样的知青故事，但作为年轻人，他能想象得到，妈妈何莉莉将自己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丢在了一个叫秋雪湖的地方。青春年少时，也是一个人感情最丰富、心智最浪漫的时段。

　　就像我麦晓田自己，偶遇了一个于小乔，整个人生都变了。本来大学一毕业，可以找一份工作，拿取收入贴补家用，然后再找一个对象，结婚生子，完成麦家的香火续传。结果呢，自己的全部心思在一年前就被于小乔全部带走了。于小乔是自己人生的一切，没有了于小乔，这个人生就没有了一切意义。于小乔的离去，麦晓田伤透了心。

　　那最初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麦晓田无以拯救自己。唯有在百年茶花前徘徊，唯有在千年槐树下守候，麦晓田在守候中起了禅意，在徘徊中来了禅念。人生是一场修行，幸福人生是修来的，美好姻缘也是修来的。千年修的同船度，万年修的共枕眠。千年等一回，唯有自己修。在于小乔的坚决拒绝之后，在人生无望之际，麦晓田便在跟于小乔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主动选择，入了禅寺，开始修行。天天与茶花为伴，天天靠槐树而禅。

　　一年后的今天，同样的7路公交，同样的秋雪湖方向，麦晓田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去年，为了于小乔；这次，为了妈妈何莉莉。

　　为了妈妈的心愿，麦晓田愿意等，于是，这次的干等便有了人生的意义。有了意义的等待，无所谓干等，便不觉得时间慢长。

　　7路公交终于到来，麦晓田随人流上车。秋雪湖不远，过了泰东河大桥，就能看到村庄了。几个拐弯之后，麦晓田下车，踩在了秋雪湖的土地上。

　　于小乔家离公交站台还有两里路行程，麦晓田便由着双脚去丈量。他觉得，为了妈妈，脚步轻了快了。秋雪湖村庄不是大草原，但同样的辽阔广大，一眼望不到尽头。晚秋了，田间没有高高的农作物。远处，一幢幢房屋清晰可见。那里，有于小乔的家。

　　熟悉的乡间小路，熟悉的青砖瓦房，院门虚掩着。麦晓田上前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没人应。

　　麦晓田轻轻推开门，小小的院子，杂乱无章的那种，怕是好久没人打扫了。麦晓田心里一紧，这个家咋这样子了呢？麦晓田不愿意相信，不愿意面对，但心里很清楚。这个家也曾是两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女儿。

　　那棵小茶花树还在，自然生长，无人修剪，煞是繁茂。只是小乔他爸呢？

　　麦晓田小心的往前走，陡然间，觉得自己在做贼，相当的心虚。他才晓得，为了妈妈，一门心思来寻于小乔的爸，却忘了跟于小乔的一场纠葛。对于将要见的于小乔爸爸于怀仁，他该当无颜面对才是。麦晓田心越发紧了，一种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家门敞着，麦晓田跨进去。眼前的一片，杂乱得很，杂物到处乱放，根本无处下脚。这哪个家啊？麦晓田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湿的。长凳子倒在地上，他扶起来；八仙桌歪斜着，他移正了。扫帚、畚箕趴在地上，麦晓田拾起。桌上满是灰尘，地上满是灰尘，麦晓田洗了抹布，抹了桌子；操起扫帚，开始扫地。

　　秋雪湖的村庄远在城市的边上，远在荒野的郊外，没有喧闹。于小乔的家也出奇的静，麦晓田即便出家在寺庙，那里也是人来人往，煞是热闹。这个家太静了，静得只有扫帚擦地的沙沙声。不知哪来的风，“扑”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麦晓田一惊，不自觉的往外回头。

　　妈呀，麦晓田大叫起来。

　　一个人蓬头茩面，衣衫褴褛，横兀在门口院子中央。麦晓田恐慌的眼神盯着看，这不是于小乔爸爸吗？

　　不容小田田作任何的思考，于怀仁认出了麦晓田，应该是。于怀仁一脚跨进来、冲过来，气势汹汹。“啪啪啪”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

　　“你他妈的熊，我让你疯，我让你拽，我让你找小乔，你去跟我把小乔追回来啊。

　　“我等这么久，你终于来啦，小乔人呢，你让她回来啊，啊，小乔人呢？”

　　麦晓田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的闪躲。于怀仁便一直跟着喊，跟着打。他抬起一脚，狠狠踢下去。麦晓田一个踉跄，趴在地上。于怀仁冲上来，一脚一脚的乱踢。

　　麦晓田哪经历过这架势，浑身疼痛，实在忍不了啦。

　　“叔叔，叔叔，别打了，别打了，哎哟，哎呀，叔叔，别打了。”麦晓田在地上乱滚，于怀仁在旁边乱踢。麦晓田想爬起来，于怀仁一脚踩在屁股上。麦晓田只得蜷了身子，任由她爸蹂躏。

　　于怀仁一把拎起麦晓田，推到门外，推到槐树旁边，又顺手拿起一根麻绳，三下五除二，把他绑了。可怜的麦晓田啊，面对强大的于怀仁，面对如此疯狂的于怀仁，他来不及避让，也不想避让，他心一横，选择了任由他打，任由他骂，被于小乔她爸捆了结实。待到麦晓田真的明白过来时，他已经成了于怀仁的囊中之物，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能任由于怀仁随意处置了。

　　于怀仁从旁边的厨房屋操来一张矮桌，一张小板凳，拿来一瓶白酒，一盘花生米，坐下便喝，边喝边骂。

　　“你他妈的熊，你有本事是吧，你有本事现在走啊，这下熊了吧，我搞好你。你他妈的熊，就癞蛤蟆一个，还想吃天鹅肉，还想娶我家小乔。

　　“你有本事是吧，你现在就去找啊，你去把小乔找回来啊。”于怀仁一口酒，一句骂。

　　“你个小兔崽子，你有什么本事，你凭什么把小乔骗了，啊？我跟你妈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呢。现在你长大了，长本事了，会骗女孩子了。

　　“你他妈的熊，小乔是你骗的？自己撒泡尿，照照影子看看，你算个鸟球。”于怀仁越喝越上瘾，越骂越带劲。

　　“你他妈的熊，我看你再鸟朝天，我弄死你个兔崽子，”于怀仁三步两踉跄，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往桌旁一扔。菜刀翻了两个跟着，趴地上不动了。

　　可怜的麦晓田终究是少年不更事，一厢情愿地以为她爸任他打、任他骂，把气出了也就好了。谁晓得，她爸于怀仁现在酒多了，已经喝醉了，喝糊涂了啊。谁晓得，她爸的真正脾性是什么啊，从于小乔身上看不出来啊，万一他就是一恶霸，就是一无赖，万一他真发疯了，一刀砍下来，我麦晓田现在已经手无缚鸡之力，想逃也已经晚了啊。

　　麦晓田越想越怕，眼看着于怀仁越喝越多，呼喊救命是断断不敢的，那分明就是老虎头上抓虱子，没事撩它干嘛，这可是要命的事啊。万一呼救不成，惹她爸动了大怒，拎刀就上来砍，这不完了吗。

　　麦晓田不敢开口，又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等死啊，他才真正明白这纠结这怕怕，这身家性命是多么的浅薄。当然，万一开口求饶，说不定能把他劝醒了呢。不过，麦晓田有自知之明，觉得希望渺茫，这纯粹就是过海到澳门去，赌博啊。赌赢了还好，万一赌输了呢？再说了，赌博哪有赢的呀，十个赌九个输，还有一个是后补。

　　麦晓田脑袋瓜子急的呀，看看自己被绑了个严实，根本一点办法没有。没有好办法，就不能乱动啊。上学那会儿，老师说的，以不变应万变。看来这卿卿身家性命，就只能交给她爸了。

　　那还是熬煎着吧，但这也是等死的节奏啊。此时的麦晓田那是全乱了方寸，身上的疼已经忘了，心已经开始发抖，浑身感到无力，腿有些站不动了，额头也在开始冒汗。

　　要是这时候来个人多好啊。麦晓田开始做起了白日梦。他转头看看门外，这才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山了，外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毛个人影儿也看不见啊。麦晓田想死的心都有了，又差点儿笑出来，既然都想死了，那还纠结个啥，就任由他于怀仁千刀万剐便是，横竖是个死啊。麦晓田这么一想，精气神又恢复了一点儿，总算是回过一口气来。谁知，身上的那个疼啊也像睡狮醒了一样，还是让麦晓田忍不了啊。

　　怕死，心纠结得疼；不怕死，身子骨皮肉疼。麦晓田才发现，人再有本事，再有能耐，关键时刻还是身体的搏斗，就像进了原始森林，被老虎一直猛追，不管你是国家总统还是博士院士，那拼的就是身体。人，也是动物，只是常常自诩为高级罢了。在自然界面前，人真的很渺小。一颗小小的眼睛都看不见病毒，钻进你的身体你的内脏，迎接你的就是死亡。即使没有病毒，人也会老死的，跟虎狼狮豹一样，跟猫狗牛猪一样。死其实不可怕，人总是要死的，人的离去是一种对自然的回归，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麦晓田的胡思乱想一度回到了大学课堂，研究起了人的生死哲学命题。这可是相当高大上的，研究起来可以废寝忘食，就跟写小说一样，可以疯狂，可以一个月十万字，这个中有无穷的乐趣，又岂是一般的局外人懂的。

　　麦晓田作为局外人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他不懂得如何当个男子汉，不懂得如何把于小乔骗回来，不懂得如何跟于小乔他爸沟通。麦晓田的局外世界还在蔓延，消失在无尽的黑夜，消失在那酒瓶、菜刀和歪斜蜷曲的人影处。

　　小小的秋雪湖波平浪静，小小的木船儿悠悠荡荡，小小的田田和小小的乔乔坐在船上，静静地伸手去抓青青的菱叶，轻轻地摘下一枚小小的菱角，不远处的河岸，岸边的水中，一枝枝芦杆儿，一朵朵芦花儿……天渐渐暗了，秋慢慢晚了，风吹得发冷，装满了菱角的小船儿在河中央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划不走，靠不了岸，乔乔抱着田田蜷缩在一起，船儿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