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被当作过笑柄吗,你有别人对你捧腹大笑或是轻蔑嘲笑的时候只能满脸通红却无法吭声的经历吗。如果没有,那你太幸运了,我无法不承认你是受上天眷顾的人。你从没有享受过成为笑柄后的待遇,你也无法想象那种特别待遇能给你带来多大灾难。别告诉我,你曾把别人当成笑柄。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你去这么做,我同样也无法想象。但我相信,你会下地狱的。

  因为我就是一个笑柄。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我家境平寒,长相丑陋,兔唇加口齿不清,极矮的个头,细瘦的身体,活像个被人一脚踩得空瘪的废弃的易拉罐,十五年前凭着助学金在丽园一小读书。

  母亲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家中只有父亲一人照顾我的起居,说是照顾,我有时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父亲是个小偷,曾经是。这是我一直感到不齿的事。但我能理解,父亲本来就只有小学文化,家里本来都靠母亲做家政撑着,一下子失去家庭支柱,父亲也感到力不从心,难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忘了说,母亲说因为脑瘤去世的。因为家里没什么钱,所以一直在家里静养,可是这瘤哪养得住!我看着母亲的脸一天比一天肿得大,恐惧、不安占据着我整片大脑,我却无能为力。

  母亲去世后的某一天里,我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的脸说:“爸爸,你不要做小偷了。”哪知父亲顿时怒目圆睁,举起双手对我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边打边喊:“老子做什么不用你这个瘪三管!”这是别人第一次叫我瘪三。一段时间后,我开始被赋予全称——垃圾瘪三。

  被打的时候,我没有哭,即使很疼,我也忘记怎么哭。由于身材矮小,我被眼前这个巨人拎到墙的这头,又被重重地摔到墙的那头。我感觉得出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我置于死地。最终我在剧痛中昏睡过去,连巨人摔门而出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第二天到学校,同学眼里的我——脸上自是青一块紫一块。当我因为迟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习以为常地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当我走过陆小锋课桌旁的时候,他用幽幽的,带有挑衅的口吻问:“小偷动粗了?”在学校我永远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尤其是对于陆小锋那伙人来说,我更像一颗钉在光滑平整的桌面上的大头针,刺眼突兀,恨不得马上撬掉。所以我选择不说话,从进小学的那一刻起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选择“和平方式”息事宁人。不反驳,不抵抗。我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开始听课。

  哪知到了下课,灾难还是来了。

  在厕所解手的时候,陆小锋那伙人就进来了。我赶忙把裤子拉起来,想赶快逃离,结果尿溅到了校裤上。看到此情景,陆小锋带头笑了起来。故意摆出捧着肚子,仰天大笑的夸张样子。我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径直想出去。被陆小锋的一个老交好“油墩子”(陆小锋那伙人一直这么叫他)一把拉了回来。陆小锋挑衅地看着我说:“我们可不想跟一个会把尿尿在裤子上的人待在同一间教室里,你知道么,你身上的尿骚味比路边的流浪狗还要臭!”说完,他身边的人全笑起来,陆续来厕所解手的其他同学都装作没有看到在厕所中央发生的这一幕,他们都认识我,他们也都熟知陆小锋他们,一边是他们惹不起的,一边是他们不想惹的。

  见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陆小锋命令油墩子把我的裤子拉下来,还大声说禁止我穿着脏裤子回教室上课。即使拼命抵抗,我还是抵不过油墩子那一米五的个头一百二十斤的身材。油墩子把我裤子扯下来后,往角落的垃圾桶一丢,拍拍双手示意已经完成任务。陆小锋又朝我轻蔑地笑了笑,招呼身边的人回教室。

  他们前脚走出厕所,我就去垃圾桶里捡起了我的校裤,并且动作迅速地穿上它。装作什么事也发生过回到教室。只是它更脏了,原有的污垢,尿渍,又黏上了垃圾桶里同学或老师吐的痰,以及各种不明液体。我也想彻底地丢掉它了,但是我怎么能那样做呢,我只有两条裤子——都是校裤。春游的时候,同学们换上轻装,我穿着它;去帮父亲买烟的时候,我穿着它……我最喜欢每个礼拜一,因为礼拜一必须穿校服。我看着同学们都穿着跟我一样的衣服,我感到稍许的平等。我还记得学校发校服的那一天我紧张激动的心情,生怕最后没有发到我。当听到老师喊到我的名字,我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飞奔到讲台前,从老师的手里接过校服后又是一脸雀跃地回到座位。

  然而我的同学却不是同我一样的心情。

  “什么呀,好难看的颜色。”前桌的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说。

  “就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穿校服啊!”

  “大家穿得一模一样傻死了!”

  甚至有更偏激的言语:“这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校服。”我们是一年级新生入校,我当时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女孩子究竟在哪儿见到了其他样子的校服。

  当老师在发完校服后宣布以后每个礼拜只有周一必须穿校服外,我听到了全班的欢呼声。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的我,霎时阴暗下来的脸孔。

  经过陆小锋的“脱裤子洗礼”的那天放学后,我在离学校不远离家不远的一个马路口看见了父亲。他并没有在撬别人自行车的锁,他也没有用惯偷的伎俩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他消瘦的脸孔浮空在红绿灯旁,嘴里叼着什么东西,但那绝不是香烟,是我们体育老师上课时用的东西。我还注意到他的手上还带着白色手套,虽然已经泛黑,明显是别人用过的。他身上的那套军绿色制服,在落辉下特别耀眼。

  父亲到底还是听了我的话。昨天因暴打留下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我却感到一丝丝的快意。谁也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我一路微笑着回到家。即便兔唇笑起来很丑陋。我没有打扰父亲,我知道今天是一切哀肃生活的转折点。我和父亲的生活。我天真地以为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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