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如雪,是个脑瘫患者。传说我母亲怀我七个月的时候和狗打了起来,动了胎气,我就早产了。医生说我的智力没有问题,建议我尽量像正常孩子那样上学读书。
有时候,我宁愿自己的智力为零。太过清晰的思维配上残疾的身体,是一种折磨。
我时常想从自己的躯体中跳脱出来,也许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发现我的灵魂也是美的。但母亲经常对我说,你要是去死,那妈也不活了,你要清楚,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想,只要在这世界上,我还能对某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来说是重要的,我也得苟延残喘地活着。于是我忍耐着,活着。
我上学只上到初中二年级。我哥哥赵海军在我刚上初一那年因为打架斗殴,误杀了人,进了监狱。赵海军大我六岁,高中没毕业就跑去深圳打工,我知道他本性是善良的,为了我们一家,他是最先牺牲的。我能想象醉酒后的赵海军看着满脸是血的受害者时,那种达到极限的惊恐与悔恨。
那段时间总是会有老师们的唉声叹气,女同学的指指点点,男同学的扯皮捣蛋。几个素质低下的男同学曾三番两次在轮椅后面用树枝捅我后背,嘻嘻地笑着,“小脑瘫,真难看,哥哥是个杀人犯,母鸡来了都不下蛋!……”作为一个杀人犯的脑瘫妹妹,我对同学们异样眼光的忍受度终于在某一天达到饱和。
那天放学我哭闹着,用那双其实我根本无法好好控制的手,狂躁地摔碎了十个碗,才让母亲和姐姐在惊恐中停止了对我的教诲和劝导——初二之后,我再也没出过门。
一年后,姐姐走了,她考上了省里最好的明海大学。我姐姐赵若晴比我大三岁,模样秀气可人,是她高中的校花,也是我家唯一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奖状证书可以贴满一墙。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家里总有客人,来了就是夸她有才华,有出息。她的金榜题名终于掩盖了我哥这个杀人犯留下的阴霾,让那些对我们敬而远之的街坊邻居重新出现。
我母亲喜出望外,连做了好几顿春节级别的大餐,那帮大婶们吃得满嘴淌油。我摇着轮椅躲在一旁,关起耳朵,当自己不存在。
我至今都记得她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的样子,那回眸一瞥,满是歉疚与怜爱,好像在她的身上也承载了我的梦想似的。我被那样的眼神灼伤了,我心里咒骂了一句,你是你,我是我,你永远也代替不了我。我真的好嫉妒她,我不甘心成为一个根本不被这个世界认识和认可的人。只有母亲懂我,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从邻居家借来了中学的课本,于是我开始了自学的艰难道路。
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手,字写得像虫子爪沾了墨水爬出来的一样丑,我经常气急败坏,用笔尖扎自己的大腿,嘴里发出叽叽呀呀的声音。我的舌头不听使唤,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人知道我有多想唱歌,我心里有好多优美动听的乐曲,我多希望哼出来给我的母亲听啊。
我父亲在我的两岁时,不知何故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我母亲之前是一名护士,爸爸失踪以后,我母亲为了照顾三个孩子而辞去工作,从朋友那里借了钱,开了个小卖店,大概过了四五年,她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外债加利息。等我姐姐放寒暑假有时间照看店铺的时候,她就到处去做上门点滴的活儿,扎一次针五块钱,一天最多能跑上十个人家,一个假期攒下来,母亲就会给我们兄妹三个换一身新衣服。我从未听到过她埋怨命运的不公,从未见到她因任何事的愠怒。这么善良温柔的女性,我不知道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为什么要抛弃。我不懂爱情,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爱情的产物。但我期待,我期待有一个男人,不会用嫌弃或怜悯的眼神看我,把我当成一个正常女孩来看待。
那天,我期待的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是我姐姐赵若晴的男朋友。
赵若晴大三的那个暑假把他带回了家。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小麦色的皮肤,脸上干干净净的。他坐在沙发上,拘谨而紧张。他的出现震惊了我和母亲。母亲把姐姐叫到小屋去,虽然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但是我能猜出来,无非是:你大学没毕业就带回一个男生来像什么话?你就这样突然回来不怕刺激到如雪么?……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
就在我尴尬害臊地想要摇着轮椅逃跑的时刻,他忽然开了口,“你是如雪吧?”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我用力地点点头。
“哈,你姐姐总是夸你呢!特别自强,在准备自学考试吧?”
我接着点头。
“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
“别着急,有不懂的可以问我哦,我数学微积分还算可以的,哈哈……”
我在自己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给他,一个无奈之下煞是狰狞的笑。
他看着我,阳光从他背后的窗子洒进来披在他身上,一层光晕。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虚伪与敷衍,他的眼神里也没有任何鄙夷与同情。
姐姐和母亲从房间里出来了。姐姐告诉我,他叫余溯,溯,逆流而上也。这个人跟他的名字一样,甘愿逆流前行,以至于有一天,他会泪流满面地跪在我面前,那一刻我觉得老天好残忍,对赵若晴,对余溯,对我,都好残忍。
在他的鼓动下,我同意出门了。家人劝了我四年,我都没答应,他一个外人随便说两句,我就要出去,简直被人笑话。可是我再也管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了,我这辈子听的还不够多么!
我家住二楼,虽然只有三节楼梯,但对于我来说就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难以跨越。长年坐在轮椅上的我,小腿已经萎缩成了两根棍。妈妈试着把我抱起来,可是我比六年前沉多了,她根本就抱不动。
这时候,他来了,二话不说,抱起我,蹭蹭蹭跑下了楼,我姐姐赵若晴拎着折叠起来的轮椅紧紧跟在后面。我第一次闻到年轻男性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那味道从我的鼻孔进入,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还好我面容扭曲,表情怪异,否则就会被他们轻易看出我的娇羞暗喜,以及怦然心动。只可惜楼层太低,时间太短,那令我脸红心醉的体味,在他放下我的那一霎那,飘远了。
要是住在七楼就好了,我心里想。然后我马上惊讶到自己的想法近乎龌蹉,对自己暗暗责骂起来。
或许是因为我把自己禁闭在家中孤岛上太久,落得个没见过世面的下场,才会对姐姐的男人动心,大逆不道,却覆水难收。
余溯,余溯,我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余溯和母亲并肩闲聊,姐姐推着婴儿一样四处打望的我,来到了县上的街心公园。公园已经被翻修一新,原来破旧的大门现在像古代的衙门一样威武气派。
时至今日,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阳光温和明丽,公园小湖上浮着一层密密的莲叶,风是暖的,暖暖的风里有莲花的清香,我整个人都沉醉在美景之中,兴奋得手舞足蹈,一阵憨笑,逗乐了他们三个人。
“谢谢你啊!我们如雪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母亲感动地拍了拍余溯的胳膊肘。
“还是你厉害,一劝就成了!”姐姐对余溯说。
“不是我厉害,是时候到了,没有人不希冀外面的世界啊,她孤独了那么多年,是时候走出来了。”余溯的声音很好听,温柔低沉,电台男主播的音色。
我使劲点头,哦哦地叫着,表示赞同。
他忽然在的轮椅前蹲了下来,“如雪,我们下馆子去吧,姐夫请你!”他嘻嘻地笑着。
姐夫?姐夫……
是啊,是姐夫啊……
我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满心欢喜地举起双手,裂开嘴巴笑。
他独自一人在小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来家里,真的帮我补习了微积分上的几个难点。吃过晚饭,他跟我和母亲道别离开,姐姐说要送他去火车站,他拒绝了。母亲在他走后一个劲的念叨:“真是有教养的好孩子啊!你哥要是有他十分之一的好,也不至于蹲监狱啊!只可惜这样的孩子,咱们家留不住啊……留不住哦……”
晚上睡觉前,我用手机打出字来跟姐姐聊天,我只有左手的食指还算灵活,多亏了这根手指,让我可以在漫长而苦涩的人生中用电脑敲出文章来。
“他还会再来吗?”
躺在我旁边的她叹了口气,说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雪儿啊,他来自什么样的家庭你知道么?是很好很好的家庭,姐姐根本配不上的。”她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但他不是喜欢你吗?”
“喜欢啊,可是没用的。他父母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咱们是啥呀,他们家肯定嫌弃的,与其被嫌弃,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
“你这样不对。”
“雪儿啊,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才不会受伤。”
“可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啊!”
“我这次让他来咱家,就是为了告诉他,真正的现实就是我和他根本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让他想清楚。”
一个脑瘫的残疾妹妹,一个蹲监狱的流氓哥哥,一个开小卖店的可怜妈妈,不负责任说消失就消失的爸爸。是啊,这样乱套的家庭,怎么跟那种站在云端的阳光男孩在一起呢?貌美如花的姐姐尚且卑微入土,我这个丑八怪又能如何?
看起来理性冷静又无所谓,其实我姐姐赵若晴爱死他了,爱到不敢爱下去的地步,怕再爱就要在现实的打压下和他同归于尽了。
“如果他不放弃的话,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我还打上去“他很好”三个字,被我删了。
姐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我的侧脸,“雪儿,活着很艰难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然后打字说,不难,有你们在就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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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字真好,真舒服。
我们将爱给自己所爱的人,是善;我们将爱给怀疑否定我们的人,是爱!其实,我们外在的世界都是自己意念的投射,或者说,外面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在这部作品中,我看到了身心灵的纯净,与无我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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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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