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雨，欲下又止的样子。在这个城市的秋天，气候就是喜欢阴死，轻易不会下雨，所以害怕电闪雷鸣的林晓露才敢一次又一次在这里等待。她在等待一朵白云，一朵可以像父亲一样跟她交流的白云，但是天空却那么吝啬，已经好几天这样子了，一丝云彩都没有，连太阳都是一个照面也不见，或者原本是有的，却为了考验林晓露，全部躲起来了。

　　今天又不会放晴了吧？林晓露自己问了一下自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习惯。自从周雅丽和王海洋毕业离开学校之后，林晓露就不再去学校的食堂就餐了，她觉得那个地方太豪华，不适合自己的身份，像她这样只需要两个菜包一杯豆浆就能解决的午饭，跑到那里反而显得有些浪费地方资源。

　　周雅丽和王海洋在学校的时候，是不允许她这样子草率对待自己的。明说了只要有他们俩在学校的一天，林晓露就必须跟她一起在布置华丽的商学院食堂用餐，当然一日三顿大部分的费用由王海洋承担，晓露每月只需要象征性交给他们500元伙食费，表示一下意思就可以了。

　　一过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王海洋和周雅丽早早寻好单位，虽然心疼晓露，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面对的。他们偶尔找到更好的兼职就会回来找晓露一起做，总觉得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哪怕能多增加一元钱的收入也是有帮助的。

　　现在的林晓露每天会在午餐时间，用最快的速度去学校对面的包子铺一圈，然后来到学校的天台上，一边啃包子一边看书。她来天台还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寻找天空中她觉得最美丽的云朵，那是爸爸的化身。但是现在连续四五天都是阴冷天气，白云都不见轻易飘过了。

　　这使她很焦虑，虽然这么多年，在这样的季节，一直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但是每每如此，她也就会出现这种很焦虑的状态。在父亲去世之后的好几年里，她都会在这样的季节不停哭泣，跟着雨季一起落泪。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什么原因，父亲最后对她说的话，就是希望她可以永远记得自己是一直有父亲陪伴着的。

　　那时候的林云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知道自己即将远离妻女。谁都知道他最挂念最不放心的只有女儿林晓露。所以他努力着让自己保持清醒，要给一个10岁的孩子留下世间最美好的回忆，即使是欺骗，也是善意的，也是要这样去做的，这是做父亲的最后可以为心爱的女儿能做的事情了。

　　于是他坚持着跟抑制不住痛哭的晓露说话，断断续续、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来：“晓露，怎么了？不要哭……好不好？……不要以为爸爸会死去……爸爸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看到天上的云儿吗？……知道爸爸为什么叫林云吗？……因为爸爸就是……就是天上的云儿变的……以后看到天上最漂亮的云朵……最漂亮的云朵……那就是爸爸……有什么心里话……就……就告诉爸爸……爸爸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虽然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晓露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了父亲的话，以为父亲是真的不会离开了这个人世的。她擦干了眼泪，一直静静地看着父亲的遗容，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她像平时一样轻轻地搀着他的手，秀声秀气地呼唤着。以前每次晓露叫他，再劳累再辛苦的林云也会欢心地嘻嘻哈哈陪着女儿玩耍，或者陪她做功课，或者看她练茶艺，或者看她边歌边舞，或者跟她聊一些礼仪道学，给她灌输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有这样，他才会很快消除疲劳。

　　但是这一次父亲没有再理会她，这是从来就没有的态度呀。她有点不甘心，觉得可能真的像父亲自己说的，感觉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他是会醒来的。因为她听奶奶跟邻居聊过这样的事情，说隔壁弄堂里有个人“死了”一天半，都要出殡了，忽然就自己起来了，看着在自己身边嚎丧的亲人，居然淡定地问他们在干什么，把一大群人吓坏了。后来人家问他，你刚刚去哪里了，他说：我么，一个人逛着玩，后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座桥这里，对面有个人叫我不要过去，说过去了就回不去的，让我快点回家，我就回来了。

　　晓露坚信父亲只是累了，在睡觉。如果父亲醒来，晓露一定不会害怕。她始终有这样一个幻觉，父亲会在某一个时段突然醒来，问她：晓露，泡壶茶给爸爸喝好吗？或者唱首歌给爸爸听听吧？于是，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手势也开始越来越加大力道，不断地推搡起父亲的遗体。

　　她不能让他一直这样睡着，因为父亲不理会她的时候，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击着自己，只有父亲才可以安慰这样的心情，所以特别希望他起来跟自己说话。母亲秦玉玲此时唯一能做地就是悲伤地过来拉她，但她狠命地攀拉着医院的铁床，任谁也拉不走，是谁也不忍心继续用那种野蛮的动作去伤害一个只有10岁的孩子，秦玉玲忍不住抱紧晓露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这是晓露记忆中母亲哭得最为惨烈的一次，这一次让晓露感受到母亲其实一直爱着父亲的。

　　等到大殓那天，晓露更多的是木木的神情，没有眼泪没有呼喊，依然只有等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吊唁仪式是父亲单位的领导主持的，他们说什么晓露都没有听清楚。

　　相对葬礼厅此起彼伏、声嘶力竭的哭号，已经守灵一个多礼拜的林晓露显出筋疲力尽的状态，但她依然静静地紧盯着父亲的遗体，希望可以看到有一丝蠕动，因为她看到别人都只管做着自己的事情，迎宾待客，分发丧服，更多的是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所以她很害怕错过父亲醒来的任何一个小小机会。

　　到场的亲友围着遗体绕了三圈之后，都神情麻木的离开了。殡仪馆工作人员很快推出一副棺材，此时的晓露像打了鸡血一样冲上去，瘦小的身子与一米八几的工作人员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问：“叔叔，你们要带我爸爸走吗？万一他要起来了怎么办？”

　　面对这样幼小的孩子，谁也没法实话实说，于是工作人员隐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是的，让他躺在这里面暖和些。”

　　可是晓露一直紧紧攀在父亲棺木边，他们也没有办法再敷衍，只能手脚麻利地开始盖棺钉钉，林晓露用尽全身的力量一边撕扯工作人员的衣服，一边呼叫着：“你们干嘛？你们干嘛？你们是骗子，骗子。爸爸，爸爸，快点醒来，再不醒来，就回不来了，爸爸，快点，快点啊……”

　　她是被亲友们死拉活拖着离开父亲身边的，谁都在惊诧一个10岁女孩子竟然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炸雷，眩晕、黑暗夹着恐惧向她奔袭而来。幸亏父亲最要好的兄弟黄伯伯的儿子黄少涵一直守在晓露身边，小男孩比晓露大五岁，显然更懂些人事，见此情景，一边扶住晓露，一边呼叫自己的父亲。守在林云身边的黄伯伯飞步过来，一把抱起了那副瘦弱的身体，大男人心疼的泪水落满了晓露已经昏迷的身体上。

　　晓露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的天空好暗，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给晓露的感觉就像是天快塌下来了。是的，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错，父亲没有了，她的天一下子倒塌了，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完全折变了，所以在之后的每一个雷鸣电闪的日子，她都会恐惧，备受煎熬。

　　林云对老婆和女儿的疼爱和宝贝，居委里面谁人不知啥人不晓，名传七、八条弄堂的事情。当初如花似玉的秦玉玲嫁到林家都说是下嫁，但是林云答应了一定会给她一个随心所欲的幸福日子，他确确实实做到了。但也养成了秦玉玲了只顾自己吃喝玩乐，反而觉得林云一个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恶习。

　　有了晓露后，林云心思巨费，自制了很多识字的卡片，买了《弟子规》一类浅显的动漫CD，从小就培养她知书达理，礼待众人。到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让所有学生都要报名一个兴趣班，晓露因为担心父亲辛苦养家不容易，所以挑了学费最便宜而且没有什么其他费用的茶艺班。

　　林云为女儿的懂事特别开心，也觉得这些中国传统的文化才是女孩子最需要学习的。晓露天生能歌善舞，变成了家里的开心果，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其乐融融。

　　可以说，在林云出事之前，秦玉玲几乎没有在晓露身上花费过心思，不上班，不相夫，不教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出门打麻将，人们一直不明白林云为什么会对秦玉玲那样放纵。

　　其实很简单，秦玉玲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个男人对她的承诺。出租车司机做一休一，所以林云可以一边辛苦的开出租赚钱养家，一边里里外外张罗。好在晓露乖巧，爸爸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有什么想跟爸爸说的话可以每天写下来，写不出来可以画画代替，这样爸爸再晚回到家也会看到宝贝女儿的话，第二天一早送她去学校就可以跟她聊聊这些事情了呀。这种方法让林晓露特别觉得有意思，似乎每天对着白纸涂描，就是在跟爸爸说话一般，跟爸爸的亲热几乎变得每时每刻。

　　秦玉玲跟婆家一直不和睦，有了晓露之后，重男轻女严重的婆家更是横竖看着她不顺，只是碍着儿子的面子不能发作罢了。现在林云没有了，婆家人没有了顾忌，没过五七，秦玉玲带着晓露被婆家变相赶出家门。这个一直与婆家颇多争议的女人，每天浑浑噩噩地生活，结婚十几年，居然都不知道房产证上连自己丈夫的名字都没有，这间婚房是当年公公单位分配的房子。

　　这样的变故一来，老人自然不容他们母女俩，虽然他们知道晓露是自己儿子最最喜欢的，他们也一样非常地疼爱。但是在他们心底里，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将来总是外头人，并不看重。更何况秦玉玲居然还拿着晓露做威胁，这让夫家的人直接选择连同晓露一起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