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滨河路图书馆的作息时间一直是上午8点到晚上8点,中午不休息,工作人员“两班倒”。遇到曲江河的那一周轮到蒋薇上下午班。
因为是个雨天,读者比平日少许多。下午不到五点,阅览室的光线就暗了下来。蒋薇在粘贴脱落的书袋卡,小小的书袋卡,插在每本书的最后一页的书袋里,上面记录了每一个借阅人的姓名,几日借出,几日还回,下一个人又是几日借走,几日还回,它变成了书的“旅行”记录。
她立起身来扭亮桌上的台灯,瞧见那男人坐在她工作台对面的阅览桌边,微微侧着身子。应该五十上下的年龄,一幅认真投入的神情,和多数上年龄的男人一样,因为头发日渐稀少额头变得宽阔,并拥有了某种稳重的气度,体型高大,坐在那个位置上有些佝偻局促。蒋薇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沾了雨迹的棕绿色的户外服,好像是“凡客牌”,蒋薇给丈夫也买过类似的一件,但丈夫不喜欢,说那个不是他的风格,做律师的丈夫只喜欢西装,好像大翻领双排扣西装可以在法庭上代表威严和正义。
一架照相机摆在手边。淡绿的光晕里,他正翻看一本画册。相机这类物件应该去寄存,但此时她不易打扰一个沉浸在书本中的读者。他是个新读者,蒋薇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
偶尔有读者轻轻地走动,到书架间还书、找书。从半掩的窗子外飘进雨水的味道,泥土和树木的混合气味。不知为什么,蒋薇觉得是新来的读者带来的,像树木一样的棕绿色户外装,散发出的清新的乡野气息,让人心神安定。
有雨的下午是个读书的好时光。蒋薇翻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不一会儿就进入了书中光怪陆离的描述,像是进了一个有无数房间的宫殿,当然还有秘密花园。她喜欢这个有些病态的作家,那种不厌其烦、细致入微的叙说,日常生活中本来一闪而过的瞬间,都被作家捕获,然后放在显微镜下反复品味,无限地放大、拉长……。她希望这是部看不完的作品,就像是一段走不完的风光旖旎的旅程。
“这时我内心深处感受有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有所活动,像是要浮上来,好像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她沉浸在这种文字创造的意境之中,随了作者从一杯椴花冲泡的茶水看到了袅袅升起的童年往事,贡布雷漫长让人等待的黄昏,随了地平线显现的钟楼尖顶,莱奥妮姨妈的下午茶,忠实又狡猾的女仆弗朗索瓦丝,殷勤又神秘的客人斯万,调皮的外祖父,宽厚的外祖母……千姿百态的世界,让人着迷。
蒋薇上学时迷恋过写作,在校报上发表过散文,她曾幻想当一名作家,工作后她也试着写诗,有几首发表了。再后来,没有了写作的激情。
最后一个人走时,蒋薇才从书籍描述的那处当松维尔园里的山楂树下抽身,一时有些陌生似地打量有些空荡的阅览区,她看见那架照相机,孤零零地被遗忘在桌子上,是一款尼康F5相机。她猜是那个穿户外装的男子拉下的,他应该会找来。是临时读者,没有借阅证,只有一张临时阅览的票,在信息表里草草填写了:曲江河,男,47岁,某杂志记者。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下班时间,读者和工作人员都走了,就连每天最后一个离去的张先生也走了,蒋薇听见他穿着套鞋“嗒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直等到快九点,阅览室里只剩前厅和工作台上的灯亮着,从对面楼上亮起的灯光映在彩色玻璃窗上,斑驳地投射在桌子和地面上,大街上传来车辆长长短短的鸣笛声。没有什么“艾琳”的鬼魂,蒋薇忍不住想,望着书架深处的一团漆黑和那些被风吹着“咯咯”作响的窗扇,听着敲打在壁炉烟道里的雨声。这故事吓哭过刚进馆的小丫头。
决定离开时,那男的才出现。果然是他,棕绿色的户外装,卡其色的裤子,头发上沾着一层晶莹的水珠,身上夹带着潮湿寒凉的气息。他面色发红,大概是行走的过于急促,“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我在楼下看到灯光。我以为早下班了。”他解释,然后将目光投向阅览桌,“一架相机,我想我忘了拿……有一个电话呼入(BP机),非常急,然后我出去回话,忘了相机。”
“什么型号?”
他报出牌子和型号。
蒋薇从工作台的柜子里取出相机,“我不打算等了,下班一个小时了”。
“抱歉啊,整幢楼都没人了。”他环顾四下的黑暗,歉意的表情很真诚。
“还在下雨吗?”她又递给男子一把雨伞。阅览室里总有被读者丢弃后无人认领的雨伞和花镜,工作人员会收集起来把它们提供给需要的人。
她喜欢下午班,可以在早晨睡个慵懒的长觉。她经常在夜里失眠,有时一直到清晨才能入睡,早晨的睡眠更加珍贵。
失眠、多梦,她找了很多大夫,喝了许多中药,大夫总说,阳气不足,心神不安,调理调理就好了。丈夫也说她没什么大病,就是日子太清静,又爱胡思乱想,年纪大了自然就好了。和她如此不同,丈夫吃得香,睡得好,生活有规律,奋斗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律师行,在人生的高速路上进入了忙碌打拼的“快车道”。每天早上吃了饭后,丈夫会在镜子前面梳理他那睡觉都不会散乱的头发,穿了永远都会崭新的衬衣和西装,头一日擦好的皮鞋和头上的头发一般黑亮,腋下大大的黑皮文件包塞满了按了指印的案卷还有真假难辩的证词,随时他都会去约见当事人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他的生活和黑皮文件包一样充实、严肃,让人尊敬。
那天清晨,她做了一个关于夏天的梦。好像是一个黄昏在某个山谷里散步,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像蝴蝶翅膀一般透明,颤抖,从众山交错的缝隙中洒下金色的粉末染遍了青草和野花延绵的山坡,大概是在飞翔,有夏日的风,还有什么人在身旁牵了她的手,但看不清是谁,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半梦半醒,蒋薇喜欢这种感觉,身体仿佛飘浮在空中,飘浮在梦境的山谷里,云雾在脚下流动。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回忆梦里的地方,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没有见过那个人。她摆脱梦境,盯着天花板的某一处,等待自己的身躯从空中徐徐降落,然后找回麻木的四肢和自我。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可以听到钟表走动的声音,屋角水管里液体流动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挂了窗纱的窗户像一块结束放映的灰色屏幕,只有一些树木的影子在上面闪动。
屋里一片寂静,她想起丈夫出差了,为一个案子到外省份调查取证,打电话说事情比想象的复杂,还要耽搁些日子。女儿在寄宿学校上学。
也许是因为那个梦,穿过小巷和繁华的闹市,在秋风里行走的她,心里多少有些温暖和恍惚,仿佛梦的触角如丝如缕地延伸到了现实。
为了还雨伞,他又来了。随后一周,每个下午他都来,阅读,查找资料,有时会问她那里冲洗照片最好,那里有可口的美食,对这个城市他不太熟悉。交谈中,蒋薇知道他是一名民俗研究人员,同时也喜欢摄影,还兼杂志的专栏作家,撰写一些民俗类和游记类的文章,前者是职业,后者是爱好。这次来此地的任务是了解一个原始的族群,居住在偏远高海拔的山区里,仅有两千来人,靠养殖牦牛维生。他已经跟踪拍摄了两个月,最珍贵的资料都在相机里,如果丢了后果不堪设想。随后他打算用一些时间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完成一份详实的研究报告,还要完成几篇游记类的文章。
“让人羡慕的工作,一定有许多有趣的经历和有趣的人值得记录。”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年轻时差点就当了一名记者,在一家杂志社实习过。像那种地理杂志的记者,背着相机和旅行包,去少有人烟的地方,了解未知的大千世界。
“是啊,也有危险,也很辛苦。”他立在书架前翻看蒋薇给他推荐的书籍。“像你,还是在图书馆工作好,免去风吹日晒,还可以看许多书。”他在说“像你”时,认真地打量了蒋薇,好像在判断像她这样的女人,娇弱、平凡、生活优越,不喜欢冒险。
经常有人这样对着蒋薇感慨,但蒋薇知道并不是人人都真正喜欢这份工作,要是知道这个工作有多么枯燥,多么寂寞,每天重复着上架和下架图书,清扫灰尘、修补图书、贴书袋卡,还要和寂寞的喜欢絮道的读者打交道,恐怕他们连半天也呆不住。
书架上相关的资料非常少,蒋薇带他去“艾琳”的卧房在过期的书刊中寻找。很久没人打扫了,书架上积满厚厚尘土,不用说“艾琳”的鬼魂都睡着了。她吹去书籍上浮土,一股股发霉的味道在空中弥漫。昏暗中,只有一缕光线从窗外泻入,寂寞多时的尘埃像被解禁的精灵在光线里任意升腾翻滚。书架之间距离太狭窄,她看见他背着光线立两排架子中间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身影像一个可笑笨拙的大男孩。她从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挤过,他很高大,下颌几乎要碰到蒋薇的头发,剃须水、汗水,还有烟草和夏日曝晒过的植物味道,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她忽然想,要给这样的男人说“艾琳”的故事一定不对胃口。
因为那个相机的事,他想请她吃个饭。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婚后她还从未与不熟悉的男人单独吃饭。也许是他的诚意打动了她,她没有推辞,倒像一直在等一个这样的邀请,特意穿了件酒红色“菲字领”的套裙,镶钳珍珠的耳环,外面是灰色的风衣,灰色的鞋子,一个银色的手提包,打扮得让他眼前一亮。他选择了圣兰西餐厅,那家很有历史的高档西餐厅。她说这大可不必,她很少来西餐厅,除了几次陪丈夫约见重要的客户。他忙说找了几家餐厅只有这里配的上她安静的气质,何况一个喜欢普鲁斯特的女人,一定是讲究一点格调的人。
整个餐厅装饰色调以蓝白为主,餐桌上蓝白格子的亚麻餐布也迎合蒋薇的心,闪亮的水晶杯,新烘烤的面包放在稻草编的篮子里,温暖的咖啡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像书中描写的浪漫故事的开场。环境适合安静地长谈,饭菜清淡可口无可挑剔,葡萄酒让她脸色微红,俩人之间的话语也多了起来。他正式介绍了自己,是一个已婚男人,有一个女儿,妻子是一个服装设计师。他自己从事过很多职业,做过媒体、投资人,现在是一名研究机构的工作人员。蒋薇也介绍了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她的经历简单的乏善可陈。他接着他说自己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和以前从事的职业相比,这份工作收入不高,可是给予他的东西很多,他喜欢与那些生活相对“简单”的人群生活在一起,与他们一起随着季节迁徙,从平原到山区,睡在帐篷或是露天,他甚至习惯了他们的饮食,喜欢与他们聊天,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现在的他几乎忘记了城市人的礼仪,他的女儿和妻子都戏称他是“原始人”。
“我是个不称职的研究人员,他们需要我的名气,我不喜欢在工作室里工作。像个学者一样,戴一幅眼睛,埋在旧纸堆里。”他笑起来,声音不太响亮,发自内心,轻轻的,但很好听。
“像个学者,像我们馆里的张先生”,蒋薇心里想着也跟着发笑。
“我也无法再经营公司。那个年代开公司挣了些钱,全靠运气,本来只是几个兄弟一起开办的广告公司混口饭吃,不知不觉就做大了,成了传媒影视公司,名燥一时。后来兄弟反目,闹到公堂对薄,伤感情。现在好,完全凭个人兴趣,我喜欢这样身体力行地做些事情,去不同的地方,接触不同的人,接触大自然,他们更善良、友好。”
蒋薇一边听他谈论他经历的所谓的“原始生活”,一边打量这个男人,长期在野外工作的人,有些粗糙暗红的皮肤,面孔比同龄人更显苍老,身体却少有的健壮。眼睛有些深陷,说不上好看,但很有神采,固执的鼻子,两鬓的黑发里藏了不少白发。虽然自称“原始人”,谈吐和行为还是颇有修养,今天他特意刮了胡子,穿了一件灰色毛呢西装,休闲式,单排扣子,半新的蓝灰格子衬衣,敞开的西装下紧绷的衬衣显出胸部的轮廓很宽厚,似乎有肌肉感很强的胳膊。很淡雅的护肤品的味道,没有遮住的烟草的味道。他抽烟。丈夫已经戒了,大夫说丈夫心脏不好,不能太高兴,也不能激动,要戒烟、戒酒、少房事。
他很结实,肩部结实的像那种靠体力吃饭的男人。蒋薇忍不住在想那男人的胳膊一定很有力量,如果拥抱能让人窒息在他怀里。她因为自己想到这个,脸上一阵发烫,一定是葡萄酒让她开始胡思乱想。他应该没看出来,他太健谈,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什么人说。
“你与别人不同。”蒋薇忍不住地说道。
“那里不同,可以说说吗?”他追问,上半个身子俯在桌子上,杯中的葡萄酒泛出涟漪,他认真地看着蒋薇的眼睛。
“说不上。”蒋薇羞赧地笑起来,露出小贝壳一样的牙齿。她有些不胜酒力,眼角温润,微微摇晃了脑袋,珍珠耳环轻轻地荡在耳边,小小的光斑映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她感觉身体里像有无数的小汽泡轻轻炸开,释放出喜悦。她听见自己的笑,眼前的温热的空气轻轻振荡着。
“你也与众不同,身上有安静的气质,又是个喜欢笑的女人,笑起来——很迷人。”从没有谁说她是个爱笑的女人,反倒经常有人说她是个严肃的女人。
后来,他们又一起吃了两次饭,甚至一次在路边的小摊上喝点烧酒,无话不谈。蒋薇给他讲图书馆“艾琳的哭泣”,他说真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他们还聊起了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分析书里那个不断说谎不断背叛主人公的女友。聊起了诗歌和音乐,叶芝、聂鲁达、约翰·丹佛,原来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还聊图书馆的张先生,聊他下雨时穿的旧套鞋,聊他的旧手帕,有人亲眼见他,大概是眼神不济装错了兜,有一次他从口袋掏出一只旧袜子擦眼镜。蒋薇“吱吱”笑起来,他认真欣赏,像看一幅珍贵的画作。偶尔蒋薇会觉得他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自己紧张,很快她又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
曲江河临走来道别的那天,蒋薇正好调休在家,俩人没有碰面。上班来,有人送给她一个信封,她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是她看书的侧面照,台灯投下淡绿的光晕里安静入迷的神态,微微扬起丝绸一样黛青色的眉毛,抿得很紧的嘴角,一定是书中的某个情节触动了她。照片是透过一层书架拍过来的,聚焦在专注的眼睛上,眼角初现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平日她不喜欢照相,总会在镜头面前显出拘谨和呆板,而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张,她猜以后也不会有比这张更好的。照片的背面写了感谢的话语,还留一个联系电话和通信地址。
收到照片的蒋薇一整天都在恍惚,她的心被什么搅乱了,但她告诉自己那不可能,一个了解不多的陌生人,只是交谈了几次,一起吃了几顿饭,就让她平静的生活泛起涟漪。
他不会再来,他居住的城市离这里太远。蒋薇想。是他自己也说了可能还会来,还有一些影像要收集,一些研究工作要做。有一次吃完饭,送她时,他说过如果有缘分,还会来。不知是指和她的缘分还是和这座城市的缘分,蒋薇矜持着无法问出这样的话。晚餐后一起沿着江边散步,蒋薇给他说起云河,多美的名字,小时候江面很宽,清晨升起的云雾停留在水面,挂在两岸丛生的野草和茂密的芦苇之中,白天成群的水鸟起起落落,晚上萤火簇簇,像飘浮在江上的星星,而今两岸修起了结实的水泥堤岸,一条灵性活泼的江水,变成了水泥砌成的笔直的渠道,她不喜欢。说不喜欢时,蒋薇想起一本书中说过害怕变化的人内心是软弱。好在夜色里它依然有另一番美丽,两岸酒店华丽的霓虹灯倒映在水里,水波晃动时会将灯影摇开,拉长,变形,又混合在一起,像一江流动的油彩。有一次蒋薇觉得,他在身后将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只是轻轻触了一下,还有温热的呼吸,也许是幻觉,她的心房水一样颤动,连江水里的拱桥石栏的影子也晃动了一下。小摊上的烧酒似乎很有后劲,可能是夜风的原因,她的脸始终在发烧,如果在白天一定有无法掩饰的窘色。她好像很热一样,松开绕在脖子上的围巾,拼命向后伸长自己的脖子,撩起的头发向一侧飞动。“好美”,他赞了一句,随后就呆望着河里徐徐划过的船只。他就站在一侧,离得太近,可以听见他失去规律的心跳声。那一刻有一种危险的情绪在蒋薇心里闪过,只是一闪而过,什么也没发生。
鬼使神差一样,蒋薇打过一次电话,按照信封上的号码,一个女人接电话,蒋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说找曲江河,那女人有一种很怪的腔调,像有水珠在舌头上滚动,懒懒地说:“老曲呀,他不在,他出差了。”不等再问,电话就挂了。如果是曲江河接电话,蒋薇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真是高产啊!棒棒哒!(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