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补一篇:《狂犬病》

  狂犬病

  那条黑狗发疯之后,我就从未有过安逸的日子。

  我养过好几回狗,它们一律避不开发疯的命运,其中还有只母狗在落了三只小崽之后狺狺地奔跑出去,再也没回来。可怜了那三只失恃小崽,一滴米粥也不沾,挨不过两天全部一命归阴。这回,黑狗竟在我面前发了疯——它先是在院子里咬着尾巴打转,紧跟着一阵疾风卷起了地上的鸡毛——它跑过去咬,突然就狂嗥起来,嗖地从我胯下蹿过。我被吓了一跳!它的步伐很不稳当,伸出舌头乱甩,唾沫星子胡乱溅出。

  我立刻赶出去。养这条狗之前朋友告诫过我,把疯狗的耳朵剪去一角,狂犬病便能不治自愈。我得把它抓回来。

  黑狗跑得实在太快了!结果越跟越远,直到它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我循声而去,跑了很远一段路,终于在一个废弃的纸寮发现了它。这条强壮的黑狗缩在墙角朝我狂吠,呲牙弓背,脊毛戗立。我毫无犹豫地冲过去摁倒了它的头,然后攥紧其脖颈和背脊上的一层皮,费了好大劲一路提回家。到了院子里,左邻右舍围了过来。我唤妻子到厨房拿了剪刀。我知道,母亲和妻子一样,没什么胆气,我特意交代他们站得远一些。就算这样,他们的神色仍然十分紧张。他们宁可不要了黑狗也不想我冒险去剪它的耳朵。——这是女人的想法,他们压根搞不明白,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耍耍威风,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我左手擒住黑狗,右手揸开剪刀。黑狗拼了命扭动身体——你想象得出——我不但要避开它的利齿,还得将它耳朵剪下一角——没有帮手,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成的事情。显然,除我之外无人敢太靠近一只疯狗。我得自己搞定此事。好几回找准时机,快速下手,咔嚓一声,又剪了一次空。妻子和母亲已经被我吓得开始发抖……说实话,我也得小心点儿,我可不想让这畜生咬上一口。经过一番折腾,疯狗已经注意到了我手上的剪刀,我左手气力也渐渐消下去……我发了狠,两手迅速配合起来,终于剪下了它的耳朵!

  狗血从耳朵冒出来,经它乱甩,全沾在了我的左手上,就连右手手背也留下了血迹。不到几秒钟,右手手背隐隐传来一阵刺痛感。我看了它一眼,遽然一惊——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母亲和妻子的脸色旋即转成煞白。

  这下不好办了!

  右手伤口亟待处理……可我不能放开黑狗,它可能再给来上我一口,要不就是咬伤在场任何一人……

  于是,我使上了所有力气,一掼——结果可想而知,黑狗立刻毙了命。接着我扔开了剪刀。清洗伤口之后,我用刮须刀划出一个十字,又擦着好几根火柴喷到伤口上。我早年在山上捉石蛙被毒蛇垂青时,用的就是这种方法。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几度差点挺不过来,但终究还是活到了现在。

  我对这种消毒法万分放心。母亲和妻子却极力劝说,要我去找赤脚医生注射狂犬疫苗。

  “用不着浪费这钱!”我说,“能有什么事!”

  他们向来言听计从,这次却执拗得很,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非搞得我发火不可。

  “见它的鬼去!”

  撂下这句话我就到村子里找朋友喝酒去了。

  等我喝完酒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母亲和妻子却还没入睡。他们准备了另一番说辞等着我。我当然不为所动。呵!我决定的事情可没有轻易改变过。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走近厨房时听到母亲正同妻子窃窃私语,可我还没跨过门槛他们的交谈就突然止住了。我非常恼火。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坐在一旁说笑,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在我的表情里找到一丝得病的迹象。如果非要说点什么,当然还是那一句:“能有什么事!”不过我不想浪费口舌——巴掌一扫,桌上的饭菜哐当一声就倾倒在了地板上。妻子胆小如鼠,听到响声就惊叫起来,然后哭着伏在母亲的肩膀上。母亲也被我吓得不轻,讷讷地望着我,几乎流出眼泪。

  我可顾不上那么多,就让他们哭去吧。

  我带上一把砍刀,走到牛栏,牵出母牛。母牛后头跟着一头出生没几天的牛犊。

  农村的三月到处是种了烟草的田地,我只能把牛牵到河边的毛竹林中。我攀到毛竹尾梢,用身体把它压到地面,再拿出砍刀斫断尾梢。当我看到母牛津津有味地啃食毛竹叶时,才发现牛犊已经没了影踪。我穿出毛竹林,看见牛犊正在一丘烟地边上不停地尥着蹶子。我得想法子把它赶回母牛身边。

  这该死的牛犊,见我打算靠近它,竟然狂奔起来,把覆了薄膜的烟地踩得到处都是窟!这下不好了!——我拾起一块石头冲过去,然而一点作用也没起到。它跑到河的另一边,更为得意地跳个不停。我回到毛竹林中,一连抽了好几支烟。

  日头已经落得很低,母牛哞哞地唤了几声,才见那只小畜生远远地走回来。我曾猎杀过从山上跑到村子里偷食的黄猄,要在这么近的距离搞定一只牛犊当然算不上难事。我轻步走到它屁股后头,迅速扯住了它的尾巴,往后一拉,然后整个人扑上去。我的臂膀箍住了它的脖颈,猛劲一收……咯吱一声骨头响……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地让小畜生断了气。我扛起牛犊,颇为得意地走回家。母牛跟在我身后哞哞直叫。

  我望见妻子站在门口等着丈夫回家。如果不是那只疯狗惹出乱子,这本是多么和睦的一个家庭。我要亲自烹肩上这只牛犊,好好犒劳他们一番。念及此,不觉加紧了步子。

  “我回来了。”我对妻子说。

  “牛崽怎么了啊?”妻子问。

  “我把它宰了。”我一边卸下牛犊一边回答。“把母牛迁回牛栏去吧……”

  “这就去。”

  整个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剃牛皮,妻子和母亲则在厨房烧滚水。然而,我停下来抽根烟的当儿,分明听到了——他们说着什么,声音一忽儿大一忽儿小……

  那只疯狗!又是那只疯狗!

  两个脑子好好的人竟然被一条死狗搞得这样愚蠢。本以为可以彻底清净自在,这下不可能了。他们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暗地里却变着法子折磨我。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这一问立马打断了他们的话头。

  “难道我真有什么不对劲!”我喊道,“这事看来准要闹个没完!”

  “哪有什么事呀……”母亲说,“我问过赤脚医生啦,狂犬病……”

  狂犬病!一听到这三个字我就怒火中烧。现在他们不再遮掩,而是在我面前直接说出口了。如果他们再明智些,也就不至于让我大发其怒——我抓起高压锅甩向门口,锅铲,碗筷,水盆也让我一股脑儿扔了出去。我看他们才得了狂犬病,才会没完没了地谈论它……

  哭。除了哭还是哭。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女人处理事情的方法就是流眼泪,没完没了地流眼泪……

  那天下午,平时没什么交口的邻居送来一篮鸡蛋,然后坐下来跟妻子和母亲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天底下哪有人无缘无故就送你一篮鸡蛋——这事当然得有一个说法,不过肯定不会是“自家吃不了那么多,放久了要变坏”。我心里很清楚,但不能发作,索性就找朋友喝酒去了。

  此后,妻子和母亲总算消停了一段日子。他们要是不在明里或暗中提起狂犬病这茬事,我定然不会迫坏任何家用,再说,那也是无奈之举。

  这天晚上,他们弄了几个小菜,就连滴酒不沾的母亲也跟我举杯把欢。我很欣慰,妻子和母亲仍然如此善解人意。我们三个喝得酩酊大醉。妻子和母亲把对我的担忧和盘托出:“现在倒好啦,十来天过去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医生昨天还说,再过十来天——只要十来天啦……狂犬病……”

  实在忍无可忍!

  更让我大为光火的是,这几日他们竟一直观察着我,只要我稍稍无精打采或说话大声了点,就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喷嚏都会让他们心惊胆寒。

  就这样,我掀翻了饭桌。

  这下倒好,他们连说话的胆气都没了。可是——不不,妻子还要说……什么担忧啦,没有一天睡得安乐啦,人都瘦下去啦——全是些叽里呱啦的屁话!我想让她住口,她却一刻也不肯停下……于是——我狠狠掴了她一巴掌……她没受住这股力量,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头发变得蓬乱不堪。我第一次打妻子,可能是有点醉意,还有点怒火,或者别的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我这么做。母亲见妻子躺在地板上,想过来扶她,又不敢,站在那儿嘶声痛哭。

  我秉持一贯作风,转身要走。妻子死死抱住我右腿。

  我生气起来可没那么好惹!拖着她跨出几个大步……她还不肯不放手……

  妈的!这家没法待了……索性一了百了!

  我扳开妻子的双手,冲向柴堆,掳起一大把松明和草棘。

  像这种木料做的老房子,一旦烧起来,火舌立马就燎到了四处。母亲和妻子一定以为我只是做做样子,当浓烟冲天而起的时候,房子已经被烧得哔剥作响了。哈哈!漫天火光,灰烬随着热流四处飘起来……哈哈!

  母亲已经瘫倒在地,妻子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狂犬病的厉害!

  ……

  好多邻居围了过来!堵火的堵火,浇水的浇水,忙成一团……不能让火势减下去!我手忙脚乱地往火堆里添松明,就像一场比赛……可是他们太多人了!……

  谁?……是谁!……别扯我衣服……你这王八蛋,别妨碍我……

  ……

  我醒过来了。躺在病床上。有人把我上了绑。别以为我挣不开。老子力气可大着!

  ……噢!护士跑过来……她跟我说……血液里没发现狂犬病毒……

  去他妈的!

  我挣脱开了!……她打算靠过来给我重新上绑……我狠狠踹了她一脚……

  得赶紧跑……简直太糟糕了!

  啊……好多人来了……怎么办!大家都在搜寻我……

  ……小房间……不行。不行。不行……

  还能躲哪里?……莲花池……

  好多泥浆呀……太深了……我得起来——要淹过头了!

  他们来了!要把我围住……他妈的!干脆冲过去……

  怎么回事?母亲和妻子!你们怎么也被抓到医院来了?!不要哭……快逃!

  ……别以为把我塞进车里就能解决此事。我跟你们没完……别关门!这玻璃太模糊了……哈哈,我已经听到了……我可不怕!……不就是精神病院……哼!你们迟早会知道……噢!别关门!……不要哭……快逃!

  作者简介:

  福建长汀人。曾在《参花》《中国魂》《中国当代校园文艺》等文学刊物,以及甘肃农业大学校报发表短篇小说数个。现任福建省福清市《玉融文学》短篇小说编辑。

  多年来坚持短篇小说写作,并试图探索其叙事的无限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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