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

  白莲花

  宇宙万类,应时生灭,然必尽其性……故置花热闹场中花亦开,使生万山丛里花亦开,甚至使生于孤崖顶上无人过问花亦开。——林语堂《孤崖一枝花》

  

  一

  农村多山,在山脚开一块平地,砌一条弯弯的土墼围墙,土墼墙把一栋教学楼和一栋教师宿舍楼(内设食堂)拢合,便成了一个颇有模样的小学。

  围墙朝学校里头伸出瓦檐,遮了一块荫。瓦檐下砌了一个滑梯和乒乓球桌,土墙上敷了一块黑板,所以这块遮阳躲雨的去处可以说是活动室也可以说是宣传栏。乒乓球桌是砖头垒成的,面上抿一层水泥,不平整,但也只有一个,而且总被高年级的学生霸占着。我们低年级的学生只得找一块适手的木板——运气不好则捡拾一方薄薄的水泥块,对着漆在泥墙上的大字弹球,比比谁弹的个数多。高年级的学生总在上课前一会儿撤离,他们撤离,我们就飞也似的往乒乓球桌两头一站,每人“乒乓”两下,又飞也似的往教室跑去——算是没有枉费这一次的课余时间。

  我们终于发现了别的可以取乐的地方。

  学校的屁股后面落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门口有一方水池。池子由培土的卵石砌成,四四方方,其中一边少添两个卵石,现出一个缺口,池水顺着缺口流往田埂边的渠里,供小爿田地的需水。池水很清冽,里头活着许多到处漂浮的半透明的虾米(不清楚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虾米与池水浑然一色,它们歇在水草上的时候是不容易被注意到的。水池的四个角各打了一根木桩。把毛竹杆箍到木桩顶头,然后遮上枯树枝,就成了一个架子。苦瓜从架子上垂下来,微风一过,摇摇曳曳——但尤其惹我们注意的,是一株长满疙瘩的老葡萄树。

  这株葡萄树常受到池水的沾濡,生出葱郁的叶子,结出的果实虽不大,数量却极多。

  只要逮着空余的时间,我们就往水池跑。你推我搡,挤成一圈。一会子跪着膝头捧虾米,一会子又摸摸苦瓜。我们不停地嚷:

  “又一只!”

  “我已经第三只啦!”

  “在那里!轻点儿——”

  “我先看到的!我来!”

  我们把虾米捧到卵石上。虾米躬着身子,张开,躬着身子,又张开,一跳一跳。然后又嚷开了:

  “我的跳了十三下!”

  “我的十四下!”

  “哒嗫哇(胡说)!你不到十三下!”

  ……

  再一跳,嚯?虾米掉回水中藏到细沙里头不见了!

  这时候,那户人家屋檐下就会伫着一个吃烟的男人。这个男人吐着烟雾,盯着一群小孩扭扭捏捏的屁股。

  一天中午我们照旧围着水池嚷嚷。我们嚷了很久,嚷累了,脚也麻了,就是没听到上课铃声。

  班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班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留着好看的两条马尾(整个学校就她留马尾,别的女生都披着散发)。她像老师一样把我们骂了一通。

  这堂写字课,是五莲老师的课。

  五莲老师喜莳花,每天早晨都要在二楼廊上给花洒水松土。有时候还可见她挪了一条椅到廊上端坐着看书;或一面看书,一面微微偏着头曝晒刚刚洗过的长发。

  “老师!”我总是边跑边喊。

  “欸——!”

  “五莲老师!”我又喊了一句。

  “迟到啦。”五莲老师将上半身探出栏杆,细声朝我喊。水不小心洒到了一楼。

  我攥着书包,卟冬卟冬跑起来,在教室门口猛地煞了步子,掩住呼吸,伫立不动。胡子拉碴的男老师,双眼瞪得跟牛一般大,侧着目光看我,静了一忽儿才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

  “进——来。”

  我的小学只有两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是五莲老师,另一个是张老师,但张老师很凶,会拧学生的耳朵。有时候五莲老师和张老师并肩而行,五莲老师露出几粒好看的牙齿,张老师则显出她常见的迷人的酒窝。多好的景致。但终究还是五莲老师风姿独秀,住土楼,踩土路,却无一丝泥土气,她的牛仔裤束禁身段,现出颀长的腿;女士西装遮盖两处微隆的胸脯,胸脯上的衣服随着步履翕动——莫不散发出含蓄而饱满的美丽。张老师倒是现出几分妖气,屁股左扭右扭,宽松的裙摆舞起来足以撩起阵阵狂风。

  五莲老师就是一朵会行走的花开在了校园里。

  我们喊她“五莲老师”,村里的大人喊她“五莲子”。她是校长的妻子。校长面目白净,头发也有样式,是一个斯文的书生。他的皮鞋锃亮锃亮,与坚实的泥土打出“啯啯”的声音,单单这一点就与别的男老师不同。

  五莲子——好奇怪的名字。一个邻人叫做“七莲子”,离家不到百米还有一个“八莲子”。我问母亲,有没有“一莲子”“二莲子”……“十莲子”,母亲说除了“一连子”和“十连子”外,其他“莲子”都有其人,甚至还有“屘莲子”“招莲子”。

  回到教室以为要挨骂,但老师并没有来。

  过了半节课还是没见老师的踪影。我们交头接耳,嘻嘻哈哈,然后从裤袋里掏出青绿的葡萄,刚开始还悄悄地往周边传,没多久就四处扔了起来。

  半个教室都在皱眉,“呲呲——呀”。

  这葡萄,真酸。

  二

  由我家去学校有两条路可以走。土路,水泥路。走土路约摸需要十分钟,先经过一段蜿蜒的田埂,再走一截石头路绕到人家后头,最后并入学校门口的水泥路。水泥路呢(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铺就,之前是宽大的黄泥路,凹凹凸凸,在上面骑自行车非常有趣)——出了家门口,过一座十余米长的石砌拱桥,桥的那端连着水泥路。水泥路是并着河流铺的,由此通往学校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五连老师总是交代:上学走大道,土路虫豸多,不安全!

  但我和几个伙伴都喜欢走土路。

  土路顺着山脚延展,边上到处都是果树!春天有桃子,李子,秋天有黄花梨,板栗,入冬有柿子——没有果树,我们才不走土路呢!我们走土路,顺走果实。我们偷摘的果子都是未熟的。桃子吧,咬一口,可以看到白嫩的桃仁连着果肉,还没长硬;李子呢,指头大小,圆溜溜,又苦又涩。我们都用来当弹珠玩。果子要熟了,就没我们的份了。果子什么时候熟?你看见果树上挂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已上农药”,那就是说果子差不多熟了。

  有一次,我们走土路,看见一垄枝蔓修长的植物(以前也见过,但是没在意)竟然挂满了小拇指大小的红点。有人明白,这是枸杞。我们小心翼翼地翻过田塍滑向那垄地,然后把口袋塞得满满当当。

  我们冲进教室,五莲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啦!

  老师生气了,我们不敢坐下。可是我面前站了一位同学,他的裤子死死地夹在了屁股中间。我不看。不看越想看。我忍住不笑。可——我还是扑哧扑哧地笑了出来。五莲老师气得一脸通红,不再讲课。

  老师让别的同学坐下。她望着我。

  我耷着脑袋,没说话,鼓了一嘴的气,气一溜,还得笑。

  五莲老师不懂骂学生,也不懂拧学生耳朵。她跺跺脚,想开口,又把话憋了回去。眼睛一红,书本也没带上就出了教室。

  班长把我训了一顿,让我找老师道歉。我拿了书,发现书页已经被老师的手指拧出了褶子。

  

  三

  葡萄吃完了,酸劲也过去了。

  五莲老师怎么还没来?

  该是放学的时候了,但没有铃声。学生陆陆续续出了围墙,就像离笼的小鸡,个个精神抖擞,个个欢天喜地。别的老师却像淋了尿的一团蚂蚁,慌乱地穿梭于食堂内外。

  日沉西山,余晖把天空的流云映成金黄色。

  农人还不归,有的佝偻着身子给垄上的烟苗薅草;有的则担着粪水走在田埂上,竹扁担一上一下摆动。农人干活向来很少说话,累了就把扁担横在田埂上坐下休息,男人抽一支烟,妇娘(我们那里把已婚女性称为妇娘)缓两口气;渴了就用刷牙的口杯舀茶水喝(煮一大锡壶的滚水,扔一把土茶叶,泡出的茶水和尿液毫无二致),男人的喉结蠕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对夫妻坐在田埂上讲话。田埂与水泥路只隔了一条水渠。

  男人吐出舌尖给裹烟上口水,上完口水叹了叹气:

  “可惜了一个妹子,说冇就冇了。”

  “农药真是个孬东西……唉。”妇娘也陪着叹一口气。

  “东西哪有孬不孬的?自从她的第一个孩子坏了之后就再没生育,他老公嫌弃……两口子怄气咧……亏她老公一面斯文样式,不住校,冇日冇夜赌。”

  ……

  学校是傍山建的。这山被认为是风水所在,无人砍伐,故而古木苍天、百鸟鸣啼,在密匝匝的树叶遮掩下,地面常年潮润,加之落叶积储,土壤肥腴,生出各种菌菇。其中有一棵中空的大树,它的根部缺了一大块皮,露出一个黑魆魆的大窟窿,听说这个窟窿里头埋过一个婴儿。有一回中午,我们擎着弹弓到树林里打鸟。我看到五莲老师瘫坐在那棵大树旁边掉眼泪。

  ……

  日头躲到了山的背后,但翌日清晨它还会浮出。

  然而学校里却再也没出现五莲老师的影子了。

  我们的校长呢?听说校长没多久就搭上了张老师(或许他们早就搭上了吧)。我们经常看得到张老师头发蓬乱地从校长室走出来。她跑校长室做什么?鬼晓得!

  以前下课期间五莲老师会在广播里唱歌,连我们捉虾米的地方都够听到她的歌声: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

  五莲老师住的是二楼,死后在她的房间换了衣裳。给她换衣裳的,是学校后面那个驻足看我们捉虾的男子。他得了点小钱,却病了几日。五连老师服药自杀,尸体不能过大堂,被裹在白色的布袋里用麻绳吊下一楼。麻绳吊着的,洁白的一团,是一朵忧郁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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