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一个人得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得明白自己是谁，得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可不能像恁大舅似得彪呼呼的！”

　　姥姥之所以说大舅彪呼呼的，是因为大舅争强好胜的个性，姥姥看不惯。当然，更是因为当年大舅曾经因为自负和争强好胜而差点儿丢了命。

　　没办法，这就是大舅的秉性。这是深入他骨髓的东西，很难改变的，年轻时这样，现在年纪大了还是这样。

　　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力里劳动挣工分儿。有一次，他们那个生产队儿的队长领他们出去搞副业。中午吃饭的时候，队长跟大家伙儿开玩笑说：“谁要是把这桶底儿的白酒都喝了，下午的活儿就不用他干了，工分儿照给！”

　　大家伙儿凑过去看了看，那是五十斤的塑料桶，桶底儿的白酒少说也得有三斤多。

　　有人过去晃了晃，拎起来试了试，摇摇头放下了。

　　“不行，太多了！喝一半儿我就干！”有人自告奋勇地说。

　　“拉倒吧你，一半儿还用你喝？我自己也掫了！”生产队长鄙夷地看着那个人说。

　　“这么多谁能喝得了呀，真是！”

　　“没人喝就拉倒，下午照样干活儿！”生产队长说。

　　“队长，你说话算数？”大舅蹭地站了起来问。

　　大家伙儿都转过身来看着刚而是出点儿头的他，眼神里满是怀疑。

　　“算数！你喝了下午就不用干活儿了，公分儿照给！”队长很是肯定地回答。

　　“你可不行！平时也没见你喝酒，这么多酒，别喝出事儿来！”有人善意地提醒道。

　　“没事儿，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大舅毫不在乎地拿着大二号碗就来到了塑料桶前。

　　“准成了？”他望着队长问。

　　“准成！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说瞎话儿么？！”生产队长拍拍胸脯说。

　　“公分儿照给？”大舅再一次认真地问。

　　“这么多人看着呢，那还能变吗？你这样，你要是都喝了，我给你记双倍的公分儿！怎么样？”生产队长见有人接招很是兴奋，于是就增加了筹码。

　　“大家伙儿都给当个见证人啊，我喝了队长给我记双倍的公分儿！”大舅很是豪气地对大家伙儿说。

　　“你放心吧，我们都给你证明，他不给记双倍我们就到公社里说道去！”大家伙儿一齐跟着起哄。

　　“那行！”大舅似乎放了心。

　　他拿过来一个玉米面儿大饼子，那个时候的主食就是这个。又拿了一把大葱，有人给端过来一碗儿大酱。他坐在一个凳子上，麻利地拧开了队长跟前儿的那个盛酒的塑料桶的桶盖儿。手里端着刚才拿过来的空碗，把桶拎起来放到大腿上就要往碗里倒。

　　“大伙儿可看好了啊，我可没逼他，这是他自己愿意喝的！”生产队长看他真喝，心里有些发毛，生怕他喝出事儿来，连忙对大家伙儿说。

　　“你放心吧，喝出事儿来是我自己的，跟你没关系！”大舅瞅都没瞅他一眼，自顾自的倒酒说。

　　酒倒满了一碗，旁边儿的人替他接过酒桶放到了地上。

　　“我可喝了啊！”大舅看了一眼队长笑着说。

　　“喝吧，反正是你自己愿意的！只要你喝了，我保证说话算数！”队长叼着旱烟袋说。

　　“那就行！”大舅咬了一口玉米面儿大饼子，又拿起一根儿大葱，用葱头儿蘸了一下大酱，放到嘴里嚼了几口，然后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地就喝了半碗。

　　“哎呀，这家伙儿，太厉害了！”

　　“可不！这平时也没见他喝酒哇！酒量咋这么大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咱们这里会喝酒的绑一块儿也不值个儿呀！这以后可别说咱会喝酒了，真正会喝酒的搁这儿呢！”

　　大舅没有理会旁边儿的人，又吃了一口大饼子和一颗大葱，然后咕咚咕咚的把剩下的半碗也喝了。

　　“我的个天，这一碗少说也得一斤二两吧！就这么喝了？怎么看着像喝水似得呢？！”

　　“哎呀，真是大酒量啊！”

　　旁边儿的人接过大舅的空碗，又给他倒满了。

　　这个时候，边儿上看热闹的人就显得格外勤快起来了。有给倒酒的，有给端碗的，有给拿大葱的，有给端大酱的，有给端水的，还有给拿大饼子的。反正都想看看到底大舅能不能把那些酒喝了。

　　大舅喝了一大碗水，又就着大葱蘸大酱吃了几口大饼子，然后接过边儿上人递过来的那碗酒，一仰脖儿又喝了大半碗。稍歇了一下儿，又吃了几口饼子就大葱，把碗里剩下的全喝了。

　　“啊----！好！好！”大家伙儿拍起了巴掌。

　　“瞅瞅，瞅瞅，人家这才叫喝酒呢！看看你们平时喝酒那德性，好像多难受似得！看看人家，哪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儿？！”生产队长不无赞许的说。

　　大舅的脸红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发晕了。他狠狠地嚼着饼子和大葱，又猛喝了一大碗水。

　　这功夫儿，边儿上的人已经把第三碗酒给倒好了，酒桶里还剩下了一点儿。

　　“桶里的不要了，这些你喝了了就行！”生产队长也豪爽起来。

　　大舅点点头，咽下嘴里的东西，然后接过碗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儿给干了。

　　“好！好样儿的！”

　　“真是个爷们儿！像样儿！”

　　大家伙儿边拍手叫好边向他竖起大拇指。

　　大舅没有理会大家，他只觉得脑袋晕的厉害，眼前开始模糊，胃里火燎燎的难受，身上似乎麻木了，手脚也不太听使唤了。他跐溜一下直接就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瘫成了一团软泥。

　　“你们俩个下午搁家里陪着他，公分儿照给！先给他弄炕上去！”生产队长害怕他会出事儿，就安排了两个人留下来照顾大舅。

　　“其他人都上地里干活儿去！”

　　“哎呦，这家伙也真是了不得！怎么说那也是三斤多酒啊！要是我这么喝，第一碗就直接撂倒了！”

　　“可不嘛？这哪儿是喝酒哇，就跟喝水一样，头一回儿看见这么喝酒的！”

　　“哎呀，能挺下来就不容易啊！这小子有点儿酒量！”

　　“要是慢慢儿喝，他兴许还醉不了那么快来！”

　　“真没准儿！就看他喝酒的那个样儿，慢点儿喝还真不一定有事儿！就是喝的太急了，酒劲儿上头了！”

　　“也是年龄好，体格又棒实！搁了别人儿呀，早就趴下了！”

　　大家伙儿一边儿帮着把他抬到炕上去，一边儿议论着。

　　据大舅回忆说，当时自己已经浑然不知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意识，应该是昏迷了。

　　大家伙儿都跟着生产队长下地干活儿了。

　　两个看着他的人，坐在炕沿儿边上，很是忐忑地看着他。

　　“没事儿吧？”一个不放心地看着大舅问。

　　“谁知道呢！这哪是喝酒哇，这他妈纯粹就是玩儿命！”另一个不以为然地说。

　　“也是，这哥们儿就是虎啊！哪儿有赌这个的你说！值么，就为了那两个公分儿？”

　　“值个屁呀？还值！这不就是虎吗？还是年轻啊！逞能呗！”

　　“这要喝死了，不丢死了人了？”

　　“那可不？到那时候，谁还说他酒量大呀，都得说他好喝把自己喝死了！”

　　“也真是够呛！这家伙儿的活儿也干的不赖呀，一般人都撵不上他，还差这半天了，遭这个罪？”

　　“这不就是能嘚瑟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大舅的行为进行着批判。

　　酒精对大舅的胃的强烈刺激促使大舅的胃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反应，一下子就把他喝下去和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全推了出来。

　　“哎呀，赶紧的，赶紧的，把他拽过来，让他靠炕沿儿边上吐！这么吐晚上可怎么睡觉啊？！”一个蹭的一下跳下地去边找洗脸盆儿边说。

　　“哦！”另一个一边儿答应一边儿抓住大舅的一只胳膊使劲儿往炕沿边儿上拽大舅。

　　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把大舅拽到了炕沿边儿上，让他的脸朝下探出炕沿边儿。

　　另一个把脸盆儿里舀上水，端着放到了大舅的脸前面的地上：“往这里吐啊！”

　　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拍着大舅的后背。

　　拽大舅胳膊的那个人抓住大舅的肩膀，怕他掉到地上去。

　　大舅被他们这么一折腾，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吐了半脸盆儿多。

　　“哎呀，你说这是何苦呢？！”

　　两个人邹着眉头，拧着鼻子说。

　　估计这个时候大舅的肠子都悔青了，知道这样，遭这个罪干嘛！

　　吐完了，两个人给他喝了一点水，大舅躺下睡着了。其实那已经不是睡觉了，是昏迷。

　　两个人把他的呕吐物清理干净，然后给他盖上被子，任凭他睡了。

　　“哎呀，恶心死我了！”

　　“可不，这晚上饭不用吃了！”

　　“叫他这么一弄，以后再问着酒味儿我都得吐！”

　　“你可别说了，我想吐！呃----”

　　两个人跑到门外，好一顿恶心。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的那股恶心劲儿，刚要缓缓神儿，就听着屋里面又开始哦啊的吐开了。

　　两个人连忙跑进屋，发现大舅自己爬到了炕沿边儿上吐开了。只不过，这一回吐得已经全是水和血了。

　　“哎呀，咋吐血了呢？”一个吓得叫了起来。

　　“快去找队长！”另一个连忙过来给大舅捶背。

　　等队长他们急忙火促的赶回来，大舅已经吐完了。正躺在那儿佝偻成一团儿难受呢！

　　“吐血了？”队长心急火燎地问。

　　“可不？！你看吧，都搁盆儿里呢！”

　　“一会儿大夫来了就好了！”队长也有些害怕了。

　　不一会儿，先前跑去找队长的那个人领着大夫一溜小跑儿的进了屋：“咋样啦？”

　　“这不搁这儿难受呢么！问他他也不说，就是睡！还睡不消停，老是翻身！”

　　“吐血了？”大夫问。

　　“恩，这不搁盆儿里么？！”留下来照看的人指着盆儿说。

　　“没事儿，那是把胃烧坏了！胃粘膜脱落了！”大夫看了一眼说。

　　“那咋整啊？也不能就叫他这么挺着呀？！”队长着急地问。

　　“给他弄点儿蜂蜜水喝！”大夫说。

　　“哪有哇？”队长火急火燎地说。

　　“我那儿还有点儿，你安排人去拿吧！”大夫慷慨地说。

　　“那一会儿让他跟着你去拿吧！”队长指了指领着大夫来的那个人说。

　　“行！给他多喝点儿水！”大夫扒着看看了大舅的眼睛，又听了听他的心跳说。

　　“行！没什么事儿吧？”队长焦急地问。

　　“没事儿！喝了水，解解酒就好了！以后可别叫他喝这么多酒了，这都容易出人命！”大夫不满地看了一眼队长说。

　　“谁叫他喝了，是他自己非得喝！逞能！”队长没好气儿地说。

　　“我回去了！”大夫没再搭理队长，转身就出了屋。

　　队长对领大夫来的那个人使了个儿眼色，那人点点头，连忙跟着去拿蜂蜜了。

　　“你看着吧，给他弄点水喝！我得赶紧回去，地里还有干活儿的那一大帮人呢！”队长没好气儿地说完就出了屋。

　　“哎！”屋里留下的那个人答应着，忙去整水。

　　那次醉酒，大舅整整在家里躺了三四天，全身下上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酸痛难耐，而且一点儿也没有力气，走路都打晃儿。没精打采的不说，一闻到酒味儿还就想吐。刚开始的那两天吃什么吐什么，真是遭老了罪了。

　　这次教训让他一下子戒了二十年没有再动酒。五十左右岁儿的时候，有时候干活儿累了，大舅开始少量的喝啤酒了。再后来，帮别人家打场什么的，也能端一杯两杯的白酒了。最近几年，竟然一顿儿也能喝半斤白酒了。

　　可是，去年冬天帮人家打苞米的时候，他经不住别人的圈拢，竟然又喝多了。而且，还在回家的路上醉倒在了雪地里，要不是被回家的邻居及时发现，恐怕他就得冻死在雪地里了。

　　这一次，姥姥发了火儿：“你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吗？逞什么能啊？这亏得别人看着你把你送回来了，要是谁也不知道，这天寒地冻地你不得在外面冻死吗，唵？！这三孩子，才结婚了一个，你死了谁管吧？没点儿数呀，你是！哎，那么大岁数了，也六十多的人了，怎么的一点儿数也没有呢？！噢，你就不喝他还能扒着你的嘴往里灌啊？真是有出息啊你！”

　　大舅不敢吱声儿，他难受的厉害。时隔这么多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醉酒的那个下午，那个莽撞自负而又争强好胜的青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

　　只是，这一次他真得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