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成为废墟。长颈鹿滑梯。彩色跷跷板。单双杠。小花园。旧风琴。梧桐树。桌椅。黑板。统统消失不见。所余的只是废墟。空洞的、赤裸裸的、仿佛被翻卷出来的肉体一般，丑陋的极其明显。

　　他望着这被搅碎的内核，不禁微微皱眉。

　　终于，再次抵达这里，在它破损不堪的时刻。算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不曾再回来过。宛如被射出的子弹一般，意志坚决地不再回头。甚至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连要回来的念头或者冲动都不曾有过。仿佛，他从未属于过这里。也许，他始终无法面对整洁的、饱满的、鲜活的它。唯有其拥有同他对等的破损与不堪之后，方有再次相遇的可能性。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具有一模一样的丑陋与脆弱，配有相似的软弱与无力了。他觉得十分庆幸，自己竟然获得了这个见证的机会。在命运的天平两端，他们此刻获得了同等的重量，令彼此终于再次平衡宛如最初相遇的时刻。

　　他本应该获得实实在在的纯粹的快乐，然而十分费解的是，他竟然感受到了有形状的具体的伤感。那伤感沉甸甸的，不忍忽略的伫立在那里，仿佛最后的嘲讽一般，冷冷的望着他。

　　这里是他屈辱的来源，是他憎恨的代词。他厌恶这里，亦恐惧这里。这里的每一个分子都令他不安，也是他不愿意回忆的地方。然而，猝不及防地，这里将被消灭殆尽无情摧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替他摧毁，替他抹杀。

　　早上他偶然在图书馆翻阅报刊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反反复复看着那则报道，心中五味俱全。那不过是一则短短二三行的报道，甚至连旁边的奶粉广告所占的篇幅都不如。稍一大意便会错过，然而他到底还是看见了。

　　终于，连它也无法抵挡，而最终不得不沦陷在时间的残酷里，深陷于命运的泥沼中了。而曾经年幼的他却以为它是那样的不可动摇无坚不摧。如今，他明白这种残酷将无人可以幸免。显而易见，旧的楼屋倒塌，便又会有新的楼屋出现。当然新的楼屋也并非永存，只是短暂的停留一段时间。仅此而已。所有柔软的坚硬的流动的凝固的最后都难免残酷的命运。唯一永存的只有这赤裸裸冷冰冰的残酷而已。没有例外。

　　他唯一惊诧的是，当他见证了这被破坏的无以复加任意丢弃的外壳之后，并未有想象中的那样如释重负。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个巨大的膜包裹着，无法辨别到底是快乐还是其他什么。

　　然而，祛除掉那些包含伤害的黑斑，难道整个小学生涯竟连一块哪怕是银币大小的完好无损的皮肤都不曾出现过吗？他反问自己。初雪之后空旷校园里完整无暇的操场难道不曾带给他欢愉吗？梧桐花落在地上厚实的声音难道他不曾仔细聆听过吗？放学后偶尔出现的老旧风琴所弹奏的曲子难道没有让他久久徘徊吗？躲在校图书馆里那些略旧的书籍难道不曾让他快乐吗？课桌上小小的涂鸦难道不曾令他着迷吗？老师同学偶尔的亲呢难道不曾令他欢喜吗？难道自那件事之后，他就不曾再获得哪怕一秒的快乐吗？他不禁想着，突然觉得有一点迷惑。

　　我憎恨的到底是这个地方，还是承载了那件事的那段时光？抑或其实我只是憎恨那件事情所带来的令人不快的影响？

　　也许，我憎恨的只是自己。他想。一个软弱的随意可以被冤枉的少年，一个因为意外事件而被轻而易举就被扭转了命运轨迹的少年，一个可怜兮兮的，被命运无情嘲弄的少年。

　　他想起自那件事情之后，所有人都沉默的自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行走在路上他总会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东西不见了他永远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选——不。应该说是被默认的罪犯。没有任何奖励与赞扬。不具备被信任的权利。邻里的嘲笑与不公正的评价。父母的不信任与深深的失望。老师也总是十分巧妙地寻找借口不让他再单独呆在教室。没有人愿意与他成为朋友。甚至没有人愿意坐到他旁边。放学路上也时常会有恶毒的殴打与辱骂。“贼！贼！”那些男孩拿着石头肆无忌惮地砸他，在那些幸灾乐祸充满恶意的眼神里，他小小年纪便已深知了人性的“恶”。这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时常在想，倘若不曾发生过那件事情，他的人生又该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是更好抑或者是更糟？是继续平凡无奇还是会大放光彩？也许所有的道路不过是殊途同归，没有这件事来损害他羞辱他，便会有另一件事来损伤他令他跌倒，不过如此，始终难逃，便是宿命。

　　“这是哪里呀？”猫赶走了一只落在他鼻尖上的白色蝴蝶后好奇地问他。

　　“是我以前的学校。”他说。

　　“被拆掉了啊？”猫问。

　　“拆掉了。干干净净。”

　　“好可惜。”猫叹了一口气。

　　“是的。听说这里将要建一个很大的体育馆，里面有十分漂亮的游泳池和足球场。”他点了一支烟缓慢地讲道。

　　“还是再建一座游乐场更好。或者再建一座学校。”猫说道。

　　然而，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政府再重新修建一座同之前一模一样的学校，于他来讲，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砖与砖堆积的结果。他不曾在那里度过他的少年时光，也不曾投注过哪怕是恨或者厌恶的情感，不过是毫无价值的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而已。

　　太阳与之前坠落的样子并无太大不同。而他却已经从当年那个背着书包，被众人孤立的孩童，逐渐长大，带着伤口佯装无事的活着，渐渐经历了与妻结婚，经历了与梦想背道而驰的平常工作，经历了虚有其表的婚姻，经历了父亲的过世，又经历了莫名的离婚、经历了骤然而来的失业，尝尽了人间的苦与乐，悲与喜。如今以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年男人的庸俗面孔回来，亲眼目睹这里的千疮百孔，如同目睹自己的漏洞百出一般。时间是何其残酷的东西呐。他想。

　　即使承载屈辱的建筑被拆除，那些屈辱的被误解的岁月也不可能被拆除。发生了便不可能再被更改，铁板钉钉一般历历在目。他想。被侵蚀的注定要侵蚀。被无视的也不会突然放出光彩来。就是那样。然而，这难道不能被看为一个开始吗？一个崭新的，不受干扰的，依旧热情的开始吗？他问自己。十分明显，那座拥有过他的温度、味道、记忆的建筑物，已经随着响的机器轰然倒地，颓然不已。支离破碎的令人唏嘘感叹。而他，软弱的无力的他，却还依旧存在着。

　　从今往后，这里与他彻彻底底地断绝了关系，再无瓜葛，干干净净。仿佛婴儿切断了与母亲的脐带一般切断了恨与屈辱的回路。他微笑着，与从前那个弱势的自己讲了一声再见。

　　“再见，森木。”他听见自己说。

　　“抹茶甜甜圈今天应该有。”猫笑眯眯的说。

　　“不可以哦，昨天刚刚吃过的。”森木微笑着说道。

　　“小气鬼！”猫忿忿的抱怨着。

　　“今天下面条吃吧？”森木问猫。

　　“唔，要有牛肉丁和豌豆粒的那种。”

　　“欸，要求好多。”

　　“不管。”猫凶巴巴地说。

　　“好嘛，好嘛。”森木宠溺地说道。

　　他伸手接了猫，将猫放在衬衣口袋里。夏风习习，蝉鸣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