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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如果可以睡着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再想,就不需要难过与悲伤。

  但大概是白天睡的时间实在太久,因此,等到我想再睡过去时,就发现怎么也不睡不着了。

  一直数到九千九百九十八只绵羊的时候,我毅然掀开被子站起来,决定自己不能再这样消极下去。

  我是谁?

  我可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

  是所有人到了我面前都要恭维我讨好我奉承我追捧我的向大小姐!

  是天下第一大吝啬鬼——向钱,都愿意用两万两黄金来使其不悲伤的独生宝贝!

  我怎能这样像个小怨妇一样躲在被子里以泪洗面?

  好吧,小白有事瞒着我,不肯说,没关系,我自己去查出来!就算我不行,但是加上我爹在江湖上的人脉,以及全国各地的分号下属们,那么大的力量,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走到梳妆镜前仔仔细细的梳了头发,重勾了眉,擦了胭脂,再拉平压出褶子的衣服,走到门前,深吸口气,然后打开房门。

  外面是一排长长的回廊。不出意料的,小白就靠坐在某截栏杆上,默默地凝望着夜空,听到开门声,目光自然而然的朝我看过来。

  我哼了一声,高傲地昂起了我的头,径自从他面前走过去,连停都没停一下。

  他没动,也没说话。

  我恨的暗中咬牙,好你个臭小白,跟我耗到底了是吧?居然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肯告诉我真相。行,你不要后悔,等我自己查出来了,有你好看!

  我故意加重脚步,地上还残留着日间凤仪公主那两个小跟班洒下来的鲜花,离开枝头那么久,居然还娇艳如斯,半点都没烂,也不知道是从哪摘来的。

  柳画年的客房就在我隔壁,我就那样笔直走到他屋前,一把推开房门——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再看一眼里面的摆设,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茶壶里的水是凉的,看来她连住都没在这里住过。

  哼,事情败露就走掉了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等着我发动全国掘地三尺挖你出来!

  我暗暗发誓,皱眉,撇嘴,正想放弃的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扫过某样东西,顿时怔住了——

  床旁有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一面铜镜,和所有的客房一样,都是供客人们梳洗所用的。

  此刻,站在我的角度看过去,镜子正好照着屋外的长廊。

  长廊一片空旷。

  凄清的夜月照在有些掉漆的栏杆上,露出原来的木色,下面,是打扫的很洁净的地板,后面,是阴影幽幽的院子。

  ——这样的景象其实很普通,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看在我眼中,却变得说不出的可怕,我几乎感觉的到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的竖起来,而我的脖子仿佛有自己意识般的僵硬的转了过去——

  屋外,小白坐在栏杆上,连根手指头的姿势都没变化过。地上一片鲜花。

  我再僵硬的回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长廊空空,没有小白,没有鲜花。

  一股寒气从我脚底升了起来,以一种缓慢的几乎让人要尖叫的方式一直涌到我的喉咙里,我再毅然转头,正好对上小白的目光。

  那目光似雪。

  雪般苍凉。

  “你……你、你、你……”我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地指着他,但却怎么也说不成完整的句子,“你你你……”

  他看了那镜子一眼,眸光闪烁,仿佛叹息。然后从栏杆上跳下来,轻轻落地,刚抬脚朝我走了一步,我就立刻尖叫起来:“停!站住!你不要过来!不许过来!”

  他果然就停住了,只是目光越发深邃。

  我浑身拼命的抖啊抖,几乎带着哭腔的喊道:“你是谁?你,你,你是人是鬼?你是小白吗?小白,我很胆小的,你不要吓我啊……”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朝我走了一步,我连忙后退,又待尖叫,这时,他身上突然发出一道白光,几乎灼痛我的眼睛,等白光过去后,长廊空空,小白就那样活生生的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眨了眨眼睛,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是错觉,然而,第一缕晨曦穿透浓云,落到了我身上——白昼,来到了。

  我双腿一软,啪的坐倒在了地上。

  天啊,我……撞鬼了么?

  

  十六

  

  等我再能正常思考和行动时,第一个决定就是冲出客栈,连店小二一直在我身后追喊:“姑娘,姑娘你还没给钱哪!”都没有理会。

  我所能做的就是赶快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竟然会撞鬼?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小白不是真的小白?那么之前的呢?不行,我要去苏家找小白!

  我冲进一家钱庄,亮出耳钉给他们看,表明自己的身份后,要求他们马上送我到苏家。不愧是爹爹底下的人,办事效率就是高,不到三个时辰,我就站在了苏家的大门之外。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真走的不远,这么多天,居然就只在苏家方圆十里里打着转。

  苏府的门人看见我,都露出一幅无比吃惊的模样,但我才不管他们,连通报都没等,就自行闯了进去,他们也拿我没有丝毫办法。有人立刻转身跑,有人围在我身边,我通通不理会,自顾自的往前走,边走边道:“小白呢?我要见他!”

  围在我身边的几个人表情都很尴尬,一个道:“向小姐,我们家少爷正好出去了,不在。”

  我立刻踢了他一脚:“你敢骗我?”

  那人抱着腿,旁边的人圆场道:“小姐小姐,他真没骗你,少爷真的不在家。”

  “我才不信!”我又踢倒几个,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往前,穿过一个大湖,三个凉亭,五处假山,七道拱门,终于走到一处庭院前。

  院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几间竹屋清幽绝俗,屋旁还有山泉叮咚,尽得天然神韵。

  爹爹曾说,从苏家三兄弟的住处,就能看出他们的性情。苏大哥住在高楼,因此生性孤高冷傲;苏二哥住在水榭,因此生性雅致风流;而小白的住处最是朴实自然,依山傍水,爹爹评语“此子胸襟开阔,淳善可亲,堪是我儿良人”。

  可见爹爹精明一世,也会看走眼。如果苏荇真像他说的那么好,怎么会在江湖上招惹那么多坏名声,又怎么会对我一骗再骗,让我懊恼着急又难过?

  良人!哼,去死吧!连撞鬼一事都给我搞出来了,他还想把我逼疯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我怒气冲冲的走过去嘭的踢开房门,房门应声而倒,尘灰飞扬,顿时吹了我一脸。

  “咳咳咳……”我被呛到了,连忙掩鼻,再定睛看,心中却是一沉——

  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摆设也丝毫没有变化,但是……

  尘土。

  尘土。

  尘土。

  触目所及处,全是厚厚的灰尘,房门倒在地上,正好压出了一个门印。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这这屋子看上去,起码有好几个月没人居住的样子了啊……怎么回事?苏小白好几个月都不在家?还是他搬住处了?不可能!他这么喜欢这屋子,不会搬的。而且,就算他搬了,也没必要就放着这屋子积灰,苏家又不穷,不至于连派个丫鬟时常打扫一下都没钱。

  为何会冷落至此?

  我的手慢慢地在身侧握紧,然后用更慢的速度转过身,盯着那些跟着我的人,开口,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去的,一字一字,极尽干涩:“你们少爷呢?”

  他们的眼光飘来飘去,独独不敢看我。

  一瞬间,灵光乍现,我立刻转身,跌跌撞撞的走,那些人连忙跟住我,七嘴八舌的劝阻着,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眼里只看得见前方的道路,弯弯扭扭,曲曲折折地通往西北角的宅院。

  而等我走到该院前,颤颤地推开大门时,身后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脸色灰败地看着我。

  春日的阳光以一种无比柔和的姿态照进门内,却依旧驱散不走里面的森森阴气。一排排的蜡烛,一排排的牌位——这里,是苏家的灵堂。

  而我此刻,就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最下面一排最后的一张牌位——

  

  “中原苏门第六十四代子孙 荇 之位”。

  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坏掉了,我的大脑也坏掉了,我的一切的一切都通通坏掉了。

  因为,我不能眨眼,不能出声,不能动弹,甚至不能思考。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没有表情。也不可能再有表情。

  

  而等我能再动弹再思考再出声时,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度转身,沿着来时的道路弯弯曲曲、转转折折的回到小白的住处,回到那幢满是尘灰的屋子里,不理会我脚上穿的是最上好的白色丝履,不理会我从小到大其实很怕脏,不理会那些仍然跟在我身后的人们脸上流露出怎样复杂而怜悯的表情,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第一个房间里,都是书。

  与墙壁等高的书架上按照不同分类整整齐齐的排着各种各样的书。而且,与寻常人家里摆设所用的书籍不同,我知道,这里的每一本,小白都看过。

  他最喜欢看书了,我小时候,经常因为他为了看书不肯陪我玩捉鬼游戏而生气。

  书桌上,笔墨纸砚依次排开,桌旁的落地花插里,插的不是花,而是一幅幅画轴。我从里面随手抽出一幅,打开来,惊悸地看见——里面画的,是我。

  其实小白不喜欢画我,他给凤凰山庄里所有的丫鬟们都画过画,唯独没有画过我。因此,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其他,借题发挥的冲进他的书房,把他所有的画全都撕掉,又吵又闹,又哭又跳,再然后就醉倒了。第二天等我醒来时,床头就挂着一幅我的肖像画。奶娘说因为我昨夜抓着小白的衣领一个劲的问:“为什么你从来不画我呢?难道我不比她们都好看吗?难道我不是你将来要娶的妻子吗?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等着你主动开口来求我给你画,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来求我呢?为什么不画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我的失态把他给恐吓住了,自那以后,每个季节他都会为我画一幅画,像什么《惜花春起早》、《爱月夜迟眠》、《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等等。总之每一幅都够正统,也够俗气。

  但我此刻从花插里抽出来的这幅,却与我所收到的所有画像都不一样,那是七岁时的我——

  梳着辫子,穿着粉绿色的裙子,坐在湖边,双脚伸进湖中,似乎是在踢水,但眼睛却凝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神情迷茫,几可感觉到有忧伤透过纸张扑面而来。

  旁有题字:“惊鸿一瞥。”

  遥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七岁时在爹爹寿宴上穿过的衣服,我都已不太记得,难为他竟丝毫未忘,细到我当时戴的是双鱼缠珠的配饰,都栩栩如生的勾勒了出来。

  鼻腔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我变得呼吸困难。再看落款“苏三子?荇绘于戊亥年十二月初三夜不能寐时”,这……是小白去年退婚后画的……

  我连忙又抽出一幅,打开,再抽一幅,打开……一幅幅,画的竟然都是我。

  七岁、八岁、九岁……一直到十六岁。

  我所完全疏忽了的姿态,被鲜活的凝汇在了画里,再重新呈展到我面前,看着这些画,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是一年一年、这样那样的成长着,从稚龄童子,变成了妙龄女子。

  而且,每一张,都不快乐。

  其实我生性骄纵,又倍受宠爱,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没心没肺,因此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此刻却看见自己不为外人知的样子,竟然都被画进了画里,一时间,心头五味掺杂,难辨悲喜。

  七岁时,母亲去世。父亲的寿宴虽然热闹,但少了女主人的列席,旁人或许无所谓,于我而言,却是不可诉说的悲伤;

  八岁时,很喜欢的厨娘远嫁它乡,想到今后再也吃不过她做的豆瓣香辣鲈鱼和双脆虾,我着实忧郁了一段时间;

  九岁时,家养的鹦鹉被我喂的太多撑死了,纵然下人立刻为我换了新的,但只有死去的那只,会念一个名字“囡囡”——那是小时候母亲对我的称呼;

  十岁时,出外被人嘲笑爹爹是个吝啬鬼,虽然当场怒叱了对方一顿,昂起我高傲的头颅,但是回家后,还是忍不住羞愧的哭了;

  十一岁时,因为顽皮,从二楼的楼梯上摔倒滚下去,摔断一条胳膊一条腿,在床上足足养了半年才痊愈,每天都被病痛折磨的眼泪汪汪;

  十二岁时,最疼我的奶娘去世了,仿佛母亲又死了一回,我嚎啕大哭,三天三夜没有吃饭,所有人都劝不住;

  十三岁时,红潮来临,我被疼的死去活来,却又倔在人前,不敢表露,暗地里偷偷哭,觉得自己快要死掉;

  十四岁时,很仰慕的苏大哥娶了新娘,新娘没我美,所以好难过;

  十五岁时,很仰慕的苏二哥娶了新娘,新娘比我美,我更难过……

  那么多年,时光如针,将缘分二字在我和小白之间,缝的密密麻麻,而我却愚钝至此,始终不知。这么多幅画,每一幅的我,都那么难过,而每一幅里我的难过,都不是为了小白。

  画轴拿完后,瓶里还有东西,我伸手将它从里面取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盒子,看着非常眼熟,打开来后,里面,一张张,叠的整整齐齐的——

  都是糖纸。

  那是天竺客人送给爹爹的糖果,经由小白的手交到我手中,被我狼吞虎咽的吃掉,再漫不经心的把纸丢掉。

  我看着那盒糖纸,一直干涩着的眼眶像被什么重物狠狠敲碎,底下的眼泪顿时喷薄而出,再也止不住。

  小白,小白,你……

  死了么?

  真的……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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