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姥爷的去世我们大家都觉得姥姥会挺不住，因为在两年前大舅妈溺亡的时候，姥姥的那种心痛大家伙儿是有目共睹的。那一次，姥姥流的泪比这次还多，所以我们担心上一次的打击给她造成的创伤还没有完全愈合就又遭受姥爷离开她的痛苦，她怎么受得了。但姥姥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她仅是在炕上躺了一天，就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依旧给三舅、大舅和大舅的三个孩子们做饭、洗衣，丝毫也看不出姥爷去世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儿女们都劝她去各家串串门，住几天，也好休息休息、散散心，但都被姥姥一一拒绝了。她说：“恁不用管我，我没事儿啊！就这个家，恁说哪儿能少了我啊？我不在不行啊，我去哪儿也放心不下！也得挂着他们爷儿几个？！恁要是真想我好，那就赶紧的给他们张罗个老婆，他们结了婚了，我就随便了！到那个时候，我上哪儿都行啊！”

　　姥姥的话不无道理，说的大家哑口无言。是啊，要想让姥姥轻快一些，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三舅和大舅找个女人结婚。他们结了婚了，自然姥姥也就放了心了，那个时候姥姥也就自然地解放出来了。要不，姥姥怎么会放心的下呢？！

　　只是，大舅很倔。他不但不想找，因为怕孩子受委屈；而且他也一直不肯接受姥姥的照顾，自己做饭、洗衣的照顾孩子，只有农忙时候才让孩子到姥姥家吃上一口。直到后来，他们家的房子不行了，他才在姥姥家的旁边新建了三间土坯墙的瓦房，孩子们才吃在了姥姥家。

　　那段时间，姥姥很生大舅的气，但她也知道，大舅的牛脾气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的。只要他认定的事儿，任谁也是拉不回来的，就像当初他全然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娶当时看来有些不太对劲儿的大舅妈一样。

　　其实大舅妈当时还是比较漂亮的，中等身材，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肌肤，一头浓密的卷发，就是有些时候说话会让人觉得她不是很正常。在娶她之前，大舅找过若干对象，也都比较漂亮，而且还比较能干，但就是不合大舅的心思。姥姥和姥爷为此也没少跟大舅生气，但怎么说大舅还是你说你的，他选他的，丝毫不为所动。有时候被大家伙儿逼急了，就甩出一句话：“是我找媳妇，又不是你们找媳妇，你们跟着掺和啥呀？”

　　自打见了大舅妈，他就铁了心的要娶她。家里人见了几面之后就发现不对了，可是怎么说他也不听。说急眼了，就说非她不娶，弄得家里人没了辙，就只能依着他把婚事办了。

　　大舅的婚礼是比较轰动的。因为是第一个儿子结婚，姥姥和姥爷也非常重视，给他买了全村第一台彩电，其他的家具也都是当时最时髦的。以至于刚买彩电的那段时间，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涌到姥姥家的院子里看当时热播的电视剧《霍元甲》，也造成了百人空巷呢！

　　结了婚，大舅才发现，大舅妈不但是家务活不在行，就是农活儿也一点儿不会。而且，婚后明显的就有胡言乱语的现象。好在先后出生的三个孩子智力都还正常，不然我估计大舅会后悔一辈子。

　　看到大舅这样，姥姥姥爷很是着急，却又没办法再责怪什么，只能时不时的帮他们照看一下孩子，地里农活忙不过来的时候，组织大家伙儿都去帮帮大舅的忙。除此以外，再也帮不上什么了。因为那个时候，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要照顾，所以即便是衣服也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穿下去，直到坏的不能再穿了才扔掉了了事儿，根本就没有适合他们家孩子穿的。

　　所以，有些时候，姥姥也只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毕竟，她还有一个儿子没有结婚，要她操心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疼谁的是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宽慰自己：“都是他自己找的！当时那么多好样的闺女他不要，非得要这个！这可好，家里家里干不了，地里地里帮不上，恁说娶这么一个女的干什么，唵？！咱庄户地的人，你不就得找个能干活儿的过日子吗？光好看能顶饭吃还是能替他干活儿吧？！一提起来，我就生气！”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也只有陪着姥姥叹气的份儿。后来，或许是生活的逼仄让大舅全然没有了当初对生活的美好的憧憬了，所以每每姥姥说到这儿，他也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了。并一个劲儿的说，就怨自己，谁也不怨。就是自己选的，自己愿意的，有今天也是自己造成的，跟别人都没关系！

　　姥姥虽那么说，可大舅这样讲的时候，能看得出，姥姥还是很同情大舅的，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倒觉得，大舅的话的确是道出了他的心声。

　　那一年夏秋换季的时候，大舅妈的父亲来到了大舅家，一来是看看自己的小外孙，其时才三岁；二来是看看闺女的近况。当他发觉闺女的病症似有加重的迹象时，提出来要把闺女带回去治疗。大舅没有反对，因为以前也这样做过，而且眼看着就要秋收了，他没有办法既忙活地里的活儿又照顾孩子和她。于是，大舅妈就跟着她的爸爸回到了娘家。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大舅妈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舅妈跟着她父亲走后的第五天，大舅就接到了大舅妈的父亲发来的电报，电报里说，大舅妈淹死了，让大舅速去处理后事。尽管大舅妈没有一个正常农村妇女的勤劳贤惠，但有她在家，大舅总还是觉得心里是比较踏实的。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没几天就来电报说是淹死了呢？！看看电报发出的日期是三天前，也就是说走后的第二天就淹死了，那这几天不是早就埋了吗？！跟着自己的父亲回了家，也会淹死，是不是太蹊跷了啊？！大舅不断地在脑子里画着问号。姥姥和家里人也都疑惑不已，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淹死就淹死了呢？！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电报就得去看看！毕竟夫妻一场，人家还给咱生了三个孩子呢！大舅没有多想，也顾不得多想，立即启程就去了山外（在东北，所谓的山外就是指远离山区的平原地带，他们多用秸秆儿烧火做饭）。

　　大舅是领着自己的大儿子去的，他们走了以后，姥姥忙活完屋里的活儿就坐在炕沿儿边上跟姥爷叹气：“恁说，这个大份儿（山东话，意思是老大、大儿子）的，真是不省心啊！当时那么多好的他不要，非得要这个，彪不彪傻不傻的你说，什么什么不会干，唵？不是自找的吗？！现在连人都没有了，撇下三小子，小三子（大舅最小的儿子的乳名）今年才三岁，你说他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姥姥一边说，一边抹着泪。

　　“姊妹们帮吧，要不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能找就再找一个，才四十郎当岁儿，这么年轻不找哪儿行啊？！”姥爷抽着烟说。

　　“得找啊！我可给他弄不了啦！我都七十多了，哪儿还有那个精神头儿啦？”姥姥长吁短叹地说。

　　“可别说你了，咱俩这把老骨头能帮着给老三成上个家就算烧了高香了，别的啊都别寻思了！末了给你吃上长生不老的药能行！”姥爷不忘幽默。

　　“净胡说八道！有那个药那些皇上哪儿一个能死啊？！你就是个老小孩儿！一句正经的也没有啊！”姥姥训斥道。

　　“不是吗？你也不能长生不老，搁这儿愁什么？你光愁就有办法啦？好孬地，他们自己弄去吧！自己的兄弟姊妹们还能看他笑话啊？大家伙儿帮着拉吧拉吧，孩子就长大了！咱俩能活几天？管不了了！你管他也不听了！要是听咱的，还能有今天？老三（指三舅）就是个愁，再加上他这个愁，可好了！这老天爷是怕咱一个肩膀挑着偏沉啊！”姥爷无可奈何地说。

　　“不来东北就好了！不来的话，哪儿能有这么多事儿啊？”姥姥很是抱怨地说。

　　“嗐！你就是不来，在山东也是一样啊！老天爷都给你安排地好好的了，你就受着就行了。不来东北，就咱这一大家子，挨饿的时候不得饿死几个？！再说了，老人在这儿你能不来吗？！不来，你能知道这东北有这么多大树，能知道这大林子里有这么多山菜？你能不花钱吃着山上这么多的果么么？”姥爷似乎对自己能来东北很是自豪和自足。

　　“你就是耍贫嘴还行啊！”姥姥说不过姥爷，站起来去做饭了。

　　过了四天，大舅回来了。他告诉大家，据大舅妈的父亲说，大舅妈是淹死在半路上的。他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着，已经埋了。那些小姨子、舅子们给了孩子不少钱，也给孩买了不少的衣服和好吃的，孩子的三姨还要把小三子接过去养活。

　　“她养小三子，你能同意啊？”听到这儿，坐在炕沿儿边上一直低头听着的姥姥突然抬头直起身子问道。

　　“试试呗，要不怎么办？我一个人也弄不了哇？！再说恁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能老是指着恁啊？”大舅显得很是无奈地说。

　　“你可得想好了哇！孩子我倒是还能给你带几年！你现在要是把他送过去了，就等于是给人家了！生活上过的好不好咱先不说，这以后孩子长大了，怎么看你吧？”姥姥很是干脆的问。

　　“那还怎么看？不也是为了他好吗？咱这儿条件能赶上人家啊？！”大舅有些心急。

　　“赶不上归赶不上啊，咱就是吃糠咽菜，这孩子是搁咱自己跟前儿啊，他长大了不能埋怨咱！谁叫他是咱家的人来？咱就这么个条件，他怨不得谁，这是他的命啊！你要是送走了，不管以后他过得好与不好，他都一样埋怨你！我把话撂在这儿，不信你就试试！”姥姥有些急。

　　大舅还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

　　“送去试试倒也行！人家怎么说也是他亲姨！再说，前几年他三姨不也来过吗，挺好的一个人！能对孩子好就行啊！你说现在咱这条件，这三孩子就差两三岁，谁能一下子照顾的了啊？我们这几家，家里少的两个孩子，多的四个孩子，都上学呢！一天两天的倒行，这天长日久的怎么地也照顾不过来啊！”二舅妈接过话茬说。

　　“就是！送去试试吧！孩子这么小，恁也这么大岁数了，照顾不过来了！”大姨也帮衬着说。

　　看到住得最近兄弟姊妹们都这么说，姥姥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同意了。她明白，自己不同意也不行。毕竟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干不动了，一两年还能勉强维持，将来就很难说了。这些儿女们的情况她也都知道，真是谁也帮不上谁。

　　“怎么没到家就淹死了呢？”二舅疑惑地问。

　　“孩子他姥爷说，出了火车站就抄近道回的家。回家的路上有一道河，过了河没多远有一个挺深的水泡子。他姥爷叫她等着，他去方便。结果他姥爷方便完了，再回来一看人没了，包和东西都在袍子沿儿上呢！他姥爷就求人打捞，捞了老半天才找着，捞上来的时候人早就不行了！就是命啊！该着这么死！”大舅边狠狠地抽烟边说。

　　“你听他！弄不好就是他给推下去的！他那个样的，什么干不上来？那几年来就说他闺女搁这儿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要给她再找一个人家！咱们家过得日子还孬啊？他就不是个正经人！看着他闺女犯病了，就说他闺女早死了早托生，可别再折腾他了！恁说，这是一个当爹的该说的话吗？他就不是个人啊！他说淹死了就淹死了？谁能证明啊？你还没回去，他就把人给埋了，急的什么呀？”姥姥痛骂道。

　　“他闺女在家为闺女的时候就不正常，疯疯癫癫的！他早就嫌弃的要命了！这个老头，在山外没什么好名声！不管怎么说，估计他还是没这个胆儿害自己的闺女！”二舅说。

　　“反正人也没了！周围也没人看见，他自己说的也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咱也没在跟前儿，当时啥情况谁也不知道！他闺女可能也就这么个命！”大舅摁灭了手里的烟说。

　　过了几天，大舅把小三子送到了山外。也许是骨肉亲情难以割舍，也许是小三子骨子里就有那么一份自立自强的劲儿，他在那里只呆了两年就不肯再呆了。没办法，大舅就只能把他给接回来。至此，他们爷儿仨就又在一起了。

　　“要是他妈健健康康的，这仨孩子哪儿能遭这个罪啊？！”每每看到三个孙子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满院子疯跑，姥姥都会这么说，可老天终究也没能遂了她的愿。这或许就是她的命，也是大舅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