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如果你浑身沾满了血,根本就洗不掉。看过CNN报道的犯罪现场吗?现场一片狼藉,血腥极了。我的重点是,凶手肯定会留下痕迹。”布鲁斯滔滔不绝地破起了案。与此同时,他正在用海绵给克里夫擦拭身体,并轻轻按压他的全身,以加快防腐剂在血管中的流动。
一个成年男子给一个尸体擦澡,这幅画面看起来实属诡异,不过我已经适应了西风的风格,可以做到见怪不怪。随着福尔马林混合物的不断注入,克里夫的鲜血顺着操作台的斜面流入下水道。福尔马林在常温下呈气态,无色透明,属于致癌物。克里夫显然不用为患上癌症操心,但布鲁斯就不一样了;不留心点儿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称,遗体防腐师患上骨髓性白血病、骨髓组织增生异常和血癌的概率逐渐增高。防腐师靠给别人放血而生,却被自己体内的鲜血背叛,这太讽刺了。用化学制剂给尸体防腐的方法诞生在内战爆发之后,也就是说,19世纪中期以前,美国人还从未享受过克里夫的待遇。那时的人们都自己动手,在家处理亲人的尸体。死者通常在亲朋好友的陪伴下,在床上一命呜呼。与死者关系最近的家属负责清理和包裹尸体,然后把尸体安放于客厅,连续几个晚上在旁守灵——“守灵”一词源于古英语,意思是“守望”,不是人们通常说的“守护灵魂”,好像尸体会突然复活似的。为了防止尸体在家中腐烂,人们想出了不少新奇的点子,例如用醋浸泡裹尸布,在尸体下方铺满冰块等,都是19世纪发明出来的。守灵期间有食物和酒水供应,带着一种送别死者离开的意味。美国丧葬习俗研究者加里·拉德曼对此的解读是:“虽然死者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火花,但根深蒂固的社会风俗仍要求生者给予他们适当的尊重和关怀。”守灵那几天,死者亲属还要制作一副木制棺材,有时得委托当地木匠完成。棺材为六边形,底端比上端狭窄,表明是专门用来装死人的。
和以前不同,现在流行两端一样宽的矩形设计,连称呼都从“棺材”变成了“灵柩”。守灵于几天之后结束,家属把尸体放入棺材,扛到附近的墓地埋掉。到了19世纪中叶,纽约、巴尔的摩、费城、波士顿等工业化大城市已经发达到将殡葬作为一项产业。与农场和小镇不同,大城市分工明确,殡葬承办人成为一门职业,虽然工作不外乎贩卖葬礼用品和装饰,比如制作棺材,出租灵车和葬礼马车,兜售丧服和珠宝等。他们同时也从事其他生意赚点儿外快。所以你会发现200年前的广告特别搞笑:“约翰·詹森——葬礼承办人,其他业务包括拔牙、点灯、造房、打铁、做家具。”之后,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内战,爆发了。
1862年9月17日发生的安提塔姆战役,被“誉”为内战中(也是美国历史上)日伤亡最大的战役,共有23000人死在战场。他们鼓胀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旁边躺着死状同样凄惨的马和驴子。四天后,宾夕法尼亚第一百三十七团到达现场,团长不得不要求上级同意他的士兵先喝酒再埋尸体,因为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这个任务才可能完成。南北双方开战的四年间,许多家庭很难把儿子或丈夫的遗体从前线领回来,因此尸体一般由火车运回故土。然而,南方夏日的高温导致尸体严重腐烂,腐尸散发的气味远不止难闻那么简单。联邦军的军医记录道:“维克斯堡战役中,交战双方不得不短暂休战,因为没人受得了烈日下那股扑鼻的尸臭。”可想而知,用火车将如此令人作呕的尸体运到几百英里开外,再爱国的列车长也不会受这份罪的。铁路公司开始拒绝运输死尸,除非是密封在铁棺材里的尸体——但是铁棺材造价昂贵,大多数家庭根本买不起。有些人立即嗅到了商机。如果死者家人同意支付费用,他们就用一种名为“防腐”的新技术保存尸体,并可在战场上当即操作。
哪里爆发了战役,他们就跟到哪儿,可谓美国最早一批发灾难财的人。面对激烈的竞争,据说他们经常放火烧掉同行的帐篷,还在当地报纸上登广告:“经我们防腐处理的尸体,永远不会变黑!”为了让客户信服,防腐师会处理一具无名死尸,然后将防腐后的成品摆在外面示众,以此证明自己技术超群。战场防腐师的设备异常简陋,一块木板架在两个木桶上就是操作台。防腐师往新鲜尸体的颈动脉中注入化学药水,成分包括“砷化物、氯化锌、二氯化汞、铝盐、铅糖,以及盐、碱、酸混合物”。托马斯·霍尔姆斯医生声称,内战期间,他一个人用上述配方为4000具士兵遗体做了防腐处理,每具收费100美元。殡葬业至今有人把他奉为防腐之神。
承担不起昂贵化学配方的家庭,只好选择更实惠的方法,也就是取出尸体内脏后,用木屑填充空空如也的体腔。污损尸体对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来说都是一项重罪,但是一想到能与所爱之人重逢,宗教理想可以先放一放。即使现在,清除内脏也是防腐的必备程序,只不过不往里面塞木屑罢了。要说现代防腐行业的肮脏小秘密,最卑劣的当属套管针的使用。那是一种细长型的活塞针管,金属质地,大小和绝地武士的激光剑柄差不多。布鲁斯像挥舞着“王者之剑”似的举起套管针,径直戳进克里夫的肚脐下方,在里面一通猛刺。肠子、膀胱、肺、胃等器官全都遭了殃。这么做是为了用套管针吸出内脏中所有的气体、液体和废物。伴随着一阵恶心的汩汩声,一股棕色的液体从针管流出,顺着水槽进了下水道。布鲁斯把套管针倒过来,但他没有继续抽取体液,而是从针管另一头,向胸腔和腹部注入更高浓度的“”。
布鲁斯一脸镇定地戳着克里夫。在他眼里,防腐不过是他几十年来熟练掌握的一门工种,就像克里斯把运送尸体比作搬家具一样,不需要对每一具尸体投入感情。他毫不犹豫地用套管针在克里夫体内搅动,全程还一直陪我聊天,自在得如同一边喝咖啡一边跟朋友闲聊。“凯特琳,你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吗?”他刺了克里夫一下,“那些该死的鸽子。你知道吧,就是葬礼上放飞的鸽子,”又刺了一下,“那些鸽子可挣钱了,真的。我决定搞一些来。”一口气刺了三下。内战时期给尸体防腐是有原因的。家属需要死去亲人的尸体完成仪式,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即便现在的尸体不需要远程运输,防腐也很有必要。就像布鲁斯说的:“防腐对你来说有用吗?没有,但如果你要他辗转于殡仪馆、教堂等好些地方,折腾得跟《伯尼家的周末》似的,你最好给他做做防腐。”这么说的话,克里夫其实用不着,因为明天他就要葬在萨克拉门托军人公墓了。防腐说起来简单,但收益可不简单。虽然法律没有规定每具尸体都要进行防腐处理,但防腐是北美殡葬业的首要业务程序,而殡葬业在北美已成为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产业。正是因为防腐处理,整个行业一百五十多年来才一直兴旺不衰。如果没有发明防腐,殡葬人说不定还在一边卖棺材,一边给人拔牙呢。那么,我们为何会如此推崇防腐,以至于把阿基诺伯伯装点得不伦不类,像个道具似的躺在棺材里?我们为何理所应当地认为防腐属于标准程序,而没有询问有关部门是否需要给克里夫防腐?19世纪末,殡葬人认识到他们的专业性需要由尸体呈现。尸体有可能、而且也确实成为了一种产品。奥古斯特·伦瓦尔是美国最早从事防腐工作的人之一,他在1883年说过:“公众一度认为,殡葬是一个连傻瓜都能干的职业。然而,防腐技术令人们惊奇不已,让他们觉得保存尸体是一个‘神秘’和‘高深莫测’的过程,因此对从事该领域的专业人士特别尊敬。”
在殡葬业发展的早期,人们之所以觉得傻瓜都能当殡葬人,是因为这一行没有什么国家统一资格认证或标准。所谓的“专家”从一个镇子来到另一个镇子,教授为期三天的防腐课,课程通常以“专家”推销自己代言的防腐剂告终。但短短几十年间,防腐师改头换面,彻底摆脱掉小商贩的嘴脸。防腐剂生产商将防腐师塑造成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技术人才——既关注公共卫生,还懂得审美,经过他们处理的尸体漂亮得可供人欣赏。他们大肆宣传这种形象,仿佛科学和艺术终于在这个领域完美地合二为一。类似的广告铺天盖地,刊登在诸如《裹尸布》《西方殡葬师》《光明》等业内刊物上。掌握了防腐技术的新派殡葬师开始向公众传递这样的信息:他们的技能可以保护公众远离疾病的侵害,他们的美学可以给死者家属留下“最美的回忆”。是的,他们靠死人发财,但医生不是也一样吗?难道防腐师就该白白干活儿吗?当然,在没有防腐师的情况下,几百年前的人也能在家把尸体处理得妥妥的——这个暂且不谈。防腐技术像个神奇秘方,要是没有它,再专业的人也称不上专业。青木新门是一名日本入殓师,工作包括尸体清洁、入棺等,有过一段因从事殡葬业而被社会排挤的经历。
亲人与他断绝来往,妻子也拒绝和他同床,因为他们觉得他身上“沾了脏东西”。青木于是买了白大褂、口罩、手套,每次上门服务时都穿戴整齐,像一名医务人员。人们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对他的新形象特别买账,张口闭口叫他“大夫”。青木的美国同行也采取了类似的做法:打扮成“医学出身”的样子才有说服力。看着布鲁斯给克里夫做完全部处理,我想起了黄先生家人见证火葬那天,我发誓要自己动手火化家人的遗体。“布鲁斯,我觉得我可以火化我的妈妈,但我真不忍心像你这样给她防腐。”我说道。令我吃惊的是,布鲁斯竟然同意我的观点:“是的,你根本做不到。也许一开始你觉得自己能行,但当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操作台上,你还能割开她的喉咙把管子插进去?你还能用套管针插入她的身体?这可是你的妈妈呀。除非你铁石心肠,否则根本下不去手。”
说到这儿,布鲁斯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一番话让我深思,我能感觉到,这份工作对他而言不只是用来谋生那么简单。虽然布鲁斯看起来咋咋呼呼,时不时还会有“靠贩卖葬礼白鸽致富”这种不靠谱的想法,但他是个哲人。“这么说吧,你在妈妈肚子里待了九个月,然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的肚子就是你的故乡,没有她就没有你。难道你要拿套管针又扎又刺,亲手毁灭生你的地方?你真的想这样做吗?”每一种文化都有处理遗体的独特手段,不仅令外行人吃惊不已,也对我们自己的“意义之网”有所挑战——瓦里人烧烤自己的族人,我们用针管捅别人内脏。但是瓦里人的所作所为,与布鲁斯对克里夫的做法存在本质上的区别。瓦里人的信仰要求肉身必须彻底消失,而我们北美人给死者防腐,但并不信奉防腐本身。防腐不是一种仪式,不能给我们带来内心平和,但能让我们挣900美元。
如果连布鲁斯这样的专业人士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妈妈防腐,我就纳闷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别人防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