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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直到狮子又开始第二轮进攻。也许人类在躲过狮子追杀之后,会长舒一口气,不过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最终难逃一死。死神一直在等待,一想到这里,我们什么事也做不好,甚至不能精心料理他人的丧事。大约在九万五千年以前,一群智人把同类的尸体埋在现位于以色列境内的卡夫泽洞穴。1934年,考古学家挖掘出这片遗址,同时发现尸体的埋葬方式很讲究,不像是敷衍了事。一些残存遗骨上带有红色颜料的痕迹,应该是用天然的红色赭石涂抹上去的。考古学家认为,赭石的使用意味着人类在进化之初,就已经懂得了在埋葬死者时举行仪式。其中一具遗骨是一个13岁的小孩,下葬的时候双腿蜷在身体一侧,怀里放有两只鹿角。我们不知道人类的祖先对死亡、来生或者遗体有什么看法,但是卡夫泽洞穴中的遗骨表明,他们对此确实有过思考。当死者亲属来西风殡仪馆安排火化或土葬事宜时,他们一般都坐在接待室,紧张兮兮地用纸杯喝水,一副“要不是有人死了,我才不愿意来这种地方”的表情,当然更多时候是因为自己不得不为丧事买单而闷闷不乐。有时候人们为了看死者最后一眼,会要求在西风的小教堂瞻仰遗体。

  小教堂偶尔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在福音歌曲的伴随下默默流泪;有时只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里面,半小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人们经常在小教堂和接待室之间来回穿行,甚至还会进入员工办公室。但火化间是我的地盘,用麦克的话来说,大部分时间我都孤零零地“躲在后面”。我们有一项业务叫“火化见证”,我在西风工作的前几个星期,都没看到有人选择这项服务,直到姓黄的一家人出现。那天早上八点半,我一进门就看见十几个亚洲大妈,正忙着在储藏室里拼凑出一个临时用的灵位。“麦克?”我一边叫一边朝他的办公室走去。“怎么了?”和往常一样,麦克爱答不理地说道。“嘿,为什么会有人在储藏室里?”我问道。“哦,对了,今天下午他们要见证火化。他们东西太多,小教堂根本放不下,我就让他们把灵位摆在储藏室里。”他说。“我……我不知道今天有人要来。”我有些结巴,一想到有人要侵犯我的地盘,打乱我的常规,我就害怕得不行。“我以为克里斯告诉你了,伙计。别担心,有我在呢。”他说。麦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许他闭着眼都能完成火化见证仪式,但对我来说可是个大危机。“火化见证”包含以下几个流程:死者亲属在小教堂默哀,尸体推入火化间,启动火化,家属在旁边观看火化全过程。家属在旁边观看火化全过程。这几乎和运送核弹头一样恐怖。

  在西方,以往火葬使用的是柴堆,之后逐渐向工业化演变。早期的火化炉上有一个窥视孔,死者家属像偷窥涩情表演似的,通过这道小孔窥看尸体火化。有些殡仪馆甚至要求家属必须亲眼看着尸体送进炉膛。随着时间的推移,窥视孔全部被封了起来,死者家属也不必再踏入火化间。过去的几十年里,殡仪业挖空心思,尽可能让死者家属远离与死亡相关的方方面面,生怕引起他们的不快。可以告诉你,如此谨慎行事的不仅是火葬场。我朋友玛拉的奶奶不幸中风,生命危在旦夕,玛拉火速乘上前往佛罗里达的航班,赶去给老人送终。

  接下来的一周,玛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被病痛折磨:呼吸困难,没法吞咽,不仅身体不能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死亡终于将老人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玛拉却没能从始至终参加完奶奶的葬礼。葬礼那天,玛拉发给我一条短信:“凯特琳,坟已经挖好了,我们就站在边上,旁边就是奶奶的棺材和人工草皮。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当着我们的面让棺材入土,结果没有。我们走的时候,棺材还待在原地,根本没埋到坟里。”只有在玛拉和家人离开后,殡仪馆才会把奶奶的棺材放进墓穴,用黄色的挖土机往里填土。

  如今这种逃避死亡的经营战略,成功将哀悼者的注意力转移至“歌颂生命”这一积极主题,毕竟生命比死亡更有市场。一家大型殡葬公司在等候室里摆放了几台小型烤箱,这样一来,新鲜出炉的饼干香气可以缓解死者家属的心情,分散一些注意力——嗯,希望他们的巧克力饼干能掩盖住化学试剂和尸体腐烂的味道。我回到西风殡仪馆的储藏室,向那些大妈点头致意,她们速度惊人,灵位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黄先生的遗照下方摆满了花圈和一盆盆的水果,不用说,他就是家族中的父权权威。照片完全是照相馆风格,一个年迈的中国老人身穿笔挺的西装,双颊红润得不正常,身后飘着几朵白云。按照麦克的指示,我和克里斯把黄先生的木制棺材抬到小教堂。打开棺材后,只见黄先生穿着生平最好的一套西装,安详地躺在里面。他的脸很平滑,表情略显僵硬,这是经过防腐处理后的典型尸容,不再是“云彩照”里那副不知所以的严厉模样。那天早上,越来越多的家属来给黄先生吊唁,每个人都把大量水果和供品放在灵位处。

  “你,”一个年长的女人极其不满地冲我吼道,“你怎么能穿红衣服?”红色在中国文化里代表喜庆,是绝对不能在葬礼中出现的。我身上那条樱桃红裙子甚是扎眼,像是在挑衅:“哈,你们这群凭吊的!我可不在乎什么文化差异!”我想为自己辩解,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一家今天要来,更不知道他们要来见证火化。但我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端着一碗橙子从她身边溜走。此时麦克已经开始给火化炉预热,时间一到,我就跟他来到小教堂。屋里站满了黄先生的亲属,我们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行,其间不少人都对我的红裙子指指点点。我们把木棺材送至火化间,亲属们紧跟在我们后面,大约有三十个人,蜂拥闯入我的那片圣土。我们刚一进去,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内)全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长长的哀号声混杂着火化炉的噪音,场面不是一般的诡异。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他们身后,感觉自己像个人类学家,误打误撞目睹了某种未知的神秘仪式。聘请职业哭丧人是中国丧葬习俗的一个传统,他们帮助死者家属宣泄哀思之情,力图将葬礼的悲情氛围烘托至极致。现在跪在地板上的这些人,很难分辨出里面谁是黄家人专门雇来渲染气氛的。难不成奥克兰本地有人做哭丧这行?他们看起来伤心得很,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话说回来,一大群成年人毫不掩饰内心的脆弱放声大哭,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此时此刻,再能忍的人也在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突然,一个手拿摄像机的男子在人群中走走停停,拍摄这些悲痛欲绝的亲属。我之前没怎么注意到他。他走到一个正在恸哭的人跟前,向上摆了摆手,意思是继续哭,继续!那个人立即大吼一声,声音比刚才大得多,感觉也更真切,然后不住地用手捶地。似乎没有人愿意被拍到一副沉静、克制的模样。黄家人的举动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仪式,将信仰和行为融为一体。安德鲁·纽博格和尤金·达其里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人员,从事脑神经方面的研究。他们指出,如果想要仪式发挥作用,那么参与者必须动用“大脑和身体的所有组成部分,身体行为必须与思想行为调和”。黄家人通过哭泣、下跪和表达悲伤等举动,与比自己更强大的某种事物建立起联系。黄先生的棺材已送进炉膛,麦克示意黄先生的儿子按下点火按钮。这只是一个象征性动作,但蕴含了无穷的力量。

  麦克之后告诉我说:“你就得让他们,他们特别喜欢这么干。”黄先生比雅各布幸运得多:他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所以没有沦落到由一个随便指定的、毫无文化敏感性的火化工送他上路。我们关上炉门,眼瞅着黄先生被火舌吞噬。克里斯迅速冲上前,在机器前点燃了一根巨大的蜡烛。“火化见证”一直由麦克和克里斯组队完成,黄家人也不是第一次在葬礼上哀号,看来没见过世面的只有我一个。黄先生的火化见证迫使我考虑,如果我的父亲走了,我该做些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我敢肯定,有一些参加火化仪式的人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伤心,大部分时候都在逢场作戏。不过这没关系,黄家人至少举办了一个仪式。

  他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一点令我非常羡慕。他们知道如何哭得大声,如何表现得悲痛,还知道要带来一筐水果做祭品。家里的丧事使他们团结起来,按照传统的观念和风俗行事。我的父亲在一所公立高中教了四十多年的历史课。虽然学校位于岛的另一侧,但他仍然保证每天五点半起床,开车把我送到火奴鲁鲁的一所私立学校上学,车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再开一个小时去自己教书的高中上班。这样一来,我就不必乘坐公交车上学。他为我开过了几千英里的路。在他去世后,我怎么能狠心将他交给别人呢?我从西风学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开办“死亡美学”殡仪馆的想法不妥当。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与死亡的关系根本就是错的。

  我在西风只待了几个月,便发现自己天真得可笑,竟能想到“把乐趣还给殡仪馆”这种主意。“歌颂生命”式的葬礼不能有尸体出现,也不能谈论死亡,只能让老爸趁着大伙喝潘趣酒的时候放一首老掉牙的摇滚乐,这就好比你用创可贴去给人家处理枪伤,上面还画着Hello Kitty,感觉特别不着调。不,当我父亲去世时,我要为他举行火葬。我不会选择西风这种仓库似的火葬场,而是一个美丽的殡仪馆,有着大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直接照射进来。如果这间殡仪馆拒绝或隐藏死亡的存在,那它算不上美丽;说它美丽,是因为死亡在这里能够被接纳。在这里,人们可以亲自清理亲人的遗体,可以安全、舒适地陪伴自己故去的亲人,直到尸体被火化的那一刻。

  1913年,萧伯纳记述了自己见证母亲火化的时刻。她的遗体躺在紫罗兰色的棺材里,双脚先进入炉仓。“哦,看哪!”他写道,“她的双脚神奇地燃烧起来,火焰像缎带似的跳跃着,明亮的色泽如同石榴石。火舌好似圣灵节的热焰,没有烟雾的困扰,样子却颇为热切,一下子将整个棺材全部点燃。我的母亲化成了艳丽的火焰。”我想象着我的父亲,炉门打开,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如果他在我活着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我会陪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化作那“艳丽的火焰”。我不想让别人火化我的父亲。随着我对死亡和殡葬业愈发了解,一想到由他人处理家人的遗体,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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