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出尘!”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喊叫。此刻,张出尘正呆呆地坐在自己床边的小凳子上,跟其他7名同监舍的犯人一起,等待主管干警何队长前来“开封”。
直到监舍的铁锁被重重地打开,张出尘的眼珠子才转动了一下,一抹亮光闪过一双倦怠的眼。
“张出尘,走吧!”何队长难得地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张出尘这会儿才意识到“张出尘”这三个字原来是自己的名字,张出尘,张出尘,它已经消失了整整二十二年!这个名字只属于十八岁之前的自己。十八岁那年,“张出尘”就已经死了。他误杀了一个人,之后,他在无尽的痛悔当中慢慢地把自己也杀死了!眼前这个目光呆滞、身形瘦削的男人,二十二年来一直被叫做“一八九”,他只记得自己是“一八九”,伴随了他二十二年的番号。
张出尘终于缓缓地站起来。背佝偻着,新长出的头发茬还不满两寸,像满是灰尘的柏树顶上落了一层干霜,这还是三个月前转到“近期大队”以后才慢慢长出来的。
“近期大队”是监狱为了让犯人能在出狱前改掉在监狱里长期养成的一些生活习惯而专门开设的。在这里,环境比监室相对宽松,“劳役”减半,也就是说,每天只需干半天活儿。言行也相对自由一些,比如说,上厕所不必喊报告,和干警讲话可以随便而不必起立喊“报告”,走在路上遇到干警也不必喊“报告”。“近期大队”主要为了让回归的犯人和社会接轨,不至于把在监狱里养成的行为规范带出去。里面确实包含了一种良苦用心。
从“近期大队”的铁窗前面可以看到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铁门,然而,张出尘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那张脸,由于常年缺乏阳光照射而显得有些苍白,挺拔的鼻梁在上面异峰孤起,竟显得有些突兀似的;嘴巴默然地消失了声息,且毫无血色。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倒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儿。
“有东西没有?”何队长问。
张出尘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是2016年5月10日,张出尘出狱的日子。早晨六点半钟,张出尘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整理内务,最后一次把薄薄的被子叠成“豆腐块”。像往常一样的,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安静地吃完早饭。他把所有物品都送给室友了,因此,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中间有几个狱友过来祝贺他重获自由,张出尘也只是点点头而已。对他而言,监狱内和监狱外,又有什么不同呢?他那颗十八岁的少年的心,经历了二十二年漫长的囚禁,已经尘封在地心深处,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大家也不多说什么,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永恒的沉默。
洗过澡,张出尘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条灰色的长裤,白色的衬衣,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配着黑袜子。这套行头是前几天林晓姝寄来的。自从二十多年前,张出尘拒绝见她之后,她很听话,果然再也没有来过。张出尘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内心问了自己一句:“我是不是对别人都太残酷了?”
和所有人打过最后一次招呼,就算是彻底离开这个监区了。张出尘跟在何队长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路上碰到了一些陌生的眼睛——羡慕的,痛苦的,怨恨的,嫉妒的,麻木的……当它们一碰触到张出尘深不见底的空空洞洞的双眼时,便颓然地败下阵去,默然无声了。
然而,比张出尘的眼睛更空洞的,是他身后传来的不断重复的上锁、关门的声音,这夸张的金属撞击声已经在张出尘耳边响了二十二年,最初带给他的感觉是恐怖、凄惨,混合着噩梦般的臭骂声,群殴声,痛哭声,自慰声,狼哭鬼嚎一般……随着离监区越来越远,所有的声音也统统陷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了。
“脱光衣服!”来到干警办公室,值班的干警干脆地说。这是对出狱犯人的一种例行检查。张出尘什么也没有带,甚至,连个杯子也没带(出狱犯人迷信的传统,蕴含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带出去的意思)。干警只好把他衣服的边边角角都捏了一遍,他们干起这种活儿来,慢条斯理的,极为认真。张出尘在旁边光着身子等着,也是极为认真的样子。
“好,穿上衣服,走吧。”确保没有问题了,干警把衣服还给张出尘。
这时,何队长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这是今天有人送来的,让转交给你。”
张出尘接过来,包裹拿在手里有一点重量,像是书本。张出尘道过谢,拿着包裹继续跟着何队长朝大铁门走去。从监区到大铁门要经过一个操场。操场此刻非常空旷,阳光似乎也跟平常有了一点不同。这点不同促使张出尘在走到第一道铁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狱友今早提醒过,出去的时候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何队长送到这道门,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再见吧,祝你以后一切好运!”他说。
张出尘点点头,默默地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感觉。随后,他转身跨过这道铁门,眼前是已经复苏了的大地。虽然远在荒郊,但春天也是毫无例外地来过了。张出尘抬眼望着远方这片自由的天空,五月的阳光正像牛奶一样倾泻在他的身上,让他突然有一种沐浴的快感。随着阳光一点一点地浸润,他的身体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苏醒……
张出尘捏了一下手中的包裹。缓缓地拆开包装。一个潦草的便笺,轻描淡写地写着一行字:
“本想来接你的,但我爸昨晚走了。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让她去接你回来,或许你会更喜欢。
——林晓姝”
那是三册精美的日记。张出尘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的手颤抖起来,脸抽搐着,似乎忍受不了一种隐秘的巨大撞击。然而又像是迫不及待地,他慌乱地打开第一本日记的扉页——“水之湄”,当这三个娟秀的字迹一映入眼帘,马上变成了三把匕首,一一刺中了他的心。
“啊——”张出尘忍不住大叫一声,脑袋一阵眩晕,面色更加苍白,一头栽倒在地!
过了许久,张出尘缓过劲儿来,发现自己正坐在草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三册日记,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抱紧一块救命的木头。
啊,水之湄,这个名字,二十多年以来,醒里梦里,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这个名字,曾经支配了他的整个生命与灵魂,欲逃脱而不可得;这个名字,曾经毫不知情地死在自己的手底下,让自己生不如死……
这三册日记,从1992年到1994年,每年一册。正好是张出尘从高二到大一的三年。张出尘打开第一页——
“1992年9月1日
经历了暑假两个月的‘魔鬼式培训’,今天终于正式上班了!骆城一中,这可是一所具有神奇故事的重点高中,其中之一就是,据说,学生只要踏进这所高中的大门,那么,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门槛了!这一点,从暑假授课的老师们身上可见一斑。他们的博学、严谨、负责、勤奋,不仅无可挑剔,甚至于到了严苛的地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过于感情用事的培训总结打动了某位领导?我竟然被选中担任高二文科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想想也好,对于我这种毫无教学经验的新进教师来说,如果说在教学上还欠缺历练的话,那么,对学生天然的热爱,或许会弥补一下自己的不足吧?
今天见到了我的学生们,很兴奋,也很激动。我这样介绍了自己:‘仍未踏出青春沼泽的22岁,本科毕业北大考研落榜生,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学生一起发疯。火一样热情,冰一样骄傲,云一样自由的文艺女青年。’
同学们听到我的介绍,都哈哈大笑起来。也纷纷站起来做自我介绍,并讲了自己的梦想。教室里其乐融融。
然而,轮到最后一个男生时,他的一句话让我震惊——
‘我的梦想是杀死我爸爸!’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单薄而高挑的个子,白皙而文弱的脸庞,一双敏感多情而又桀骜不驯的眼睛,嘴巴倔强地紧闭着,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什么。
他的眼睛紧盯着我,但我分明感到里面有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让我的心为之一动。
此时,下课铃响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既是对着男孩,又是对全班同学说,‘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今后的日子,我们将携手一起走在追梦的路上。’
我在点名册上找到了男孩的名字——
张出尘。”
张出尘抬起眼睛,从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穿过遥远的岁月的屏障,如同从水底浮现上来的倒影,一晃一晃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怎么只有一章呢?晓梦来加油!
喜欢里面的一些比喻,情节有想读下去的冲动,求更新
不错!不错!加油!
喜欢这样的故事和情节,加油更新呦!!!
回复 @木槿⁰: 谢谢鼓励!会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