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哎呀,中尉同志!您妈妈生下您,简直是要女孩子的命!该有多少傻姑娘要为您神魂颠倒呀……”

  “真是瞎说了!”中尉顶一了句,但马上又问道:“这是为什么?”

  “原因最清楚不过,”柳霞站起身来说道,“女孩子,特别是带点浪漫气质的,读书很多的女孩子,她们对这样的小伙子最敏感,最容易倾心,但最后嫁的却往往是一些畜生。好了,我走了,上帝保佑你睡个好觉!”柳霞走过他身旁时,顺手摸了一下他的面颊,在她这种亲切的举动里和嘲讽的话语里有着一种温情和难以察觉的优越感。

  她,这个女人或是姑娘真叫人难以理解,她的性格、她的思路,甚至她的情绪都不可捉摸,她身上的一切好象和周围的人都一样,但是却叫人无法把握,她又好象很平易近人,普普通通,但是只消看一眼就会相信,在她内心最深最远的角落里,隐藏着某种东西。因为甚至于当她笑的时候,她那双眼睛里总是能看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忧伤。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好象是单独地生存着,自有一种严肃的、专注的和洞察一切的力量,

  “而她事实上比我年轻或者至多同年!”鲍里斯颇带敬意地想道,“看来她是炮经忧患,阅尽人世了……”

  他本打算再想想柳霞,这种随想使他很愉快,但当他一钻进被窝,就再也没法想任何事情了。眼皮不由使唤,沉重地粘在一起了,睡梦象一只黑熊扑到了他身上。

  连长菲利金的传令兵是一个蛮横的小伙子,他曾经因为流氓行为坐过两年牢,对这一点他还引以为荣。如今他已穿上了军官穿的短皮袄,软毡靴,戴上了白皮帽。离拂晓还很早,他就把鲍里斯和其他军官推醒了。

  “哎呀,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呢!夜里上河边取水我有点害怕。原本想赶个早……”女主人歉疚他说,她身子靠着炉壁,等鲍里斯在房里换好衣服。“您一定再来这儿,”当鲍里斯来到厨房的时候,她用同样歉意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再给您……缝上一个新衬领。”柳霞的样子不仅是带着歉意,而是累了;这一整夜她根本没有睡,显然是在为住在她家里的人们烘衣服,照看他们和收拾屋子。

  “谢谢,只要有可能一定来。”鲍里斯睡意未消地答应着,清了清嗓子。这时想到了她是因为害怕准尉才没躺下睡觉,才没有去打水的。他不无羡慕地对睡得很沉的战士们看了一眼,向柳霞点了点头,又道谢了一次,才走出农舍。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尉官们!”菲利金用这样的话作为对指挥官们的招呼。他每当心情不佳的时候,总是令人难堪地这样称呼这些排长。有的人因而发火,往往和他争吵起来。但这天早晨大家连舌头都懒得动一动。

  排长们在严寒里都冻得无精打采,把脸藏在翻得高高的军大衣领子里。

  “哎,尉官们,尉官哪!”菲利金嘶哑着嗓子大笑着,领着他们离开这个舒适的乌克兰小村子来到了被战火毁坏了的镇上,天已破晓,大雪覆盖的田野上已经晨色熹迷,远处的天空象一块钢板似的发出亮光。·

  连长抽的已经不是卷烟,而是烟丝很粗的马合烟了。他大概通宵没睡。抽这么冲的烟来驱走睡魔。一般说来,这是个不错的男子汉,脾气急一点,象桦树皮那样,一烧着就劈啪响,直冒黑烟。但熄火也快。德国人不投降,这可不是他连长的过错。德国人在山谷里,在田野上,都已经身陷绝境,却还负隅顽抗,这不是他连长的过错。还顽抗点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乖乖投降,倒还免得挨冻……连长也就能去睡觉了,他那些尉官们也可以睡了,女主人就可以把东西洗一洗。她也真有点怪…

  “鲍里亚,打盹啦?”

  鲍里斯甩了甩头。真够利害的!居然学会了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契何夫是怎么写的来着?哪怕是兔子,只要使劲儿抽打,也能学会点火柴……

  天已经大亮了。好象更冷了。整个身体颤抖得几乎要散架了。“心儿在哀嚎,只求进医院!”过去家乡的惯窃总是带着哭腔这样唱着,这类不法之徒当时在故乡西伯利亚的小城里真是多如牛毛。

  “你看见山谷后面的田地和村庄了吗?”菲和金问道,随手把望远镜递到鲍里斯手里说:“你该给自己备个望远镜了……这是法西斯匪徒最后一个据点,指挥员同志们,”连长用手指着田地后面的村庄,已经是用一种严肃的语调并且不知为什么情绪很激昂他说着,鲍里斯让举起望远镜的手停在半空中,等着他说下去。“一见信号弹,两翼即刻进攻!………”

  “又是我们去?”排长们抱怨了。

  “还有我们!”连长菲利金训斥起来,语调不再激昂了。“怎么,把我们派到这儿来是为了采蘑菇?我连的队伍,一小时以后全部进入阵地!不得畏缩!”菲利金神情严肃地看了鲍里斯一眼。“要把德寇的牙齿都敲碎!……要打得他们再也不敢动手。”菲利金从鲍里斯手里抓过望远镜,就匆匆往别处赶去,在冻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甩动着哥萨克人的罗圈腿,一路上仍然骂骂咧咧,但只不过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平安,为了说服自己而已。

  **

  排长回到重又苏醒过来的村子里。他们按照连长的命令,雷厉风行地把战士从暖窝里赶进白茫茫的田野。

  战士们开始还纷纷抱怨,但他们一卧倒在雪地里,就不再说话了,一面试图再打个盹,一面咒骂着德国鬼子:“这帮该死的家伙,还等什么?想钻什么空子?难道还在祷告他们自己那个无恶不作的上帝?哪个上帝都不顶用啦?水泄不通的包围圈和兵力,连一只老鼠也休想钻过去……”

  准尉莫赫纳柯夫紧锁着眉头查看散兵线,看到那些真正睡着的兵士,就不声不响地用足力气踢上两脚,早晨的严寒里,要冻死是太容易了。鲍里斯避免和莫赫纳柯夫照面,莫赫纳柯夫好象是无意地,但总是和他碰不到一块儿。他在那些冻得发颤的步兵的散兵线另一端,在雪地里挖了个坑躲着,一面抽烟,一面用嘶哑的嗓子隔一会就喊一声,提醒士兵们:“不-要-睡-觉-!不-要-睡-觉-!”

  山谷后面窜起一颗红色信号弹,接着又升起一串绿色的,整个村镇的路上都响起了隆隆的坦克和汽车的声音。路上的车队散开了,开始移动起来。开始时坦克和自动火炮行驶得很慢,分散着推进,在一些倒塌了的篱笆上和山谷斜坡上的贫瘠的果园里碾过。但不一会儿,就象挣脱了羁绊似地往前直冲,排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忽儿陷进弹坑,忽而钻进雪堆。

  炮兵开始轰击。火箭炮从雪地里呼啸而起。连长菲利金拔出磨旧的烤蓝的手枪向山谷冲去。战士们都从雪地里跃起,跟在连长后面前进。坦克和自动火炮在山谷旁边停下,开炮射击。迫击炮弹尖啸着从村镇上飞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进,就地卧倒。情况仍然不明,很多火力点还没有转移。大雪使通讯联络中断了。迫击炮手和炮兵们会随随便便把炮弹打到战士们的头上,事后他们会认错,请个客,免得有人写信去控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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