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

  2016年的夏天来得一点也不突然。先是暴热了两天,然后突然降温,接着,气温又上升。好像一个傲娇的调皮孩子,歪着头说,看吧,我来了。

  成都的夏天不比重庆那般热烈。也不像广州那样闷热。高级公寓开阔地让人咂舌的超大露台上,下午17:47分,徐徐的微风从四面吹来。

  20楼的高度,可以看到天府大道夕阳下滚滚的车流。比起北京和上海,这只能算是一股清泉。坐在露台上,四方形的褐色的高档矮茶几前,在笔记本上敲下今天要写的字。

  抬头环顾眼前,左边是装修豪华的一户人家。露台的罗马柱被镶上了白底、彩色和深蓝的马赛克,跃层外墙上,是仿美式的木材装饰。因为仔细看,并不是真正的木头装饰,而只是有着一根根圆木图案的墙纸罢了。

  之所以判断是有钱人的豪宅,是今天早上7点半不到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系着白围裙的老年卷发女人在晾晒衣服。

  那么早起来干活的,大多数是保姆,住家的保姆,一套接近500万的400平的豪装别墅,应该是有钱人。

  有钱,并不一定有品位。从它中西结合的装修来看。还有,那假木的墙纸。

  面前一排高层都是这样的高层豪宅,只不过因为年代久远,那些象征权势和财富的罗马柱白色的外墙已经斑驳,间隔空着的大宅,夹杂在住了人,阳台上枝繁叶茂的住户中,积满灰尘的超大露台更显得破败不堪。

  而这,却是90%的人梦想的富豪生活。

  也有人租下那些空着的豪宅,稍加装饰,用来做客栈。比如我现在住的这一家。

  这是这两周以来我住过的第六家客栈。其实,不太好归类。说是客栈,只是两个年轻的小夫妻业余经营的小生意。女主人来自自贡,身怀六甲,男主人是一个戴眼镜的书生男。昨天刚刚住进来。很客气、热情、周到。和显得简陋、不和谐的装修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用说,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次。

  45元一天的床位,10平米左右的空间,放了三张床,可以住6个女生。不过,我是他们的第二批客人。这个月5号,他们才开张。

  那天,入夏。

  从这个绿化率超过70%,中间有一个环形人工湖,超大的小区的任何一个门进来,你都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那些活蹦乱跳在你面前的肥嘟嘟的金毛犬、泰迪、驶过身边缓缓进入幽暗的地下停车场的奥迪、奔驰,闲坐在湖边的玩手机的保姆,身穿银白色高跟鞋,白色薄纱裙,戴着翠绿翡翠项链,提着坤包从你身旁走过的中年女人。你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挺拔起来,黑色的球鞋也响起了高跟鞋的踢踏声。

  你憋了一口气,收腹挺胸地穿过拱桥、花园小道、穿过那个放着躺椅的湖边,然后按响房间号,等着给你开门的时候,你模糊的思绪似乎清醒了一点,直到你坐着电梯上到20楼,看到房门已经打开,挑高6米的客厅里,站着一对瘦弱的,背着背包的年轻情侣,客厅地上摆满了假的绿植、各种盘线,一对你不认识的老年夫妇向你微笑,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笑着给你打招呼,一个眼镜男呵呵地傻笑。

  你小心地迈过各种杂物,顺着铁制楼梯上到2楼,进了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首先看到的是一台黑色的旧风扇在呼呼转着,你走到靠窗边的那张床,坐在下铺,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想起来了。电风扇是早上,眼镜男答应要放到房间里的。因为昨晚房间里装修的味道太刺鼻,他还说要摆一盆绿植,可以净化空气。

  你坐了两分钟后,抱着电脑下楼,来到超级大的豪华的露台,旁边是贴着假圆木墙纸的豪宅家的露台。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出来说,外面有点热呢。你说,不怕,有风,挺好。她说,昨天是床的味道,实木的。你说,没事,吹吹就好。

  然后,你打开美团,找到订单,点了一键续住,支付了45元钱的房费。

  至此,你醒了。

  过客。

  该有什么心情?

  呵呵。

  常说,没有对比就没有痛苦。不过即使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痛苦的。哪怕还不知道明天会住在哪里。

  原本说好先交一个月的。不过,今天做了一个决定。

  上午,去面试了。找了一份工作。

  早上8:30—下午5:30上班,下班后还要培训。

  从成都三环外南端,到三环西边,倒两趟地铁,单程一个小时。

  明天先去看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搬家。

  昨天打电话,今天初试,满脸青春痘的长发女助理一脸认真地说了三遍,这份工作压力很大哦,你前几个月业绩也不会好,因为你没有资源和经验。

  我心里笑了。但同样严肃认真地对她说,我知道,我会做好的。

  复试要一周后,到时候再通知你。

  我今天就要复试,可以吗?

  我问得斩钉截铁。

  她愣住,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不,你去问问,反正我都来了。

  好,吧。

  我们的员工都是80后、90后,你认为问题不大吧?能适应吗?

  我心里笑了。但同样专业地说,我的职业精神还在,一定会为公司做出贡献的。

  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加入公司,你未来5年的规划是什么?平脸,卷发,微胖的女人事经理盯着我问到。

  我心里又笑了。但同样盯着她的眼睛说,创造价值,为公司做贡献,提升自己,我很有信心。

  我想想看,本来复试是要安排到下周的,你知道,后天就有一次大型活动,太忙,还有,现在让你进来的话,总监们都很忙,可能没时间带你

  我平静微笑着看着她自言自语

  从南到北那么远过来没关系吧,她问

  没关系,我微笑

  哦,那你可能要先准备工装,白衬衣,黑裤子,她思索着说

  好的,我微笑

  只是这两天太忙了,你进来的话还要岗前培训,我看看要不要现在让你进来,她思索着说

  没关系,我可以协助做些组织、打杂的工作,我微笑

  明天就让我过来的话,这几天的工资我也可以不要的,我继续平静微笑

  不行不行,工资还是要给的,她说

  谢谢,我笑着说。

  下午5点,收到短信,恭喜你已经通过复试,请明天早上8:30到公司来实习。

  我刚看完《孤独的小说家》,喝完一杯咖啡。在工作室的露台上,看到对面3号馆已经恢复平静。方糖小镇今天特别热闹。前台的会客区,敏姐和其他5个人在说着社群的话题,工位区几乎坐满了人。我整理了桌子,脱下黑色的球鞋,换上深蓝色的人字拖。从休息区的冰箱里拿出来一盒切好的木瓜,拿勺子舀着吃了。

  然后,坐电梯下楼,穿过胡桃里的门,门外,夏天的夕阳刺辣辣地直射在新会展巨大的屋顶上,假日酒店的玻璃幕墙折射着耀眼的光。

  我背着那款白色的纯棉布的挎包,黑色的T恤、牛仔裤,这身打扮,从明天早上8:30开始就要说再见。

  我朝着天鹅湖西区走去。穿过1号桥,天鹅湖里翠绿的湖水泛着波光,湖边茂密的树木透着沁人心脾的凉爽。从22栋公寓背后,穿过木桥,再穿过一个单元,面前有活蹦乱跳的金毛、泰迪,从西门进来,一辆白色的奥迪优雅地从我身边滑过,缓缓驶进底下停车场。

  走过一座拱桥,穿过花园绿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天开始,就要战斗了。

  我是谁?我要成为谁?我想得到什么?我能得到什么?

  或许,真的有这样的奇迹,只要你想要,就一定能得到。

  此时,挑高6米的,装修简陋的豪宅客厅里,有6个大人,一个不到2岁的小女孩,他们在装饰着这个小生意,一家新开张的小旅馆。

  我是一个过客。

  不过,只要知道方向,再遥远都不怕。

  时隔5年后的明天,我又将重新踏入职场。

  我心里笑了。是因为,我心心念的只有一个目的。为什么我要来贵公司呢?

  哦,那当然是为了赚钱。

  赚钱、赚钱、赚钱。

  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赚钱的念头如此清晰可见,伸手可及。

  我从方糖小镇出来,那里都是为了实现梦想的人。他们在这个夏天伊始,已经打响了战役。在我的工位低头换拖鞋的瞬间,有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幸运。能够找到同类,和一群同样有狼性的人聚集在一起,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中午在凯德地下一层吃饺子。旁边是两个年轻女孩儿,其中一个在用夸张的语气说,夸张,我家里居然有老鼠,夸张,它还爬来爬去,夸张,会不会咬我的衣服啊,你知道我家旁边就是那条河,都臭了,经常有老鼠。另一个女孩子吃吃地笑起来。她们都吃吃地笑起来,说,吃饭不说这个了。

  我默默地吃着6个鸡蛋韭菜饺,6个白菜猪肉饺。

  那天我哭了。我也遇到了老鼠。我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妈的,我为什么只能住在老鼠跑来跑去的多人旅馆?

  我默默地吃掉12个饺子。默默站起来走掉。

  怎么会笑得出来?

  我只想赚钱。

  即使是贴着假圆木墙纸,装修很LOW的豪宅,也好过45元一间,住着6个人的,散发着刺鼻味道的,不到10平米的旅馆。

  我坐在宽大地让人咂舌的豪宅的巨大露台上,看着这个城市的夕阳一点点暗下去。

  阳光终于不再那么热烈。

  你不吃饭么?大肚子的女主人凑过来笑眯眯地说

  我吃得少,我跑马拉松的

  哦,其他5个大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赞叹了一声,开始讨论起马拉松是多少公里

  在我敲下这几个文字的同时,他们已经用四条假的塑料柳叶,把挑高6米的豪宅客厅装饰出来了。

  我看到淡绿色的塑料柳叶在微风中微微颤抖着

  不到2岁的小女孩儿抱着奶瓶怯怯地望着我

  远处传来一声声的狗叫声

  一个平常的夜晚已经到来

  这个豪宅小区里,上演什么样的故事?

  有一天当我回首这一天的时候,是否还会有感觉?

  是否会像此时此刻这样,喉头突然上下蠕动了几下,我吞了几口吐沫

  19:08分

  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吃着丰盛的晚餐,在听着家人说着一天发生的事,该想着一会儿是要泡一个玫瑰泡泡浴还是做一次深度面膜,要看哪一部电影

  但此刻,除了我自己,我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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