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

　　“天苍苍，野茫茫。岁无穷，年悠长。

　　云飘飘，水迢迢。生无涯，命杳杳。

　　日东升，月西悬。天无情，地无义。

　　君东西，妾南北。唯相思，不相见。”

　　红衣女神，绝代风华，在广阔的娲皇宫里自弹自唱。一边大树之上，栖息的五色玄鸟，静静凝听着。树下，一男子沉默不语，心中似有无限心事。

　　红衣女神，一曲弹罢。玄鸟飞到女子身边，化为翠衣女婢，端着花香扑鼻的茶，恭敬地递给红衣女子。红衣女神静静地接过茶，放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那动作优雅迷人，能让整个天下为之倾倒。

　　那一刻，宁静极了，连清风都停住了脚步，不再调皮地打扰叶子的休息。如此美丽的宁静，却让男人觉得可怕。他知道自己的命是眼前的女神给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女神给的，他怕这个女神，怕了一千年。

　　女神终于开口了，声音比琴声更加动听，却无比忧伤。

　　“一万年前，他走了，留下我孤独寂寞，在这天地之中。我造了一群人陪我，我给了他们生命，给了他们土地。可是我还是寂寞，于是我造了你。我给了你最美丽的容貌，给了你最健硕的身体，给了你最聪明的头脑，给了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与其他的人不一样，他们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情人。我以为你会永远陪着我，至少在我死去之前，你不会离开我。可是一千年，就一千年，你也要走了。为了什么？”

　　“我……”男子的确是这世间最美丽之人，只不过此时，他的美丽一直只有眼前的女人在欣赏。准确地说，女人给了他一切，但是却没有给他自由。如此，他便觉得自己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玩偶，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她的，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十年前，他偷偷溜出娲皇宫一次，遇上了丫头，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姑。当丫头看到他的第一眼，丫头脸红了，说：“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看的人。”他从未看过女人脸红，觉得煞是好玩。就在小玉附近住了起来。丫头是猎户的女儿，从小也跟着爹爹打猎，可爹爹死了以后，她就独自一人以打猎为生。丫头虽有女儿家的羞涩，却无女儿家的矜持，她看到这个绝美的男人第一眼，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也难怪，像他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能抗拒他的容颜呢？

　　开始他只是觉得好玩，觉得新鲜，告诉自己，他是那个令人尊敬的女神的人，他只能完，不可认真。可在这儿住了几年，他却觉得不舍；于是，又住了几年，他觉得离不开了；于是，又住了几年，他觉得自己住惯了，自己住进了丫头的心里，丫头也住进了自己的心里。虽然这里没有华丽的衣服，没有柔软的床榻，还没有他喜欢的古琴，可是他却觉得自在，自在的感觉比什么都好。

　　此时，玄鸟飞来了，她带来女娲的信，让他回去，告诉他只要他回去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玄鸟故意变成人形，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和男人站在一起，是一对璧人。玄鸟希望丫头自惭形秽，可丫头虽然知道自己配不上男人，可是还是勇敢地微笑着，说：“他是我男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玄鸟冷笑着看着男人说：“是吗？”

　　男人看到玄鸟的冷，也想到了娲皇宫那个女神的冷，马上从丫头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默不作声。玄鸟带着男人驾着云彩，走了。丫头喊着：“放心，我会照顾自己。”丫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转头哭了。

　　回到娲皇宫，男人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他想念山间的生活，即使那里只能茹毛饮血，他想念丫头，即使丫头只会打猎做饭。他觉得那里有人气，而自己就是一个人，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几个月后，男人就忍不住偷偷跑出宫去。他看到了丫头，宫中一月，山下一年。他又看到丫头，丫头身旁还有一个胖小子，已经好几岁了。男人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他高兴极了，抱着丫头抱着孩子狠狠地亲。

　　可不久，玄鸟又来了。这次，男人摇头不肯回去，就连玄鸟最冷的眼神也不能让男人屈服。女神亲自来了，那天她乘着五色云撵，穿着最华丽的衣裳，美丽的玄鸟立在她身旁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丫头不敢抬头，男人挡在丫头和孩子前面。女神毫无表情，脸色平常，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那是她，那是你们的孩子？”

　　面对着女神，男人心里在退缩，但是他还是站着，不点头，也不敢摇头。女神还是没有表情，不过这座平常充满欢声鸟语山林，此刻连风都没有。只听到女神道：“跟我回去。”这话不容置疑，丫头不住地磕头。只有孩子哭了，丫头忙搂住孩子，捂住孩子的嘴。

　　女神乏了，道对着玄鸟说：“带他回去。”

　　男人看看丫头和孩子，只能离开。

　　回到娲皇宫，女神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弹唱着：

　　“天苍苍，野茫茫。岁无穷，年悠长。

　　云飘飘，水迢迢。生无涯，命杳杳。

　　日东升，月西悬。天无情，地无义。

　　君东西，妾南北。唯相思，不相见。”

　　弹了三天三夜，男人也听了三天三夜。当女神质问完后，男人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本来就是你造的，你给我了一切，唯独没有给我自由。你让我陪着你，我陪了你一千年。如果我是人类，我早该轮回了。我背叛了你，是我的错，请你允许我轮回！”

　　男人以为女神会大怒，女神没有，她让男人坐到琴跟前，命令道：“刚刚我弹的曲子，可曾记下？”

　　男人点头。

　　女神道：“弹一遍。”

　　男人开始弹，一碰到琴，他就觉得一股力量从他的指尖缓缓流入，融入他的血脉。从前，为了让男人不死，女神也给男人输入自己的神力，只不过那股力量是温暖的，就像和煦的春风，拂过面颊。可这股神力缓缓流入男人身体，让他觉得可怕。他硬着头皮弹完一曲。

　　女神道：“知道吗？这支曲子我是专门为你谱写的，名字叫做‘长生咒’。弹完这一曲，你就走吧，从我这里离开，去找你的女人。你不再是我的男人，你去陪你的女人和孩子吧！”男人不敢相信，一时呆在那里。

　　女神一挥手，一眨眼的功夫，男人被女神送回了山林。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被解放了。他高声叫着：“丫头，宝儿……”

　　这是第一次，他无拘无所地大声叫着，从前他不敢，生怕女神听到了，如今他可以大叫了。

　　丫头带着孩子出现了，一家人抱头喜泣。

　　……

　　很多年过去了，男人提着酒坐在两座墓碑前，一座墓碑下埋着他的妻子，五十年前埋的；另一座墓碑下埋着他的孩子，五年前埋的。

　　男人还是当年那个男人，没有白发，没有皱纹，虽然一身粗布衣衫，也挡不住他的绝代风华。他喝完酒，拿起琴席地坐好，弹唱起来。还是那支曲子：

　　“天苍苍，野茫茫。岁无穷，年悠长。

　　云飘飘，水迢迢。生无涯，命杳杳。

　　日东升，月西悬。天无情，地无义。

　　君东西，妾南北。唯相思，不相见。”

　　弹着弹着，他泪流满面，他知道女神当初为什么为他谱了这支曲子，这支曲子是毒咒，咒他不死不灭，咒他永远得不到轮回，生生世世，他若爱上别人，他只会看到爱人死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