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三

  她轻快而激动地走了一个小时,一面呼吸着海上新鲜洁净的空气。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各十字路口。

  她每隔一段距离就经过一个水手们住的、终年被风吹打、颜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小径突然在阴暗的墙壁之间、在像克尔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之间变得狭窄起来,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发笑了:“中国苹果酒”,上面还画着两个穿红袍绿袍的、梳辫子的中国人,正喝着苹果酒。这无疑是某个到过那儿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饱览一切;那些对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别挂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为沿途的琐事耽误时间。

  ①克尔特人(Celtes),古代欧洲部族,被视为今欧洲许多民族的祖先,法国人的祖先高卢人即克尔特人中的一支。

  现在,小村已远远落在她的背后,她愈是朝布列塔尼最偏远的岬角走去,周围的树木便愈见稀少,乡村也愈见荒凉。

  地面起伏不平,到处是岩石,从任何一个高处,都可以望见广阔的大海。现在一点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长着绿色荆豆的荒凉的旷野,这儿那儿,神圣的十字架在空中到处交叉着自己巨大的胳膊,使这带地方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刑场。

  在一个被这种巨大的基督像守护的十字路口,她在两条隐没在荆棘丛中的小路之间犹豫不决。

  一个小女孩正好及时解除了她的疑难。

  “你好,歌特小姐。”

  这是加沃家的一个小女孩,扬恩的小妹妹。歌特吻过她以后,便问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爸爸和妈妈都在,只有哥哥扬恩到洛吉维去了,”小女孩毫无恶意地说,“我想他不会回来得太晚的。”

  他不在家,他,到处而且始终跟着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远远分开的厄运。她真想把这次拜访改期,但这小女孩已经在路上看见她了,她会讲出去的,……波尔—爱旺村的人对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于是她决定继续朝前走,不过尽可能慢慢游逛,好等他回家以后再到达那里。

  她愈是走近扬恩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显得粗犷和荒凉,强劲的海风使人们愈加强壮,却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坚硬的土地上。小径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这是另一种叶丛,表明另一个世界就在近旁。这些叶丛在空中散发着食盐的气息。

  歌特有时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渔民,在这不毛之地,远远瞧见他们出现在高而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愈来愈大。那些领航员或渔夫,总有一种瞭望远方、守护大海的神色;他们遇见她时,都向她问好。他们的脸都晒得很黑,在水手帽底下,显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时间过得真慢,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拉长她的路程;过路人看见她走得这么慢都感到奇怪。

  这扬恩,他到洛吉维去干吗呢?也许是去向那儿的姑娘们献殷勤去了……

  唉!她哪儿知道,他对这种事,对美人们,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时候,如果他看上了某个姑娘,通常只要径直去找她就行。班保尔的年轻姑娘们,就像冰岛的古老民歌里唱的那样,都有点被她们的身体弄得颠狂了,决抵抗不了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他只是到那个村里去找一个篾匠定购一样东西,那蔑匠编制捕虾篓的好手艺在当地是独一无二的,此刻扬恩的脑子还根本没有受到情丝的束缚呢!

  她到达了那个远远就已看见的建在高地上的小礼拜堂。这是一个灰色的、很小很旧的礼拜堂;在周围一片桔槁中,有一丛同样是灰色的、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权作它的头发,好像被一只手抚压过一样,这些头发全都倒向一边。

  这只手,也就是那使渔夫们的船只沉没的手,那使海岸边扭曲的树枝顺着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恒的西风之手。在这只手多年的努力之下,那些老树都曲着背,歪歪斜斜地、乱蓬蓬地生长着。

  既然这是波尔—爱旺村的礼拜堂,歌特就差不多到达旅程的终点了;于是她停住脚,好再争取一点时间。

  一道矮小的颓墙圈起了一片有许多十字架的坟地。礼拜堂、树木、坟墓,一切都是同一颜色,整个地方都像同样被海风所吹焦和侵蚀了;一种带有硫磺般黄白色斑点的、颜色同样发灰的苔藓,覆盖在石头、多节的树枝和立在壁龛里的花岗石圣徒雕像上。

  在这些木制十字架中,有一个上面用大字写着:

  加沃——若安·加沃,八十岁。

  哦!不错,她知道,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这个老水手要去,此外,想必还有好些个扬恩的亲人也躺在这块墓地里,这是很自然的事,本应在意料之中,然而,从坟墓上读到这个名姓,却使她非常难受。

  为了再磨蹭一会,她走进那又小又旧、刷着白石灰的古老门廊,想去作一次祷告。但她在那儿停住了,内心格外酸楚起来。

  加沃!仍是这个名姓,刻在一块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为纪念海上的遇难者而设的。

  她开始读那上面的碑文:

  为着纪念

  若望—路易·加沃

  玛格丽特号的水手,年二十四岁,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殁于冰岛海面,

  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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