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亚森·罗平的愤怒

  他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楼上,乒乒乓乓地响了一阵,似乎那两个家伙在搬东西筑工事。

  可是,在电筒光束的右边,忽然开了一个洞眼,透进了一片惨淡的光亮。他看见一条身影,接着又是一条身影弓着身子,从洞眼里钻出去,逃到了屋顶上。

  他抽出手枪,朝他们开火。可是没有打中。因为他想到弗洛朗斯,手就发抖。他又开了三枪。子弹打在阁楼的铁件上。

  第五枪响过之后,传来一声呻吟。堂路易再次冲上楼梯。

  阁楼上杂乱地堆着一些杂物工具,又码着一堆堆晒干的油菜捆,使他迈不开步子。末了,他磕磕碰碰,终于走到了洞眼前。他钻出去一看,不觉一愣:原来那上面是坡顶,仓房就是靠着土坡盖的。

  他信步走下土坡,经过仓房左边,来到房子正面,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又从右边上坡,坡顶狭小,他仔细搜索了一遍。因为,他怕敌人借着暮色,又悄悄杀回来。

  这时他发现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情况。这一处的围墙足有五米高。墙顶挨着土坡。加斯通·索弗朗和弗洛朗斯肯定是从这儿跑了。

  墙顶相当宽,佩雷纳顺着它走下去,走到一段较低的地方,跳到一畦翻耕过的土地上。那块土地挨着一座小树林,那两个家伙大概就是从那里逃走的。他开始在林子里搜查,可是灌木丛密密匝匝,他立即发现,这样做没有结果,完全是浪费时问。

  于是他回到村子里,一边想着这场新战斗的波折和突变。弗洛朗斯和她的同谋又一次企图除掉他。弗洛朗斯再一次出现在这个犯罪阴谋网的中心。就在堂路易偶然得知朗热诺老头可能是被人暗杀的时候,就在他偶然走到仓库,面对着两具干尸的时候,弗洛朗斯这个杀人的凶神,作恶的精灵突然出现了:哪儿有死神经过,哪儿流了血,死了人,哪儿就可以看到她的身影……

  “啊!可怕的女人!”他低声咒道,不寒而栗……“她长了一张那么高贵的脸,这可能吗?……还有眼睛,那庄重、纯洁,几乎是天真的美丽大眼睛,叫人难以忘怀……”

  在教堂广场,饭馆前面,马泽鲁已经回来了,给油箱灌满了汽油,开亮了车灯。堂路易看见弗尔米尼村的村长穿过广场,就把他拉到一边:

  “村长先生,顺便打听一件事。您听见四周乡里有没有人说过有一对夫妻失踪的事,大概有两年了吧,男叫阿尔弗雷德……”

  “女的叫维克托利娜,对不对?”村长打断他的话说,“我想是听说过的。这事情当时传说纷纭。他们是阿朗松的居民,没有职业,靠一点利息生活。他们把房子卖了,得了两万法郎,就不见了。不知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也不知那笔钱到哪儿去了……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那对夫妇姓德代絮拉玛!……”

  “谢谢,村长先生。”佩雷纳道,了解这点情况已经足够了。

  汽车准备好了。再过一分钟,他和马泽鲁就要朝阿朗松赶去。

  “去哪儿,老板?”马泽鲁问。

  “去车站。我有理由相信,第一,加斯通·索弗朗今早得知弗维尔夫人昨夜说出了朗热诺老头——至于是怎样得知的,我们总有一天会清楚的,第二,他今天来朗热诺老头的领地周围和领地里面转悠,是什么动机,我们以后也会知道的。我推测他是坐火车来的,也会坐火车回去。”

  佩雷纳的假设立即得到了证实。在车站,有人告诉他们,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下午两点钟从巴黎坐火车来到这里,在邻近的旅馆租了一辆轻便马车,事情办完后,他们刚才坐七点四十的快车走了。这对先生太大的特征正与索弗朗和弗洛朗斯的相符。

  “上路。”佩雷纳看了看时刻表,“我们晚了一个小时。也许能在芒斯赶上那两个匪徒。”

  “我们会赶上的,老板。我发誓,要把他们抓起来……他和他女人,既然他们是一对。”

  “确实,他们是一对。只是……”

  “只是……?”

  堂路易等他坐好,发动起马达,才说:

  “只是,小伙计,你别吓着了那个女的。”

  “为什么?”

  “你知道她是谁?有没有逮捕证?”

  “没有。”

  “那么,还是让我们安静为好。”

  “然而……”

  “你再说一句,亚历山大,我就请你下车。你想抓谁就抓谁好了。”

  马泽鲁不说话了。再说,车子开得那么快,他马上也没有心思还嘴了。他怕出事,一门心思观察着路上,报告有什么障碍。

  两边的树一闪就过去了。头上,树叶有节奏地响着。夜间出来的野兽在车灯照耀下狂奔。

  马泽鲁斗胆讲一句:

  “用不着开这么快,我们也可以赶在他们前面。”

  汽车一下又加了速。他只好闭嘴。

  汽车驶过一座座村庄、一块块平原、一道道山岭。突然,黑暗之中,现出一片灯的海洋。一座大城市出现在眼前。芒斯到了。

  “亚历山大,你知道车站在哪儿?”

  “知道,老板,向右转,然后笔直开。”

  其实,他们应该往左转。他们在大街小巷拐了七八分钟以后,才打听到火车站在相反的方向。当汽车在火车站前停住时,火车一声呼啸,驶进了车站。

  堂路易跳下汽车,冲进大厅,发现大门关了,就去开门。车站职员拖住他。他使劲挣脱出来,冲到月台上。

  火车就要开动了。有两个车厢离得老远。列车员关上了最后一个车厢的门。他攀着铜把手,一个一个车厢看过来。

  “先生,您的票!……您没有票!……”一个职员气急败坏地追着他喊……

  堂路易继续冒着危险,跳上踏板,透过玻璃往车厢里看,推开窗前可能碍事的人,只要发现那两个罪犯,就准备冲进去。

  最后几节车厢,他没有发现他们。火车开动了。突然,他大叫一声。他们在那上面,两个人都在,单独在一个车厢!他看见他们了!他们在上面!弗洛朗斯躺在长椅上,头靠着加斯通·索弗朗的肩膀。索弗朗两手搂着姑娘,低头向着她!

  佩雷纳怒不可遏,扯开铜闩,抓住门把手。

  就在这时,他被怒气冲冲的职员和马泽鲁拖住,失去了平衡。马泽鲁声嘶力竭地劝道:

  “老板,您发疯了,要被压死的。”

  “笨蛋!”堂路易咆哮道……“是他们……放开我……”

  一节节车厢从他们面前驶过。堂路易还想跳上去。可是两人死死揪住他。一些送货人也帮着拖住他。站长跑过来。火车走远了。

  “白痴!”他骂道,“笨蛋!一群傻瓜!你们就不能把手松了?啊!我凭上帝起誓!……”

  他左手一拳打翻了铁路职员,右手一拳打倒马泽鲁,挣脱送货人和站长的拖拽,冲到行李房,跳过一堆堆行李、箱子,来到站外。

  “啊!大蠢虫!”他看到马泽鲁把发动机熄了火,不禁咬牙切齿怒骂道,“只要有机会,他准干蠢事。”

  堂路易白天车就开得飞快,这会儿开车,快得叫人头晕。真像一股龙卷风从芒斯郊外掠过,冲向大路。他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的:要赶在两个罪犯之前,赶到下一站沙特尔站,要扑上车掐住索弗朗的脖子。他只想着这件事:紧紧地掐住,让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情人在他两只铁掌之下喘不过气来。

  “她的情人!……她的情人!……”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是啊,这一下,什么事情都说通了。他们两个结成伙,害那个同伙玛丽—安娜·弗维尔,让那不幸女人独自为他们一连串暴行付出代价。甚至她是他们的同谋吗?谁知道呢?谁知道这对恶魔除掉弗维尔工程师父子之后,会不会设下阴谋,除掉玛丽—安娜这拦在他们与莫宁顿遗产之间的最后一个障碍呢?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难道一切案情都与这假设不合?难道那份日程表不是在弗洛朗斯的一本书里发现的?难道事实没有证实,信是由弗洛朗斯递送的?……但那几封信不也指控了加斯通·索弗朗?但那算什么!他反正不爱玛丽—安娜了,而弗洛朗斯……弗洛朗斯爱他……她是他的同谋、帮凶、出主意的人,她将与他一起生活,将享受他的财富……当然,她有时假装为玛丽—安娜说话……可那是做戏!或者,她想到她把情敌害到这个地步,想到那不幸女人先前的命运,而觉得内疚、惊慌!……可她爱索弗朗。她要无情地、不懈地把斗争进行下去。正是为此她才要杀我。她怕我看破案情……她憎恶我……仇恨我。”

  在马达轰鸣声中,在迎面而来的树木的呼啸声中,他断断续续地嗫嚅着什么。想到那两个情男情女,如胶似漆地勾搭在一起,他就嫉恨得直叫。他要报仇。在他那狂热的脑子里,第一次隐隐出现了杀人的意愿。

  “他妈的,”他突然骂道:“马达打不着火了。马泽鲁!马泽鲁!”

  “咹!怎么?老板,您知道我在这儿?”马泽鲁从暗处一下冒出来,大声叫道。

  “混蛋!你以为随便哪个蠢虫攀上我的车,我都不知道?你坐在那儿很舒服吧?”

  “受刑哩。我一身都在发抖。”

  “活该。让你受点教训。你说,你是在哪儿买的汽油?”

  “食品杂货店。”

  “那是个奸商。汽油里掺了东西。火花塞堵塞了。”

  “您能肯定?”

  “你没听见吗,白痴,那打不着火的声音?”

  的确,汽车似乎过一阵就迟疑一下,然后又恢复正常。堂路易加大速度。下坡的时候,汽车好像直往深渊里冲。一盏前灯熄灭了。另一盏也不似平时那么亮。不过堂路易的狂热并不因此稍减。

  又有一阵打不上火,汽车又是一阵踌躇。接着又轰轰地响起来,似乎马达在努力尽职。接下来,是突然一下,马达熄火了,再也发动不起来。汽车恹恹无力地停在路上,抛锚了。

  “妈的!”堂路易骂道,“在这儿抛了错。唉!真是倒楣透顶!”

  “别泄气,老板。会修好的。顶多是在沙特尔抓不到索弗朗吧,反正在巴黎也要把他逮住的。”

  “大笨蛋!修好要一个钟头哩!再说,修好又怎么样,又会堵住的。人家卖给你的不是汽油,是渣滓!”

  他们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除了夜空闪烁的几颗星星,再没有别的亮光。

  堂路易气得直跺脚,恨不得一脚把汽车踹烂,恨不得……

  借用倒楣的警察队长的话,现在是该他来当“出气筒”了。堂路易揪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撼,一顿臭骂,最后,把他推倒在斜坡上,断断续续地,一会儿痛心疾首,一会儿仇恨满腔地说:

  “马泽鲁,你明白吗?这一切,都是她,索弗朗的同伴干的。我马上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怕自己改变主意……是的,我是很卑怯……可她的模样那么端庄……眼睛那么纯真。可确实是她,马泽鲁……她住在我公馆里……你记住她的姓名;弗洛朗斯·勒瓦瑟……你会逮住她的,对吗?我哩,我做不到……我一见到她就失去了勇气。……因为我从没爱过……别的女人……别的女人……没有。连一时的心血来潮……甚至也没有……过去我记得也没有!……而弗洛朗斯……得把她抓起来,马泽鲁……让我不再见她那双眼睛。……它们让我心里发烧……它们是毒药。你要不帮我的忙,我会像对待多洛雷一样杀了她……要不然她就会杀了我……要不然……唉!我现在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是索弗朗……啊!那帮歹徒,他们杀了弗维尔、他儿子、朗热诺老头,还有仓库里那两个吊死的……还有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以及别的人……这是一群恶魔……尤其是她……你要是看见她那双眼睛……”

  他声音很低,马泽鲁勉强听清楚。堵在心头的话说出来后,这个如此有精力,如此有自制力的人,仿佛一下给悲观失望击倒了。

  “好啦,老板,”马泽鲁站起来,说,“这都是装出来的……女人惯会耍的花招……我知道……女人都会来这一套……马泽鲁夫人……上帝呵,是的,您不在国内的时候,我结了婚。唉!马泽鲁夫人不像她应该的那样贤惠,我吃了不少苦……马泽鲁夫人……不过,老板,我会说给您听的,告诉您马泽鲁夫人是如何给我补偿的。”

  他轻轻地把堂路易拉到汽车上,让他坐在后座。

  “老板,休息一下……夜里不太冷,披盖的东西也有……明早,碰到头一个农民,我就请他去附近城里找我们需要的东西……还有吃的。我都饿死了。事情会好好解决的……对女人好办得很……只要把她们撵走就行了……除非她们先下手为强……马泽鲁夫人就……”

  堂路易大概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马泽鲁夫人后来怎么样了。最猛烈的发作过后,必然引来深沉的睡眠。他几乎立即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早上七点,马泽鲁就叫了一个骑自行车去沙特尔的人帮着办事。

  到九点钟,汽车又发动了。

  堂路易恢复了冷静。他对马泽鲁说:

  “昨夜我说了许多傻话。我并不后悔。不,我有义务尽一切努力救出弗维尔夫人,抓住真正的罪犯。只是,这任务只应该由我一个人去完成。我跟你发誓,我决不会不尽责任的。今晚,我就要叫弗洛朗斯·勒瓦瑟在拘留所过夜。”

  “老板,我帮您。”马泽鲁说,声音有点异样。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你要是碰了她的一根头发,我就打断你的骨头。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板。”

  “因此,你给我安静待着就是。”

  他的火气慢慢又上来了,把车开得飞快。马泽鲁觉得,他仿佛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汽车火流星似的驶过沙特尔、朗布耶、什弗勒兹、凡尔赛。

  接着是圣克卢、布洛涅树林……

  到了协和广场,汽车往王家花园开。马泽鲁问了一句:

  “老板,您不回家看看?”

  “不。先忙最紧迫的事:让人告诉玛丽—安娜·弗维尔,罪犯查出来了,让她丢掉那轻生的念头……”

  “怎么做呢?……”

  “怎么做?我去见警察总监。”

  “德斯马利翁先生不在,要下午才回来。”

  “那我就会见预审法官。”

  “他中午才去法院。现在才十一点。”

  “到那儿再说吧。”

  马泽鲁没有说错。法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堂路易在附近吃了午饭。马泽鲁去保安局跑了一趟,回来找到他,领他去法院。他的激动、少见的不安没有逃过马泽鲁的眼睛。他问道:

  “老板,您打定主意啦?”

  “打定了。吃午饭时,我看了报纸。玛丽—安娜·弗维尔第二次自杀被送到医院后,又试图撞墙自杀。医院里没法,只得给她穿上紧身衣,不让她动。可她又绝食。我有义务救她。”

  “怎么救?”

  “抓获真正的罪犯。我要报告预审法官。而且,今晚,我要把弗洛朗斯·勒瓦瑟交给你们,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索弗朗呢?”

  “索弗朗!晚不了多久的。不过……”

  “不过……?”

  “不过,我要亲手宰了他,这个土匪!”

  “老板!”

  “别烦我了!”

  附近有些记者,是来打听案情的,认出堂路易来了。他对他们说:

  “诸位,你们可以宣布,从今天起,我要为玛丽—安娜·弗维尔辩护,要全力洗清她的罪名,保护她的利益。”

  记者们一片哗然。难道使弗维尔夫人被捕的不正是他?收集她一大堆无可否认的罪证的不也是他?

  “那些罪证,”他说,“我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否定。玛丽—安娜·弗维尔是奸徒的替死鬼,牺牲品,他们设下最卑鄙的诡计陷害她。我就要把那些奸徒交给司法当局。”

  “可是牙印呢?齿痕呢?”

  “巧合!前所未见的巧合。不过今日看来,它们是弗维尔夫人无罪的最有力的证明。我只指出一点,玛丽—安娜·弗维尔既然有那么狡猾,谋杀了那么多人,也会同样狡猾,决不会在苹果上留下自己的齿痕。”

  “可是……”

  “她是无辜的!我要告诉预审法官,她是无辜的!得通知她,让她知道外面有人正在努力救她。得马上让她生出希望。不然,这不幸的女人会自杀。她要是死了,所有指控过这个无辜女人有罪的人都会难过。必须……”

  这时,他停住话,双眼盯住一个稍站得远一点,一边听一边作记录的记者。

  他悄悄对马泽鲁说:

  “你可以去打听那家伙的名字吗?我不知在哪个鬼地方见过他。”

  这时,一个接待员打开了预审法官办公室的门。预审法官见了佩雷纳的名片后,想请他立即进去谈谈。

  他往前走,正要走进预审法官的办公室时,猛地转过身来,对跟着走的马泽鲁狂怒地吼道:

  “是他!是索弗朗!那家伙化了装。抓住他!他刚跑了。快追!”

  他立即冲出去,马泽鲁、几个卫兵和一群记者都跟着他跑。他跑得飞快,不久就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三分钟后,已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了。他冲下地道的阶梯,穿过地下道。那儿有两个行人。证实说,他们碰见一个行色匆匆的人。

  可是这条路追错了。等他意识到这点,转过头来寻找,时间已经耽误了。他只打听到索弗朗是从法院大道跑的,在大钟沿河马路与一个金发女子会合,那女人十分漂亮,显然是弗洛朗斯·勒瓦瑟……两人一起上了从圣米歇尔广场开往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堂路易走回一条僻静的小街。他的汽车停在那儿,请一个小家伙照看。他发动汽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圣拉扎尔火车站。在公共汽车售票亭,他打听了新线索,又开上车去追,结果也没找着,一来一去耽误了一个多钟头。他回到火车站,最后才打听到确切消息:弗洛朗斯一个人上了去波旁宫广场的公共汽车。这样看来,那姑娘大概出人意料,回到公馆了。

  想到还会见到她,他就怒火直冒。他一边沿着王家大街往前开,穿过协和广场,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报复和威胁的话。他急于实施报复。他把弗洛朗斯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出些话来侮辱她。那可恶的女人,伤害她,作践她,成了他的一种心理需要,一种辛酸的痛苦的需要。

  到了波旁宫广场,他嘎吱一声停住车,受过训练的眼睛立即看出有五六个人在广场上值班,那种职业的气派一看即知。马泽鲁一见到他,立即一个转身,溜到大门口躲起来。

  他叫道:

  “马泽鲁!”

  马泽鲁听见点名,显得十分意外,走过来说:

  “到,老板!”

  他的表情显得那样局促不安,堂路易觉得自己的担心越来越得到了证实。

  “你带着这帮人在我公馆门口转来转去,不是冲我来的吧?”

  “是这么个打算,老板!”马泽鲁尴尬地说,“您很清楚,您受欢迎得很哩。”

  堂路易浑身一震,恍然大悟:马泽鲁背叛了他。这位警察队长一方面出于良心的驱使,一方面不愿看到老板为一种不祥的激情所折磨,就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的事说了出来。

  他攥紧拳头,使劲压住狂怒的情绪。这真是可怕的打击,他立即感到,昨晚以来,他因嫉妒得发狂,而铸下大错,并且明白了此事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将失去侦破案情的领导权。

  “你带了逮捕证吗?”

  马泽鲁结结巴巴地说:

  “真是偶然,……总监回来了,碰见我……我就把那位小姐的事说了。正好有人发现那张相片……您知道,总监交给您的那张相片,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有人发现您在相片上作了修改。因此,我一说出弗洛朗斯的名字,总监就记起来了。”

  “你带了逮捕证?”堂路易生硬地问道。

  “当然带了……对不对?……少不了的……德斯马利翁先生……法官……”

  要是波旁宫广场空寂无人,堂路易肯定会给马泽鲁下巴上来一个合乎技术规则的直拳,以发泄心头之恨。可惜广场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再说,马泽鲁也预见到这种可能,赔着小心,站得远远的,连声说对不起,以平息老板的怒火。

  “老板,这是为您好……非这样做不可……您想想,是您吩咐我这样做的:‘给我抓走这女人。我,我太卑怯了……你会逮住她的,对吧?她那双眼睛让我心里发烧……那是毒药。’您说,老板,我能不执行您的命令吗?不行,对吧?更何况韦贝副局长……”

  “啊,韦贝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既然您修改相片的事叫人家看出来了,总监就有点信不过您了……也许再过一个钟头,韦贝就会带着后援赶来。我告诉您,副局长刚刚得知:加斯通·索弗朗住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时,有个女人经常去他家,她一头金发,长得很漂亮,名叫弗洛朗斯。有几次,她甚至在那儿过夜。”

  “你撒谎!你撒谎!”堂路易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身上又燃起了仇恨的怒火。他曾经追捕过弗洛朗斯,可是用意却不好说出。现在,他突然一下,又希望把她绳之于法,而且这一次是有意识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盲目行动,轮番受着种种情感的支配,受着那狂乱的爱情折磨,那种爱情可以教你掐死你爱的人,也可以教你为救她而赴汤蹈火。

  有一个报贩从广场经过,叫卖午报号外。报上大字印着:

  

  堂路易·佩雷纳声称,弗维尔夫人是清白的。罪犯即将缉捕归案。

  “是的,是的,”堂路易大声说,“惨剧就要结束了。弗洛朗斯将偿还她的债。活该她倒楣。”

  他重新开动汽车,驶进大门。在院子里,他对迎上来的司机说:

  “把车掉头,别开进车库,我随时要走。”

  他跳下车,叫来膳食总管问:

  “勒瓦瑟小姐在吗?”

  “在,先生,在她房里。”

  “她昨天出去了,对吗?”

  “对,先生。她收到一份电报,说是一个亲戚病了,让她去外省探望。到夜里才回来。”

  “我有话要跟她说。您去请她来。我等着她。”

  “在先生的工作室?”

  “不,在楼上,我卧室旁边的小客厅。”

  这是三楼的一个小房间,从前是太太的小客厅,自从敌人几次谋害他未遂之后,他就把它当作工作室使用。他在这儿更平安,更僻静。他把重要文件都藏在这儿。钥匙从不离身。那钥匙是特别的,有三条槽,还有内弹簧。

  马泽鲁跟着他一直走到院子里。佩雷纳知道他跟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拖着他往台阶走。

  “一切顺利。我担心弗洛朗斯觉察到什么,不再回公馆了。大概她没想到我昨天看见她了。现在,她别想逃走了。”

  他们穿过前厅,上了二楼。马泽鲁搓着手说:

  “老板,您这下明白了?”

  “不管怎样,我的决心已定。我不想,你明白,我不想让弗维尔夫人自杀。既然只有一个办法阻止这惨事发生,就只好牺牲弗洛朗斯了。”

  “不难过吗?”

  “不后悔。”

  “那么,您原谅我了?”

  “我感谢你。”

  他干脆有力地往马泽鲁下巴下面打了一拳。

  马泽鲁倒在二楼楼梯上,一声不哼,失去了知觉。

  楼梯中间有一间放杂物的小暗室,仆人们把工具和用脏了的布品衣物收在里面。堂路易把马泽鲁搬到里面,让他背靠一只箱子坐在地上,嘴里塞上手帕,用一条餐巾勒住,又拿两条桌布捆住手脚,绑到墙上牢靠的钉子上。

  这时马泽鲁苏醒了。佩雷纳对他说:

  “我想,该有的你都有了……桌布……餐巾……,嘴里塞了一只梨,好抵抵饥。慢慢吃吧。吃完再睡一觉。这样,你就跟玫瑰一样红润了。”

  他把马泽鲁关在里面,又看看表:

  “我有一个钟头时问。好极了。”

  这会儿他的打算是这样的:把弗洛朗斯叫来,痛骂一顿,历数她的卑鄙行径和罪行,让她写下供词,签字画押,等拯救玛丽—安娜的证词拿到手以后,再看怎样处置弗洛朗斯。也许把她扔在汽车后座,带到某处隐蔽的住所,把她当作人质,向司法机关施加压力。也许……他并不劳神费力去预计事情会怎样发展。他所希望的,是马上作出言词激烈的说明。

  他一直跑到三楼他的卧房。他把头在冷水里浸湿。他从未感到如此兴奋,从未觉得盲目的本能如此冲动过。

  “是她。我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寻思,“她到了楼梯下面。终于来了!就两个人,面对面,把她骂一顿,该有多么痛快啊!”

  他退回楼梯口,来到小客厅门前,掏出钥匙。门开了。

  他发出一声惊叫。

  加斯通·索弗朗在屋里。

  加斯通·索弗朗又着双手,站在这间关闭的小房间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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