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铁幕

  叙述亚森·罗平的生平,有时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使,因为他的每一次冒险经历,都部分地为公众所了解,在当时都曾引起过哄动。倘若你想阐述那不为众人所知的部分,你就不得不把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儿从头细述一遍。

  正是出于这种需要,我们必须在此把那一系列凶杀案在法国、欧洲,乃至全世界激起的义愤再次提起。公众一下——因为两天之后,柯斯莫·莫宁顿遗产案就在报上披露了——就获知发生了四起凶杀案。毫无疑问,是同一个凶手,杀害了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侦探、弗维尔工程师和他儿子埃德蒙。是同一个凶手,仿佛受到命运的报复,昏头昏脑,在两只苹果和一块巧克力上各咬了一口,留下了最不容抵赖,给人印象最深刻,让公众感到案情恐怖,不寒而栗的罪证:牙印——虎牙的印痕!

  在这场残忍的杀戮之中,在这场昏天黑地的悲剧最凄惨的时刻,终于从黑暗中突然冒出了最怪异的形象。这是个英勇的冒险家式的人物,聪明过人,洞察力惊人,在几个钟头里,就把一部分纠缠不清的头绪解开、理清。他预感到了柯斯莫·莫宁顿的被害,预告了韦罗侦探的死亡,亲自指导调查工作,把那个一口白牙和牙印正相吻合、就像首饰上宝石和托子严丝合缝一样的邪恶女人送交司法当局。在立下这些勋绩的次日,他拿到了一张百万元的支票,最终还可能获得一笔巨额遗产。

  于是亚森·罗平复活了!

  因为公众并没有看错人。他们凭着神奇的直觉,早在别人对案件认真研究,认为亚森·罗平的复活确有可能之前,他们就宣布:堂路易·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

  “可亚森·罗平早死了呀!”怀疑者反驳道。

  公众回答说:

  “是呀,卢森堡边境附近一座小木屋烧毁了。从还在冒烟的灰烬下发现了多洛雷·克塞巴赫的尸体,还有一具男尸,警方认定是亚森·罗平。但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亚森·罗平制造的假相。他出于一些秘不外宣的原因,希望人们以为他死了。一切迹象也表明,警方承认他已死亡,并使之合法,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摆脱这个永远跟他们作对的人。至于迹象,有瓦朗格莱透露的秘密,他当时已经担任行政法院院长。还有卡普里岛的神秘事件。当时德国皇帝遇到塌方,被土掩埋,被一个隐修士救了出来。照德国人的说法,那个隐修士不是别人,正是亚森·罗平。”

  在这件事上,怀疑者又反驳道:

  “就算是吧,可是请你们读读当时的报道。十分钟后,那个隐修士从台伯河岬角顶上投入水中。”

  公众回答道:

  “一点不错。可是他的尸体并没有找到。而且有一件事是众所周知的:一艘船在海上航行时,在沿岸地区救起一个向它发信号的人。那艘船是开往阿尔及尔的。因此,请你们比较一下日期,并注意二者之间的巧合:那艘船到达阿尔及尔没几天,一个叫堂路易·佩雷纳的人,就是我们今天谈论的那人,在西迪一贝拉贝加入了外籍军团。”

  当然,报纸引发的这方面的论战是谨慎的。大家都怕这个人。记者们在各自的文章里都作了一定的保留,避免过于明白地肯定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不过关于他在外籍军团当兵那一节,关于他在摩洛哥居住那一段,他们则作了报复,尽情地写了一通。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说了话。别的军官,佩雷纳的别的战友也叙述了他们目睹的他的事迹。报纸发表了有关他的奖惩记录。而那本被称为《英雄业绩》的书几乎成了名人留言簿,其中每一页都在歌颂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英勇事迹。

  三月二十四日,在梅狄乌纳,副长官波来克斯罚战士佩雷纳关四天禁闭,理由是“无视命令,在晚点名之后外出,打翻了两个哨兵,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带回了在一次伏击战中阵亡的中士的尸体。”

  命令公文的旁边是上校的批语:“上校命令对战士佩雷纳的处罚加倍,但对他的行为予以嘉奖,向他表示祝贺与感谢。”

  贝尔—勒希战斗之后,法尔代小分队面对一支四百人的摩尔人保安队的进攻,被迫且战且退。战士佩雷纳要求留在一个山口掩护撤退。

  “您要多少人,佩雷纳?”

  “一个也不要,中尉。”

  “什么?!您打算一个人掩护大家撤退?”

  “中尉,要是让别人和我一道死,我死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应他的要求,大伙给他留下十几支步枪,把剩下的子弹也分了一些给他。他那一份共有六十五发子弹。

  小分队安全撤离了,再没受到滋扰。第二天,大家领着援军回到山口,发现那些摩洛哥保安队只是围着山口潜伏着,不敢靠近。

  阵地附近有六十五具尸体躺在地上。

  大家把敌人赶走了。

  在山口,大家发现战士佩雷纳躺在地上。

  大家以为他死了。谁知他只是睡着了!!!

  他的子弹打光了。不过六十五发子弹弹无虚发。

  不过最超乎民众的想象的,是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叙述的达尔德比巴战斗的经过。在大家认为这场战斗失利的时候,却解了费茨城的围,在法国引起轰动。少校承认,这样一场战斗,其实是不战而胜,而且是由佩雷纳单枪匹马赢来的!

  清早,那些摩洛哥人正在准备进攻时,佩雷纳抛出套马索,套住一匹正在原野上乱跑的阿拉伯马,飞身跃上,没有马鞍,没有缰绳,没有任何马具;而且他也没穿外衣,没戴军帽,没有武器,只穿了一件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衬衣,两手插在裤袋里,嘴上叼着烟,直朝敌人冲去!

  他冲进敌人阵营,横冲直撞,在敌人营帐间表演了一系列马术动作,接着又顺着原路退回。

  这次不顾性命的冲锋,叫人意想不到,让那些摩洛哥人大为骇异,他们的进攻也因此变得软弱无力,于是这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胜利。

  佩雷纳的英雄传说便是这样形成的(有多少英勇事迹可充作传说的材料啊)。它突出了他那超人的精力,不可思议的莽撞,惊人的奇想,勇于冒险的精神,身手的敏捷和冷静沉着。这样一个特别神秘的人物,很难叫人不把他当作亚森·罗平。他是亚森·罗平,但是一个崭新的亚森·罗平,一个功勋卓著、更高尚、更伟大、更理想、更纯洁的亚森·罗平。

  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过去半个月之后的一天,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物,这个激起公众极强烈的好奇心,处处被人当作传奇人物谈论的堂路易·佩雷纳早上起来,穿好衣服,在公馆周围走了一圈。

  这是一所十八世纪的房子,舒适、宽敞,坐落在巴黎郊区圣日耳曼的入口处,挨着波旁宫小广场。这是他连家具一起,从一个富裕的罗马尼亚人玛洛内斯库伯爵手里买下的。伯爵的马匹、马车、汽车、八个仆人,甚至连女秘书勒瓦瑟小姐,他都留下了。他让勒瓦瑟小姐负责管理仆人,接待或打发访客、记者以及为公馆的豪华或为新主人的名气吸引而来的讨厌鬼或推销商。

  他检查过车库和马厩,穿过前院,上楼进了工作室,微微推开一扇窗户,抬头往上望。他的头上斜挂着一面镜子,能照见院子和院墙外波旁宫小广场的一边。

  “唔!”他说,“这些倒楣警察还没走。都两个星期了。这样盯着我不放,我都烦了。”

  他心情不好,便拿起信件来看。那些有关他个人的信他看过就撕掉,其余的,如求援信,要求见面的信,则在上面写下批语……

  看过信,他摇铃叫人。

  “请勒瓦瑟小姐把报纸给我送来。”

  她从前给罗马尼亚伯爵当过秘书和读报员。佩雷纳让她养成习惯,给他读报上有关他的报道,每天早上向他报告有关弗维尔夫人的预审情况。

  她总是穿一身黑连衣裙,身材姣美,气质优雅,很讨他喜欢。她的模样十分庄重,表情严肃,沉稳审慎,根本看不出她内心的活动。若不是那一头金发,不安分地鬈曲着,衬着她的脸蛋,给那上面添上一点亮色和欢快,那她的表情就太严厉了。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婉转,佩雷纳很喜欢听。不过,他对勒瓦瑟小姐的矜持有些不解,弄不清她对他,对他的生活,对报纸披露的他的神秘经历是怎么看的。

  “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边问边浏览着文章标题:《匈牙利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德国的意图》。

  她读了有关弗维尔夫人的报道。堂路易发现:在这方面,预审没有进展。玛丽—安娜·弗维尔还是使用老办法,哭哭啼啼,不论人家问什么,不是显得十分气愤,就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真荒唐。”他大声评论道,“没见过有人这样笨拙地为自己辩护。”

  “可是,如果她确实是清白无辜的呢?”

  勒瓦瑟小姐是头一次表明自己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或确切地说,对这个案子的意见。堂路易吃惊地看着她。

  “小姐,这么说,您认为她是清白的?”

  她似乎准备回答,准备解释她的话的意思。好像在内心汹涌翻滚的情感推动下,她准备扯下平静淡漠的假面具,显出生气勃勃的面孔。可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努力,她克制住自己,只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看法。”

  “也许是吧。”他说着好奇地打量着她,“可是您有疑问……如果弗维尔夫人没有留下牙印,这疑问是可以成立的。可是您明白,那些牙印比签名,比罪犯的招供更有说服力。只要她对牙印作不出像样的解释……”

  可是,不光是牙印,对别的事情,玛丽—安娜·弗维尔也没作出任何解释。另一方面,警方既没查出她的一个或几个同谋,也没查出,新桥咖啡馆的伙计给马泽鲁描绘过的那个戴玳瑁眼镜、拄乌木拐杖的家伙。那家伙的角色特别可疑。总之,整个案子仍是一团漆黑,没有照进一丝光亮。寻找罗素姐妹的日耳曼表亲维克托的工作也同样毫无着落。如果直系继承人都不在了,那么继承莫宁顿的遗产的人就是他了。

  “就这些吗?”佩雷纳问道。

  “不,”勒瓦瑟小姐说,“《法兰西回声报》上有篇文章……”

  “与我有关?”

  “我想是的,先生。文章的标题是:《为何不逮捕他?》。”

  “这是针对我来的。”他笑道。

  他拿起报纸,念道:

  

  为何不逮捕他?为何要违反逻辑,使一种令正人君子大惑不解的非正常局面延续下去?这是人人都在思索的问题。我们偶然作的调查,使我们有可能确切地作出回答:

  亚森·罗平假死一年之后,司法当局发现,或者认为发现了亚森·罗平的真实身分。原来他名叫弗洛里亚尼,生于布卢瓦,失踪之后,在户籍簿弗洛里亚尼先生那一页上,有人批上了“已故”的字样,并且标明:“死时化名亚森·罗平。”

  因此,为了撕开亚森·罗平的伪装,不仅要掌握他还活着的不容否认的证据(这倒并非不可能),而且要转动最复杂的管理机器,取得行政法院的法令。

  然而,行政法院院长瓦朗格莱先生似乎与警察总监意见一致,反对进行任何过于深入细致的调查,因为这样有可能引发高层人士惧怕的丑闻。要撕破亚森·罗平的伪装?重新与那该死的家伙去斗?还去冒失败与丢丑的危险?不,不行,一千个不行!

  这样,便发生了这种前所未闻、无法接受、无法想象、让人气愤的事情:亚森·罗平,这个昔日的窃贼,屡教不改的惯犯,这个强盗头子,窃匪首领,今天可以堂而皇之地进行最可怕的活动,可以冒他人之名公开在市内居住。他为了不让人对自己的身分提出异议,指使人暗杀了四个碍事的人,又亲自收集伪证,把一个无辜妇女投入监狱;总之,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玩弄不可告人的阴谋,把莫宁顿的两亿元遗产拿到手。

  以上就是丑恶的真相。把它披露出来是有益的。希望它能对事件的进展发生影响。

  “至少,它会对写这篇文章的傻瓜的行为发生影响。”堂路易冷笑道。

  他把勒瓦瑟小姐打发走,要通了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的电话。

  “是您吗,少校?您读了《法兰西回声报》上的那篇文章吗?”

  “读了。”

  “要那位先生用武器来补过,您也许很厌恶吧?”

  “哦!哦!您是说决斗!”

  “少校,不这样做不行啊。那帮拿笔杆子的胡说八道,把我搞恼火了。得把他们的嘴巴封住。他们那一帮人的账,就和这个家伙清算了。”

  “您若执意要这样做话……”

  “我坚决要这样做。”

  于是谈判立即开始了。

  《法兰西回声报》的社长表示,虽说那篇文章没有署名,送来的又是打字稿,而且发表时也没有经过他,他还是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当天下午三点,堂路易·佩雷纳由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另一名军官和一名医生陪同,乘车离开波旁宫小广场他的公馆,来到亲王公园。后面紧跟着一辆出租汽车,里面坐满监视他的保安局警察。

  在等对手到来之时,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把堂路易拉到一边:

  “亲爱的佩雷纳,我也不问您什么话。人家发表的有关您的文章有多少属实?您的真名是什么?这些都无关紧要。对我来说,您是外籍军团战士佩雷纳,这就够了。您的过去是从摩洛哥开始的。至于将来,我知道,不管会发生什么事,不管会受到什么诱惑,您的目的都是:为何斯莫·莫宁顿报仇,保护他的继承人。只是,有一件事让我担心。”

  “说吧,少校。”

  “您要向我保证:不能杀他。”

  “让他在床上躺两个月。”

  “太久了。半个月吧。”

  “遵命。”

  两个对手站好位置。开第二枪时,《法兰西回声报》的社长胸脯中了一弹,倒在地上。

  “啊!糟了,佩雷纳。”少校埋怨道,“您原来答应我……”

  “我说话算话,少校。”

  两个医生俯身观察伤者。

  过一会儿站起来一个,说:

  “不要紧……最多休息三星期。不过,要是再过去一厘米,就没命了。”

  “是啊,可偏偏就是差了一厘米。”佩雷纳低声道。

  堂路易回圣日耳曼郊区,仍然被警察的汽车跟着。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特别困惑,给《法兰西回声报》那篇文章投下一道着实怪异的光。

  回到公馆,他发现有两只小狗在院子里。这是马车夫的狗,平时待在马厩里,很少出来。此时,它们在玩一只红线球,叼着球满院子跑,把线挂在台阶上,花坛边,到处都是。最后,线扯完了,露出里面的纸芯。堂路易正好路过,看见上面有字迹,就捡了起来,打开看。

  他不禁浑身一颤,立即看出这就是《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的底稿。文章是用蘸水笔写的,用的是格子稿纸,有划掉词句的杠杠,有添加的词句,有删掉的段落,有重写的部分。

  他叫来马车夫,问他:

  “这个线团是从哪儿来的?”

  “先生,这个线团吗?……我想,是从鞍具库里弄出来的吧……是米尔扎那鬼东西缠……”

  “什么时候缠的?”

  “昨晚,先生。”

  “哦!昨晚……纸是从哪儿来的?”

  “说实在的,先生,我不太清楚……我想找点什么来绕线团,……就从车库后面捡来这张纸。白天,公馆里的垃圾都堆在那地方,到天黑了再送到街上去。”

  堂路易继续调查。他亲自出马或者请勒瓦瑟小姐出面盘问那些仆人。但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事实是明白无误的:《法兰西回声报》上那篇文章是住在公馆里的某人,或与住在公馆里的某人有来往的人写的——捡到的草稿便是明证。

  敌人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内应。

  可是,敌人到底是谁呢?想干什么?仅仅是要缉拿佩雷纳?

  整个黄昏,堂路易都心事重重,被自己身边的这个谜,尤其是被逮捕的威胁搞得烦乱不安。由于自己无所事事,他更觉得恼火。当然,他并不怕被抓,但这会使他的活动停顿下来。

  将近晚上十点钟,仆人来通报,说有一个叫亚历山大的人,执意要见他。他让这人进来,发现他是马泽鲁,不过他已经乔装改扮,穿着一件旧大衣,都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朝马泽鲁扑过去,就好像是扑一个猎物一样,使劲地摇撼他:

  “你总算来了!我跟你说过,你们那帮警察,是破不了这个案子的。现在你找我来了吧?你给我坦白地说,大傻瓜!是啊……是啊……你来找我……啊!这件事真好笑……见鬼!我早知道你们没有胆量抓我,警察总监会让韦贝那小子不识时务的狂热冷一点的。首先,人家会逮捕用得着的人吗?算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上帝啊!你怎么这样一副蠢相!回我的话呀!你们怎么啦,快说呀。我给你数五下。你们的调查,你只要告诉我个大概,我就可以让你们一刀见血,捉住凶手。我拿着表,两分钟了。你说不说?”

  “可是……老板……”马泽鲁傻愣愣地站着,结结巴巴道。

  “什么?还要我把话从你嘴里掏出来吗?说吧。我要动手了。是那个拄乌木手杖的人,对吧?是韦罗侦探遇害那天,人家在新桥咖啡馆见过的那人,对吧?”

  “是的……确实。”

  “你们发现了他的踪迹?”

  “对。”

  “那么,快告诉我呀!”

  “是这样的,老板。那天不先是那个伙计注意到他。有一个喝咖啡的顾客也注意了他,而且是和他一同走出咖啡馆的。我找到了那个顾客。来到咖啡馆外面,他亲耳听见那人向一个行人打听去讷伊方向最近的地铁车站在哪儿。”

  “太好了。到了讷伊,找几个人问问,就找到那家伙了吧?”

  “不光查出了那家伙,还打听到了他的名字,老板。他叫于贝尔·洛蒂耶,住在鲁尔大街。只是,他早在六个月前就搬走了,留下一房家具,只带走两只箱子。”

  “可是去邮局打听了吗?”

  “我们去了邮局。听我们说了特征,一个邮局职员确认是他。他每过八天到十天来取一回信。信不多……一两封面已。他有好一阵没去了。”

  “邮件上写着他的名字吗”

  “是几个字母和一个数字。”

  “那职员能记起来吗?”

  “记得。B.R.W.8。”

  “就这几个。”

  “我所了解的,就是这些。不过我的一个同事根据两个警察的证词,确信有一个戴玳瑁眼镜拄银柄乌木手杖的人,于双重谋杀案当晚十一点三刻左右,走出奥特伊火车站,往拉纳拉方向走去。您记得同一时刻弗维尔夫人也在那个街区,谋杀案发生在子夜之前一点儿……我断定……”

  “够了,快走。”

  “可……”

  “快跑。”

  “我们不再见面了?”

  “半小时内,赶到那人的家门口。”

  “哪人?”

  “玛丽—安娜·弗维尔的同谋……”

  “可您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住址吗?可这是你刚告诉我的呀。理查德—华莱士大道八号。B.R.W.8这几个字母和数字不就是这意思吗?去吧,别呆头呆脑的了。”

  他把马泽鲁拨转身子,推到门外,让一个仆人领这个瞠目结舌的人出门。

  过了几分钟,他本人也出门了,把那些监视他的警察也拖在后边跟着走。他钻进一幢有两个出口的楼房,让他们傻乎乎地等在外边,自己从另一个出口溜走,叫了部汽车直奔讷伊。

  他沿着马德里大街步行,走上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朝布洛涅树林的方向走。

  马泽鲁在一个院子后面的三层小楼门前等他。院子两边,是邻宅的高墙深院。

  “这就是八号?”

  “是的,老板。可是您得跟我解释……”

  “等一会,老伙计,让我喘过气来再说!”

  他深深吸了几口空气。

  “上帝啊!一动就不行了!”他说,“真的,我都锈蚀了……追缉这帮歹徒真有意思!怎么,你要我解释?”

  他挽起马泽鲁的手臂。

  “听着,亚历山大,好好记住。当一个人选择几个字母作为留局待领的邮件地址时,决不会随意定几个,选的几乎总是有意义的,能让寄件人容易记起来的字母。”

  “那么,这一回……?”

  “这一回,马泽鲁,听你一说,我这个熟悉讷伊和布洛涅树林一带地形的人,立即就被B.R.W.那三个字母吸引住了,尤其是W那个英文字母引起我的注意。就像是幻觉似的,我的脑子里,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三个字母所在位置,所代表的词。B就是大道,R和W就是英国人的姓名理查德和华莱士。亲爱的先生,这就是你们所不明白的原因。”

  马泽鲁似乎还有一些犹疑。

  “老板,您就这么相信?”

  “我什么也不相信。我是寻找。我随便找一个基础建立假设……一个有可能是真的假设……我寻思……我寻思……我寻思,马泽鲁,这个小角落是个神秘的所在……这所房子……嘘……听……”

  他把马泽鲁推到暗处。他们听见有声音:一扇门的吱嘎声。

  确实,一串脚步声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前。外面的栅门开了。出来一个人。一盏路灯正好照亮他的脸盘。

  “妈的!”马泽鲁低语道,“正是他。”

  “果然,我觉得……”

  “是他,老板。您看那根黑乎乎的手杖,那亮铮铮的手柄……您再看那副眼镜……还有胡子……老板,您怎么这么没眼力!”

  “别出声,跟着他。”

  那人穿过理查德—华莱士大道,转过拐角,上了马约大街。他走得很快,昂首挺胸,轻快地挥着手杖。他点燃一支烟吸起来。

  走到马约大街尽头,那人过了入市税征收站,就进了巴黎市区。环城铁路站就在附近。他朝车站走去,上了一列去奥特伊的火车。佩雷纳和马泽鲁一直跟着他。

  “怪事。”马泽鲁说,“半个月前,他也是去那儿。有人就是在那儿见到他的。”

  那人下了火车后,沿着旧城墙走,一刻钟工夫,就到了絮谢大道,接着马上又到了弗维尔公馆。工程师弗维尔和他儿子就是在公馆里被人谋杀的。

  走到公馆对面,他登上城墙,面朝公馆正墙,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接着,又继续行路,来到米埃特,进入黑魆魆的布洛涅树林。

  “动手吧,勇敢点。”堂路易加快步子,说。

  马泽鲁拉住他,问:

  “您说什么,老板?”

  “唉!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两对一,时机再好不过了。”

  “怎么!可这不行!”

  “不行!你怕了!好吧,我一个人干。”

  “唉!老板,您别想这样干。”

  “为什么?”

  “因为不能无缘无故抓人。”

  “无缘无故?抓他那样一个歹徒,杀人犯,你还要什么缘什么故?”

  “既然不是现行犯罪,行凶杀人,我就必须要有东西才能抓人。”

  “要什么东西?”

  “一张逮捕证。”

  在佩雷纳听来,马泽鲁的语气是如此老实,回答的话是如此可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有逮捕证?可怜的小乖乖!好吧!你会看到我要不要逮捕证的!”

  “我什么也不看。”马泽鲁叫道,紧紧拉住佩雷纳的手臂,“您不能碰那人。”

  “他是你妈?”

  “瞧您,老板……”

  “可是,我的大老实人,”堂路易气坏了,训道,“我们要是错失良机,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容易得很。他会回家的。我通知警察分局长。让他们给总署打个电话。明早……”

  “要是鸟飞走了怎么办?”

  “我没有逮捕证。”

  “我给你签一张,行吗,白痴?”

  堂路易忍着不发火。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这些理由,在马泽鲁的固执面前碰得粉碎。如果必要,这个老牛筋甚至会保护对手,而反对他的。于是他只是用教训般的口气说道:

  “一个糊涂虫加上你,等于两个糊涂虫。想凭那些破纸、签名、逮捕证当警察的人,都是糊涂虫。小家伙,当警察,凭的是拳头。只要发现敌人,就要上去揍。不然,你就只能接空气。好吧,就到这儿吧,晚安。我要去睡了。事情有了结果,就打个电话告诉我。”

  他回到家,因为在行动上没有自由,受制于别人的意志,或确切地说,别人的软弱,心里大为不快,十分窝火。

  不过,第二天一早,一觉醒来,他忽然想去看看警方是否逮着了那拄乌木手杖的家伙,尤其是想看看需不需要他协助,于是赶快穿衣。

  “我要不赶去援助,他们又会被要了的。这种仗,他们打不赢的。”

  正好马泽鲁打电话来找他。他赶忙跑到二楼一个小房问。房间黑乎乎的,是前面那个房主隔出来的,只与他的工作室相连。他开亮电灯。

  “是你吗,亚历山大?”

  “是的,老板。我在一个酒铺里,离理查德—华莱士大道那房子不远。”

  “那家伙呢?”

  “鸟在巢里。不过是时候了。”

  “哦!”

  “是的,他箱子都准备好了,准备今天出门。”

  “你怎么知道的。”

  “从做家务的女佣嘴里。她刚进了他家,等会儿会给我们开门的。”

  “他就一个人住?”

  “对。那女佣白天给他做饭,晚上回自己家。他搬到这里以来,没有人来访,只有一个蒙面纱的女人来过三次。那女佣认不出她的模样。据女佣说,那男的是个学者,整天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

  “你有逮捕证了?”

  “对。我们就要动手了。”

  “我就赶来。”

  “不行!是副局长韦贝指挥行动。喂!您大概不知道有关弗维尔夫人的消息吧?”

  “有关弗维尔夫人?”

  “对,昨夜她想自杀。”

  “嗯?!她想自杀?”

  佩雷纳惊叫一声,几乎同时,他也听到有别人也叫了一声,就像近处传来的回声,他大为诧异。

  他手握话筒,回过身来,只见勒瓦瑟小姐在他办公室里,离他只有几步远,神情紧张,面色苍白。

  他们对视一眼。他正要问她,她已经走开了。

  “她为什么要听我打电话?”堂路易寻思,“为什么神色这样恐慌?”

  马泽鲁继续说:

  “她早就说过,她会想方设法自杀的。可她还少了点勇气。”

  佩雷纳问道:

  “怎么?”

  “我以后说给您听吧。有人在叫我。千万不要来,老板。”

  “不行,”他明确回答,“我要来。无论如何,我来观看捕捉猎物坏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我发现他的洞穴的。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出头露面的。”

  “那您就快来,老板。我们要进攻了。”

  “我就到。”

  他立即挂上听筒,转过身,准备走出小房问。

  突然他一退,碰到最里面的墙壁。

  就在他要跨过门槛时,头顶上什么东西波动起来。他刚来得及往后一跳,一道铁幕——一块铁板就猛地从天而降,在他面前劈下。

  再返一秒钟,这巨大的铁板就把他劈死了。他手上都感到了铁板劈下时带起的飕飕冷风。他也许从没这样恐惧过。

  他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头脑里一片混乱,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朝铁板撞去。

  可是他马上明白,铁板固若金汤,根本不可逾越。这是一块完整的厚铁板,不是一块块拼接的,死沉死沉,十分坚硬,因为年深月久,泛起一层暗绿的油光,这里那里,长着点点锈斑。从右到左,从上到下,铁板都嵌在窄窄的槽子里,不露一丝缝隙。

  他被关在里面了。他猛地发狂,使劲擂着铁板,呼唤勒瓦瑟小姐。她要是还没有离开工作室——铁板落下时她肯定没有走——应该听得见声音的。她大概已经听见了,正在往回走,她将发出警报,并且来救他。

  他屏息静气,听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无人回应。他的声音碰到天花板和几面墙壁,又弹回来。他觉得整座公馆,客厅,楼梯间,前厅,都听不到他的求救声。

  可是……可是……勒瓦瑟小姐呢?

  “这是怎么回事?”他思忖,“这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他不擂门了,也不叫喊了,又想起年轻姑娘那奇怪的态度,想起她慌乱的神色、惊恐的眼睛。他弄不明白那看不见的机关是怎么发动的,那可怕的铁板是怎么阴险地无情地朝他砸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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